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破大案
耳垂胡同乔家副食店被盗的第二天,刘海山就带人到现场勘察。门锁虽然被撬
了,但店里没丢什么东西。说实在的,店里本来也没什么东西可丢。乔云标一口咬
定见门开着就进去看看,本来就是自己家嘛,谁让山花他们大惊小怪把自己当小偷
抓的。所以看完现场,也就不了了之了。
快中午了,刚回到分局,还没顾得上吃饭,就见宋健刚匆匆赶来了。
“海山,来来,侦查科全体人员集中一下!紧急任务!”宋健刚一进门就说。
待大家坐定,宋健刚神情严肃地向大家通报了一个重要情况:3月18日傍晚,有
人假冒周恩来总理签名,从中国银行骗走了人民币20万元巨款。
他的话音刚落,民警顿时议论纷纷。好家伙儿,这么多钱!而且还冒充周总理
的签名,胆子够大的!宋健刚摆了摆手,让大家安静,说公安部领导已经把侦破这
起大案的任务交给了北京市局,市局领导要求各分局集中警力、全力以赴,依靠群
众,坚决在短期内侦破此案。接着,市局刑侦处的张副处长,向大家详细介绍了案
情,并提出破案要求。
侦查科的民警立即闻风而动,四处开展工作。按照分片包干的划分,刘海山到
了老城根派出所。他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看见院子里热热闹闹的,树权上倒吊着
一条死狗,肖东昌高挽袖子,亲手操刀在剥狗皮。看见刘海山来了,他把刀交给另
外一个民警,迎了上去,“嗨,今儿这是刮得什么风呀!”
刘海山笑了,“东南风!”两人热烈握手,拥抱。
几个月没见牵腥了,这一有大案子,肖东昌怕大伙儿身体顶不住,从乡下弄了
条野狗,给大家补补,没想到刘海山还挺有口福。
两人说着,来到所长办公室。肖东昌虽然是个副所长,可所长长期在外学习,
所里就由他主持工作。他知道刘海山是为那个案子来的,一边给刘海山沏茶一边说:
“你这个大科长尽管放心,这小子只要在我管界,绝跑不了他!我们所呀,三个所
长分片负责,全体干警一个不拉,全都下片,排查线索,定可疑人,一会儿吃了晚
饭还得接着干!”
刘海山让他说细点儿,总结个几条经验,好在全分局推广。他的病还没好利索,
话说多了就咳嗽。
罪犯还没抓住呢,推广什么经验?肖东昌笑着推辞了,反过来问刘海山是不是
老病根儿又犯了。
刘海山喘过气来,说:“犯不了,拿药顶着呢!”
肖东昌认真地说:“我可听说,这肺病是个富贵病。闲得忙不得,你还真得注
点意!”
刘海山喝了口水,“可这犯罪分子他不让咱歇呀!”
说起那个假冒周恩来总理签名骗走20万巨款的犯罪分子,肖东昌就有点不明白
了,20万,两麻袋钱,怎么花呀?打着滚儿花也花不完呀!“老刘你说,咱要有了
20万,该怎么花?”
刘海山笑了,“想什么呢,不可能的事儿,咱们怎么可能有20万呢。”
两人扯了一会儿,刘海山就要看材料。肖东昌把一大摞卷宗放到刘海山面前,
说这些都是符合作案时间的嫌疑人材料。
刘海山看见材料搞得既细又规矩,心里赞叹不已:这老肖干工作就是一把好手。
他一份一份注意地浏览着,十分感慨地说:“这真是大海捞针!不过,这个大海是
人民群众的海,不管这罪犯藏在哪个犄角旮旯,总会把他捞出来!”
为了尽快把这小子给挖出来,北京市的所有街道居委会也被发动起来,配合公
安机关通宵达旦地忙碌着。按照派出所的要求,得把符合作案条件的人头挨个儿打
一遍,查查他们那天下午都在干嘛,而且必须有两个以上的人做证明才行。为此,
春莲在居委会整整干了好几天。
傍晚时分,周栓宝拄着手杖出现在门外,正在跟春莲研究工作的片警小王笑起
来,“瞧,当家的找你来了。老周,饿坏了吧,这就完了!”起身收拾着材料,夹
着包回所了。
春莲忙起身问丈夫,“你怎么来了?”
周栓宝笑笑说:“嗨,忘带钥匙啦!查得怎么样啦!”
春莲有些得意地说:“别的不敢讲,咱这一片,有多少人,当时都在于嘛,查
了个门儿清!”
周栓宝又问:“有线索吗!”
“甭管有没有吧,我看哪,这案子快破了!你想想,全北京城都跟我们一样,
挨个儿过筛子,就是一砂粒也得给它筛出来!”春莲返身锁上门,两人说着朝家走
去。
周栓宝十分感慨,这就是共产党跟国民党的区别。过去搞案子都靠警察自个儿,
如今,嘿,人民战争!这小子他也不想想,两麻袋钱,往哪儿搁?
两人从副食店前走过,春莲放慢了脚步,周栓宝回头催促她快走。
春莲赶上丈夫,拉着他进了自家院门,压低声音说:“老周,你说老乔家爷俩,
会不会……”
周栓宝一愣,旋即摇摇头。他们爷俩有这胆子?
春莲不以为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前个儿还偷自家的副食店呢。
周栓宝却认为乔家爷俩都是粗人,除了自个儿名字写不了俩字,冒充周总理签
名,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耐呀!
春莲听听有理,可又不甘心,说:“嗨,管他呢,明儿我就带小王去他们家查
查,反正那老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着,她就想起当年受辱的事。
“你这是公报私仇!甭管他是什么玩艺儿,你也得有凭有据!我干了这么多年
警察,国民党的,共产党的,就一句话,心得放正!”
春莲见丈夫说自己心不正,生气了,“你心正!你心正不还是给人家橹了不是?”
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抹起了眼泪。这时,却见小建设正倚在门口瞪着黑眼睛朝这边看
着,她马上用袖口擦干了眼泪,招呼着,“来呀,建设乖乖,过来!”
建设慢慢走过来,伸出小手给她擦眼泪,“是不是哥哥欺负你啦?”
春莲一把抱住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乔家小店失窃,而且很可能是自己丈夫干的,这一点对山花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她一连好几天都背身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乔云标跟她解释了好几天,山花就是不
相信他的话。她就这么躺着,不言不语,紧闭的双眼里不断流出眼泪。
乔云标急得赌咒发誓,说要是有半句假话,让老天劈了他。
乔占魁偏在这时跟他捣乱,在一旁冷冷地说:“这话老天爷的耳朵怕都听出茧
子了!我问你,你答应我的芝麻酱呢?”
乔云标简直气晕了,哭笑不得。我怎么摊着这么个爹?
乔占魁就是这德行,把别人惹急了,他也走了。
乔云标正在束手无策之际,两岁多的儿子乔伟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口。他立即
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冲过去抱起儿子,“我的小祖宗哎,来,帮爸个忙!”来到山
花床前,让乔伟叫妈妈,企图用儿子软化她对自己的态度。
山花依旧一动不动,紧闭双眼。乔伟咧嘴大哭起来,乔云标突然给自己一个重
重的耳光,扑通跪下,“我给你跪下了,行不行?”
20万巨款诈骗案发生后的三天内,公安机关共调查了出租车315辆,三轮车、货
车1500辆,嫌疑人39000多名,以及全市48个邮政支局、130多个邮电所的所有大宗
汇款。经过全市人民群众和公安民警的共同努力,嫌疑人终于浮现了。这个名叫王
悼的37岁男子,是外贸部出口局科员。从照片上看,这是一个瘦削文静的人。
午夜过后,执行逮捕的命令下达了,在分局待命的刘海山一跃而起,操起电话,
“我是刘海山……我马上就到!”说完,冲小杨等一挥手,众人立即匆匆离去。
苏式吉普车从街上急速驶过,路灯从车窗外闪过,照得刘海山严肃的脸庞明暗
不定。
听见汽车声,肖东昌从胡同深处急急迎上来。大家见面后都有些兴奋。刘海山
看看表,指针指向凌晨2点。
他们迅速来到一个普通的院落外,民警们四处散开。一个民警无声地翻人院内,
打开院门,众人一拥而入。
深夜的寂静立即被急促的敲门声打破,“开门,快开门!”
屋里正睡觉的一个男人腾地坐了起来,身边的女人也醒了,惊恐地问:“谁呀?
深更半夜的?”
男人沉默地下床开门,强烈的手电光一下子照在他脸上。刘海山认出他就是公
安局苦苦寻找的人,“王悼,你被拘留了!”
王悼被擒后立即交由预审员审讯。执行逮捕任务的民警心情比谁都急,他们一
定要听到王悼亲口交代罪行才能踏实。他们围在审讯室门口,或蹲或站或来回踱步,
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楼道里被弄得一片烟雾。
刘海山挥手扇着烟雾,一路咳嗽着走向楼道尽头的窗户,一杯水递到他面前,
抬头一看,是肖东昌。
刘海山感激地接过水,喝了一口,咳嗽和缓了些,两个老战友不约而同地回头
看着楼道深处,预审员正在那里与王悼斗智斗勇呢。小杨掐灭烟头儿凑过来,有些
担心地说:“这么长时间审不下来,咱们不会弄错吧?”
刘海山和肖东昌相互看看,刘海山摇摇头,“不会!”
楼道深处突然骚动起来,审讯室门开了,一个预审员匆匆走出,马上被民警们
围住了,预审员突出重围,又撞上了刘海山、肖东昌询问的目光。
“是块硬骨头,挺难啃的……关键在证据,没有证据……”预审员无奈地一摊
手,走了。
是啊,赃款没搜到,等于预审员手里没炮弹。那他会不会把赃款转移或者销毁
了呢。
刘海山觉得不会,那么大的体积,两麻袋呀,他往哪儿转移?销毁就更难了。
依他看来,还是搜查不彻底。
肖东昌也是这么想的,他把烟头一扔,对刘海山说:“走!马上申请搜查证,
再搜他一遍!”
早上,王悼家院门再次被推开了,刘海山和肖东昌领着一群民警进来,对王悼
的母亲说:“你看清楚了,这是搜查证!”
王母是个阴鸷的老太太,这时正靠在藤椅上晒太阳,听了民警的话,连眼皮都
不抬一下。
刘海山挥了一下手,侦查员们开始分头细细地搜查起来。刘海山走过小夹道,
觉得脚下有点异样,蹲下仔细查看,泥地似乎有新掩埋的痕迹。他立即招呼肖东昌
过来,两人蹲下用手挖起来。
王母依旧闭着眼睛,无动于衷。
肖东昌突然大叫一声:“找到了!”民警们全都惊喜地围过来,只见刘海山在
泥土中翻出一只麻袋,打开,里面露出一沓儿沓儿的人民币。众人一片欢呼。
晒太阳的王母睁开了眼睛。
诈骗犯王倬于1960年7月被判处死刑,其母因包庇、窝赃被判处有期徒刑。
案子就这么破了,20万赃款也如数追回。分局在食堂摆了庆功宴,数十只酒杯
在欢呼声中碰撞在一起,热气腾腾,欢声笑语。
宋健刚举起酒杯,说:“为了这个案子,大家都辛苦了!你们为保卫国家财产
的安全,立了大功!”说罢,他一饮而尽,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等欢呼稍定,他
又继续说:“今天没别的,代表分局党委犒劳犒劳大家,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酒
呀菜的,全部彻底干净地消灭掉!”他低头看看桌上的酒菜,“可惜呀,没什么好
菜,吃饱算数吧!”爆发了一阵笑声。
“还没好菜?这红烧肉有大半年没见着了!”肖东昌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刘海山见肖东昌的馋相好笑,“老肖,悠着点儿,别噎着。”话音未落,又咳
嗽起来。肖东昌笑了,“看看,到底噎着谁了?”他知道刘海山有病,连着给他夹
了好几块肥肉。
刘海山还在咳嗽,细心的小杨悄悄过来问他要不要紧。
肖东昌正吃得满嘴油光,“他呀,什么时候问他,什么时候没事儿!犟种一个!
小杨,你甭管他,他巴不得犯病呢,有那么体贴的老婆伺候着。来,咱们干一杯!”
刘海山掏出手帕擦嘴,又悄悄看看手帕,上面有一抹鲜红,不觉愣了一下。他
不想破坏大家的兴致,乘大家不注意,一个人悄悄地先走了。
第二天,他一个人来到医院,本来想配点药回家吃算了,可大夫给他一检查,
马上唰唰地给开了住院单。刘海山央求大夫能不能不住院,保证每天按时吃药。
大夫隔着眼镜片看看他,一言不发,继续写着。
刘海山继续说:“求求你了!科里工作实在走不开呀,就别住院了,啊?”
大夫却说:“你的工作态度我很钦佩,得向你学习呀。所以我对我的工作也得
认真负责,请你务必遵从医嘱,马上住院!”
就这样,由于工作劳累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刘海山旧病复发,又住进了医院。
刘海山住院后,赵秀芝免不了隔三岔五地去医院。她是个要强的人,工作上不
愿落在别人后面,家里两个儿子又正是淘气的年龄,这里里外外弄得她疲惫不堪。
更要命的是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前两年住院,还能买只鸡炖汤喝,现在,
连个鸡蛋都看不见。身为公安干部,又不好到黑市上买卖东西,这可把赵秀芝愁死
了。
不光刘家是这样,耳垂胡同另外几家莫不如此。大人还能挺一挺,可孩子怎么
办?那天丁维全想给丁丽买点饼干吃,差了几两粮票,山花说啥也不敢卖给他。
“他丁大伯,不是我不卖给你,没有粮票,我没法儿卖给你!”看着丁维全失
望的样子,山花有些过意不去,出了个主意,让他去南城根儿的黑市看看。
丁维全看着手中不多的几张钞票,苦笑着说:“就这点钱,到了黑市什么都不
是了。”说着转身走了。
耳垂胡同就周栓宝家没孩子,可援朝兄弟和丁丽还就愿意成天围着春莲婶子转。
丁丽是没有妈,援朝哥儿俩的妈忙于工作,很少照面,所以他们都把春莲当成了妈。
春莲看着几个孩子挨饿,心疼得不行。为了让这几个孩子吃上一顿肉,春莲决定去
医院卖血。
她瞒着周栓宝,一个人来到了医院。过去从来没干过这事,她心里不免有些紧
张。后来看着楼道里人来人往,谁也不认识谁,胆子也慢慢大了。她先让护士在左
耳朵垂儿上扎了一点血拿去化验,自己则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等着。
好大一会儿,化验员从窗口探出头来喊她的名字。春莲急忙答应着跑过去。
戴着口罩的化验员看着化验单,又看春莲,冷冷地说:“你的血不能要,你回
去吧!”
春莲着急了,“为什么不能要?大夫,我等钱用呢!”
化验员说:“你自己过去得过什么病你不知道?”说着,啪地一声关上了小窗。
春莲如五雷轰顶,愣住了,化验单差一点从她手中滑落下来,上面清清楚楚写
着:曾患有梅毒。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街上的,只是呆痴痴地走着,耳边老是响着化验员刚
才说的那句话,“你自己过去得过什么病你不知道?”
记得刚解放那年,妓院被封闭后,姐妹们都到了教养所,有病的政府都给治病,
这都好了呀!怎么还没去根儿?难道这辈子就好不了了?
她如患大病,回家以后一下子倒在炕上,整整一天不吭一声。
周栓宝以为她真的病了,下班以后就替她把晚饭做了,还端了一盆给援朝家。
赵秀芝下了班先去医院,回家以后已经疲惫不堪。建设看见妈妈回家了,一下
子扑到她身上。
“得了得了,妈妈累死了,让妈妈歇会儿。”赵秀芝坐了一会儿,问道:“你
们吃饭了吗?”
“吃了。”援朝懂事地掀起饭桌上的纱罩,“妈,给你留着疙瘩汤呢。”
赵秀芝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威?援朝告诉她春莲婶子病
了,晚饭是周大伯做的。
春莲病了?她草草地吃了几口,放下筷子就要去那边看看她。刚走到连接两家
院子的那道隔门那里,就听见那边的大声说话声,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周栓宝激动的声音,“你怎么能去卖血呢?你不要命啦!啊?你怎么能去卖血
呢!”说着好像是去拉妻子。
春莲触电般地尖叫:“别碰我!我是个脏人!”
赵秀芝被吓了一跳,站住了。
还是春莲的声音,“卖血?卖什么血?人家根本不要我的血!人家嫌我的血脏!……
解放这么多年了,我给海山当内线抓特务,我当治保主任给大伙儿跑跑颠儿颠儿,
我以为,我早就干净了,可今天我才知道,我还是脏的!一辈子都是脏的!”
周栓宝颤抖的声音,“你别说了!春莲!”
赵秀芝凝神听着。
春莲的声音,“海山病了,秀芝一个人带俩孩子,见天儿还要上班。丁丽她爸
好容易回了家,却连粮食计划都没有。大人们苦点儿就算了,可孩子呢孩子凭什么
要挨饿呢?我听不得他们说饿,我见不得他们眼巴巴地等着饭熟,我想能拉扯一把
就拉扯一把,可今儿我才知道……”哽咽起来,“……才知道我根本不配伺候你们,
我是个脏人!”说到这儿,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周栓宝深情的声音,“谁说你脏?在我眼里,你是最最干净的一个人。”
听到这儿,赵秀芝不想去打搅这两口子了。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悄悄抹着眼泪。
那个年月,谁的日子都不好过。肖东昌这个处处争强好胜的人,也被家里的事
弄得焦头烂额。王悼案子都过去好些日子了,肖东昌还沉浸在破案之初的那种兴奋
之中。那天,他又兴致勃勃地说起这事,“这是我们全所的光荣!没有大家的努力
工作,王悼这小子没准儿这会儿还在咱眼皮子底下打呼噜呢……”
看大家都笑起来,他也得意地一笑,“可是,光荣归光荣,那都是过去了,我
肖东昌就这么个特点,一睁开眼睛,昨儿的事就是历史!咱得从头开始,争取更大
光荣……”正说到这儿,值班民警进来,在他耳边悄悄地告诉他有电话。
肖东昌正在兴头上,被突然打断,很不高兴,说:“没看我这儿讲话呢吗?让
他回头再打!”
值班民警只好出去,肖东昌接着又开始讲:“……咱说到哪儿了?哦,对了,
咱们现在,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打锣鼓另开张,把上级布置的工作好好持一持,
顺一顺,一项一项地落实……”
值班民警又一次进来,俯在肖东昌身边低语着。这下肖东昌的脸色变了,原来
他老婆因投机倒把被工商所拘留了。刚才就是工商所来的电话,想核实一下他老婆
的身份。肖东昌觉得老婆真给自己丢脸,传出去别人特别是领导会怎么看待我这个
一心扑在工作的所长,一生气,就让值班民警说自己不在。
肖东昌的老婆马淑兰本想让丈夫打个电话说个情,这边也就不再为难自己了。
没想到丈夫怕丢面子,愣是不闻不问。这下她可气狠了!工商所教育了半天放她回
家以后,肖东昌便遭了殃。
傍晚回家后正在那儿喝稀粥的肖东昌,被她一把揪起,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被
赶出了大门。
肖东昌很狼狈地跑出来,一只鞋从他头上飞过,打到对面胡同墙上。
肖东昌跳着脚,嘴里还硬,“你个老娘们儿别来劲儿!你还真敢扔鞋啊你?反
了你!”
院门里又扔出一只鞋,马淑兰指着他鼻子骂道:“反了?谁反了?我看是你姓
肖的反了!别以为你是派出所所长,老娘还真不吃你这一套!”说着,把肖东昌刚
才喝稀粥的那只碗往地上使劲儿一摔,“老娘买几个黑市鸡子儿,嗬,也成了罪过
了!这叫什么事儿?”
肖东昌且战且退,“你说是什么事儿?卖鸡子儿的是投机倒把!你买鸡子儿是
什么?是鼓动投机倒把!你教唆犯你!”
马淑兰把大门一关,肖东昌知道说也白搭,干脆也不言语了。邻居都知道马淑
兰不好惹,都不来劝架。抽了两支烟,肖东昌见天也黑了,在外面悄悄翻墙进院,
推推屋门,纹丝不动,他无计可施,气恼地在门坎上坐下,又抽起烟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女儿肖婷婷轻轻叫他,“爸!爸!”
肖东昌回头,看见女儿正在窗缝里招呼他,“爸,你从这儿爬进来吧!”
肖东昌说:“不啦!我还得回所里去,你把爸的文件包递出来吧!”
肖婷婷消失又出现了,递出文件包,又递出两个鸡蛋,“爸,给你吃。”
肖东昌笑了,“还是我闺女,真疼我!我还真饿了!这就是你妈从黑市买的吧?”
接过,剥皮一口吞下,走了。
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肖东昌来到所里正要推门进屋,值班民警闻声出
来说:“唉呀,肖所长,到处找您呢!快到医院去,您爱人快不行啦!”
虽说平日里打打闹闹,可夫妻毕竟是夫妻。肖东昌怔了一下,掉头就跑。出了
派出所大门,他截住一辆三轮车,坐了上去,“快,第四医院!”
到了医院门口,肖婷婷张开双臂扑上来叫了声“爸”,就泣不成声了。
肖东昌一惊,“你妈呢?……”
急救室的一位医生走过来让他去办个手续,处理后事。
肖东昌一听傻了,“什么什么?办后事?到底是什么病?你们赶快抢救呀!”
医生说:“你们送的太晚啦!急性心梗,加上她身体太弱,严重的营养不良,
全身都浮肿得厉害……你这个当丈夫的,怎么一点也不关心她?”
肖东昌愣愣地抱紧女儿,“不可能,她尽偷着买黑市鸡蛋了,还营养不良?”
肖婷婷仰起挂着泪珠的小脸,“爸,那些鸡蛋妈从来没吃过一个!都给你和我
吃了!她说,你太累了,说我要长身体……我说妈,你也吃一个吧,她说,她说她
身体棒着呢……”
肖东昌如遭雷击。他放下女儿,摇摇晃晃地向急救室走去,扶着门口才站稳了,
他看见一床白被单已盖在了妻子身上。
自然灾害一直延续了三年,耳垂胡同的大大小小终于熬过来了。到了1964年,
好像又都有了活气。这不,街上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
“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洪流不可阻挡……”新华书店门口挂着一条横幅:热烈庆祝
《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本和乙种本出版发行。横幅下,人们在排队踊跃购书。
刘海山和周栓宝也在队伍中排着。他们刚从李振国家里出来。李振国被判刑后,
家属就一病不起。刘海山两次住院,对生病的滋味深有体会。所以今天周栓宝拉他
一块儿去看李振国的家属,他也就同意了。只不过他们放下一口袋白面就走了,没
有多说什么。
排着排着,刘海山说起了赵秀芝要去农村的事。赵秀芝这次参加四清工作队去
农村,至少要去个半年。周栓宝就奇怪孩子这么小,刘海山又这么忙,怎么就同意
她去了呢。刘海山知道妻子要强,干什么都不愿意落后,所以也只好由她去了。
两人正说着,人群里挤出一个喜滋滋的人,手里捧着书,原来是肖东昌。周栓
宝一看见他就神经紧张,连忙转过脸去。刘海山却和他打了个招呼。肖东昌高兴地
说:“你们也买书呀!早知道给你们捎几本了!”想想,他觉得不对,今儿全市都
卖,干嘛大老远跑这儿来买。肯定有事!
果然,肖东昌一问,刘海山的神情有些不大自然,“噢,刚才我们去李振国家
看了看,他媳妇病得厉害。”李振国还在劳改农场服刑,所以刘海山不愿意多说。
肖东昌马上想起来,“哦,就给处理了的那个‘抄一把’?”
刘海山点点头。肖东昌欲言又止,看看周栓宝,一把把刘海山拉到一边,“我
说海山呀,你这算是那一出呀?一个劳改犯家属,你也去嘘寒问暖,当心人家说你
屁股坐歪了。”
刘海山却不这么看,“劳改犯家属也是人呀!听说李振国在劳改队表现还不错,
做好家属工作也能促进改造嘛!再说,我一直觉得,这个李振国当年没改造好,我
们也有责任。”
“我们也有责任?看,怎么样?让人家把你给改造了吧!老刘,不是老战友我
还真不给你说这些呢!怎么?秀芝在政治部消息灵通,没给你吹吹枕头风?就要三
清五查了!你好自为之吧!”肖东昌觉得刘海山太糊涂,身为公安人员,居然一点
没有政治立场,早晚要吃亏。他摇摇头走了。
这三清五查很快就在全局展开了,局长宋健刚还在全局大会上做了动员报告。
他先向大家通报了一个情况:市局一处侦查科长高忠民,自1954年以来,利用职务
和工作之便,贪污侵吞公款一万二千零二十元,粮票两千三百多斤,最近被逮捕。
他说:“同志们,我听了这个消息感到很震惊!不得了啊,光粮票就两千多斤,那
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哪!”
刘海山和肖东昌等中层干部都参加了这个动员会,并认真记着笔记。
宋健刚要求举一反三,以这个案子为一面镜子,全局上下对照检查自己,开展
三清五查。三清,就是要清公款公物,清赃款赃物,清看守所财物;五查,就是查
阶级立场,查政策纪律,查特权思想,查革命意志,查骄傲情绪。
刘海山不由自主地看了肖东昌一眼。
宋健刚还在台上说:“有同志说,又要搞运动,又要自己紧自己的鞋带。我说,
就是要提倡这种紧鞋带的精神!我举个例子,咱们一科,侦查科,有个技术员拍了
一卷照片,36张底片,出了33张照片,剩3张干什么了?给谁拍了?3张胶片,小问
题吧?可科长刘海山没放松这个问题,该检查检查,该批评批评。这就很好嘛。”
肖东昌往刘海山这边看了一眼,竖竖大拇指。
动员大会结束以后,宋健刚特意找到刘海山,问他最近是不是去看过李振国的
家属。
刘海山一想,肯定是肖东昌在宋健刚面前打了小报告。既然局长都知道了,就
痛快承认了吧。“是的,我去看过一次,我是觉得李振国虽然劳改了,可他老婆孩
子应该还算劳动人民吧!他家里确实有困难,我们也该讲讲革命的人道主义吧!”
宋健刚刚才在会上表扬刘海山,实际上是为了为现在的批评做铺垫。他一听刘
海山的话,就不高兴了,“还一套一套的!我看你一点政治头脑也没有!简单化!
不是什么人都属于‘人民’这个范畴,只有那些从心眼儿里热爱社会主义、拥护共
产党的才是人民!你说说,这李振国的老婆能真心实意地拥护我们吗?嘿,我怕她
睡觉牙都恨得痒痒的!”
刘海山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明明记得那天她还哭了,还说了很多感谢的
话。这也不像恨的样子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个意思说了。
宋健刚更不高兴了,“亏你还是个公安干部!同志,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啊!什
么叫阶级斗争,就是你死我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可有的时候,也有看不见的
暗刀子!……我知道你是好心,可好心别让人利用了!一个公安干部去看一个专政
对象的家属,传出去是什么影响?”缓缓语气,推心置腹地说:“海山呀,你也知
道,解放前情报站的那个事儿还在那儿悬着呢,咱们凡事都得三思而行!”
刘海山有些好笑,怎么又有人提这事?真是吃饱了撑的!
随着四清运动的深入,阶级斗争的口号越叫越响。乔家小店门前,也用红漆刷
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几个大字。因为天热了,山花在店门口摆了个
茶摊。
乔占魁给自己倒着茶,嘴里又开始叨叨:“我说山花,听广播了吗?你这茶摊
叫资本主义尾巴,得割!”
山花不以为然。割什么割!我又不收茶钱,就图远近街坊有个落脚儿聊天的地
儿。
乔占魁听说不要钱,马上又倒了一碗,想想又觉得不对,这山花的茶,不就是
我们老乔家的茶吗?喝来喝去,不是尽喝自个儿了吗?
他正生气呢,就见一群放学的孩子路过,互相打闹着,不知为什么又打成一团
了,扬起一片烟尘。他站起来煽,“嘿!别干打雷不下雨呀!下手打呀!对!给他
个黑虎掏心!”说着说着他发现有点不对劲儿,被压着挨打的竟是自己的孙子乔伟,
马上又急眼了,“哎!别打啦!想断我老乔家的后啊?!”
援朝正把乔伟摁在地上撕巴着,建设和其他孩子在一边拍着巴掌叫好。
乔占魁冲上去把他拉开,“嘿,真他妈的是警察的儿子,揍人都往死里揍!”
正路过的周栓宝不爱听了,“这怎么说话呢?小孩子打架关警察什么事儿?我
说老乔,你怎么这么恨警察呀?”
“周老蔫儿,你别事儿事儿的,人警察不也把你开了嘛!我恨警察怎么啦?我
就恨!我恨他妈一辈子!可我恨的是国民党警察!是黑狗子!你怎么着我?”乔占
魁一副无赖的样子。周栓宝虽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
援朝却不管这些,他从地上爬起来,说:“我叫你恨警察!”就一头朝乔占魁
的肚子上撞去,把他顶了个四仰八叉。
周栓宝乐得哈哈大笑。这乔占魁不干了,晚上专门在店门口等者刘海山,狠狠
地告了援朝一状。
一到家里,刘海山就把援朝叫到跟前问他怎么回事。援朝说是别人欺负弟弟建
设,他才跟人打架的。
刘海山说:“你是不是仗着你爸你妈是警察,就可以动手打人?我怎么老听说
你欺负人家乔伟?”
援朝为自己辩解道:“谁老欺负他了?今天是他先动手的……”
“嗬!你还有理了你?我叫你顶嘴!”刘海山给了他屁股一巴掌。
援朝揉揉屁股,倔强地说:“不疼!”
刘海山又气又无奈,“去!做作业去!”
不大一会儿,赵秀芝也下班了。她提着一捆菜疲惫地走进院子,正要进屋,突
然一阵恶心,急忙捂着嘴跑到水池边,干呕了一阵。
建设最机灵,在屋里一下子看见了,马上指着窗外告诉了爸爸。刘海山撩开帘
子看了看,立即赶了出去,问她怎么了。
赵秀芝扶着水龙头直喘气,瞪了丈夫一眼,“你说怎么了?”
刘海山莫名其妙地看看妻子,又看看水池,突然反应过来,惊喜地说:“啊,
你是不是又……太好了,我们又要当爸爸妈妈了!”
赵秀芝急忙制止他别嚷嚷,小声跟他商量,这个孩子能不能不要。
刘海山愣了一下,很快明白妻子是不想挺着个大肚子下乡去搞四清。那就别去
了嘛,以后生完孩子再说呗。
赵秀芝却认为这次下乡四清是她主动要求的,哪能半途而废?再说,孩子已经
有俩了,要那么多干什么?
刘海山喜欢小孩儿,希望妻子再生一个女儿。
赵秀芝反问他,“你是喜欢孩子,可你有时间弄孩子吗?援朝和建设你管过多
少?洗尿布、测奶瓶、半夜抱着孩子上医院,哪样是你干的?你别忘了,我也是一
个公安干部,我不是家庭妇女,我也有我的事业!”
刘海山表示以后他可以多做点家务,多在孩子身上花点时间。赵秀芝摇头笑了。
她不相信海山会这样,她还是准备明天就去做人流手术。刘海山急得抓耳挠腮,不
知怎么办好。整个晚上,他都围着妻子转来转去,帮她收拾明天下乡的行李。赵秀
芝暗中好笑,却仍沉着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四下找着什么。
刘海山急忙递过一双棉手套,“是不是找这个?”
赵秀芝终于忍不住笑了,“这才九月,用得上吗?”
刘海山憨厚地笑着,“用不上总比没得用好吧!也许,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赵秀芝,“啊,你希望我呆到冬天呀!没良心的!”
刘海山把手套远远扔开,“那就不带了!”
赵秀芝停下手里的事,“海山哪,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也知道你没脸张嘴……
唉,叫我怎么说呢?我们女人啊,就是倒霉,白天和男人一样工作,一样争强好胜,
晚上还得伺候丈夫、孩子……下辈子呀,我说什么也不当女人了。”
刘海山急忙说:“下辈子我当女人,我来伺候你。”
赵秀芝扑哧笑了,“下辈子谁还跟你做夫妻?这辈子我就够后悔的了!要不是
跟了你,我根本不会干公安工作,没准我当个作家呢!像冰心那样的。”
刘海山撤撇嘴,“那没准你还向老丁那样,给人打个右派呢!公安工作有什么
不好?这么多年了,你不是也干得挺欢实?!”
“谁让我是共产党员呢?”赵秀芝又爱又恨地推了丈夫一把,“谁让我是你老
婆呢?”
刘海山感动地看着妻子。她跟我这么多年,除了担惊受怕跟吃苦,什么好处也
没得着。
他终于下定决心,“妈的,这个孩子,咱们不要了!不然你怀着孕下乡搞四清,
我也不放心。”
他这么一说,赵秀芝反倒犹豫了。明天自己就要下乡了,哪有时间上医院啊。
唉,还是到了农村再说吧。
两人说了一宿话,刚迷糊了一会儿,天就亮了。赵秀芝很快起了床,一边在院
里水池边洗漱,一边叮嘱丈夫她不在的时候,爷仨吃饭别凑合,要实在顾不了,就
让周大嫂多照顾点儿。
刘海山满口白沫含混不清地说:“这我知道,你就别瞎操心了!这么些年了,
不就靠人家老周两口子帮忙拉扯吗?”
赵秀芝沉吟了一下,最后还是悄悄地对丈夫说:“老周两口子人是不错,大嫂
还是治保主任,可你最好还是掌握点儿分寸,啊?”
刘海山只顾刷牙,没说话。
赵秀芝又想起个事,提醒丈夫说:“李振国家属那儿也别再去了!眼下在搞三
清五查,没准谁又把当年那事拎出来抖落抖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刘海山这回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市局政治部来接赵秀芝的吉普车到了。临上车之前,赵秀芝特意到儿子屋里看
了看,刘海山轻轻地抱抱妻子,让她尽管放心,自己一定把孩子照看好。
刘海山一直送赵秀芝上了车,两人默默挥挥手,算是道别了。
刘海山默默地看着车驶远了,突然想起还没最后决定到底要不要妻子肚子里怀
着的孩子,立即追了上去,“秀芝!孩子!我们的孩子……”
吉普车一转弯儿消失了,刘海山只好站住,久久地凝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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