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弟办兄案
夕阳西下,耳垂胡同传来一阵吉他声。乔伟正依门弹着吉他,很潇洒的样子,
小芳坐在门坎上,出神地听着。乔伟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了份工作。
他是个喜欢自由自在的人,事务所不用坐班,正合其意。有事就去,没事在家看看
书,弹弹吉他。小芳今年18岁了,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她也是个爱玩的人,
母亲去世以后,爸爸和两个哥哥都各忙各的,很少过问小芳的事。一来二去,她和
胡同口的乔伟交上了朋友,经常在一起玩。
乔伟正弹着,外面响起了一阵自行车铃声。谁啊,这么讨厌!小芳正想回头骂
人,一看却是二哥建设。二哥穿着一身警服,显得很精神。建设和援朝一样,不愿
意妹妹和乔家的人在一起。此刻,见小芳又跟乔伟在一起,就没好气地说:“小芳,
你在这儿瞎混什么?回家去!”
他对乔伟倒没什么成见,两人还是大学同学呢,可一想到乔占魁和乔云标,这
心里直腻歪。他怕妹妹受乔家影响,学坏了。
小芳撅着嘴走了,乔伟很不乐意,手指停了弹拨,说:“这话怎么这么难听呀!
是不是这警服一穿,气就粗啦?”
建设把自行车支上,说:“我管我妹妹呢,你就别掺和了。”他让身边的一个
年轻人也把自行车放好,问乔伟,“你爸在不在家?”
乔伟反问建设,“怎么啦?他又犯哪条啦?”
“在不在家吧。”
“爸!刘大警官找你呢!”乔伟转身喊了一声,拿着吉他进屋了。
不一会儿,乔云标趿拉着鞋出来了。随建设一块儿来的年轻人眼睛一亮,指着
乔云标说:“就是他!”
建设说:“你肯定吗?”
年轻人说:“没错!就是他!烧成灰我都认识!”
乔云标有点心虚地说:“怎么说话呢!我认识你吗!”
年轻人急了,“你装什么装?明明是昨天的事儿,你他妈不认账!”
原来昨天下午,这个年轻人见有人来胡同里收古董文物,手头正好有点紧,就
把家里一个鼻烟壶拿出来了。古董贩子当时给看了看,说是骆驼骨头的,不值钱,
最后才给了20块。可是晚上他爸回来,一听说这事就急了,那是地地道道象牙的!
从祖上传下来都好几代了,据说还是乾隆爷用过的。就这么20块钱给卖了,气得他
老爷子逼着他立马给找回来。这上哪找呀,小伙子只得上派出所请警察帮忙。正遇
上建设,听他说了那个古董贩子的模样,就猜到是乔云标。
既然被人家认了出来,乔云标倒也不怵,“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厢情愿
的事,活该你后悔!”
年轻人则说:“那你凭什么愣把象牙说成骆驼骨?”
乔云标狡辩说是看走眼了,年轻人则一口咬定东西我不卖了,你给我吐出来。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呛呛起来,边上很快围了不少人看热闹。
建设一声断喝:“都别吵了!乔云标,请你跟我到所里去一趟,把那个鼻烟壶
也带着,我们了解一下情况。”
乔占魁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来,说:“怎么着?又抓我们家云标呀!你们刘家
怎么就跟我们老乔家过不去呢!你们刘家眼里是不是没好人?今儿你要带云标走,
你把我也带走好了。老天爷哎!这日子横竖是过不下去了!”他往地上一坐,哭天
抹泪起来。
建设耐住性子说:“乔爷爷,我们不是抓他,是请他去了解一些情况。”
乔云标倒不在乎,“爸,没事儿,我去去就来,咱没干犯法的事,他还能把我
怎么着?山花,你把酒烫上,回头我跟老爷子喝两盅!”转向建设,“走呀!民警
同志!”一群人呼啦啦走了。
别看他在街坊们面前潇洒,到了派出所,建设往那儿一坐,就老实了。建设对
乔云标也没横眉立眼,倒是像老朋友谈心。他说:“要是你信得着我这个邻居,就
让人家把钱退给你,你也把人家的传家宝还给人家。要是你还有好招,那你们先在
这儿核计核计,商量好了来告诉我,我就在外面。”说着,就要走。
乔云标一看,早晚的事,在派出所装孙子也没用,立马痛快地把鼻烟壶退给了
人家。
那个年轻人反倒有些过意不去,递过去两张大团结,说:“要不,给您添点……”
乔云标瞪了他一眼,哼,添点,能添点你他妈就不用卖传家宝了!他揣上钱,
走了。
回到耳垂胡同,他看见周栓宝正坐在餐厅的灯箱前闷头抽烟,立即摆出一副轻
松的样子,哼起了小曲,心想,可别让这老周看出自己刚从派出所挨训回来。
“老周啊,和老伴儿拌嘴啦,跑这儿来生闷气来了!”
周栓宝抬头看着乔云标,“我专门在这儿等你呢!”
乔云标奇怪地问:“等我?有事儿吗?”
周栓宝说:“我问你,1949年,解放军进城那天,你跟我说什么了?”
乔云标立刻想起那天自己掏人腰包被周栓宝带到警察署的事,他挺佩服周栓宝
的记性。都30多年前的事,还记得那么清。他可不愿旧事重提,就假装糊涂,“说
什么了?没说什么呀!那天咱俩见面了吗?”
周栓宝也知道这小子装憨,说:“乔云标,我如今是腿也残了,心也软了,不
然我非抽你俩大嘴巴不可!”
乔云标笑了,“什么事呀?有这么严重嘛!”
周栓宝说:“那天,你小子亲口跟我说,再也不偷鸡摸狗了!可你摸摸心口,
这些年你坏事少干了吗?”
乔云标松了口气说:“嘿,我当什么事呢!老周,如今我不是改了嘛!”
周栓宝厉声地问道:“那今儿是怎么回事儿?”
乔云标一笑,“唉,您也就是个操心的命!今儿要是有事儿,我能这么顺顺当
当地回来吗?”
周栓宝仔细想想觉得也有道理,脸色缓和了些,看了看乔云标,一言不发掉头
就往回走。乔云标却不干了,“哎,怎么走啦!合着我就白挨你一顿骂呀!”
周栓宝不理他,自顾自走了。
周栓宝一进院子,就听见丁丽在叫援朝开门,可屋里没人答应,她又叫铁蛋,
屋里还是没声。周栓宝问春莲这是怎么回事,春莲也说不上来。这屋里有人哪,自
己眼瞅着援朝父子俩进的屋。
丁丽在外面忍不住了,说:“援朝,你也太过分了吧!你开门,这也是我的家!”
屋里的确有人,援朝和铁蛋并排在床上躺着呢,他们也听到了丁丽的敲门声。
可援朝就是不去开门,也不让铁蛋去开。原来白天援朝带着孩子去了丁维全那里。
丁维全问他丁丽的签证下来了没有,援朝说不知道,还说丁丽从来不跟自己说这些。
丁维全见女婿落落寡欢的样子,倒有些不忍,说既然这样,还不如快刀斩乱麻,长
痛不如短痛,离掉算了。这原是丁维全体恤女婿的意思。他觉得这样不死不活地拖
下去对援朝不利,女儿早晚要去美国,援朝怎么办?他不愿女儿女婿重演援朝他爸
他妈的悲剧。援朝却产生了误会,他以为丁丽跟自己老是别别扭扭的,原来是老丈
人在里面搅和!他立即带着铁蛋回了自己的家,心想你丁丽也别来我们刘家了,咱
们就此一刀两断!所以他任凭丁丽在外面敲门,他都装听不见。
其实丁丽还真没向父亲说过想要离婚的意思。回家听父亲说起这事后,直埋怨
父亲老糊涂了,怎么能这样跟他说呢。她知道丈夫是个死心眼,容易钻牛角尖,赶
紧回到这边来,想跟援朝解释解释,没想到他给自己吃了个闭门羹。
周栓宝正好进院,赶了过来,也帮助拍门,“援朝!听你周大伯一句,有话把
门开开再说!”
小芳也回来了,掏出钥匙开锁,“里面锁上了,哥!你这算什么?”
春莲担心地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他爷儿俩不会出什么事吧!”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一起拍门喊着,门突然开了,援朝冷冷地站在门里,春莲
松了口气,“我的妈哎,可把我急死了!”
丁丽推开援朝进了屋,“铁蛋呢?”
铁蛋在里面应了一声:“妈,我在这儿呢!”
丁丽转身看着援朝,说:“你到底什么意思?”
援朝反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丁丽哭了起来,“刘援朝!你是不是存心把我气走,就没人碍你跟那个肖婷婷
的眼了!啊?”
援朝冷冷地说:“随你怎么想!是又怎么样?”
丁丽喊道:“刘援朝!你不要脸!”
援朝也喊起来,“我要什么没什么!连老婆都跑了!我要脸干嘛?”
“你!”丁丽气极,挥拳捶着援朝,春莲、小芳在一边拉着,援朝说:“你们
别拉,让她打死我好了!死了倒干净了!”两人扭成一团,终于,丁丽紧紧抱住援
朝失声痛哭起来,援朝也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她,潸然泪下。大家都弄不明白,他
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怎么见面就掐?
刘家闹了个天翻地覆,刘海山却一点也不知道。他自赵秀芝病逝后,依然一人
住分局。孩子们都大了,让他们住得宽敞一些,自己一天到晚在分局,也好多干点
工作。今天,他跑了几个派出所,最后来到了自己曾在这里工作了好多年的老城根
派出所。老所长一见海山来了,赶紧张罗小伙房弄几个菜,还派人去叫建设和宋青。
刘海山说:“您是不是想赶我走呀?我不是说了嘛!今儿是专门来看你这个老
领导的!”刘海山已经接到市局通知,到年龄的老同志年底之前都必须办离退休手
续,他就是来跟老所长先打个招呼的。
没说上几句话,宋青笑吟吟地进来了。她和刘海山可称得上是老同事了,曾经
肩并肩地在一起工作了那么多年。所以虽说她马上就要和建设结婚了,可见了刘海
山并没有那种未过门儿媳见公爹那样的局促和羞涩。她和刘海山开着玩笑说:“刘
局长,您可是好久没到我们所来了,今儿是什么风呀?”
刘海山指着她笑着对大伙儿说:“瞧,绕着弯儿提意见呢!”众人大笑起来。
宋青是宋健刚的小女儿。刘海山打从牛棚解放,就和她在一块儿工作。虽说她
那时年龄很小,可遇事有主见,作风扎实,刘海山对她十分赏识。他当了分局副局
长后,就力主将她提拔为派出所副所长。后来又听说二儿子建设跟她搞上了对象,
心里更是高兴,直夸建设有眼力。
他们正在说说笑笑,一个民警进来说有电话找刘局长。
刘海山过去一接过话筒,就听见赵丰在电话里带着哭声说:“……刘局,快回
来,宋局长不行了!……”
刘海山脑子里顿时“嗡”地一下,差点没摔到。今天早上他起来后在办公室门
口活动腿脚的时候,就听宋健刚在他办公室接电话。这老头儿昨晚又没回家睡!当
时还推门进去让老头儿注意休息,因为他知道老头儿的心脏不太好。老头儿当时还
说要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不争分夺秒哪行。谁知,他的声音犹在耳边,
却……
宋青看见刘海山的神色不对,过去要扶他,他一挥手,说:“快!回分局!”
回到分局,他和宋青他们立即跳下车,急急地跑上楼梯,直奔局长办公室。办
公室里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忙碌着,宋健刚仍伏在桌上。
赵丰见刘海山来了,马上过去把自己看见的情况跟他说了。快11点时,赵丰有
个材料要局长签发。他来到宋健刚办公室门前,推开半掩的门,看见宋健刚正伏在
桌上打吨儿,他不想打搅局长,就悄悄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后来感到有些不对
劲儿,又把门推开,走向宋健刚。宋健刚仍一动不动,赵丰轻轻推了他一下,他仍
毫无反应。赵丰知道不好,立即到外面喊人。
一个医生过来沉痛地摇摇头,“发现得太晚了!估计是急性心梗。”
刘海山缓缓走向办公桌上,只见宋健刚伏在文件堆里,台灯还亮着,他右手还
握着钢笔,左手伸向桌角处翻倒的药。刘海山痛苦地看着,伸出颤抖的手把钢笔从
宋健刚的手里轻轻拔出,又把药瓶扶起来。他默默地流着眼泪,拿起钢笔,郑重地
把宋健刚没签完的名字补上最后一笔。
宋青已经在外面哭成个泪人,刘海山慢慢地走过去,父亲般慈爱地拍了拍她的
肩膀。
宋青把头深埋在刘海山的怀里,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几天以后,宋健刚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宋健刚的遗像在鲜
花丛中微笑着,市局领导来了,刘海山和南城分局许多民警也来了。他们向老宋深
深地鞠躬,含泪向他们的老领导告别。
肖东昌也来了,但是他有意等大家走了之后再进来。是怕见市局、分局的那些
老同事,还是不愿见他们,肖东昌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觉得分局没正式通知自
己来参加这个活动,肯定是认为自己现在这么个身份,来参加宋健刚的遗体告别仪
式不太合适。不过他还是来了。我不参加你们的正式仪式,我自己一个人来告别,
总是可以的吧。
大厅里空空荡荡,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搬动花圈。肖东昌却旁若无人,缓缓地走
向宋健刚的遗像前,深深地鞠躬,再鞠躬,等他直起身来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工作人员有些奇怪,告别仪式早结束了,这人怎么才来?
肖东昌还在鞠躬。
工作人员上前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想开点儿!自己保重身体要紧!”
肖东昌怒喝道:“滚!”
工作人员以为他是精神病,不敢招惹他,顾自己干活去了。
肖东昌久久地凝视着宋健刚的遗像,在心里说,老宋,我肖东昌给您送行来了。
我知道我不配来,可我不来的话,我这辈子会更加良心不安的。您慢走,走好。现
在,像你我这样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他不由地想到了前两天自己和女儿的对话。
那天他急着回副食基地去,有头老母猪快下崽儿了,得去看看。女儿就取笑自
己,这猪司令当得还挺认真的。他坚持认为,不管这工作多脏,总归是革命工作吧。
不干就不干,于就得干好。
女儿由此下了个结论,你们这代人算是没救了。肖东昌却认为正是因为有了他
们这一代人,国家才有救了。
女儿觉得父亲越来越不合时代潮流,决定独自一人到深圳去发展。就和文化大
革命那时肖东昌做不了肖文革的主一样,他现在同样管不了肖婷婷。
想到这里,肖东昌望着宋健刚的遗像在心里叹息:我们大概是应该退出历史舞
台了。
开完追悼会,刘海山和丁维全坐一个车回家。窗外,风景飞速地掠过,他们都
不说话。从老宋突然去世的这件事上,他们感到光阴如箭,时不我待,生命留给的
他们时间已所剩无几。
轿车停下,丁维全下车,转向刘海山,“你不回家看看?”
刘海山摇摇头,“不啦!还有好几个会呢!”他突然想起援朝和丁丽好像在闹
别扭,就下车问丁维全知道不知道这事儿。
丁维全当然知道了,可是当着女儿亲家的面,也只能说:“唉,硬往一块儿撮
合吧?这强扭的瓜又不甜!眼看着他们不欢而散吧?又实在于心不忍!唉,挺好的
一对儿,怎么也走到这步田地了!”
“妈的,这跟遗传没什么关系吧?真没想到,他们会走我跟秀芝的老路!……
要不,你再跟他们谈谈?你是作家,专门琢磨人的!”
丁维全推辞道:“还是你谈吧!要说琢磨人,还是你们当警察行!”
刘海山叹着气,“我这熊脾气你还不知道!一谈准崩!我就看不得援朝那蔫头
耷脑没出息的样子!”正说着,身后传来小芳惊喜的声音:“爸,您回来啦?”
刘海山转脸一看,小芳正从乔伟的自行车后座轻盈地跳下来,乔伟在她身后叮
了一句:“我在路边等你噢!”
刘海山见女儿跟乔家小子在一起,这心里就不高兴,“你们干吗去?”
小芳说:“我跟乔伟去渣吉他!”
北京话当中的“揸”,就是两拨人在一块儿较劲儿、竞赛,如擅滑冰、擅吉他
等等。刘海山哪知道这个,当时就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许去!”
小芳自有办法,她凑到老爸跟前亲了一下,就自顾自一溜烟跑了。
刘海山直摇头,妈的,我这个公安局长连儿女也管不了了。自己当了一辈子警
察,抓了一辈子小偷,看现在这个样子回头还得把闺女嫁给小偷的儿子。这叫什么
事儿?
丁维全倒觉得乔伟这孩子不错,毛病是有,但脑子活,接受新事物快,将来会
有出息,劝刘海山听其自然。
这边小芳像只燕子,很快飞到了乔伟身边。乔伟身背着吉他,脸上戴着时髦的
蛤蟆镜,一副公子哥儿的派头。经过一段时间的苦练,他已是附近小有名气的吉他
高手,今儿就是去以琴会友。他和小芳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着,不时有人回头看
他们俩。乔伟觉得他们都是在看小芳,女朋友长得漂亮,他挺得意。小芳却觉得人
们是在看乔伟,今儿他特帅!
刚才父亲看见自己和乔伟在一起就不高兴,那神情和大哥。二哥一个样。这到
底为什么呀?天真的小芳真有点闹不明白,“乔伟,我们家人怎么这么讨厌你?”
乔伟心里倒是明镜似的,“嘿,这不明摆着吗!你们家是警察,我们家是小偷,
警察抓小偷呗!”
小芳笑得直不起腰来,“那我是警察,你是小偷!我抓你!”
乔伟说:“行啊!不过,你要抓就得抓住我一辈子不放手!”
两人说笑着,来到一个街心花园,那儿已经有两拨人在比着弹吉他。乔伟抱着
吉他加入其中的一拨,投入地连弹带唱着,小芳等支持者听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
拼命地鼓起掌来,而对方却打起唿哨喝着倒彩,表示弹得太臭,接着他们也弹唱起
来。
对方一曲终了,乔伟他们嘲笑地喝起倒彩。擅着擅着,双方渐渐言语不合,剑
拔弩张要动手。小芳有些害怕地劝阻着乔伟,乔伟一甩手把她推到边上,冲了上去,
气得小芳自顾自走了。
援朝和丁丽的关系像六月的天,早上还是好好的,中午也许就会一下子变脸。
今天丁丽去美国大使馆办签证,援朝跟她约好在前门肯德基快餐店见面。援朝
是想在去美国留学签证办下来之后,在这家美国人办的快餐店吃一份美国快餐,表
示庆贺。
但是丁丽告诉他美国佬怀疑她有移民倾向,拒签了。
这援朝倒没想到,怎么有入学通知还能拒签?“那怎么办?”
“怎么办?过一段时间再去呗!”丁丽看着援朝说:“说老实话,是不是心里
特幸灾乐祸?”
援朝一脸无辜地,“你又冤枉人了!”
他俩吃完肯德基,边说边回了耳垂胡同。经过神州餐厅的时候,山花探头看着,
“嘿,援朝那小两口又好了!”
乔占魁躺在躺椅上摇着扇子,“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嘛!”
其实不然,快到家时,丁丽不知怎么的突然冒出一句,“援朝,我希望你再好
好考虑考虑,我们的问题并不是我走不走的问题,而是我们该不该这么勉强维持下
去……”
援朝顿时脸色变了,“我就这么一无是处?”
“援朝,你是好人,你有很多优点,你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优点!可这跟过日子
是两回事!”丁丽看见援朝痛苦的样子,也有些难过,“我不会逼你的,但我还是
希望你好好想想,文化大革命耽误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不该自己再耽误自己了!”
说完她进了丁家的大门。
援朝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返身离去,回到了刘家。
他脱去衬衣,光着膀子开始猛砍一根木头,斧头狠狠地砍在木头上,碎木屑四
处飞溅。
周栓宝在屋里撩帘望去,有点看不懂,这小子又犯什么浑呢。
援朝砍完木头,又狠狠地创着木板,刨花飞卷着。
正在这时,小芳回来了。乔伟不听她劝,非要和别人打架,她一赌气就回家了。
她看见大哥一身汗珠,有些奇怪,最近也没说要打什么家具啊,这是干嘛呢。
援朝听见小芳在厨房翻动着锅碗,想起晚饭还没做,就擦了把汗,穿上衣服,
带妹妹去了胡同外一家小饭馆。
他要了简单的两菜一汤,让妹妹大口大口地吃着,自己则在一边喝着闷酒。
小芳让他吃点菜。援朝告诉妹妹自己已吃过肯德基。“肯德基是什么?美国玩
意儿!”
他明显有些醉意,“你嫂子不就想去美国吗!妈的,美国的月亮就比中国圆?
呸!”
小芳叫他别喝了。
援朝又为自己倒上酒,“喝!干嘛不喝!你放心,大哥喝不醉!”
小芳默默地为大哥挟着菜,让他多吃点菜。
兄妹俩正吃着,乔伟气喘吁吁地推开门进来了。他先到了刘家,听周栓宝说援
朝带着小芳上外面饭馆吃饭去了,立即急急忙忙赶到这里。他一眼看见了小芳,马
上过去说:“小芳!你怎么走啦?害得我找了你半天!”
小芳一扭身子不理他,乔伟巴结地凑过来,“好好好,算我不好行不行!我不
该跟他们顶真,不该跟他们打架……”看见桌上的酒杯,一把抓过来,“你看,我
罚酒!”一饮而尽。
援朝见乔伟大模大样的样子就生气,“哎,你算哪个庙的菩萨?乔伟,我可警
告你,往后不准缠着我妹妹了!不然,我跟你没完!”他的声音很大,引得饭馆里
的人都看他。
小芳忙把大哥拉住。
援朝甩开妹妹继续说道:“你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你们乔家是什么玩艺
儿?一窝小偷!想转我妹妹的念头?没门儿!”
乔伟尽量克制着自己,“援朝哥,今儿你喝高了,我不跟你计较!小芳,我先
走了!”他正要走,却被援朝一把抓住了,“想溜!没那么便宜!你以为我喝多啦?
你小子一肚子花花肠子,你以为我看不透?”
乔伟挣扎着,“你不要欺人太甚!我警告你,你这是侵犯人权!马上把手松开!”
援朝喝了点酒,想法也就简单了,听到乔伟说什么人权不人权的,顿时火冒三
丈,“我就侵犯你了!怎么着?”冲乔伟就是一拳。
小芳不乐意了,“哥!你怎么动手打人!”
乔伟捂着面颊,“刘援朝,我再让你一次!可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小芳在一边着急地说:“乔伟,你跟他废话什么?你走吧!”
援朝不满地对小芳说:“合着大哥护着你,你倒胳膊肘朝外扭!今儿我非好好
教训这小子不可!”他扑向乔伟,两人扭成一团,桌子也被掀翻了。
女服务员气急败坏地冲进厨房,“经理,打起来了!”
经理怒斥道:“跟我说有屁用!快打电话叫警察呀!”
报警电话打到派出所,派出所马上派人去现场。后来一听肇事者是刘援朝,想
想又设法通知了刘海山。
当时刘海山正和建设在一起。建设是到分局去报一个材料,在半路上遇上父亲
的。刘海山坐在他那辆上海轿车里,看见建设就让他上车,准备捎他一段儿。
父子俩正说着,车里响起BBB的声音,建设回头疑惑地问:“什么声音?蛐蛐似
的!”
刘海山也到处寻找,最后猛然想起,“哦,局里新给我配的,叫什么BP机。”
他掏出BP机看着,皱起了眉头,“找个公用电话,停一下。”
轿车靠边停下,刘海山下车直奔公用电话。
建设在车里等着,司机小马半开玩笑地,“大学生干片儿警,也太大材小用了
吧!还不想办法调到分局来!”
“派出所挺好的,我觉着还是从基层干起来扎实点儿!”
“行,你小子看得挺远的!”
刘海山沉着脸回来了,建设小心地说:“没事吧,爸!”
刘海山“嘭”地关上车门,说:“饭馆打架!”
“这种小事也报您!”
刘海山怒气一下子爆发出来,“打人的是你哥!”
他们赶到那儿的时候,派出所民警已经把情况问得差不多了。民警奇怪的是,
挨揍的那小子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一个劲儿地替打人者开脱,还说他们是妹夫
和大舅子的关系。清官难断家务事。所以等建设一到,他就把援朝和乔伟都交给了
建设,让他去处理。这整个儿一家务事嘛!
建设把大哥留下,准备接《治安管理条例》进行处理,让乔伟先走。
乔伟走出派出所大门,一直在那儿焦急等待的小芳见只出来他一个,马上跑过
来问:“我大哥呢?”
乔伟说:“没事儿!前后脚还不出来了!哎,你刚才听见我舌战群儒了吧?”
“听见了,你还真有点电影里大律师的派头呢!”
“那还不给点奖励?”乔伟点点自己的脸颊。
“你又坏!”小芳看看左右无人,在乔伟脸上吻了一下,谁知乔伟倒大叫起来
了,“哎哟,真有你的!正好是你大哥揍我的地方!”两人笑着跑远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路边停着一辆上海轿车,坐在车里的刘海山正气哼哼地看着。
刚才刘海山和建设坐车赶到派出所时,刘海山嫌儿子丢人,就没下车,一直等在车
里,没想到却目睹了这一幕。
过了一会儿,建设在里面把援朝打架的事处理完毕,也陪大哥一块儿走了出来。
一家三口坐着车回到耳垂胡同。一路上,刘海山都没吭声,临要下车了,才开了口,
“都30岁的人了,还学着小流氓闹事!什么事儿!”
援朝同声不语,建设看看哥哥,又看看爸爸,也没敢吱声。
刘海山缓缓语气,“我知道你心里苦闷,可这总不是自暴自弃的理由吧!人要
别人看得起你,首先得自己看得起自己!这个道理你总懂吧!”他见儿子们仍沉默
着,说:“回家睡觉吧!对了,把你们妹妹管紧点儿!什么没学,学了早恋!”
兄弟俩下了车,建设看看爸爸的脸色,“爸,您不家里待一会儿?”
刘海山犹豫一下,摇摇头,“过几天,我想看看你妈去,你们都陪我一起去吧!”
兄弟俩看着车灯消失在胡同尽头,建设拍拍哥哥的肩膀,“回吧,哥。”
援朝突然紧紧抓住弟弟的手,“建设,你是不是也特瞧不起你哥!”
“哥,你说什么呀!爸不是说了吗?你得先自个儿振作起来!”
“我也想振作呀!可是我一看见你嫂子的眼睛,我就觉得自己特没出息,就觉
得自己没救了……”
建设叹了口气,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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