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有情无情
肖婷婷接受任务以后,一连几天晚上在曾经连发两案的那几条胡同里转悠。杨
光和赵丰他们则一直在暗中跟着她,以便在那个歹徒出现时将他一举擒获。那天晚
上,又折腾了大半宿,最后杨光一看手表都快凌晨2点了,还不见那小子的踪影,就
下令准备撤。
一辆由便衣刑警蹬的三轮车悄然过来,赵丰利索地跳了上去。三轮车进入一条
深深的胡同,赶上正在那儿溜达的肖婷婷。经过她身边时,赵丰低声地对她说:
“撤了!”
肖婷婷也轻巧地跳上三轮车,三轮车继续向前驶去。他们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一
个身影,跟了上来。
三轮车出了胡同,朝一辆停在路边的面包车驶去。面包车里是杨光和另外两个
刑警。他们透过车窗,看见三轮车缓缓驶来,车上的人都松弛下来,纷纷伸起懒腰
打起哈欠来。杨光却发现了什么,“你们看,那是什么人?”
大家精神为之一振,瞪眼望去,果然三轮车后面不远处时隐时现地跟着一个人
影。
这时,三轮车上的赵丰也发现跟踪者了,他拍拍蹬车的刑警,低声告诉他别停,
一直骑。肖婷婷紧张起来,一把抓住赵丰的手,紧紧攥着。
三轮车从面包车旁驶过,跟踪者也跟着过来。杨光他们立即从面包车上下来,
把那人摁倒。扭打声传到前面,赵丰马上让三轮车又调头回去,肖婷婷坐在车上紧
张地看着。
刑警们七手八脚地把那人推进车里,一个民警揉着腮帮子说:“妈的,这小子
劲儿还不小!”
车灯亮了,杨光惊讶地叫了起来,“刘援朝?怎么是你?”
援朝挣脱刑警的手,直喘粗气。杨光感到奇怪,他怎么会在这儿。
援朝梗着脖子不说话。原来,前些天他从父亲那儿听说肖婷婷在协助分局破案,
不由地担心起她的安全来。他知道自己没多大能耐,可要是有歹徒对肖婷婷图谋不
轨,自己还是能对付他一个两个的。于是,这两天下班后,他就一直跟在肖婷婷的
后面,没想到却被杨光他们发现了。
肖婷婷从三轮车上下来,出现在车门口。她见是援朝,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睛,“援朝,你……你一直在跟着我?”
援朝沙哑着嗓子说:“我怕你出事!”
赵丰说:“咳,你这不是瞎操心吗!我们吃干饭的呀!”
肖婷婷的眼睛顿时湿润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对杨光说:“杨队长,
把他交给我吧!”
天亮了,箭楼和建筑工地吊塔的轮廓在晨曦中越来越清晰。又是一个繁忙的早
晨,路口,自行车流洪水般地涌动着。
耳垂胡同神州餐厅的经理把写着“新添早点”之类广告的牌子往外搬,乔占魁
提着鸟笼子来了。经理招呼道:“老爷子,溜鸟去?来俩油饼吧,我这儿刚添的早
点。”
乔占魁直摇头,“你们这油饼,我吃不了,皮条似的,咬都咬不动。”
经理说:“您说的那是小摊上炸的,您尝尝我这个,准不是……”他正说着,
却见乔占魁已经走了,只得自我解嘲道:“嘿,这老爷子,比溥仪还难伺候!”
5号院里,春莲拦住背着书包上学去的小芳,“你妈昨晚上怎么样?还难受吗?”
小芳打着哈欠点头,“一宿没睡着,我也溜溜地熬了一宿。这会儿她倒着了。”
“那你哥呢?”
“二哥住校了,大哥说加班,一晚上没回来!”
春莲心里顿时犯了嘀咕,这不对呀,昨儿晚上街道厂子没加班呀。她转身就把
这事跟丈夫说了。周栓宝正在自家门口满口白沫地刷牙,他没往心里去,只顾咕嘟
咕嘟漱着口,“七尺高的大老爷们儿,能出什么事?厂子里活儿忙呗!你还不知道
他,干个搬运工比当总理还认真!”
春莲倒不是担心援朝出什么事,而是怕丁丽不经常回家,援朝跟肖家那丫头搅
到一块儿去。春莲年轻时曾沦落风尘,因此对男女情爱之事特别明白。她每回见着
肖婷婷,总觉得那丫头看援朝的眼神不对。
还真让春莲猜着了,援朝还就是跟肖婷婷搅到了一块儿。他们外面整整逛了一
夜,直到天亮。他们疲惫地坐在马路牙子上,两人都不说话,出神地看着来来往往
的自行车和行人。
一个戴红袖箍的老头儿走过来让他们走。两人看看他,重又看车流,依然不说
话。
老头儿以为他们是哑巴,就比划起来,“你们!这里的!不安全!那边的!大
大的安全!你的明白?”
援朝和肖婷婷对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这老头儿是日本人哪!
老头儿也笑了起来,“啊!你们的明白啦!那就请吧!哎,你们会说话呀!”
肖婷婷拉着援朝笑着跑开了,看上去,她的心情很好。
他们笑着跑了一会儿,援朝站住喘着气,肖婷婷突然看着他的眼睛,“谢谢你,
援朝!”
“谢我?为什么?”
肖婷婷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因为你……因为你心里还有我……”
援朝怔住了,几乎同时,一列火车从他们身后呼啸而过,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
一切。
援朝回家的时候,周栓宝正搬个椅子坐在院里。援朝奇怪地看着他,“周大伯,
您这是晒太阳呀?”
周栓宝拿拐杖捅捅地,“我是在等你!我问你,昨儿这一宿哪儿疯去了?”
援朝支吾着说自己有点事,让他别操心了,说着就要走。
“你回来!”周栓宝破天荒地急了,“我还告诉你,这份瞎操心我还操定了!
你爸不在家,我这是替你爸管你呢!”
援朝也上来了倔脾气,说:“就是我爸在家,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他也管不了!
我都这么大人了!”
周栓宝说:“嘿,你多大啦?你就是80岁,我也是你大伯!我也得管管你!”
援朝在心里说,哎呀我的周大伯,感情上的这些事您管得了吗?我爸我妈这么
多年就这么耗着,您不也没辙吗?他想想还是算了,跟周大伯说这些干什么。他一
扭身回家了,周栓宝还想上前数落他,春莲赶过来把他拉住了。援朝毕竟不是亲生
儿子,深了浅了都不合适,话说到就行了。
援朝进屋后,悄悄从里屋门缝里看看母亲,见她正睡着,转身要走,她却睁开
了眼睛,说:“是援朝吧,你回来啦?”
援朝只好转回来,说:“嗯。妈,你还好吧!”
赵秀芝看着儿子说:“以后不回来跟妈打个招呼,省得家里惦记。”
援朝心想,他们怎么都像看贼似的看着我,就说:“妈!其实我什么也没干,
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赵秀芝奇怪地说:“我说什么了吗?”
援朝一愣,是啊,我妈也没问我什么呀,是不是自己心虚了?他自个儿生自个
儿的气,气呼呼地走了。
当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胡同里杳无人迹,肖婷婷又出现了。她左右张望一
下,看看表,走向胡同深处。援朝仍和前几天一样暗中跟着她,不过这回他是和赵
丰在一起。杨光和赵丰他们觉得他是刘局长的儿子,又那么关心肖婷婷,实在不忍
心撵他走。况且,多一个人手,也多一双眼睛,多一分力量。杨光特意安排赵丰和
他一起。杨光知道援朝曾经报考过警察,但因为文化太差没考上。为此,父子俩还
大吵了一场。这回就算让他过过当警察的瘾吧,杨光这么想。
肖婷婷背着小包走着,走过一个门洞,门洞里赵丰和援朝隐蔽在黑暗里,机警
地观察着。胡同那头迎面过来一晃晃悠悠的醉鬼,肖婷婷紧紧地把肩上的皮包带攥
住,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迎上去,终于安然无恙地擦肩而过,肖婷婷松了一口气。
援朝随着刑警队蹲坑守候的时候,丁丽正在辅导铁蛋学习。今天是星期六,丁
丽下午就回了家。研究生的课程大部分都已上完,现在正在收集资料准备做毕业论
文呢。吃晚饭的时候,不见援朝的踪影,赵秀芝说他最近经常加班,丁丽也没往心
里去。晚饭后,丁丽就找出课本,让铁蛋背上个星期留下的英语单词。其实孩子才
上小学,学校还没开这门课,丁丽也是想让他多学一点。无奈孩子玩性大,丁丽不
在家,援朝不是天天督促,铁蛋也就不按时复习,自然就忘了。
丁丽一看儿子前学后忘,就火了,顺嘴就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笨?跟你爸
一样!”
铁蛋不明白妈妈骂自己怎么老捎上爸爸。我是妈妈生的,应该最像妈妈。可她
动不动就骂我笨,还说我跟爸爸一样,肯定是她讨厌我了。想到这里,他委屈地哭
了。
丁丽被他哭得心烦意乱,连忙哄劝道:“好了好了,今天不学了!把书包收了,
睡觉!”
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快10点了,援朝还没回来,就走到婆婆那儿,跟她说自己
最近很紧张,在准备论文,明天上午就回学校了,随后带着孩子回了父亲那里。
丁维全不见女婿觉得有些奇怪,以为两口子又闹别扭了。
丁丽就埋怨父亲,“爸,要不是您成天念叨,我和援朝根本就走不到这一步!”
丁维全生气了,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哎!我倒成了破坏你们夫妻关系的罪
魁祸首了?我没逼着你考研究生吧!我没逼着你住校吧!我没逼着你们把铁蛋抱回
家吧!我没……”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要是没你们老一辈人推波助澜,我和援朝根
本不会结婚!”其实丁丽也是口不择言,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立刻后悔了。
丁维全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怎么,我倒成了包办婚姻的封建大家长了!父女俩
沉默了。许久,他们转脸向门口望去,本来已经睡下的铁蛋穿着睡衣正默默地看着
他们。
丁丽怕孩子看见自己的眼泪,扭头走了。丁维全在铁蛋面前蹲下,“铁蛋,怎
么醒啦?”
铁蛋不说话,眼睛里泪汪汪地说:“姥爷,我是不是不是我妈我爸生的?”
丁维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光他们等候的目标终于出现了。快半夜的时候,肖婷婷身后出现了一个瘦长
的男人。他先是不紧不慢地跟着肖婷婷,挺有耐心地走了好长一段路。当肖婷婷拐
进一条胡同的时候,他看了看四周,没发现异常,立即快步走了上去。在离她一步
之遥时,他从衣兜掏出一把大改锥。
说时迟,那时快。赵丰他们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大喝一声:“不许动!”
一下子把那人摁在了地上,“咔嚓”一声铐上了手铐。
回到分局后,杨光和赵丰立即跑去跟刘海山做了汇报。
案子破了,刘海山当然高兴,可听说他们让援朝也参加了这次行动,火就上来
了,“乱弹琴!谁让你们允许他参加行动的?啊?这么重要的一个案子要让他给弄
砸了,你们负得起这个责吗?!”
杨光解释着,“我们主要考虑到稳定肖婷婷同志的情绪,再说,再说……”
赵丰也插了一句,“再说,案子不是破了嘛!刘援朝的表现也挺好。”
刘海山心想跟他们也说不清楚,就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不过你们别
以为自己了不起了,抓住人这案子才算破了一半!去,马上准备初审,跟预审科好
好商量一下,把材料弄扎实些!”
两人答应道:“是!”可就是不动身子。
怎么啦,刘海山看着他们一脸坏笑,马上醒悟过来。噢,想敲我竹杠!在分局,
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惯例,案子破了,当头儿的都要请部下喝顿酒,以示慰劳。杨
光和赵丰现在就等着刘海山发话,什么时候请这帮弟兄喝酒。
那就去吧,刘海山立即痛快地穿上外套,随他们来到一家半夜还在营业的饭馆。
援朝和肖婷婷到分局以后一直在刑警队做笔录,这时也刚好完。赵丰硬把他们也拽
上了。
一杯杯酒被斟满,众人端起酒杯,杨光说:“我说呀,这第一杯酒应该先敬今
天在座惟一的女同胞肖婷婷同志,她为咱们侦破这个案子立了大功!我建议,咱们
大家伙儿先敬她一杯!”
众人纷纷与肖婷婷干杯。
刘海山也跟肖婷婷碰了杯,“婷婷,你爸爸是老公安了。你这个警察的后代帮
我们抓住了罪犯,来!我敬你一杯!”
肖婷婷有些激动,痛快地一饮而尽,赵丰等小伙子又端着杯子围了上来。
刘海山转向一直默默微笑着喝酒的儿子,“来,不管怎么说,你总算没给我露
怯,咱们也喝一杯吧!”
援朝小心翼翼地和父亲碰杯,刘海山一饮而尽。
杨光发现刘海山喝得挺爽快,就叫了,“局长,您这就不对了!我说平时怎么
难得见你喝酒呢,敢情您打埋伏呀!不行,罚酒!”小伙子们又围住了刘海山。
援朝的目光和肖婷婷碰在一起,肖婷婷笑着,“援朝,咱们也喝一杯吧!”
援朝迟疑地说:“我祝你……祝你幸福!来,干杯!”他伸手去碰杯,肖婷婷
的酒杯却缩了回来,自己一饮而尽。
肖婷婷放下杯子,“你言不由衷,我不跟你干杯!”
两人正说着,刘海山把儿子叫到一边。
刚才他听赵丰他们说这几天晚上援朝天天都跟肖婷婷在一起,心里觉得不太对
劲儿。你可是有家有口的人,老跟人家大姑娘泡在一起干什么?他让儿子以后离肖
婷婷远点,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人要有责任感。你得对丁丽跟铁蛋负责任,你
得对这个家负责任。你妈有病,你应该在家陪你妈妈!丁丽是你老婆,你应该在家
陪你的老婆!”
援朝没想到父亲说这些,本来挺好的情绪,让父亲一下子给破坏了。你让我在
家里陪老婆孩子,尽一个做父亲、丈夫的责任,可你自己呢。
他们父子在这边斗气的时候,赵秀芝一人在家突然犯了病。
丁丽带着孩子回她父亲那边以后,建设住校,小芳今晚和同学出去玩去了,家
里就剩下赵秀芝一个人。儿女都大了,丈夫又不肯与自己复婚,赵秀芝越想越觉得
孤单。快半夜的时候,她觉得胸口火烧火燎地疼,想喝口凉水压一压。她强着起床,
从热水瓶里倒了杯水,正用嘴吹着,突然一阵眩晕,一下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芳哼着歌进了院子。她在自家窗外停下,调皮地敲敲
玻璃便躲了起来,屋里没有动静,才悄悄拉开门进了屋。
她见妈妈躺在地上,顿时吓坏了,连忙拉开门跑出来,径直向周栓宝家跑去。
“周大伯,你快来呀,我妈她这是怎么啦?”
周栓宝和春莲连忙披衣起床,过去一看,知道不好。周栓宝让妻子给赵秀芝穿
上衣服,自己马上去敲响了乔家的院门,“云标!云标!怎么睡这么死呀!”
乔云标忙应着声出来了,“这谁呀?着火啦?他周大伯,出什么事啦?您急成
这样!”
周栓宝着急地说:“别管什么事!你赶紧帮着把援朝那板车弄出来!”说着人
已经一跛一跛地消失在黑暗中。
乔云标不满地嘟囔着,“嘿,这急茬儿,您也得跟我说干嘛去呀!”
山花系着扣子出来了,埋怨丈夫,“你还愣什么神儿!这不明摆着,肯定是秀
芝又犯病了!”说着她也跑向对面刘家,乔云标赶紧跟了上去。
乔云标蹬着平板车,小芳和山花抱着赵秀芝坐在车上,周栓宝一瘸一拐地跟在
后面,春莲从后面赶上来要扶周栓宝,周栓宝一甩手,“不是让你到老丁家去报个
信儿的吗!”
春莲手忙脚乱地说:“那,我这就去!”
周栓宝转念一想,“算了!你快去拦辆出租车!”春莲应着声去了。
这时,周栓宝才忽然想起来,这援朝上哪儿去了呢。
援朝正送肖婷婷回家呢。因为高兴,肖婷婷不觉多喝了几杯,这送她回家的任
务自然落到了援朝头上。
援朝扶着醉酒的肖婷婷进了屋,左右张望着,有些奇怪,肖叔叔哪儿去了。
肖婷婷口齿不清地告诉他,父亲早已被发配到郊区副食基地养猪去了,一星期
才回来一次。
援朝推开一扇门,肖婷婷直摆手,“不对!我住那屋!”援朝又把她扶进另一
房间,轻轻地放在床上,还没等他直起腰来,肖婷婷借着酒劲,双手顺势抱住了他,
“援朝,你别走,……我,我不让你走!”
援朝轻轻地掰开肖婷婷的手,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肖婷婷叫道:“援朝!你不管我了?”
援朝叹口气,“我这不是没走吗,我给你弄点水去。”他来到客厅倒了杯水,
一转身愣住了,只见肖婷婷站在他面前。
肖婷婷问:“援朝,是不是我没醉的话,你就不会送我回来?”
援朝犹豫着点点头。
肖婷婷又问:“是不是我要求你留下的话,你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援朝又点点头。
肖婷婷猛地拉开门,“那就请吧!”
援朝迟疑着。
肖婷婷大喊起来,“你还犹豫什么?走呀!”
援朝身不由己地走了出去,肖婷婷“嘭”地一声撞上门,她痛苦地把头抵在门
上拼命忍住哭声。
援朝在门外有些不放心,返身敲着门,“肖婷婷!肖婷婷!”无人回应,他越
发不安起来,“肖婷婷!”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乱嚷嚷什么?你哪个单位的?”
他回头一看,楼梯上,两个戴红袖箍的老太太正警惕地看着他,手中的手电晃得他
睁不开眼睛。援朝只好下了楼,一步一步往家走。
援朝往家走的时候,刘海山已经到了耳垂胡同。他见儿子送肖婷婷去了,家里
肯定没人,吃完夜宵,他就顺道回了趟耳垂胡同。他推开半掩的家门,叫了声“小
芳”。见无人应答,他有些奇怪地进了屋,却发现所有屋里都没有人。他有些不安,
径直朝周家跑去,“老周大哥!春莲?”
他发现周家也空无一人,顿时紧张起来,马上向外跑去。乔云正蹬着平板车回
来,见了他立刻说:“哎呀,你快去医院吧!援朝他妈又犯病了,吐了好多血呢!”
刘海山急了,掉头就往外跑,跑了几步又转回头问:“哪个医院啊?”
乔云标说:“第四医院!”
这时周栓宝他们已经坐着一辆丰田出租车到了医院。车一停下,周栓宝等人就
七手八脚把赵秀芝扶下车,山花背着她就往台阶上跑,周栓宝急忙把她拽住,“这
边!急诊室在这边!”山花立刻又掉头跑去,春莲、小芳紧紧跟在后面。
等刘海山赶到,赵秀芝已被送到抢救室。监护仪器闪烁着。输液瓶一滴滴地滴
落着。
她脸色苍白地躺在白色的枕头上,医生护士在忙碌着。经过检查,确诊为晚期
肺癌,已经没有几天了。
上海轿车静静地停在台阶下,刘海山和周栓宝默默坐在台阶上。
刘海山痛苦地说:“她怎么会是晚期呢!怎么会一查出来就是晚期呢?上次检
查不是说没什么大事吗?老周,你说这检查会不会出差错?”
周栓宝终于忍不住说:“海山,不是我说你,要不是你这么一天天地拖着,秀
芝她也不会弄成如今这个样子。你有罪呀,海山。”
刘海山痛心地说:“老周,你就别捅我心窝子了!”
周栓宝说:“我知道你心里堵得慌,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人活一世,谁的心里
头没点儿窝囊事儿,可再窝囊再憋屈,事情过了就过了,还能再念叨一辈子呀!你
老觉着秀芝在你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了你,可你怎么就不想想,在秀芝最需要你的
时候,你怎么没回来呢?人要将心比心呀!孩子们都盼着你们和好,老街坊们也都
盼着这一天,我想呀,秀芝她也在等这一天,等啊等的,就等来个这?”
刘海山痛不欲生地说:“老周!我知道我对不起秀芝!要是能重新来过,我把
这条老命赔给她都行!可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原
来一直深深爱着妻子。过去不肯原谅她,实际上正因为是爱她的缘故,没跟王莎平
结合,其实也是因为这个。
两人久久沉默着,突然,刘海山站起来就走。他决定马上去办理结婚手续,他
要让秀芝离开人世的时候仍然是他刘海山的妻子。
天亮以后,他来到宋健刚那里,把秀芝的情况跟他说了。
宋健刚听后不胜惊讶,说:“在我印象里,小赵调进咱们情报站时还是个学生
娃娃,爱笑,也爱哭鼻子,剪着短头发……唉,风风雨雨都捱过来了,怎么这就……”
刘海山怀着深深的内疚说:“都怨我,这几十年,没让她过几天舒心日子,尽
让她跟着我操心受累背黑锅,她又是个要强的人,唉……”
宋健刚感慨地,“别自责了,海山,谁也不能为时代的错误负责任,问心无愧
就行了!不扯了,快去把手续办了,咱这一辈子够不容易的了,千万别再给自己留
什么遗憾。”说着起身,穿上外套,“我陪你一块儿去!”
赵秀芝病危的事,不知怎么马上传到了在郊区副食基地养猪的肖东昌耳朵里。
他立即搭乘进城的卡车往医院赶。
卡车驾驶室里,肖东昌抱着一兜苹果像捧着一件珍贵的东西,正襟端坐在那里。
司机怕他这样太累,好心地让他把苹果放脚底下。
肖东昌摇摇头,“没事。不累。”
司机说:“来基地这么久了,还没见过你请假呢!这是看谁去呀?”
肖东昌简单地说:“一个老同事,老朋友。”
司机调皮地问:“男的?女的?”
肖东昌犹豫了一下,说:“女的。”
司机不再多问,加大油门,卡车疾驶而去,进了一个隧道。隧道尽头那一片亮
光飞快移近,卡车重又驶进光明,司机正想说什么,一扭脸看见肖东昌偷偷地正在
擦眼泪,又咽了回去。
肖东昌凝视着远处,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年轻时代一身学生装的赵秀芝笑着
飘然向他走来。那时候,她是多么可爱啊!可惜当时自己已有了家室,只好把对她
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等到文化大革命她与刘海山离了婚,彼此的年龄大了,
孩子也大了,都怕别人说闲话,不敢越雷池半步。一晃,她就这么要走了!肖东昌
的心像刀割一样难受!
刘海山的车也在疾驶,他默默地凝望着窗外,脸上毫无表情,一滴泪珠从上面
滑过,也全然不知。刚才,他在宋健刚的陪同下来到街道办事处,好说歹说,总算
办妥了与秀芝的结婚手续。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把这两张鲜红的结婚证书送
到秀芝的眼前,大声告诉她,“你还是我刘海山的妻子!”
可是正在这时,赵秀芝已经不行了。
先赶到的是肖东昌。刚从病房出来的春莲见他来了,捅捅周栓宝,“哎,那个
姓肖的来了!叫护士把他轰走吧?”
“你这个人!人家又不是来打架的!”
“他对秀芝没安好心……”
“怎么说话呢!秀芝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还惦记着她,我看呀,心肠不坏。”
肖东昌也看见他们了,急忙跑过去问:“老周,赵秀芝怎么样了?”
春莲一扭脸进屋了,周栓宝说:“昨儿开始放化疗,反应挺大的!医生说,情
形不大好……”
周栓宝领着肖东昌悄悄进来,走向病床上的赵秀芝,被护士拦住,示意他们就
在原地探望。
赵秀芝突然睁开眼睛,微弱地说:“海山?”
援朝和建设连忙说:“妈,我们在这儿。”援朝从肖婷婷那儿回家后,得知母
亲犯病,也立即赶到了医院,并设法通知了建设。
赵秀芝没看见刘海山,显得非常失望,重又闭上眼睛。她虽然身体极度虚弱,
可神智还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她就希望海山能在最后时刻原谅自己,当
初没能顶住压力,跟他离了婚。
援朝和建设对视一下,叹了口气,小芳又向妈妈俯下身去,“妈,您说什么?
再说一遍好吗?”
赵秀芝虚弱地歙动着嘴唇,小芳忍着泪抬起头来,援朝问:“妈妈说什么了!”
小芳说:“她说,她有话对爸爸说……”
援朝俯向妈妈,“妈,我爸一会儿就来,要不,您先跟我们说……”
赵秀芝吃力地摇摇头。
肖东昌难过地望着赵秀芝,泪水潸然而下,捂住嘴转身出去了,周栓宝赶紧跟
出来。
周栓宝跟了出来,肖东昌一把抓住他说:“刘海山这个王八蛋在哪儿?他为什
么不在这儿?”他以为刘海山是故意不来,气得七窍生烟。
“老肖,你冷静点儿!”
肖东昌猛地松手,“不行!我得把这个王八蛋找来!”转身就走,周栓宝跛着
脚追上去,拦住他,“老肖!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一老护士低声呵斥着,“你们怎么搞的?要吵架到外面去!”
病房门猛地打开了,小护士急急跑出来,“护士长!15床不行了!快叫医生!”
一时间,走廊里乱了起来,医生护士匆匆往来。
援朝死死拉住扑向母亲病房的小芳。心脏监护仪上,信号急促地闪烁着,节奏
趋向高潮。蓦地,一切戛然而止,声音也消失了。
正在这时,上海轿车在急诊室前的台阶下猛地停住,刘海山和宋健刚下车匆匆
拾级而上,来到病房,可是晚了,他们看到的是众人扶着哭成泪人的小芳和春莲正
走出来。
肖东昌看见刘海山立即冲了上去,怒吼道:“刘海山,你个王八蛋!我恨你一
辈子!”
赵秀芝的死,使刘海山受到一次沉重的打击。他一下子老了不少。空下来的时
候,他经常看着年轻时代穿着军装的赵秀芝的照片出神,还喃喃地自语:“秀芝,
原谅我,其实,我一直想做一个好丈夫,可是到底我也没做好……现在,我们又是
夫妻了,如果你没走远的话,一定听见我的话了……”泪水潸然而下,伏案无声地
饮泣起来。
看到父亲悲痛欲绝的样子,小芳很不理解,悄悄地问大哥,“你说当初爸妈他
们干吗离婚呢?”
援朝说:“你小孩子家,不懂!”其实他自己也弄不太明白。
又过了两年,丁丽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但是教师待遇差,有点办法的
年轻教师都在办出国。丁丽有好几个亲戚在国外,因此她的心也动了。这天,她来
到了东交民巷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办公大厅。还没进到里面,就看见人头攒动,
人们拥挤着,吵嚷着,争论着,都兴奋而又充满希望。她挤了进去,仰头认真阅读
墙上的规定公告,不时往小本上记着。突然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回头一看,
是肖婷婷。
肖婷婷是陪着一个亲戚来这儿的。她见丁丽全神贯注的样子,不觉笑了,语带
讥讽地说:“怎么着,贤妻良母也想出国啦!”
丁丽不理会她,继续抄着。
肖婷婷继续说道:“这聪明的漂亮的,都出去了,就剩我们这些不聪明不漂亮
的爱国了!”
丁丽觉得自己现在和肖婷婷已经不是一个档次的人。自己是大学老师,高级知
识分子,她算什么,一个在社会瞎混的女光棍,连个对象都找不到!因此丁丽在鼻
子里“哼”了一声,就是不理她。
要说丁家的日子,这两年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丁维全又连续出了两本书,在
文学青年中的名气越来越大。这几天,单位还专门派人给他安装了电话。80年代初
那会儿,电话可是个稀罕物。你想,光初装费就是五六千,一般老百姓哪儿装得起
呀!因此,愣是见多识广的乔占魁,装电话的工人一爬上电线杆子,他就踅过去看
热闹。
他揉着铁球仰脸瞧着,电线杆上,装电话的工人在忙碌着,正看着,丁维全拿
着几罐可乐出来了。“师傅,天热,下来喝点凉的!”这可乐在当时可是新鲜玩意
儿!薄薄的铁皮罐,套上环一拉,“砰”的一声,冒出一股带沫的甜水,嘴对着这
么一喝,够派!
见多识广的乔占魁见了这些新潮玩意儿也直咂嘴,“唉,还真是人怕出名猪怕
壮呢!咱这耳垂胡同,除了‘文革’那会儿肖家安过几天电话,老丁呀,你这还真
是头一份儿呢!”
“老乔,只要有钱,现在谁都能装了!你家云标这阵子没少挣吧?还不申请一
台?倒腾买卖也方便,如今讲信息流通呢!”
“他?就那一壶醋钱?还不够我喝酒的呢!再者说了,咱们这耳垂胡同也就这
么巴掌大的地儿,您安了不也就是咱们安了吗,赶明儿都上您这儿打来不就成了吗?
也省得电话老闲着!”
两个工人装好了电话,试了试,就递给了丁维全,“丁老,您这电话通了,您
试试?”
丁维全高兴地说:“哦?这么快就通啦?”
乔占魁说:“瞅您是大作家,照顾您呗!要搁我,半年能通就不错了!”
丁维全拿起话筒,“好,打一个试试,打给谁呢?”
乔占魁提醒他说:“您那亲家呀!”
丁维全真的就拨通了刘海山的电话。
刘海山在电话里直纳闷,“老丁?这哪阵风啊?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
丁维全乐呵呵地说:“东南风!没事儿!家里刚装了电话,试试新。”
刘海山在电话里说:“那好啊!这回你联系个出版社什么的,就方便多了。”
丁维全笑着说:“是啊,改革开放了嘛,咱也赶赶时髦。老刘,不打扰你了,
你忙吧!空了回来看看,叫上老周他们喝上两杯,我挂了啊!”
乔占魁忽然想起,“这刘海山也真是的,自打秀芝去了,有两年没回家了吧!”
丁维全点点头,“这回真伤着他的心了!他是怕回来一看,睹物思人哪!”
建设也从大学法律系毕业了。他一拿到毕业派遣证,就匆匆跑来找宋青,告诉
她自己被分到市公安局了。
宋青不大相信,夺过派遣证看了又看。本来通知建设到“市局法制办”报到,
可他坚决要求下基层,就分到南城分局了。建设还想一竿子插到底,要求分到派出
所去,拜宋青为师。
宋青笑了,说:“你以为就你有惊人喜讯呀!要不要我也让你惊喜惊喜?”
建设假装担心的样子,“你估计我承受得了吧?有时候,过度的喜悦也会置人
于死地的。”
宋青笑得更厉害了,“那我可就顾不了您的死活了!看看,这是什么?”她也
亮出一张纸来,建设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市委党校入学通知书。
宋青一直跟建设打着埋伏,此时突然亮出来,建设还真有些意外。
宋青得意地说:“你就好好坚守岗位,半年以后我们就会胜利会师的!”她得
意地先走了,建设颠儿颠儿地跟了上去。
建设的同学乔伟,思想比较前卫,正经八百的国家机关他愣没去,却去了一家
刚开业不久的律师事务所。
孙子当上了律师,乔占魁特别神气,成天在胡同里晃荡,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事。
这天下午,他正在那儿转悠,遇上丁丽骑车带着铁蛋进胡同。
乔占魁老远就吆喝着,“铁蛋放学啦!叫爷爷!”
铁蛋大声地,“乔爷爷!”
乔占魁高声应着,“哎!我的铁蛋乖乖宝贝疙瘩!”旋即自言自语道:“唉,
人老了,没别的享受了,天天听这一嗓子还真受用!又长精神又长肉呢!”
刚到刘家门口,铁蛋就要下车,说要住爸爸家。
丁丽想想,让铁蛋下了车,自己也跟了进来。
铁蛋撒着欢儿跑了进来,先冲进刘家,“爸!我回来了!”没等援朝反应过来,
他又冲向周家了,“周爷爷!春莲奶奶!我回来了!”
周栓宝闻声兴冲冲地往外走,不料正与铁蛋撞了个满怀,被结结实实地撞了个
屁股墩儿,“哎哟,我的乖乖!”
春莲忙赶过来扶起,老少三人笑成一团。
丁丽在一边笑着看着,走向家门。援朝顺手接过丁丽手中的书包,进了屋。
丁丽问:“建设没回来?”她想知道小叔子毕业分哪儿了。
“没呢!”援朝习惯地给丁丽倒水洗脸,还伸手试试凉热。
丁丽洗着脸,不经意地说:“今天我碰到肖婷婷了。”
援朝怔了一下,平淡地说:“是吗!”
“你知道我在哪儿碰到她啦?”
“哪儿?”
“市公安局的出入境管理处。”
援朝诧异地看着妻子,问道:“你到哪儿干嘛?”
丁丽犹豫一下,抬起头来,说:“我想出国。”
“去哪儿?”
“美国。”
援朝不吭声了。丁丽解释说:“本来想跟你商量一下的,可又想等有准信儿了
再说吧!这不,对方奖学金刚批下来。”
援朝淡淡地一笑,“那好啊。”就不再言语了。这两年,他和丁丽老是这么不
凉不热的。
丁丽正要说些什么,铁蛋进来了,眼神幽幽的,说:“妈,你要去哪儿?”
丁丽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她没回答儿子的问题,蹲了下去,紧紧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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