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律师涉案
1983年夏,春莲因为身体不好,对跑跑颠颠的事有些力不从心,就把治保主任
这个差事辞了,推荐山花接替她。听说山花要当治保主任,有些居民不服气。她当
治保主任?好么!她那一家子小偷算怎么档子事儿?也有的觉得乔氏父子归乔氏父
子,山花归山花,况且人家乔云标现在也算改邪归正了,倒腾正经买卖呢。
春莲知道山花有些底气不足,一个劲儿地给她打气,“甭紧张,没事儿,早先
我刚干治保主任也紧张,一张嘴也怯着呢!”
山花正式上任这天,春莲把左近胡同里所有能来参加会议的人都给招来了,屋
里闹哄哄的,显得格外闷热。派出所来的是副所长宋青。这倒不是新老治保主任身
份高人缘好,而是今天的会议内容太重要了。
春莲见人差不多了,小声请示了一下宋青,站了起来,拍拍巴掌说:“大伙儿
静静,咱们开会了!”
人们渐渐静下来,春莲继续说:“今天,派出所宋副所长也来了,小宋过去管
过咱这片儿,大伙儿都熟,自打她当了副所长,工作忙了,咱们见她一面也不易了,
今儿个她来,说明咱们这个会呀,所里特别重视。为什么重视呢?是因为咱们今儿
要传达一下中央关于‘严打’的指示精神。”
一个大婶问:“他大妈,啥叫‘严打’?”
春莲说:“‘严打’就是,严厉打击犯罪活动!”
宋青在边上补了一句:“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活动。”
顿时,会场热闹了起来,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春莲高声说:“静一静!
大伙儿知道,我呢,岁数大了,用句时髦的话,该退居二线了,今儿个我是唱帽儿
戏的,主角儿呢,是咱们新治保主任李山花同志。山花从餐厅退了休,就为咱老街
坊们发挥余热来了,现在,咱们欢迎她给大伙儿念念精神。”
会场上起了一片掌声。山花有些紧张地站起来,手里的报纸直发抖。
春莲在底下小声地鼓励,“甭哆嗦,坐下,撒开了念,啊?”
山花重又坐下,拿着报纸,把中央关于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
罪活动斗争的决定念了一遍。念完了报纸,她觉得自己的嘴皮子利索不少,放下报
纸就势说:“念完了!下面请宋所长给我们讲话!”
众人又开始鼓掌,宋青站起来说:“文化大革命前,咱们北京市有个口号,叫
做‘玻璃板,水晶石’你们知道吧?玻璃板,水晶石,那是形容我们对社会治安状
况了如指掌,有个风吹草动咱们马上就知道。1965年,‘文革’前一年,刑事案件
发案率是有史以来最低的!可现在呢,抢劫、盗窃、强奸,乃至小流氓闹事,刑事
案的发案率在上升!所以,中央决定开展一次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活动的斗争。
今天把大家请来,一是传达中央的精神,二呢,也听听大家的意见。大家谈吧!”
春莲怕冷场,带头说:“那我先说几句,‘严打’这事呢!是中央的号召,为
的是整顿社会治安,说到底还是为咱们老百姓!我想呀……”
一个大妈说:“您就甭想喽!这事儿啊,好事!没人不赞成!是吧?老街坊们!”
另一个大婶说:“就是。‘严打’,早就该打。甭说别的,就这溜门撬锁,各
位说说,咱这一片儿,撬了多少家了?谁上班上学不担着心啊。”她见众人纷纷附
和,说顺了嘴,“所以呢,要我说啊,不用中央号召,我就双手拥护了!这改革开
放好啊,要没个改革开放,咱工资也长不了,是不是?”
有人插话,“可物价也长了呢,带鱼,过去三毛八一斤,现在呢?”
“您让我说完了成吗?就算价儿涨了吧,你还看上大彩电了吧!洗衣机、电冰
箱您也敢往家搬了吧!要说这冰箱呀,还是日本的好……”这位大婶越说越来劲儿,
居然跑日本去了。
春莲见大家把话题越扯越远,急忙捅捅山花,意思是让她把话题拉回来。
山花还以为让自己发表意见,说:“可这冰箱彩电的,我一点都不懂呀!”
“咳!谁让你说冰箱啦!”春莲忙站起来,大声说:“我说老街坊们,别把话
扯远了,今儿不是谈‘严打’吗!咱就集中火力严打!叫我说呀,这还得是咱们共
产党,就知道老百姓想什么,怕什么,咱不是怕治安乱吗,这不就‘严打’了?咱
们党呀,明戏着呢!”转向宋青“我说的没错吧?”
宋青含笑点点头,和这些婆婆妈妈在一块开会,就是热闹。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在当晚的统一行动中,新上任的治保主任李山花的儿子乔
伟就给逮了起来。
周栓宝和春莲觉得不大对劲儿。这白天宋青还让山花张罗开会传达“严打”的
事,怎么晚上就抓了她儿子,这事怕不能这么办吧?最近也没听说乔伟有什么事啊。
其实这个事一点也怨不着宋青。这次“严打”,上级要求严,过去限于警力不
足而悬着挂着的案子,统统都翻了出来,而且是责任到人,从严从速,谁也不得藏
着掖着。这大规模的“严打”一起,免不了拔出萝卜带出泥。抓乔伟是另一拨民警,
宋青事先一点都不知道。至于说为什么抓他,据说是因为他跟他爸乔云标合起来蒙
骗过不少人。这几天乔云标正好到外地出货去了,那拨民警却以为他是外出躲避风
头。老子不在,自然要找他的同伙儿子算账。
乔伟觉得挺冤,自打上了大学,就不过问父亲的买卖,况且就算是有问题,和
自己也没关系啊。自己现在也是个法律工作者,是律师,派出所怎么就随随便便把
自己给逮来了。
律师?律师就有豁免权了?负责去抓他的民警才不听这一套呢。你乔伟看样子
就不是个好人,在你身上抠不出几个案子来,那才怪呢。
他推着乔伟朝里走,乔伟还在那儿喊着:“你们还讲不讲政策?我说了,我没
干坏事!”
建设正押着犯人出来,双方不期而遇,都愣了一下。建设因为这回要开展大规
模“严打”,被新上任的刑警队长赵丰点名调到了分局刑警队,今天是来协助派出
所来开展统一行动的。他见了乔伟,有点吃惊。怎么把他给弄来了?这家伙可是难
缠哪。
乔伟见了建设,非常恼怒,喊道:“刘建设,你白学了四年法律,我要告你!”
他认为自己被稀里糊涂抓来了,在公安局工作的建设肯定知道,说不定还是火上加
油、公报私仇呢!
其实建设是真不知道为什么抓乔伟。虽然他不喜欢乔伟,知道乔伟流里流气是
有的,可要说身上有什么案子,还真不见得。他觉得“严打”是必要的,但也要重
视办案质量,有机会,倒应该在局里提一下。
乔伟被抓走了,乔云标也不在家,气得乔占魁拄着拐,跺着脚在骂街,“天哪!
是谁他妈跟我们老乔家过不去呀!啊?我家小伟招谁惹谁了?我家好歹也算个革命
烈属吧!我家小伟怎么说也是烈士后代吧!他妈还是治保主任,成天介颠儿颠儿地
给公安局跑腿呢!”说着,他一眼看见山花,“小伟他妈!你还当着这个破主任干
嘛?小伟他爸才三天不在家,你就把个儿子都饶进去了!”
忠厚老实的山花急得直掉眼泪。她也不知道派出所要抓儿子。要不,自己白天
去开什么会啊,这不是丢人现眼让人笑话吗?当妈的白天还在传达中央的精神,晚
上儿子就被“严打”进去了。这叫什么事啊?
乔占魁这么一骂街,左邻右舍都知道了。
刘家院里,遍地都是砖瓦,援朝正忙着盖房。自从上次援朝和丁维全拌嘴以后,
援朝就发愿给铁蛋建一间睡觉的小屋,不让他住姥爷家。小房已经有了轮廓,援朝
正从车上往下搬砖,铁蛋跑来告诉爸爸,小伟叔叔被公安局抓起来了,乔爷爷在骂
街,小芳姑姑在哭鼻子呢。
援朝斥责道:“屁大点孩子,关你什么事儿!几点啦?你还不睡觉去,明儿还
上学呢!”
铁蛋意兴阑珊地走了。
周栓宝急匆匆地从自己屋里走出来,春莲跟出来递给他一个手电,说:“天这
么晚了,明儿再去吧!”
援朝也问:“周大伯,这都后半夜了,黑灯瞎火的,您上哪儿啊?”
周栓宝一言不发地接过手电就走了。
他去了派出所。大门口,不时有民警押人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景象。一个民警
看周栓宝像是找人的样子,迎了上来,“哎,老同志,您有事儿吗?”
周栓宝说:“劳驾,宋青宋所长在吗?”
“您是……啊,想起来了,您是耳垂胡同的,姓周,对吗?”
“是,是,劳驾您给叫一下宋所长。”
民警皱皱眉,“周大爷,您都看见了,今儿忒忙!您明儿再来吧!”
“可我这事急,非得今儿见她!您就帮帮忙吧!”周栓宝恳求着说。他是为了
乔伟的事来的,他觉得乔伟虽说有些吊儿郎当,可毕竟不是罪犯。就这么说抓就抓
了,怕是不太严肃了。早些年,自己当警察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他要跟小宋说
说,别弄错了,弄错了可不好!
其实宋青在所长办公室里,也正想跟所长说这个事呢。
老所长在数着药片,就着开水吃药,一个年轻民警打着哈欠进来,“所长,乔
伟那小子,看来真没什么事儿,问了半天,差点儿没把我问住。”
老所长吞下药片,又喝了几口水,说:“他是法律系毕业的,法律比咱们门儿
清!老王就不该弄他,又没证据。”他挥了挥手,“把他放了。”
年轻民警倒有些犹豫了,“就这么放他走?那万—……”
老所长很干脆地说:“哪儿那么多万一,他还能飞了?先放他走,有事儿再找
他嘛!”
宋青笑了,这倒用不着我开口了。
正说着,一个民警进来说有人找宋青,她马上快步走出去,见是周栓宝,“周
大伯,您老怎么来了?天这么晚了,您腿脚又不利落!”
院子里,一群人犯正被押上汽车。
周栓宝说:“心里搁着个事儿,睡不着啊!”
宋青笑了,“什么事呢?您说说,看我能帮上忙不?”
周栓宝想,直截了当地说,怕宋青接受不了,就转弯抹角地从过去的往事说起,
“那年,调查冒充总理签名的诈骗案,你大妈干着治保主任,她说,把乔家那爷俩
报上去,我说,那不成,乔家爷俩明摆着干不出那种大事来。”
宋青说:“您分析得挺对!”
周栓宝又说:“咱干公安的,手里攥着的是生杀大权,对吧?”
宋青点点头。
“所以不能有一点马虎,良心更得放得正,对吧?”
宋青纳闷,老爷子肯定有事,怎么就是老绕圈子,“大伯,您老就直说吧!什
么事儿?”
正说着,乔伟出来了,还跟送他出来的民警打着招呼。
周栓宝突然松了口气,“没事儿,我就是说说,说了心里就痛快了。我回去歇
着了,啊?”
宋青奇怪了,怎么回事,老爷子云山雾罩的,就为说这些大老远的跑一趟?她
望着老人的背影正纳闷,乔伟从她身边经过,跟她打了招呼,颠儿颠儿地跑出大门。
就在这时,一辆吉普车停下,从车上押下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盯着乔伟看了
半天,兴奋地跑到宋青面前,“同志,我揭发!我立功赎罪!刚才出去的那人偷过
汽车!”
小芳还在那儿抹眼泪,援朝干完活儿正在洗手,“有什么好哭的?他要是好人,
明儿肯定平平安安回来!要真有事儿,我看你也不用见他了!”他说的倒挺干脆,
可感情上的事儿,哪有这么嘎巴溜脆的?
丁丽示意他别说了,拿了块手绢递给小芳,“小妹,你哥说的也有点道理,你
想想,过两天你一报到可就是歌舞团的学员了,将来可以说前途无量,而乔伟要真
的出了事,我可听说,这回‘严打’可都要从重从快的!将来,他可就是劳改释放
人员……”正说着,屋外有人有节奏地吹口哨。
小芳突然破涕为笑,“哈,劳改释放犯来了!”
丁丽没反应过来,“什么?”
小芳听出这是乔伟的口哨声。既然他能在刘家的院子里吹口哨,就说明他已经
被放回来了。她立即拉门跑了出去,撇下丁丽和援朝面面相觑。
“这丫头,怎么说都油盐不进,早晚要吃亏!”援朝恨恨地说。
丁丽却不以为然,“我倒挺羡慕他们的,敢爱敢恨!没有拘束。”
援朝白了丁丽一眼,看看,嫌我给你拘束了不是?你想回家就回家,想美国就
美国,还想怎么着?但是这话他没说出来。
小芳到了外面,果然是乔伟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忍不住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紧紧地抱住他,许久才松开。她嗔怪道:“可把人家急坏了!我说,你真的没干什
么吧?”
乔伟自信地说:“你怎么怀疑人民律师呢?知法还犯法呀?唉!也亏了公安局
里还有几个懂法的人,不然我可真成了无辜百姓了!”
两人笑成一团,小芳告诉乔伟一个好消息,她已被歌舞团学员班录取了,下周
一报到。乔伟高兴地笑了,说:“太好了!明天我请你吃西餐!咱们好好庆祝庆祝!”
两人正说着,突然,一道强烈的手电光射向他们。
年轻民警厉声地,“乔伟!差点儿让你小子成了漏网之鱼!走!”他一把抓住
乔伟,“跟我回派出所!”
乔伟不明白了,“我又怎么了?”
“嘿,你自个儿干的事还问我?带走!”
小芳扑上去抱住乔伟,“不行!你们得说明白,凭什么抓他?”
年轻民警问:“他是你什么人呀,你这么起劲儿?”
小芳大大方方地说:“他是我男朋友,未婚夫!行了吧!”
年轻民警对同事说:“嘿,我说现在的女孩子脸皮怎么都这么厚呢?”
乔伟一听小芳说自己是她未婚夫,心里顿时像抹了蜜那样甜。他自信自己没做
什么违法的事,到派出所去了又怎么样?还不是像刚才那样放回来。因此,他安慰
小芳道:“没事儿!我跟他们去!一会儿就回来!”
又一个早晨到来了。神州餐厅的小服务员打着哈欠把灯箱搬出来,开始下铺板。
胡同尽头,穿马甲的清洁工人又在扫地,早锻炼的老人在冲着王八驮碑甩手。城市
开始喧嚣起来。
周家院里,周栓宝举着半导体收音机,转着身子找方向,广播声更清晰了,
“昨晚,我市公安机关坚决执行党中央的指示,积极开展严打斗争统一行动,并取
得了重大的战果……”
援朝又开始拾掇小屋。
丁丽从屋里匆匆出来,说:“援朝,小妹屋里没人!怕是一夜没回来!你快去
找找吧!”
援朝一听就着急了,连忙扔掉手中工具,“那,那她去哪儿了呢?”
丁丽指指胡同口,“老乔家呀!找到乔伟就找到她了!”
援朝手忙脚乱地走了,丁丽转向周栓宝,“周大伯,听这阵势,快赶上当年
‘肃反’了吧?”
周栓宝摇摇头,没言语。他还在琢磨乔伟的事儿,昨个儿不是亲眼见他被放出
来了吗?怎么又进去了?看来这小子还是有事儿。
果然,一会儿春莲就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我说老头子,这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小伟那孩子偷汽车昨儿晚上又给逮走了!”
这周栓宝倒没想到。偷汽车?胆儿也忒大了吧,他爸当年也不过就敢偷支钢笔。
援朝到了乔家,就见山花在哭,根本没妹妹的影子。据她说,乔伟第二次被抓
的时候,小芳也跟着去了。
援朝在心里直骂小芳,你跟着干嘛去呀!
小芳还真够现代的,愣是在宋青办公室前的台阶上坐了一宿。
早上,宋青一开门,就见小芳坐在那里,连忙说:“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还
在这儿?一夜不回去,你哥不定多急呢!”
昨晚连夜将乔伟第二次抓回来后,立即进行了审讯。乔伟自己交代说确实将别
人的车开走了,但事后又把它开回去了。这事小芳以前就知道,所以她觉得这并不
是盗窃。
“那怎么就不算盗窃呢?人家车主同意了吗?我说小芳,我们知道应该怎么当
警察!你就别再纠缠不休了!到底怎么定性,我们会根据事实慎重处理的!听话,
回吧!”宋青好言好语地劝小芳。
小芳见说不动宋青,转身去找二哥建设。
建设听了妹妹的陈述,也觉得抓乔伟有些问题。这两天,他已经听说群众中有
一种说法,说是“严打”本来挺好,可一有了指标,就会造成新的冤假错案。为此,
分别找了几个与乔伟偷开汽车有关的人,仔细问了案情,最后拿了几本法律法规汇
编,胸有成竹地来到刑警队长赵丰的办公室。
他开门见山地对赵丰说:“耳垂胡同的乔伟被抓了,这您知道吧?”
赵丰想了想,说:“知道,今天上午人已经送看守所了。这和咱们刑警队没关
系啊,你要是觉着案情还不太清楚,应该去找宋青!她们所办的案子。”
“可下一步深挖是咱们刑警的事儿啊!问题是乔伟的行为确实没有构成盗窃,
他的行为属于偷开他人机动车辆。这二者性质完全不同。你看……”建设说着,就
要递上那本《治安管理处罚条例》。
赵丰推开建设递过来的小册子,站起来要走。“‘严打’可是中央的指示,咱
们都是警察,都是党员,只有无条件执行党的命令。”他觉得建设有些书呆子气。
建设追着他说:“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吧?是讲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吧?人
民警察呢?是保护人民利益的吧?可你靠什么来保护呢?得靠法律!”
要讲道理,赵丰还真有点说不过建设。他已走到门口,想了想,突然问:“那
个乔伟,确实把车送回去了?主动的?”
“调查属实,没错。”
赵丰没再吭声。他觉得应该把这个难题交给刘海山去处理,老子解答儿子的问
题嘛。想到这儿,他不觉笑了。
小芳走后,宋青想了想,觉得这里可能是有问题。正好所里还有一些类似的案
子,在政策法律界限上有些不太清楚,就借着去开会的机会,找到了刘海山。
刘海山坐在他那辆上海轿车里,正要出去。
宋青俯身对他说:“刘局长,当着大家我不好说,现在我可以跟您说点儿真实
的想法,‘严打’下指标群众意见很大,说又搞形式主义,而且,是以伤害人为代
价的。”
刘海山看看她,“那你的意见呢?”
“我觉得不无道理!”
刘海山笑了,“我怎么听着像是建设在说话呢?”
“是吗?”宋青还真有些诧异。
刘海山慈爱地看着她,说:“你这个鬼丫头!跟建设真是一对儿!是啊,要不
然你们也走不到一块儿!”他非常感慨,“小宋呀,我这个老头子就一个心愿,将
来你们别像援朝丁丽他们那么别扭着,苦了自己,也苦了别人。”
宋青说:“可我们一定也会吵架的。”
刘海山说:“我知道,可你们吵的是一回事儿,吵来吵去还是共同语言。可援
朝他们两口子,用句老北京的土话:你说前门楼子,我说跨骨轴子。”两个人都笑
起来。
对于“严打”过程中出现的一些倾向性问题,刘海山说:“我先给你吹个风,
其实,分局党委已经研究过了,而且已经把意见反映给了市局。我琢磨,明天分局
先下个文儿,强调‘严打’办案仍然要重质量,要依法办事。满意了吧!”
“满意是满意,可最后全分局的结案数下来了,您不会挨批吧?”
“挨就挨吧!文化大革命那么厉害都捱过来了,我还怕啥?我现在就图一条儿,
将来离休了能天天睡个踏实党。”刘海山正想关车门,又想起什么,“哎,听说乔
伟那个案子有点争议,你把证据再弄扎实点,回头让法制部门专门研究一下。”
“小妹来找您了?”
刘海山摇头,“她才不会来找我呢。我不是反对她跟乔伟交朋友吗,得!整个
一个不照面了!是周栓宝找我了,你知道,老周可是个稳重的人,别看他蔫,原则
性可一点儿不含糊!既然这个老警察都绷不住了,我想这里面确实有点问题了。”
经过调查核实,刘海山最后拍了板,决定对乔伟一案按偷开他人机动车的条款
处理,拘留15天。
他在乔伟的案卷上签完字,推开刑警队的门,把它扔到赵丰的面前。
赵丰看了看,没言语,建设却叫起好来,“爸,我为您高兴!这说明在您脑子
里,法治终于战胜了人治!改革开放最重要的就是人的思想的更新,您哪,算跟上
形势了。”
刘海山说:“甭给我戴高帽,我从当警察那天起就懂这个!”
建设笑了,老爷子也学会吹牛了!
刘海山看出儿子有些不相信,说:“你别不服气,从解放到‘文革’,我一直
背着叛徒的黑锅工作,换了你,你试试看?小子,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老爷子走后,建设想想不对,我怎么觉得应该是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
啊!
虽说只关了15天,可山花觉得自己以后没法再于这个治保主任了。连自己的儿
子都管不住,还当什么治保主任啊!
春莲劝她说:“我说你这可就不对了,这治保主任是大伙儿选的,公安局都备
了案的,哪能动不动就撂挑子呢?”
山花哽咽着说:“可您说我还有什么脸当这个主任?昨儿白天还给大伙儿念报
纸呢,晚上儿子就进公安局了,我这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呀!”
乔占魁在屋外侧耳听着。
春莲同情地说:“唉,这也真是,前儿我还夸小伟呢!调皮归调皮,蔫儿不出
地也上了大学、当了律师!谁知道还有这么一出呢!……我说山花,咱不说那没用
的了!你就是孟姜女哭倒长城也得到那时候回来,我们老周昨儿就去找海山了……”
乔占魁在窗外憋不住了,“什么?周栓宝给小伟说情去了?嘿,这太阳从西边
出来了!”
春莲笑骂道:“您也真有出息!儿媳妇窗户底下听墙根儿?有您这么当老公公
的吗?”
乔占魁分辩道:“我听得见吗?我这耳朵背着呢,昨晚上一气就更背了!”
春莲说:“别尽说没用的了,你们云标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她们正说着,乔云标已经到了门外。
乔云标大包小包地从出租车上下来,周栓宝正走过来,“嗬!我说乔云标,小
伟都进局子了,你还有心思倒腾?”
乔云标已经知道儿子的事了。他也不急,“周老哥,你还甭说,咱老乔家跟警
察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也还就是小伟出息,一家伙就是半个月!那年挖花那事,我
也就蹲了三天号子!”
“呸!您还觉着光荣啊!老祖宗的人都给你丢光了!”周栓宝话一出口,自己
也觉得好笑,“嗨,反正你们祖上也没什么好东西!”
正出门的乔占魁又不乐意了,说:“哎,周老蔫儿,您骂谁哪?”
周栓宝转脸回身,干脆说个明白,“我骂你呢!上梁不正下梁歪!合着这小偷
也传代啊!”
乔占魁耳朵又背了,“您说什么?大点声?我这耳朵背!”
乔云标突然想起什么,“嘿,你们知道我在飞机上看见谁啦?”
乔占魁耳朵不背了,“谁呀?”
乔云标大声说:“肖婷婷!就是那肖东昌的闺女!”
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乔伟从看守所里放了出来,这才知道是建设据理力争,
才把自己洗刷干净,心里还真有些愧疚。当初把人家臭骂一顿,没想到这小子还真
像是个知法守法的好警察。
这天,乔伟找了个机会,把建设约了出来吃顿饭,一来表示感谢,二也是跟他
联络一下感情,好让他在自己和小芳的事情上帮自己说说话。要不,他们刘家三个
爷们儿见了自己和小芳在一起,就拉长了脸,多别扭!
建设匆匆跑上台阶,推门而入,四顾一下,径直走到乔伟桌前,“大中午的,
非吃什么饭?我那儿忙得四脚朝天呢!”
乔伟笑着说:“别拿忙当借口,是怕我打糖衣炮弹吧!本来你就不待见我,这
回蹲了几天看守所,你就更拿我当阶级敌人了!”把菜谱扔过去,“点菜吧,真正
的共产党人是无所畏惧的!”
建设笑起来,“你小子这嘴!得,说不过你就吃死你!甭点了,您就照着最贵
的上好了!哎,对了,这回你被拘留,单位那边没什么影响吧?”
“影响?实话告诉你,还发了我奖金呢!要不咱今儿吃什么?知道我为什么偷
开那辆车吗?我们接了个遗产纠纷案,哥仨儿分老爷子的遗产,其中一个想偷着把
遗产都拉走,亏着我得着信儿了,嗨,那天也巧了,连出租都打不着,万般无奈,
我只好把门口那辆吉普给撬了,十万火急赶到地方,总算在关键时刻挽救了中国革
命!”
“成,你小子还真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
“建设,你总算说了句实话。冲这话,我要和你多喝两杯。”乔伟举起酒杯,
“为咱们成为一家子干杯!”
建设缩回了杯子,“什么?一家子?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装糊涂!这不早晚的事吗?还希望你老兄玉成!”乔伟自顾自把酒喝了。
“真服了你这滚刀肉!”建设摇摇头。他知道妹妹和他的关系,也知道这事没
准儿还真要成。因为小芳的脾气也犟着呢!就是老爷子反对,怕也没用,做哥哥的
更做不了主了。因此他说:“不过我充其量只能帮你敲敲边鼓,关键还是我爸爸!”
乔伟笑了,“只要你不投反对票,我管你叫爸爸都成!”
“去你的吧!喝!”两人终于干起杯来。
那天下午,一辆豪华轿车停在了神州餐厅门前,走下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女人。
胡同里玩耍的孩子们都围了上来,餐厅里的小服务员也都涌出来好奇地看着,连乔
占魁也瞪大了老眼,“这谁呀!电影明星刘晓庆?”
年轻女人摘下墨镜,四下打量着。乔占魁顿时认出来了,“哟,这不是肖家大
小姐婷婷吗!您这是从哪儿发财回来啦?”
肖婷婷淡淡一笑,“乔大爷呀!您老眼不花耳不背,身子还硬朗吧!”
“哎哟,不行喽!这耳朵背得厉害!话匣子都听不了嘤!”
肖婷婷走到餐厅门口,皱皱眉,但还是跨了进去,服务员们马上闪开一条道来,
看热闹的人们立即把门口围住了。
肖婷婷问服务员,“你们经理呢?”
经理正好从后边跑过来赶紧说:“我就是,什么事儿?”
肖婷婷说:“我想盘下你这个店,您开个价儿吧。”
经理上上下下地把肖婷婷打量一番,最后说:“甭看咱这店小,可是国营的,
我做不了这个主。”
“那您说,我该跟谁谈?”肖婷婷姿势优雅地叼上一支香烟,摆出一副大款的
样子。
肖婷婷到深圳混了两年,发了点小财。“富贵不归故乡,犹如衣绣夜行。”中
国人都是这个习性,肖婷婷也不例外。手里有了点钱,她的第一个心愿,就是要让
过去的邻居看看,我肖婷婷也是有点本事的。这次回来,她把父亲带到大饭店住了
几天,以尽孝心。可肖东昌没住上两天,便逃似的跑回自己的家。相比之下,肖东
昌倒觉得在那副食基地呆着还真不错,空气新鲜,又不操心。他还让女儿也住乡下
去,弄得肖婷婷哭笑不得。
经理答应把肖婷婷的想法向上级汇报,研究后再说。肖婷婷显得很无所谓的样
子,施施然来到了刘家。
援朝正在新盖的小屋做最后的装修。他把一面镜子固定在墙上时,一个熟悉的
脸孔出现在镜子里,这不是肖婷婷么!他奇怪地转过身来,一看果然是她。
肖婷婷笑着说:“没想到吧?”
援朝的确没想到,显得有些局促,“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肖婷婷说:“半个多月了。一直想来看看你,又不知道你欢迎不欢迎……怎么
样,过得还好吧?”
援朝点点头,“还好,那……进屋坐会儿吧?”
肖婷婷摇摇头,“不啦!我就来看看你,也看看这耳垂胡同,对了,顺便跟你
说一声,我想把那个神州餐厅盘下来,开个美容店什么的,可我又没有时间自己去
管,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援朝感到突然,“我?这我可干不了!”
“干得了,我知道你行。援朝,怎么说咱们也是老同学了,总不至于连这个忙
都不肯帮吧?”
援朝迟疑地说:“要不……你还是让我想想吧!”
肖婷婷一语双关地说:“这话我都听你说了好几年了,可你还没想好。援朝,
你再想下去头发就白了!”
隔壁春莲也看见肖婷婷来了。她神秘兮兮地把周栓宝拉到窗口,指着窗外,低
声地,“糟啦!老肖家那个妖精又回来啦!”“文革”以后,春莲对肖婷婷当初侮
辱自己的往事始终耿耿于怀。
“谁?”周栓宝没听清楚。
“那不是吗?又缠上援朝了!唉,这援朝跟丁丽才消停几天?”春莲又开始为
丁丽担心上了。她心里直纳闷,这肖婷婷看上援朝什么了?
隔窗看见肖婷婷和援朝正说着话向外走去,周栓宝立即跟了出去。
肖婷婷来到外面,坐进轿车,冲援朝挥挥手,“那我走了!你就再好好想想吧!”
她笑了,玻璃升起渐挡住她的笑颜,轿车无声地开走了。
站在院门口的援朝正要转身,乔占魁凑了上来,“我说援朝,你要时来运转啦!”
援朝不明白,“您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将来你阔了,别忘了你乔大爷就成!唉,这人要走运,什么都
挡不住!就说你吧!老婆大研究生,说话就美国挣绿票子去了!这又来个有钱的大
美人,上赶着追你还不乐意!”说着说着,乔占魁就说漏了嘴,“嘿,命好得连儿
子都不用自个儿生,弯腰就拣个现成的!”
正出门的周栓宝变了脸,“乔占魁,你这个臭嘴!”
乔占魁一回头,只见放学回来的铁蛋正站在他身后听着,这时头一低跑进院子,
援朝赶紧追了进去。
乔占魁也后悔了,狠狠地给自己一个耳光,“哎哟!我这臭嘴!”
铁蛋跑进屋,猛地关上门,援朝跟过来,猛敲着门,“铁蛋!铁蛋!”没有回
音,他一发狠,把门撞开了,冲了进去。
屋内,铁蛋端坐在桌前,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摊开课本准备做作业。援
朝一把揽住儿子,“铁蛋!你没事吧?”
铁蛋摇摇头,好大一会儿才说:“爸,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你和妈妈生的?”
上次在姥爷家,他依稀听见大人们议论过这事,今天又见乔爷爷这么说,不觉又起
了疑心。
援朝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好。
铁蛋摇撼着他:“爸!你说呀!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生的!”
援朝想了想,说:“铁蛋,你现在还小,等长大以后自然会知道。但是不管怎
样,你永远是我们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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