第五章 东起西落
转眼之间,就到了1957年。随着公安局工作量的逐渐加大,分局新成立了侦查
科,宋健刚把刘海山调过去当科长。治安股也升格为治安科,由肖东昌担任科长。
侦查科成立后,海山更忙了。为了案子,他没日没夜地熬,身体终于垮了下来。人
夏后的一天早上,刘海山正跟春莲说一个请她帮忙侦查的事,突然口吐鲜血,虚弱
地倚在门框上,再也走不动了。当时,赵秀芝和周栓宝都上班去了,把春莲给吓坏
了。
幸亏胡同口乔家的铺子里刚装上了公用电话,众人帮着打电话叫了一辆救护车,
这才把刘海山送到医院。到了医院以后,等一切安顿好,春莲立即给在市公安局政
治部工作的赵秀芝打电话。不巧的是赵秀芝正在一个重要会议上担任记录工作,实
在走不开,她只好在电话里拜托春莲先帮着照料一下,等会议结束后马上赶去。
春莲放下电话,匆匆进病房,告诉刘海山秀芝一会儿就来,让他安心躺着。
刘海山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张纸,无力地拍拍床沿,让春莲过去,又跟她
说起今天早上让她当内线破案的事。
春莲忍不住眼睛红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惦着工作,怪不得医生说他就是累的。
刘海山用希冀的目光看着春莲。春莲不是不想帮刘海山办事,她是怕自己从来
没干过那事,万一耽误了,怎么向海山交代呀。这可不比跑跑街巡巡逻,是正经八
百搞侦查啊!
刘海山费劲地说:“好嫂子,我求你了!我知道你行!”他的话被剧烈的咳嗽
打断,接着又喷出一口鲜血。
春莲不由地惊叫起来,“海山!你这是怎么啦?”忙叫医生过来处理。
稍稍平息了些,刘海山又望着春莲说:“没事,我没事……”
春莲实在忍不住了,哽咽地说:“兄弟,就冲你,我去,豁出命来也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周栓宝两口子就是这秉性。从医院出来,连家都没回,
春莲就按照海山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家洗衣作坊。
作坊掌柜的眯着一双阴沉的眼睛,从眼镜上边看着春莲问:“你听谁说我这儿
要人?”
“街坊呗,徐大嫂她娘家侄子就在您隔壁。”春莲早就在肚里编好了。
掌柜的也不知真假,只好点了点头,很快说了一句,“我这儿活儿可累!”
春莲装作一心一意只想挣钱,“嗨,穷人怕什么累,挣几个钱够孩子们上学就
行了。”
掌柜的又仔细打量了春莲半天,看她真是个本分的妇道人家,最后才答应了下
来。他把春莲领到晒满衣物床单的后院,指着水池边大木盆浸泡着的衣物,让春莲
今天先洗了这堆再说。
春莲一边听着,一边挽袖子打量着周围,掌柜的说什么,她应什么。
赵秀芝一直到傍晚才得空赶到医院。她是一个在工作上很要强的人,不愿给领
导留下一个自己有家庭拖累的印象。上午接到春莲打来的电话后,她虽然心里七上
八下,但表面上依然镇静自若地回到会场,认真地做着会议记录。没想到会议开了
一天,好不容易等到会议结束,已是傍晚。
她匆匆赶到医院,找到住院处,就要推门进去。护士过来拦住她,告诉她探视
时间早过了。
赵秀芝恳求道:“同志,你照顾照顾,我是市公安局的……”
护士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公安局也得遵守医院的规定呀!回吧!明天早点
来!”
赵秀芝无奈地往回走了几步,又不甘心地转回来央求道:“同志,我求你,我
看他一眼就走!真的,就一眼!”
瞧着赵秀芝那副可怜的样子,护士犹豫了一下,总算答应了,但是只让她就在
门口看看,不能说话。
门无声地开了,赵秀芝悄然走进来,驻足凝望着。病床上,刘海山感到什么,
缓缓地侧脸望来。咫尺之间,四目相对,眼神中流动着绵绵话语。刘海山先微笑了,
赵秀芝也努力笑着。刘海山微微挥手,示意赵秀芝回家。赵秀芝点点头,示意刘海
山好好睡觉。刘海山点点头,听话地闭上眼睛。赵秀芝默默地看着,眼睛里噙着泪
水。
两年前,赵秀芝又生了个儿子。这回赵秀芝说国家正在搞社会主义建设,这孩
子就叫“建设”吧。建设现在已经和哥哥援朝一块儿上幼儿园了。由于她和海山工
作忙,这接送孩子的活儿,常常就让春莲她两口子包了。眼下,当赵秀芝在医院看
望丈夫的时候,他的两个孩子援朝和建设以及丁家的小女孩儿丁丽正围着春莲转呢。
春莲也是刚从那家洗衣作坊干活儿回来。干了一天活儿,春莲显得很疲惫,但
是她把三个孩子从幼儿园领回后,看着他们花朵般的脸蛋儿。她的脸上马上绽开了
笑容,“乖,饿了吧,大妈这就给你们熬粥贴饼子!小丽,今儿也在大妈这里吃,
啊?”
丁丽显然比男孩子更懂事一些,她谢了春莲,说妈妈病了,要回去。
春莲问是什么病,丁丽也不知道,就看见她老在偷偷地哭。
春莲一听不觉叹了口气,她明白丁丽妈是在想她死去的女儿呀。她正不知该怎
么说,周栓宝跛着脚,手里提着一只老母鸡进院了。今天中午他回家听说海山生病
住院,下午就到集市去买了只鸡。一见周大伯回来了,孩子们马上高兴地围上去,
援朝还咽着口水喊:“我要吃鸡大腿!”
才两岁多的建设也不甘落后,“我也要吃鸡腿!”
周栓宝把鸡高高地举起来,“这只鸡可没你们的份!这是给你爸爸补身子的!
顶多也就给你们喝口鸡汤!”
孩子们还是吵着要吃鸡大腿。春莲过来接过母鸡,“好啦好啦,让你大伯歇会
儿!我做主了,给你们一人一个鸡翅膀,好不好?”
援朝想想不对,“还有丁丽呢。”
春莲笑骂:“你这鬼小子,还真把大妈给难住了!得,鸡脖子归你,鸡翅膀归
丁丽,女孩儿家多吃鸡翅膀会梳头!”
丁丽在一边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鸡翅膀和梳头的关系。
以后一连好几天,春莲都是早出晚归,去那家作坊干活儿。一开始周栓宝没在
意,直到有一天快睡觉的时候了,他已跪在炕上铺好被子,才见春莲满脸疲惫地进
了屋。
周栓宝有点不高兴,干嘛呀,这么晚回家,“我说春莲,咱够吃够喝就行了,
把自己累成这样干嘛呀!”
“不是想多攒点儿嘛!咱们没儿没女的,到老得走不动了,就坐在炕上大眼对
小眼呀?”春莲遮掩着,倒水准备洗脸。
周栓宝赶紧下炕帮着兑热水。无意中碰了春莲的手一下,春莲顿时疼得“哎哟”
一声。
周栓宝抓过妻子的手一看,吓了一跳,两只手又红又肿,手指粗得像一根根胡
萝卜,忙问怎么回事。
春莲赶紧把手放到背后,摇摇头,啥也不说。
她越是不说,周栓宝越是觉得妻子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也就越想知道,“什么
事呀,你难成这样?我可跟你说,两口子别存隔夜话,今儿你得给我说清楚了!”
春莲犹豫一下,叹了口气,转身到了外屋,周栓宝又一步不拉地跟了过去。
春莲勉强地说:“老周,你别逼我。我都答应海山了。”
周栓宝有些意外,“你在帮海山做事?”
春莲点点头,周栓宝立刻明白了,妻子在给海山当内线。
他把妻子推到椅子上,让她坐着别动,自己一瘸一拐地给她端了一盆洗脚水,
让她好好烫烫脚。
春莲看着看着,眼睛都湿润了。
去干活儿只是一个掩护,刘海山交代给春莲的任务是要利用在作坊里干活儿的
有利条件,寻找掌柜的从事特务活动的证据。那天中午,春莲见掌柜的一家正在店
堂里吃饭。她洗完了一盆脏东西,又把它们一件件地晾起来。借着晾被单的遮掩,
她轻轻地穿过一条条被单,走向一间放杂物的小屋。她盯着这扇门犹豫半天,下决
心蹑手蹑脚地向那扇门走去。就在她推开那门时,掌柜冷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在找什么?”
春莲大惊,但马上镇静地回头说:“找肥皂,肥皂没了。”
掌柜的盯着她看,“那言语一声呀!”
春莲连忙说:“我看您正吃饭……”
掌柜面无表情地推门进去,又转身出来,手上拿着一条肥皂,说:“没事儿别
乱窜!要什么言语一声。”
香莲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家伙鬼得很,下次可要小心。
刘海山住院没几天,耳垂胡同又出了一件大事。这天,周栓宝跛着脚走来,走
过乔家小铺,乔云标神秘地从店里跑出来,拉住他说丁家出事了。
周栓宝诧异地问:“出事?什么事?”
乔云标卖弄地说:“右派!老丁被划成右派啦!送去劳改啦!”
在这次反右斗争中,本来没丁维全什么事,他毕竟是副局长嘛。可快结束的时
候,突然发现整个文化局还差一个名额,没有达到上级要求的指标数。这时,有人
想起,区公安分局曾经向文化局反映,丁维全把党的旧警改造政策说成是“卸磨杀
驴”。这不是右派言论是什么?对此,丁维全再三辩解自己只是对某些同志的具体
做法有看法,绝对不是攻击党的政策。但是文化局为了完成右派指标任务,哪里还
听他的辩解。丁维全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右派。
周栓宝真是有点想不通。像老丁这样的老革命,怎么会是万恶不赦的右派呢?
他来到丁家一看,真的傻眼了:院里一片狼藉,丁维全已不知去向,丁丽妈正在烧
着一堆书稿。火苗上扬,灰烬飞舞。她木然地盯着跳跃的火焰,一言不发。
当晚,几个街坊坐在乔家小店门前聊天,周栓宝也蹲在一边闷头抽烟。
一个街坊说:“我是越想越不明白,这丁局长挺好的一个人,还是老革命,怎
么说右派就右派了?啊,老周?”
周栓宝还没答话,乔占魁就转着铁球过来了,“问谁?问谁也别问他周老蔫儿!
他要整得明白,自个儿也不会不明不白地给人轰出公安局了!”
周栓宝气得脑门子直冒火星,“乔占魁,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倒想当哑巴,可就是天生这张嘴,闲不住呀!”乔占魁哼着京剧走了。
周栓宝愤愤地想,怎么就没人把乔占魁划个右派呢?
丁维全被打成右派,在刘海山夫妇之间也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口角。
那天,赵秀芝提了一罐鸡汤送到医院,坐在床边一边喂给刘海山喝,一边把这
个消息告诉了他。看得出来,刘海山听说后有点心烦意乱,没喝几口,突然推开汤
勺,不喝了。
“带回去给孩子们吃吧!”刘海山说着撩开被子就要起床。
赵秀芝知道丈夫是听到丁维全划为右派后生气了,后悔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当
着一屋子人的面,说话不方便。她赶快把刘海山扶出病房,来到院子里。果然,刘
海山说出了自己的困惑,“老丁怎么可能是右派呢!我看啊,划他右派的人自己一
定有问题!”
赵秀芝担心地四周看看,“你小声点儿!老刘,不是我说你,你刚才的话要给
别人听了去,就该划你右派了!”
刘海山也看看周围,偏偏大声说:“我右派?我刘海山会是右派?笑话!我8岁
就为革命出力了!”
赵秀芝冷笑道:“人家丁维全不也万里迢迢回国参加抗战吗!同志,历史不能
替一个人打一辈子包票!”
刘海山只顾继续说:“反正我想不通!这也右派,那也右派,哪来那么多右派?”
赵秀芝急了,“刘海山,你还像不像一个党员干部?我可警告你,再不许胡说
八道了!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孩子们想想吧?”
刘海山默默地看着妻子,发现妻子很陌生。几天不见,她怎么变成这样啊!本
来他想从侧面问问妻子,春莲那边有没有进展,这么一吵,也把这个事搁下了。
春莲在那家洗衣作坊干了一个多星期,掌柜的对她比较满意,逐渐放松了对她
的戒备。那天午后,吃完饭春莲马上又到院子开始干活儿。
掌柜的靠在一张躺椅上,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一只猫也蜷在脚下睡着了。
春莲侧耳听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来到一间小屋前,轻轻地把门推开,回头看
了一看,一闪身,进到屋里。
小屋里堆满了各色杂物,又脏又乱。看了半天,她终于发现墙角一口倒扣着的
水缸锃亮发光,好像经常有人挪动它。她屏住呼吸,竭尽全力去掀动水缸,缸沿一
点点离开地面,终于,她看见了水缸扣着的,是一部用于通讯的电台。她不由惊奇
地睁大了眼睛,心想,要不是海山事先说过,自己还真不知道它是什么玩意儿。
她抑制着狂乱的心跳,依旧轻手轻脚地出了小屋,使劲地搓洗着水盆里的衣服,
直到掌柜的午睡醒后,她才找了一个借口,出了作坊的大门。
她在街上匆匆走着,刚才她一边洗衣服,一边想好了去找谁。海山在住院,还
是让他安心养病吧,再说传染病院在郊区,离这儿有大半天的路呢,不如直接到分
局,向海山的领导报告,让他来处理。
也真凑巧,春莲匆匆赶到分局的时候,正好被肖东昌看见。
肖东昌当时正在窗口涮茶缸,无意中一抬头,看见大门外春莲正跟拦住她的哨
兵急切地说着什么。他有些奇怪,指着窗外问小杨,“那不是周栓宝的爱人吗?”
小杨看了一看,肯定地说:“没错!是她!”
她来干嘛?会不会是周栓宝有什么事让她来找分局?肖东昌想了想,让小杨把
她叫进来,问问有什么事!
小杨应声去了。不一会儿,他就领着春莲进来了,告诉肖东昌她想见局长。
肖东昌有些意外,间春莲道:“见局长?周大嫂,有事吗!”
春莲着急地说:“有!当然有!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讲!”
局长今天到市局开会去了。肖东昌就让春莲跟小杨说,并吩咐小杨如果有事能
办就帮她办了。
小杨说:“嗨!我都问半天了,人家不肯说!”
春莲解释道:“不是我不肯说……嗨,这事本来该跟海山说的,可我看他病成
那样!心说跟局长说吧,局长不是比他大吗?总没个错吧!”
肖东昌一听,眼睛一亮,“到底什么事呀?嫂子,你不会连我都信不过吧?”
春莲怕掌柜的趁这个当口跑了,心想既然局长不在,跟肖科长他们说也一样,
反正他们都是公安,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看到的都说了。
听完春莲的报告,肖东昌真有点兴奋,刚当上治安科长没几天,就遇上这么大
的案子,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他马上对春莲说:“嫂子,你再辛苦一趟,给我们
带个路,别让那小子给跑了。啊。”随即吩咐小杨去把另外几个民警找来,马上出
发。
等肖东昌就带着几个民警赶到洗衣作坊,掌柜的午睡还未醒。按照春莲的指点,
喊哩喀喳,就把埋在水缸底下的电台起了出来。
回到分局,掌柜的被带到审讯室。肖东昌划着火柴,自己先点上烟,又为掌柜
的点上,回到主审的座位,说道:“说吧,别浪费时间!”
掌柜的猛吸了几口烟,慢慢开始交代,“……我是奉命潜伏的,我的代号是04
71,任务就是长期潜伏听候命令……”
干得不错呀,解放快9年了,愣没把你给挖出来!肖东昌敲敲桌子,“电台是怎
么回事儿?”
“电台是配发给我的,可一次也没用过。”
“没用过?没用过会油光锃亮、一尘不染的?老实点儿!别想蒙我!”
掌柜的不吭声。
“说呀!”肖东昌又敲了敲桌子。
掌柜的还是不吭声。
妈的,我就不信我啃不下你这块骨头!肖东昌的脸沉了下来,他把桌上的台灯
转了个向,掌柜的有些惊恐地抬起头来,强烈的灯光倏地把他的脸照得一片苍白。
肖东昌声色俱厉地说:“告诉你,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千万不要心存侥幸,
就凭那部电台,人民政府随时可以判你死刑!”
掌柜的继续沉默,但显然开始不安了。
肖东昌啪地合上案卷,“那好吧!你既然不想立功赎罪,那就到这儿吧!小杨,
马上把他的材料上报。”走了一半又回来,补了一句,“问问他跟家属还有什么交
代的,他好像还有两个孩子吧!哼!”他对小杨使了个眼色,掉头就走。
掌柜的毫无反应,只是脸颊上抽搐了一下。
肖东昌重重地关上审讯室的门,来到过道里,掏出烟点着,靠在墙上深深地抽
了一口。他在等待着,刚才给小杨使了个眼色,就是让小杨留在审讯室扮白脸,继
续对掌柜的进行心理战,摧毁对方的心理防线。他估计对方快顶不住了。
果然,没多久,预审室的门开了,小杨笑眯眯地走了出来,低声说道:“彻底
招啦!”
肖东昌接过审讯记录,一边走一边看着。他决定趁热打铁,马上去抓另外一个
同伙儿。
为了完成这次抓捕任务,肖东昌特地化了装。他穿着便衣,蹬着一辆三轮车,
载着小杨,前往掌柜的交代的那个接头地点。虽然多年没有蹬三轮车了,但肖东昌
仍然很感到得心应手。
三轮车在一家旅店门口停下,小杨下车付钱,借我零的机会,肖东昌提醒说那
人脸上有条疤。
他把车停到路边的一溜儿等客的三轮车中间,几个车夫正围在一起玩牌。肖东
昌凑了过去,低声问另一个也是民警化装的车夫,“目标还没回来?”
“嗯。……那小子会不会要我们?”
肖东昌哼了一声,“他敢!”
正说着,身后响起一个山西腔,“大栅栏!哪个车去!”
肖东昌回头一看,此人脸上正有一个明显的疤痕。好哇,撞到老子枪口上了。
肖东昌让他上了自己的车,一下子把他给拉到了分局。
谁知肖东昌求胜心切,忙中出错,只顾了脸上有疤,结果回分局一细问,这个
山西口音的疤脸汉子是到北京来开会的大同煤矿一个劳动模范。
肖东昌虽然心里窝囊得要命,但脸上还得陪笑脸,礼送他回去。这个疤脸汉子
老大个不乐意,一边走一边还在嚷嚷:“真是活见鬼了,刚到北京,连店还没住呢,
买包烟的工夫就让你们抓了!你们得说清楚!凭什么抓我?噢,要抓就抓,要放就
放,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小杨陪着笑脸,总算把他劝走。疤脸汉子一出门,肖东昌就气恼地脱下便服扔
在桌上。
这回脸可丢大了,海山出院怎么跟他说呀。
肖东昌在这边忙了整整一天,刘海山在医院一点都不知道。
第二天,周栓宝手里提着一网兜水果,一瘸一拐地来看他。刘海山奇怪了,他
怎么来了?早就告诉过春莲,周大哥腿脚不利索,千万别让他来医院。
周栓宝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说:“你嫂子高兴,叫我给你送点时鲜水果来。
要不她自个儿来了,可今儿《首都公安报》来了两位记者,说是要采访她……”
刘海山正拿起一只苹果闻味呢,也没往心里去,顺口问了句,“什么事啊?”
周栓宝反倒奇怪了,“怎么,老肖他们没跟你说?”
刘海山抬头看着周栓宝,“说什么呀?”
“电台的案子呀!”
“电台?”刘海山更茫然了。
周栓宝看刘海山是真不知道,就把春莲如何侦查到电台,肖东昌又如何把人抓
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刘海山。
刘海山脸色倏地变了,站了起来。这是我抓的案子呀,怎么老肖来插一杠子?
他怒气冲冲地扒掉病号服,扔到床上,换上警服,就要出院,周栓宝连忙把他劝住。
刘海山看看周围病床,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说:“可这案子是我有意
养着的!抓部电台容易,可把大鱼吓跑了!再说了,肖东昌他们治安科手也太长了,
这明明是我们侦查科的工作范围嘛!”
“嗨,你嫂子哪懂这个!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再去找肖科长又有什么用啊!”
好说歹说,周栓宝总算把刘海山劝住了。
这事不仅让刘海山生气,宋健刚听说后,也非常恼怒。肖东昌不光是越权办案,
而且还抓错了人,在社会上造成了不良影响。他让人把肖东昌叫来,狠狠批评了一
顿。
“真不像话!你这是怎么办的案?”宋健刚把一沓儿文件重重地扔到桌子上。
肖东昌知道自己理亏,只得低头听着。
“天天跟你们讲,要对人民负责、对党负责!你们这是负责的态度吗?愣把人
家劳动模范当了特务!瞎胡闹!这事要传出去,我们公安机关的脸往哪搁?啊?”
宋健刚越说越气愤。
肖东昌想开口解释什么,宋健刚挥手止住了他,“这个案子本来是侦查科办的,
你们治安科非要一脚插进来。行呀,你办就你办吧,案子破了皆大欢喜嘛!可你急
功近利,不讲政策!”
肖东昌耷拉着脑袋说:“局长,你处分我吧!”
“处分能解决思想问题吗?我告诉你,这里面反映了你一种思想,一种好大喜
功的名利思想!你要从思想上好好找找根源!”
最后,宋健刚代表分局党委宣布,免去他治安科长的职务,行政降一级,到派
出所当副所长。
肖东昌从局长室出来,深深地叹了口气,掏出香烟正点着,一民警押着一个犯
人走过。他看了一眼,正是那个洗衣作坊掌柜的。肖东昌立即追了上去,冲着他就
是一脚,其他人连忙把他拉住。肖东昌挣扎着,又把一口唾沫吐到掌柜的脸上。
他的愤怒完全可以理解。好不容易捡了一个现成的案子,却因为操之过急反受
处分。不怪这个狗日的怪谁啊?
后来那个真特务大概是风闻不妙,躲了起来,肖东昌他们抓了好几次都没抓着,
线索断了。肖东昌自己也很快被下放到派出所去工作。刘海山听到这些消息,心里
倒有些不忍。出院后不久,他专门来到肖东昌那里,与他推心置腹地聊了半天。
刘海山的大度让肖东昌很受感动,他对刘海山说:“行!海山,我服你!就冲
你这句话,我肖东昌走到哪儿都挺着胸脯做人!唉,我原来想,你还不恨疯了我?
得,躲你点儿好,你想想,全分局十八个所,我就挑了老城根派出所,为什么?就
是为了离你远点儿!”
刘海山笑了,“你能躲我一辈子?都在一个分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说了,
你肖东昌又没什么对不起我刘海山个人的。说到底,还是为了工作。”
接着,他们聊起了家事。刘海山问:“你女儿婷婷也该上学了吧。”
肖东昌点点头。刘海山又问:“这阵儿跟婷婷她妈处得还好吧?”
肖东昌苦笑着说:“算是风平浪静吧。我为党忙,她为钱忙,两头不见面,想
打也打不起来。”
刘海山劝道:“老夫老妻的了,相安无事就好。把工作干好了,把婷婷拉扯大
了,比什么都强。”
肖东昌不愿扯这些。他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干了正科,现在又下来当副所长,又
成了副科,不免有些伤感,“唉呀,一转眼儿也在分局工作了六七年了。这回呀,
算是告别喽!”
刘海山宽慰道:“老肖,你怎么弄得跟上刑场似的?不就是换个工作环境嘛!”
肖东昌心里又有气了,我不像你,有人撑腰,下派出所板凳还没坐热就回来了,
我可得靠自己!
1958年,到处都在嚷嚷要超英赶美,提前进入共产主义!那天傍晚,耳垂胡同
口又热闹起来,一队敲锣打鼓送喜报的群众从乔家副食店门口经过。山花抱着儿子
乔伟在看热闹,乔云标伸着懒腰出来,老大个不乐意。刚迷糊一会儿,就把人吵醒
了,这是干嘛呢?
山花告诉他前边耳朵根儿胡同炼出钢了,这是上区里去报喜呢。
乔云标连连摇头。小高炉能出钢?都盯了半个月了,铁渣子倒是炼了一堆,哪
见着钢了?
山花生怕他胡说八道,让人听见,赶快把他推进门。
乔云标打了个哈欠,问:“老爷子呢?”
山花轻蔑地说:“还不是奔那点不要钱的粥去了!”
自从大跃进以来,这街道一边垒起了炼钢的小高炉,一边支起了做饭的大锅。
吃饭不要钱,整个一个共产主义!乔占魁可乐了,一到开饭的时候,他准排在前面。
这不,大师傅一揭锅,乔占魁就哼着曲儿走到前面,抬手把一个大铁桶往台子上一
放,“打粥,装满了!”
大师傅耐着性子说:“我说老乔,棒子面粥,什么好东西,打这么多干嘛?”
乔占魁一笑,“嘿,您这是什么话?共产主义,按需分配嘛!我需要多少您就
得打多少,对不对?”
街坊邻居看不过去了,顿时纷纷议论。一家四口,其中还有一个是怀抱的孩子,
这么一大铁桶粥?洗澡都够了。
乔占魁蛮横地说:“干嘛干嘛,管得着吗?我是革命烈属,我那大小子为国家
把命都搭上了,多喝口棒子面粥你们眼红了?”
大师傅息事宁人地说:“得得得,谁也甭跟谁吵吵了……”拿起铁桶,“我给
您打粥,成了吧?”
乔占魁得寸进尺地说:“也就是饿急了,一个破粥,乔爷我当年还不稀得喝呢!
这东西,也就是喂猪差不多。”
大师傅不高兴了,停下手,“嘿,老乔,谁是猪呀?合着我是饲养员啊?”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骂乔占魁是猪,一家子都是猪。乔占魁倒也不恼,笑嘻嘻地
一把接过铁桶,“拿来吧您哪!猪不猪的,反正闹个水饱!”走了。你看看,这人!
他刚走到胡同口,就看见胡同口停着一辆大卡车,周围是一大群人。乔占魁向
前走去,穿过人群,只听见人们在议论:这怪不得司机,眼看见是这个女人存心往
车轱辘底下钻,肯定是自杀!
乔占魁见周栓宝也在人群里,就问他,“谁啊?”
周栓宝一言不发地走了。
乔占魁终于也挤进人群,他看见几个男人正手忙脚乱地从车下拖着被撞者,他
愣住了,原来躺在车轱辘下的是丁丽她妈!
自从丁维全下乡劳改以后,他妻子精神就开始不大正常。她常常不梳不洗,一
个人独自在胡同两边的墙上乱涂乱画。有一天周栓宝无意中看了一眼,吓了一跳,
原来她写的是:“打倒右派!右派打倒!”为此,两口子还议论过,说这么下去怕
是要出事,现在果然。
丁丽她妈自杀身亡后,有关方面认定她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尽管丁丽年
纪还小,但是作为父亲的丁维全并没有因此而获得赦免。直到1960年春天,丁维全
因为劳动表现好,摘了右派帽子,才让他回家。
因为闹饥荒,丁维全什么都没带,也没什么可带,就背了一口袋黄豆回家。他
来到已经离开快三年的耳垂胡同,看了看胡同口墙上那幅有点褪色的宣传壁画和大
幅标语,苦笑了一下,向自己家走去。
8号院门紧闭着,丁维全犹豫了一下,伸手敲门。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站在对门自家院门口,好奇地问他,“你找谁呀?”
丁维全认出他好像是对门刘家的大儿子,“你是……援朝吧!”
小男孩有点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丁维全笑了,“我知道的多着呢!我还知道你有个弟弟,你爸爸叫刘海山,你
妈妈叫赵秀芝,对不对?”
援朝疑惑地看着他,终于笑了,转身就进了院子,接着听见他兴奋的声音,
“丁丽!丁丽!你爸爸回来了!真的,你爸爸回来了!”
丁维全理理头发,又摸摸胡子,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援朝领着丁丽出现在门口,接着是周栓宝和春莲,突然相见,大家全愣
住了。
丁维全看着已经长大许多的女儿,不免有些激动,“小丽,不认识爸爸啦?”
丁丽无言地看着陌生的爸爸,不由地朝春莲怀里靠了靠。丁丽妈死后,丁维全
又在农场,周栓宝和春莲干脆让丁丽住在自己家里,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慢慢
地,丁丽也把春莲当成了母亲。此刻见了丁维全,春莲忍不住要哭。她赶紧把丁丽
往前面推了推,“孩子,还不快跟爸爸回家!”
丁维全谢过周栓宝两口子,把女儿领回了家。他把用罐头瓶子装着的一束野花,
轻轻地放在丁妻微笑的遗像前。他无言地凝视着亡妻,又看看年幼的女儿,百感交
集,潸然泪下。
丁维全回来的消息不知怎么在丁丽上学的学校传来了,不管丁丽走到哪儿,都
有同学指指戳戳地说,她爸是“摘帽右派”。丁丽虽然不知道“摘帽右派”到底是
什么东西,但从同学们那种奇怪的神情可以看出,那肯定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所
以那天放了学,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周家或刘家和援朝一块儿做作业,而是一个人
默默地背着书包回了家。援朝和丁丽在一起做作业惯了,见丁丽回了家,也不知不
觉带着弟弟建设跟着进了屋。
丁维全见孩子来了,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饼干筒,走过去说:“来,伯伯给
你们吃点好东西!”
援朝和建设一听有吃的,眼巴巴地等待着。只见丁维全打开饼干筒,伸手抖抖
索索地抓出一把炒黄豆来,“来,都饿坏了吧,快吃,可香呢!援朝,这可是丁伯
伯亲手种的!”因为自然灾害,大家都吃不饱,丁维全回北京时带的一口袋黄豆,
现在成了好东西。
建设也不客气,马上咋吧咋吧地大口嚼着,援朝却很珍惜,用小手一粒一粒地
拣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丁维全欣慰地看着他们香甜地吃着,一扭脸却见女儿捧着黄豆在流泪,奇怪地
问:“怎么啦?小丽!”
丁丽一言不发,起身跑向里屋,黄豆洒了一地。
丁维全赶紧捡起来,跟进里屋,只见女儿正伏在床上抽泣,丁维全心一酸,以
为她又在想妈妈了。他过去要给女儿擦眼泪,谁知丁丽大叫一声,猛地挣脱开去。
丁维全怔住了,忙问怎么啦。
丁丽带着哭声说:“他们都说我是小‘摘帽右派’!”
丁维全不顾一切地抱住女儿,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援朝哥俩忘了吃黄豆,
吃惊地看着。
大跃进的时候是吃饭不要钱,现在是有钱吃不着饭。乔占魁哪吃过这苦?今天
是他生日,吃着吃着,他的火就上来了,把掺了白菜帮蒸的窝窝头往笸箩里一扔,
就骂开了,“妈的,我什么时候吃过这个?早先,大栅栏溜达一趟,山珍海味全有
了!”
乔云标嘴里嚼着说:“凑合着吧您哪!现在是新社会。”
“新社会怎么啦?新社会就让你饿你爸呀?”
“您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现在不是闹自然灾害吗?连毛主席都不吃肉了!”
“真的假的?我不就是过生日想吃碗麻酱面嘛,把毛主席都搬出来了!”
乔云标让老爷子说得心直烦,“好好好,老寿星!我给您找麻酱面去还不行吗?!”
说罢一摔门帘,进了自己的屋子。
山花正在哄儿子,乔云标想起前面她管的店里有芝麻酱,便让她去给老爷子挖
一勺。山花坚决不干!副食店现在是公私合营,副食都是凭本有计划的,少了货,
没法交代。
“你是不是快入党了?跟真事似的。”山花就是这么个死心眼儿的人,乔云标
也拿她没办法,只好挖苦了一句便出了门。
由于饥饿,大家都睡的早。周栓宝两口子刚躺下,赵秀芝就心急火燎地冲出门,
穿过门洞,跑到周家来叫春莲,“你快来看看吧!建设这是怎么啦?”
春莲披衣跟着秀芝跑进屋,只见建设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哭得翻来覆去地喊肚子
疼。
春莲摸摸建设的肚子,问赵秀芝晚上吃什么了。
赵秀芝说:“没什么呀?他爸值班不回来,就我们娘仨吃了几个窝窝头呀!”
一直害怕地缩在一边的援朝这时突然开口了,“妈,建设肯定是黄豆撑着了。”
赵秀芝马上问:“黄豆?哪儿来的黄豆?”
援朝说:“丁丽她爸带回来的!建设一口气吃了好多呢!”
赵秀芝气极了,在援朝的屁股上狠狠打了一下,“好啊!右派的东西你们也敢
吃!你想毒死你弟弟呀!啊?”
春莲很不以为然,心想秀芝也忒认真,人家老丁已经摘帽了嘛。她赶紧把援朝
护在怀里,一边轻轻地给建设揉着肚子说:“没事”!一会儿放两个响屁就好了!”
这边刘家折腾半天刚消停,那边乔家又热闹起来。乔占魁见天都这么晚了儿子
还没回来,只儿媳妇山花一个人在院里忙碌,忍不住又开始絮叨,“深更半夜也不
知道着家,我要是等着吃他的麻酱,那我还不饿死了!”
正在这时,前面店里响起一声瓶子落地清脆的破裂声!山花大吃一惊,不由自
主地拉住乔占魁,指指前面,说那里有动静。
乔占魁不相信。山花肯定地说:“不!我听得真真儿的!”说着,马上绕到前
门去堵小偷。乔占魁则从院子到了小店的后门,冲着暗处喊道:“谁?出来!”
只见一个人影从柜台后猛地跳出来,推开乔占魁,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外,乔占
魁本能地大喊:“抓贼啊!有人偷东西啦!”
山花急冲冲地跑到小店的前门,正好跟一个从店里冲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两
人都摔倒在地,扭成一团,撕打起来,山花紧紧抓住那人不放,同时大喊:“来人
啦!抓贼啊!”那人突然停止挣扎,说:“山花!别打了!是我!”
山花大吃一惊,原来那人是乔云标。“怎么是你?你,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
她气极了,没头没脑地捶着丈夫。
真的,怎么会是乔云标呢?晚饭时,乔占魁非要吃麻酱面,可上哪儿去弄啊?
乔云标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转了一大圈,还是空着手回到了耳垂胡同。也真是巧,他
经过自家小店时,居然发现门没关上。他神差鬼使地走了进去,不小心碰掉了一个
酒瓶,结果把乔占魁和山花都招了出来。
乔云标护着自己的头,“别,别!你听我说好不好!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山花气得要哭。
闻声赶来的周栓宝对山花说:“你听他说完!乔老二,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云标揉着胳膊,抱怨地说:“怎么回事?我哪知道?我来的时候门已经开了!”
“胡说!门我锁得好好的。”山花说道。
周栓宝看了看门锁说:“喔,撬开的!”他怀疑地看着乔云标,“深更半夜的,
你到店里来干嘛?”
乔云标语塞了,“我,我……我拉肚子,想找张手纸!”
周栓宝知道乔云标这小子在撒谎,也不再跟他废话,说:“山花,你清点一下
东西,看看少了什么?乔云标,这几年都说你表现不错,怎么老毛病又犯了!你忘
了解放军进城那天,你跟我怎么保证的啦?!连自个儿媳妇的东西都愉,你看你,
对得起谁呀?”
乔云标急了,赌咒发誓地说:“真的不是我!妈呀,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没人再说话,只有高高挂在天空的月亮,默默地看着耳垂胡同今天晚上发生的
这一幕幕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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