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青出于蓝
建设和宋育要结婚了。和大儿子的婚姻相比,刘海山对建设的婚事还是很满意
的。宋青是宋健刚的女儿。几十年来,宋健刚一直是刘海山的上级,他对老宋怀有
特殊感情。如今通过儿女联姻,这种感情又得到了延续。况且,自打“文革”后期
重返公安局,他就一直和宋青在一起工作,对她十分了解。把儿子交给她,刘海山
一万个放心。因此,他特意抽了个星期天,把三个孩子连同丁丽、宋青和铁蛋一块
带到了赵秀芝的墓前。
他把一束素洁的鲜花静静地放在妻子的墓前,在心里默默地说:秀芝,我跟孩
子们看你来了,我们这个家又要添人口了,孩子们都挺好,挺有出息,你就放心吧!
援朝他们也默默地上前,向母亲鞠躬。铁蛋走上前来,把一个小花环放在花束
旁边。微风吹过,花环上的朵朵鲜花动了起来,仿佛有了灵性。
大家注意到边上还放着一束花,显然是有人来过了。这会是谁呢?建设和援朝
不禁对视了一眼。
这是肖东昌放在这儿的。他是在女儿的陪伴下来的。女儿肖婷婷现在混得不错,
肖东昌去基地都由她开车接送。基地的同事对此羡慕不已,但肖东昌却无所谓,他
的思绪还停留在遥远的过去。每当他感到孤独寂寞的时候,他就会带上一束鲜花到
赵秀芝墓前,向她倾诉自己的所思所想。虽然赵秀芝是刘海山的妻子,可肖东昌认
为在思想上她与自己是真正的同志。
这些,刘海山当然不会知道。从墓地回来以后,刘海山带着孩子直接到了一家
饭店。他要借建设与宋青订婚的机会,同孩子们好好聚聚。
面包车在饭店门口停下,刘海山率一大家子陆续下车进去了。也不知怎么的,
丁丽坐在车里突然不想去了。她觉得自己现在和刘家的距离越来越大,坐在一起说
什么呀!她那小姐脾气又上来了,借口身体不舒服,要直接回家。援朝有点着急,
这不是明摆着闹别扭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特别是父亲也在这里,自己多丢脸啊。
他耐着性子对坐在车里不肯动窝的丁丽说:“走吧。咱们全家自从我妈去世后,还
真没在一起吃顿饭,你就算让老爷子高兴高兴好了,一会儿你爸跟周大伯他们也来
呢!”
丁丽说:“可我实在笑不出来,不是让大家扫兴吗,你就跟爸说我不舒服好了。”
援朝说:“你不去,大家才扫兴呢。我就希望一家人能团团圆圆地在一起,哪
怕只有一晚上!”
两人正在那儿磨叽,小芳跑来喊:“哥,你们怎么回事呀?大伙儿都齐了,就
缺你们呢!快点儿!”
援朝看看丁丽,没再言语,先下了车。丁丽突然想起“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的古训,犹豫了一下,终于也跟下了车。
众人欢坐一堂,丁维全和周栓宝夫妇早就到了。今天宋青扮演了主角,她不时
地挨个儿替老人们有分寸地斟着酒,给他们夹菜。
酒过三巡之后,老人们的话开始多了起来。刘海山看着儿孙们,不觉想起了20
年前的国庆节耳垂胡同的老街坊们在周栓宝院子里聚餐的往事。环顾四周,孩子们
都大了,大人们都老了。他无限感慨地端起杯子,走到周栓宝和春莲面前,“老周
大哥,还有嫂子,我刘海山要特别敬你们老俩口一杯!这一眨眼,建设和宋青都接
了咱们的班,小芳也考上了歌舞团,连铁蛋也快上中学了!我这仨儿孩子,哪个不
是你们拉扯大的?特别是援朝,小时候你们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到今天也老大不小了!来,你们几个都过来,好好地敬周大伯和春莲婶子一杯!”
援朝他们都端着酒杯围过来,丁丽开始还有些犹豫,丁维全看了她一眼,只好
也跟了上去。
周栓宝和春莲笑得合不拢嘴,痛痛快快地干着杯,铁蛋也挤了进来,“还有我
呢!”
春莲一把把他揽在怀里,“我的乖乖,你可不能喝酒,不然长大成酒鬼了!”
“我爸才是酒鬼呢!那天喝高了,还跟小伟叔叔打架呢!”铁蛋童言无忌,大
家都笑了。春莲笑嗔道:“小孩子,可不兴说爸爸的坏话!”
宋青打着圆场说:“大哥,你要真能喝,今儿就喝个痛快,我跟建设给你保驾
呢!”
春莲看着宋青,由衷地说:“海山啊,你这俩儿媳妇,一个赛一个,丁丽呢,
是做学问的,小宋呢,是警察,正好是一文一武呢!”
这话刘海山爱听,呵呵笑了起来。小芳凑近建设低声说:“二哥,我怎么觉得,
我这二嫂有点儿像咱妈,干什么都一板一眼的,你呀,有你受的!”
“好啊,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咱爸过去净受妈的气了?”
“这可是你说的!二哥,我这是心疼你,给你打预防针呢!”小芳为了二哥对
她跟乔伟的事投赞成票,最近老跟他套近乎。
建设心里明白妹妹的意思。他跟乔伟同学四年,挺了解这小子。聪明是聪明,
可大坏事不干小毛病不断,跟刘家不大一样。今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准。但是建设
也看出来了,要想让妹妹与乔伟断绝关系,现在怕是做不到。
无巧不成书。此刻乔伟也正在隔壁包间吃饭呢。肖婷婷从深圳回来后,就在北
京注册了一家公司。随着业务量的增加,她迫切感到需要有人协助解决一些法律上
的事务。不知怎的,就物色到了乔伟。经过协商,乔伟接受了肖婷婷的聘请,正式
成为肖婷婷的法律顾问。今天,肖婷婷陪父亲从郊区赵秀芝墓地回来之后,就直接
来到这里,与事先约好了的乔伟签订合同。
签约之后,肖婷婷要了酒菜,举杯表示庆贺。
乔伟举起酒杯,“愿我们合作愉快!干杯!肖伯伯,您也一起来吧!”
肖东昌喝酒也没什么量,为了陪女儿,也就随意抿了一口。
放下杯子,乔伟话开始多了,“婷婷姐,其实我小时候特怕你!”他指的是
“文革”时肖婷婷在他们家打人的事。为了不破坏今天的气氛,他故意含糊其辞,
把这一段给略去了,“您知道我调皮时我妈怎么管我?嗨,不听话?你再不听话,
肖文革来了!”
本来是挺尴尬的事,让乔伟一说,显得非常滑稽,肖东昌父女立即大笑起来。
肖婷婷眼泪都笑出来了,说:“你妈干脆说狼来了好了!”
肖东昌却由此想到,当时乔伟才那么点小孩,现在还记得这些往事,怪不得公
安局这些人现在死揪住自己不放。看来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干得罪人的事。
但是他没想到,他得罪过的人可全在隔壁呢。
酒席散了,两边的人不约而同地走出了各自的包间。刘海山还在那儿接着刚才
的话题对丁维全说:“老丁,你得写,你得把我们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都写进去,
写得发人深省,要不然我们这么些苦不是就白吃了嘛!”正说着,他突然看见肖东
昌他们,愣住了。
几乎同时,肖东昌也看见他们了,说笑着的人们都安静下来。自从肖东昌到副
食基地去喂猪以后,就很少见着刘海山。他先开了口,“哈哈,这算是老友重逢呢?
还是冤家路窄?”
刘海山知道这两年肖东昌心里一直有气,仔细想想这也正常。要是搁在自己身
上,怕也会有些想法。不管怎么说,自己总比他顺当,就迎上去宽容地说:“随你
怎么说吧,反正咱们是撞上了!老肖,看来你气色还不错?”
肖东昌心里有些酸溜溜,“你的精神也很好呀!你看你,前呼后拥,儿孙满堂,
越活越年轻喽!”
建设看到乔伟跟他们在一起,觉得奇怪,悄悄地问小芳。
小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劲儿地在人群后向乔伟打着手势。
乔伟站在肖家父女身后,也看见小芳了,可一时又不好越过去和小芳说话,看
见她打手势,也不明白她的意图,耸耸肩膀直摇头。
周栓宝看见肖婷婷站在肖东昌后边,心想这肖东昌不管怎么的,还有个后代,
比自己强,带着些微醉说:“我说老肖,这女大十八变,婷婷可是越来越出息了,
听说还给你买了别墅汽车?”
肖东昌指着周栓宝的鼻子说:“周老蔫儿,你这可是传播小道消息!”
周栓宝也来了劲儿,把过去对他的不满发泄了出来,“怎么着?当年你打了我
个历史反革命,今儿还抓我个现行呀!肖东昌,你的好日子过去喽,如今呀,是解
放区的天!”
春莲见老伴儿动了气,赶紧把他拉住。
肖东昌今天没喝什么酒,头脑很清醒。你周栓宝不满意,我还不满意呢!“对
喽!是解放区的天!不是你周栓宝的天,也不是你刘海山的大!解放区的天也得让
我肖东昌痛痛快快喘口气吧!对了,刘大局长,我顺便问一下,这‘严打’也告一
段落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给我这‘三种人’平反呢?这‘右派’还有个摘帽子的
时候呢!是不是呀,丁作家?”
肖婷婷见父亲有些过分,急忙制止他,不让他再胡言乱语。
丁维全倒很宽容,笑了笑,“那还得感谢您的关照呀!不然我还没这个体验生
活的机会呢!”
刘海山劝解道:“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就别再折腾了,一句话,向前看!”
肖东昌仍不肯罢休,“向前看?你们向前看是大路朝天,光明灿烂,可我呢?
我肖东昌向前看是一片黑暗,毫无奔头!我是有错误,可是我什么时候扒开心来给
人看,也是红的!”
刘海山强忍着说:“老肖,你不要激动,这儿不是谈话的地方,你要有什么想
不通的,随时可以到局里找我谈,也可以向市局反映,总之,我觉得组织上对你的
处理是适当的,也没有一棍子打死,不存在平反不平反的问题。”
丁维全也忍不住插话:“据我所知,你现在还是副食基地的副主任,正科级待
遇,该知足了吧!”
“你们以为我在伸手要权要官呀?呸!我肖东昌还不是那种人!我就要给我一
句话!我肖东昌到底还是不是个共产党员?到底还是不是一个警察?”肖东昌从心
底觉得自己和丁维全、周栓宝这些人不一样,自己可是从来没跟党有过二心。
刘海山立即反问道:“谁开除你的党籍了?你这个样子还像一个共产党员吗?”
从刘海山的话里,肖东昌听出组织上还没有把他开除出党的意思,心里踏实多
了。在这一点上,他不得不佩服现在的确比过去强。过去要整人,必定要把他打翻
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他喃喃地自语着,慢慢地向外走去。
肖婷婷急忙跟上去,经过丁丽身边时,她放慢脚步,两人对视了一眼。
肖婷婷说:“你还没走成!”
丁丽说:“你怎么还是回来了!感谢你对援朝的关照和器重,就怕他会让你失
望。”
肖婷婷针锋相对地说:“丁丽,你我的不同就在于,我对援朝永远有信心!”
丁丽说:“是吗?”两人同时转脸望着援朝,援朝低下了头。
丁维全忍不住说:“肖婷婷,你真不知羞耻。”丁丽连忙拦住他,肖婷婷淡淡
一笑,走了。
乔伟也想乘机溜走,被一直盯着他的小芳喝住,“乔伟,你站住!“乔伟只好
乖乖站下,小芳追了上来,“你怎么会跟他们搞在一起!”
乔伟为了表明自己的光明磊落,就把肖婷婷聘请自己当法律顾问的事说了,
“别说,这肖姐还真有点现代意识和法制观念,不像我们有的人……”他忽然觉得
再说就不妥了,立即把后半截话咽下去了。
建设知道他被拘留了15天心里有气,故意挑逗他,“关了半个月,现在知道怕
啦?”
乔伟一拧脖子,“怕?我才不怕呢!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建设狡猾地一笑,看了看妹妹小芳,说:“真的?”
乔伟也看了看小芳,把心一横,转向刘海山,“刘伯伯,我知道您肯定投反对
票,但是我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请你同意我和小芳结婚吧!”
所有人都怔住了,小芳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你也不看看时候!
刘海山忍着没发火,“拘了你15天看守所,没蹲够是不是?让我把小芳嫁给你,
你休想!”
乔伟急了,“为什么?请求你是尊重你!可你根本没有权力干涉我们自由恋爱!
小二黑结婚,都过去几十年了,你一个公安局长不会连三仙姑都不如吧!”
刘海山勃然大怒,“还反了你!我刘海山这一辈子没别的,就一条!再怎么苦、
怎么难,我都挺着腰板活着!我都凭自己的主张活着!到什么时候,你们谁也甭想
做我的主!”说罢,拂袖而去。
小芳气得一跺脚也跑了,建设冲乔伟乐了,“演砸了吧!”
这么一闹,刘海山他们回到家里已经天黑了。
自从赵秀芝去世以后,刘海山还没在家里住过。援朝见父亲有些醉了,就把他
扶了进来。刘海山努力挣脱着,“你放开,我又不七老八十,我自己能走。”话音
未落,就是一个趔趄。
援朝马上把他扶住,“算了吧,爸,还是我扶您吧。”
刘海山嘴里还在嘟囔:“没事儿,我真没事儿……”
丁丽抢先进屋开了灯,援朝扶着刘海山进来,“爸,今儿就住家里吧!”
刘海山伤感起来,“你妈都不在了,我哪儿还有家啊?我没家!公安局就是我
的家……”
援朝说:“爸,您这不是骂我们不孝顺吗!其实我们都盼着天天能伺候您呢!
您就住回来吧!”
刘海山看着援朝,心里顿时窜起一股无名火,“住回来干嘛?住回来找气生呀?
你们伺候我?你们不气我就好了!你看你们一个个出息的,就说你吧,自己没个正
经营生,还弄的家不像家的!再说你妹妹,居然跟个小偷的后代勾勾搭搭!这不是
打我脸吗?就建设跟宋青还成,不然我真没脸见人。”
铁蛋在外屋小声地问妈妈,爷爷是不是喝醉酒了。丁丽默默听着,没吭声。
援朝默默地忍受着,“爸,您躺会儿,醒醒酒,缓缓神,待会儿我送您回分局
去……”
刘海山刚坐下去又起来了,“我醒什么酒?我没醉……”他嘴上说没醉,可倒
下就鼾声大作。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
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相框里赵秀芝的照片上。刘海山翻个身,醒来了。
他有些奇怪地打量着周围,怎么在这儿,头还有点疼。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昨天醉
酒的事。
听见里屋有动静,建设笑嘻嘻地端着一盆洗脸水进来,一边说着,“爸,您醒
啦?”一边拧着毛巾递给父亲。
刘海山接过毛巾,翻身下床,擦着脸,觉得腰酸背疼,捶着腰说:“唉,老喽!
几杯酒就成这德性!昨晚上喝多了点儿,没胡说八道吧!”
建设说:“您昨天是兴奋过度,劝都劝不住!大哥几次想替你喝,都给你骂回
去了!爸,我觉着你应该检讨一下对大哥的态度,您确实对他有点成见!其实大哥
干什么都挺努力的,街坊同事谁不说他人好。唉,他也就是命不好!”
“我昨天骂他了吗?”刘海山已经记不太清楚昨晚的事。
建设笑了,“岂止是骂?简直就是暴跳如雷!大哥还真行,一点儿脾气没有。
要是我呀,非跟你好好理论理论!”
刘海山颓然不语。他也挺后悔,自己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动不动就骂人,是太
累了?这倒是真的,太累了!这公安局长不好于。刑事案件逐年上升,干警队伍又
不过硬,文化大革命的后遗症还没治好,新时期的新问题又出现了。最大的问题是
如今很少有像自己当年那样干工作的了。可是工作上再累,也不能冲孩子发火啊。
不管怎么着,援朝也没让自己操过什么心。
援朝昨晚被父亲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心里别提多摄火了。原本是担心妻子使
性子不吃这个饭,好说歹说总算把这个场圆下来了。看见父亲喝醉了,也是好心把
他扶到家里,却当着丁丽的面,挨了这顿骂,这脸往哪儿搁呀!可仔细想想,父亲
骂的也是。谁让自己这么没出息的?所以今天一大早,他又和往常一样,蹬着板车
去给商店送货。
快中午了,他从平板车上搬下最后一箱货物,在商店里放下,对店主说:“十
六箱,签字吧。”
店主点点纸箱,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字,援朝小心地把货单叠好,放进口袋,擦
着汗走出去,却愣了一下。
肖婷婷正坐在他的平板车上吸烟。肖婷婷就是这种天生要和别人拧着劲儿干的
人。你们不让我接近援朝,我偏不!手里有了钱,使肖婷婷有了成功的感觉,她觉
得战胜丁丽已指日可待;而战胜丁丽的一个最重要的标志,就是把援朝拉到自己这
边来。所以忙完生意上的事以后,她的最大乐趣就是来找援朝。
“你那么贵的衣服,坐我车上算怎么回事儿?”援朝遇上肖婷婷真是一点办法
也没有。
“搭你的车呀!”肖婷婷却总有理由接近援朝。
“你那高级轿车呢?”
“我让司机回去了,我要你送我。”
“坐这平板车?你没病吧?”
可肖婷婷就是不下来,他也没辙。他蹬着平板车在马路上走着,车上坐着衣着
华贵的肖婷婷。路人纷纷回头好奇地看着。肖婷婷坐在车上和援朝谈笑自如,没有
丝毫的不自然。她就是这种喜欢恶作剧又爱出风头的人。
可援朝受不了别人探询的目光,忍不住说:“到底上哪儿?”
肖婷婷说:“我也不知道,你把我拉到哪儿,我就跟你到哪儿!”
援朝猛地刹住车,“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嘛?”
肖婷婷话里有话地说:“怎么是我胡搅蛮缠呢?明明是你自己没主意!”
援朝拿肖婷婷一点辙儿也没有,最终把车停在一个公园门口,买了两张票,和
肖婷婷走了进去。
他们在公园里像对情人一样散着步,可援朝一身工作服,肖婷婷却打扮入时,
路人不断投过来困惑的眼光。
援朝终于忍不住了,说:“婷婷,我们还是回去吧,这样当不当正不正的,我
真别扭!”
肖婷婷说:“我也别扭呀!可你敢跟我光明正大地到王府井走一圈吗?”她在
心里对自己说,人这一辈子看上去很长,其实要紧的也就是一刹那的事儿。抓住了
就抓住了,错过了就错过了,这就是命!怨不得别人,也别怪自己。那年,要是我
多问一句话,也许,今天被人翻白眼,背上第三者的骂名的就是丁丽了。
援朝长叹一声,没有说话。他在想,如果他不是和丁丽而是和肖婷婷结婚的话,
会是什么样?不过他的直觉告诉他,自己跟肖婷婷的共同语言似乎要多一些,毕竟
大家都是警察的后代嘛。但是已经发生的事,哪还有“如果”啊!
他们来到一个山坡上,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肖婷婷微笑着依在援朝肩上,说
起要让援朝接手管自己的美发厅。
援朝说:“婷婷,我是笨点儿,可我不傻!我明白你的苦心,可无功不受禄,
我没有理由接受你的帮助!我虽说工作差点儿,可干惯了,还挺顺手,这心里也挺
踏实的,你就别再折腾我了!”
肖婷婷沉默了。
援朝趁热打铁劝她嫁人,“婷婷,你现在有经济基础了,好好孝敬孝敬你爸,
他这一辈子也够难为他的了。有合适的人,也别拒人千里之外,有机会还是该成个
家……”
肖婷婷笑了,“可人家拒我于千里之外呀!你呀,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援朝笑了,“建设也老说我爱瞎操心,其实连自己都管不好。”
说到建设,肖婷婷说:“咱们几个从小就说要当警察,建设倒是如愿以偿了,
援朝,要是有机会,你现在还想当警察吗?”
援朝苦笑,“三十大几的人,跑都跑不动了,下辈子吧!”
肖婷婷也直摇头,“真怪了!这个职业大概有魔力,你看我爸爸,都落到这个
地步了,还老穿着警服,在副食基地喂猪也穿着警服。”
援朝说:“周大伯也说过,干警察有瘾,一当上就不想再干别的了……”
肖婷婷想起前两天看过的电影《红菱艳》,当警察大概就像穿那双红舞鞋,一
穿上就脱不下来了。就这么跳呀跳呀,一直到生命终结。
1985年秋,耳垂胡同的神州餐厅变成了“紫罗兰美发店”,门口旋转起理发店
特有的红蓝白三色标志。
一大早,乔云标戴着头盔、推着崭新的进口摩托车从家里出来。别看他也是快
50岁的人了,可好像越活越年轻。他还是在跑古董买卖,买卖越做越大,这交通工
具也变成了摩托。几乎同时,西装革履的乔伟也夹着皮包,手里还拿着半根油条,
边走边吃跑出来。
乔云标正发动车子,直嚷嚷别把西服蹭脏了,告诉儿子自己这是名牌皮尔卡丹!
乔伟平时起的晚,今儿是有官司,所以出门这么早。他才不信他爸的话呢。就
他那个抠门样,顶多也就是套假名牌,自己身上的这一套,才是真正的名牌呢。
刘家院里,援朝当年盖的小屋已经跟周围融为一体了,门上还贴着稍稍褪色的
红喜字。宋青已和建设结婚快两年了,女儿刘静快一岁了。
建设一大早起来就在那儿翻箱倒柜地找材料,宋青和孩子什么时候出的门,他
也不太清楚。今儿倒休,他准备在家查点资料,一个人好好琢磨琢磨最近接触到的
一个案子。
“严打”告一段落以后,分局成立了法制办,专门审核把关各种案子。考虑到
建设是分局为数不多学法律的大学本科毕业生,局里不顾刑警队长赵丰的反对,把
建设调到了法制办。
前几天,建设在法制办看到一个案子的材料,觉得有些问题。一个叫范宜轩的
70多岁的老人,独生子范建国劳改释放后好逸恶劳,违法行为不断,为此父子俩常
常发生争吵,甚至多次动过手。那天,范建国喝多了,两人又争吵起来,借着酒劲
儿,范建国殴打父母,范宜轩一怒之下,把儿子掐死了,接着又用刀扎伤了老伴儿。
建设觉得这范建国是范宜轩的亲儿子,就案卷记载的那点鸡毛蒜皮,吵几句就把亲
儿子掐死了,不大合情理,再说为什么还要扎自己的老伴儿呢?
经过梳理,他个人认为本案最起码有几个疑点:第一,范宜轩到底为什么杀死
儿子?从现有的材料看,缺乏动机;第二,在客观上他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掐死儿子;
第三,范宜轩老伴儿身上被刺的一刀,究竟是谁刺的?按照逻辑,范宜轩没有必要
这么干。
建设反复看案卷,并做了不少笔记。最后,他终于理出了个头绪,觉得差不多
可以说服别人了。他一看表,快中午了,马上骑上自行车赶到分局,径直走向刑警
队办公室。
办公室里烟雾弥漫,刑警们正在研究案情。建设原来就是这儿的人,现在虽然
调到法制办去了,但还是经常来这儿,跟他们都熟,所以他们一见建设进来,马上
都与他开玩笑。
建设随便应付了几句,径直走向赵丰,在他耳边低声说,关于范宜轩的案子,
有几个问题要跟他讨论。
赵丰一听就有些不耐烦,“你们法制办就是事儿多,那案子是铁板钉钉的,人
家自己都供认不讳了!”
建设不想当着众人的面与他争执,毕竟他曾经是自己的师傅。他又冲赵丰耳语
几句,赵丰勉强地站了起来,让手下继续讨论,自己随着建设出去了。
建设把自己的怀疑跟赵丰说了。
赵丰马上很不高兴地说:“你凭什么说范宜轩的杀人动机不充分?这种案件纯
属情绪冲动作案,有什么充分不充分的?大街上小流氓打架,谁都不认识谁,不也
一刀就捅死吗?”
“可范建国是范宜轩的亲儿子!就案卷记载的那点鸡毛蒜皮,吵几句就把亲儿
子掐死了?这不合情理嘛!”
“就算不合情理,可符合事实!我希望你好好看看卷宗,那么一摞调查笔录还
不算铁证如山吗!我还告诉你,我第一眼看见这老家伙就有感觉,我没抓错人,我
相信我这种感觉!”
“感觉?感觉能代替证据吗?”
“是,感觉是不能代替证据,可咱们干警察的感觉是从哪儿来的?是多年的实
践经验磨出来的!这不是主观主义,也不是盲目猜测!你老爸讲了好几次了,当年
他抓那个磨刀特务,靠的就是一种感觉!”
“这我不否认!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也能感觉得到,掐死范建国的确实是他爸
爸范宜轩,但是……”
赵丰一愣,更火了,“但是什么?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嘛!”说罢他就要走,却
被建设拦住。
建设又说了第二个疑点,一个40多岁的壮年男子,让一个70多的老头子给掐死
了,有点儿不合理。
赵丰讥讽地说:“哼,我以为你全知全能呢!范老爷子练了50年的太极拳,拳
王阿里怕也占不着他什么便宜呢!”
建设一愣,“哦?这我倒真不知道。”
赵丰笑了,“所以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你别老弄些花妖娥子的事儿。
咱们这行光靠啃书本不行,得靠实践经验!你看看你那帮老哥们儿,哪个不练的浑
身是眼睛?好人坏人一眼就门儿清!”
“这刑警当的你,是不是看谁都像坏人?”
“哎,你还真说对了!我天天跟弟兄们讲,只有看谁都像坏人,才是好刑警。”
建设哭笑不得,“荒唐!你这种思维方式是制造冤假错案的根子!”
赵丰火了,“我制造冤假错案?你干脆说我就是‘四人帮’好了!”
“你别激动,听我说完好吗!你应该换一种思维方式,一种逆向思维方式,也
就是说,一个好刑警必须学会把好人甄别出来,要学会识别好人,懂吗?”
“这不是桃子一筐,一筐桃子吗,我看你是读书读糊涂了!建设,你要是有给
人上课的瘾,让你爸把你调警校当老师去呀!”
建设见说服不了赵丰,他又去跟法制办主任老徐汇报,“我们姑且假定范建国
确是范宜轩掐死的,但作案动机依然可能有多种解释,由于这将决定案件的性质和
量刑的轻重,我认为,首先要排除几个疑点,一、范宜轩老伴儿挨的那一刀,是谁
捅的?”
徐主任拍拍卷宗,“这儿不是写的清清楚楚的,就是范宜轩嘛!而且他自己也
交代了!”
建设说:“他是交代了,可我认为他的交代并不可信。首先,他杀死壮年的范
建国是用手掐,可杀年迈的老伴儿却用刀,有点不合情理;其次,动机不成立,仅
仅说嫌老婆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不能构成杀人动机。还有……”
徐主任合上卷宗,“小刘啊,这个案子我看刑警队预审科还是认真办理的,你
的分析当然也有道理,但现在案子压得太多,我看……”徐主任的意思很明显,既
然这个案子是刑警队和预审科办的,人家也很认真,况且手头的案子很多,就不一
定花那么大的力气去复查了。
建设见自己的顶头上司都不支持自己,真有点着急了,脱口而出,“可不能因
为案子多就降低办案质量呀!”
这话说得很不策略,马上引起了徐主任的不快。这不是说我徐某人办案不讲质
量吗?
他立即皱起眉头,“我说要降低办案质量了吗?谁也没说呀!小伙子,年纪轻
轻的,好大喜功可要不得哟!”
建设连忙说:“主任,对不起,我刚才说话是冲了点儿……”
徐主任不高兴地打断他的话,“仅仅是冲了点儿?小刘,你的身份可不一般,
同志们都在看着你,还是要严格要求自己哟!我还有点事,就这样吧!”他起来就
走了。
建设被撇在办公室,一同事悄悄告诉他,主任刚在局长那挨了顿骂,所以没好
气。
建设突然火了,“这么一级骂一级的,就能把案子办好?现在是全国普法,不
把证据弄扎实怎么依法办案!”
同事们看看他,都不吭声。建设突然觉得自己很孤独,他也无奈地坐了下来。
公安局的信息传递特别快。建设和赵丰、徐主任在范宜轩案子上有不同看法的
事,很快传到了宋青的耳朵里。噢,原来今天在家查资料是为了和人掰扯案子。宋
青觉得有必要提醒丈夫,在公安局工作,可不是在学校做学问,不能书生气十足。
晚上一下班,她回到家里,在屋外支自行车的时候,就对建设说:“知道吗?
你现在可是全分局的名人了。”
“我?”建设正端着碗吃面条,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肯定是自己和赵丰
他们争论的事让妻子知道了。“妈的,传得倒挺快!都说什么了?是不是又是现任
局长的儿子,盛气凌人,目空一切!我不就是想把一个案子的事实搞清楚点吗?我
怎么了我?”
宋青进屋先倒水洗手,“你跟我嚷嚷什么?你呀,还是书生气太足。干公安这
行,光靠书本不行啊!”
建设拿筷子指着宋青说:“哎,你也这么说……”
宋青拿毛巾擦了擦手,“我说的意思,可跟别人说的不一样噢!”
建设马上去给妻子盛面条,“那么,你是支持我了?”
宋青接过碗,“我可没这么说!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是对是错呢?我看你呀,还
是先跟预审科一起把案子重审一遍,有把握了再说,别事儿还没办就到处树反对派!”
建设嘴上不说,心里还挺佩服妻子,不哼不哈地支了自己一招。
小两口正说着,门外传来乔伟的声音,“建设在家吗?”
建设迎了出去,心里有些纳闷。他来干什么?
乔伟见面就问:“你们分局是不是抓了个老头儿叫范宜轩?”
建设更纳闷了,你问他干什么?
原来乔伟今天一大早出门赶到事务所,接手的一个案子,也正是范宜轩杀子案。
不过来的那一大帮人却都是为范宜轩抱屈,要为他伸冤的。乔伟听了半天,才弄明
白,他们是范宜轩的邻居,平时对范建国虐待父母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现在公安
局把老头儿抓了起来,认定他杀害了儿子,大家感到愤愤不平。难道逆子要行凶杀
父母,父母就不能自我防卫吗?为此他们找到了律师事务所,想让精通法律的律师
介入这场官司,为范宜轩老头儿讨还公道。乔伟一听是南城分局办的案子,建设又
是分局法制办的,没准他知道,就来找他了解一下。
建设听完乔伟的叙述,说:“你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
乔伟说:“什么意思?大家沟通一下,便于从不同角度把这个案子搞清嘛!你
说咱们这快成一家人了,对簿公堂多不好啊!”
“别动不动往一家人扯!”话虽然这么说,可建设心里下了决心,非把范宜轩
这个案子给弄个清清楚楚。
胡同口美发厅门口旋转的霓虹灯在夜色中格外显眼,乔占魁溜达着在店外停下,
好奇地往里看着。突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乔占魁吓了一跳,回头一看,
却是周栓宝,“你个老不死的,蔫不叽的,想把人吓死啊!”
周栓宝见他老盯着那些女孩看,就骂道:“你个老不正经的!剃头店没见过呀?”
随着岁月流逝,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已经烟消云散。做了几十年的邻居,大家都
老了,也没什么利害冲突了,反倒像老朋友。
乔占魁一笑,“这不闲也是闲着嘛!”
周栓宝可闲不住。他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看见晾着的衣服还没收,就顺手收
下晾在过道里,敲敲透着灯光的小屋门,说:“宋儿啊,你衣服忘收了,我给你晾
门口了!”宋青在屋里应了一尸。
他又敲敲对面的门,“铁蛋!几点啦?还不睡觉!”铁蛋在屋里也应了一声,
接着灯灭了。
周栓宝摇摇头,转身往自己家走去,突然感到什么,又回过头来。他在黑暗中
只见一个人影推门进了刘家,立即摸了根棍子跟了过去。
刘家屋里,那个人摸黑进来,摸索着开了灯,灯亮了,原来是提着大包背着小
包的援朝。他四下看看这个冷清的家,叹口气,随手拿起桌上的相框,吹去上面的
灰尘,久久地凝望着。
这是他和丁丽的合影。
周栓宝跟进来了,见状松了口气,“援朝呀,嗨,我还当是个贼呢!”
援朝见周栓宝拖着根棍,还以为他用上拐杖了,听他这么一说,不禁笑了。
援朝到上海出了趟差刚回来。本来也轮不到他,快走的时候有个人生了病,临
时让他顶了上去。因为走得急,所以也没跟丁丽事先说,弄得丁丽挺不高兴,以为
援朝又跟肖婷婷搞到一起去了,一气之下她也回父亲那儿住了。
周栓宝正为这事埋怨他,援朝苦笑,“怎么可能呢?唉,反正我有嘴也说不清,
不说了!”
耳边忽然响起铁蛋的惊喜的声音,“爸!你回来啦!”
援朝刚一回头,儿子已扑了上来,“你怎么今天才回来?妈妈都骂了你好几回
了!”
援朝欣喜地看着儿子,“小子哎,几天不见,又长个儿了!功课怎么样?”
“没问题,全班第十名。”
“才第十名?你对自己也太高标准严要求了吧!”
父子俩正说着,丁丽从屋外走了进来,援朝直起腰来,说:“你回来啦!”
丁丽默默地点点头进了屋,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睡觉去!”
周栓宝赶紧拉着铁蛋走了。
援朝和解地说:“还没吃吧?我给你下点面条!”
丁丽看了看援朝的旅行包,知道他刚下火车,就说:“你也没吃吧?还是我来
吧!”系上围裙出去了。援朝望着她的背影,开始收拾行装。
丁丽正在厨房忙碌着,援朝出现在门口,犹犹豫豫地说:“我,给你买了点东
西,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丁丽回头看看他,眼神有点异样。
援朝磨磨蹭蹭地摸出一条珍珠项链,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丁丽看着眼前的项链,心情有些复杂,“挺好的,贵吗?”
“我也不懂贵不贵,反正人家说还行。我,我给你戴上吧?”援朝说着,就笨
手笨脚地给丁丽戴着项链,丁丽以少有的耐心让他摆弄着。
项链戴好了,援朝像完成了一项工程,看了看,说:“我觉得,我觉得挺合适
你的……要不,我给你拿个镜子照照!”
他转身拿镜子去了,丁丽低头看看项链,深深叹了口气。
镜子拿来了,援朝双手捧着给丁丽看,丁丽突然一巴掌把镜子打翻,“有什么
好照的?”
援朝大吃一惊,“你怎么啦,丁丽?”
丁丽看着他,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我的……签证下来了。”
援朝愣住了,半天才说:“什么时候走?”
“下个星期一。”
援朝异常平静地说:“好,下个星期一我调休,送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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