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无悔生命
在一个KTV包房里,酒气冲天的赵丰拿着话筒,正在高唱国际歌,乔伟也手舞足
蹈地跟着唱。旁边一个男人在那儿睡着了,他就是今天做东的主人,姓胡。最近,
他通过乔伟打赢了一场官司,而赵丰过去也曾在一个案子里帮过他的忙,因此他特
意把他们都请到眼下最时髦的KTV包房来,连吃带喝,乐一乐。
赵丰一曲唱毕,乔伟凑趣地热烈鼓掌。
赵丰扔下话筒对乔伟说:“乔律师,你老丈人我们老刘局长,那是我的恩师呀!
没他,就没我赵丰!”他举起酒杯,“来,为他老人家干一杯!”他们原本不认识,
今天在胡老板的介绍下,成了熟人。
两人碰杯,赵丰一饮而尽,乔伟却只抿了一口。
赵丰不干了,“哎,你怎么没喝完呢?不行!得干了!”
乔伟求饶了,“再喝我就趴下了。”
赵丰舌头也有点发硬,“趴下也得喝!我告诉你,这人啊,就得能站着,也得
学会趴下。你要没这能耐,早晚得自个儿,把自个儿气死!你那二舅哥刘建设,不
就多一张大学文凭嘛!嘿!上去了!你老哥我呢,这倒霉的刑警队长一干就是10年!
不说这些了,唱歌!”
国际歌又响了起来,正睡觉的胡老板本能地捂住耳朵。
走廊里,有人探出脑袋骂起来,“操你大爷!就听你丫唱了?”
赵丰当了10年的刑警队长,哪听得别人骂!他猛地拉开房门,拿着话筒站在门
口大声地唱道:“……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隔壁包房门也开了,一个男人指着赵丰说:“你存心是不是?唱他妈一晚上国
际歌了!你烦不烦呀!”
赵丰就是要气他,“老子就愿唱这个!你要听着烦就别听!”
那男人骂骂咧咧出来了,一把揪住赵丰,两人立刻扭成一团。赵丰一下子把对
方摁在地上,顺手拿过话筒,“你烦国际歌,我偏让你听!”他把音量调到最大程
度,跟着高唱起来,乔伟着急劝阻,被他推开了。
几个保安员赶过来制止,很快和赵丰他们卷在一起。在震耳欲聋的国际歌声中,
包房里乱成一团。
赵丰在KTV包房里滋事时,建设正在训斥那个在授衔前一天晚上、开车蹭了记者
被交通队拘起来的那个刑警陈力。
“你也后悔?那你早干嘛来着?分局、市局、公安部,从上到下,三令五申,
不让酗酒。可你是怎么做的?挺漂亮个案子,你非给弄个不光彩的结尾。就非得喝
那几口猫尿?”
陈力低头不语。
他那耷拉脑袋的样子,建设见了又气又怜,他缓了缓语气,“家里怎么样?”
陈力摇摇头,“还没回去过呢。”
“给你两天假,回去看看老爷子,前天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你出差上山西了,
老爷子胃不大好,回去路上给他买点儿软和的,另外,你闺女明天过周岁生日。”
建设翻看笔记本,“你媳妇让你给订个三宝乐的蛋糕。”他见对方不吭声,抬头大
声说:“你听见没有?”
陈力忍不住抹起眼泪来了。
“大小伙子,哭什么?还像个刑警吗?”
陈力狠狠地抹去眼泪,说:“刘局,你放心,我陈力要再给分局抹黑,我自己
脱这身衣服!”说罢转身就走。
建设望着他的背影笑了,随即露出倦容,仰靠在椅背上。自从当了局长以后,
建设深深体会到现在的民警队伍的确难带。说多了吧,他们听了不受用,可干活儿
还得靠他们,不说吧,他们的胆子会越来越大,不定给你弄出点什么事来。
正想着,宋青走了进来,把一份材料放在桌上。这是她的请调报告。最近,国
家有了新的规定,国家工作人员不得在其配偶担任领导职务的单位工作。因此,建
设当了局长,宋青就不好再当她的政治处主任了。
建设拿起报告看了一眼,痛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走是走,可我还得提醒你,队伍管理不能放松,该抓的就得狠抓!”宋青
朝门外努努嘴,“陈力的事,就算了结了?”
建设不耐烦地说:“你还想怎么样?宋青,我有时越看你越像我妈,记得我小
时候,我妈就老这么教训我爸,不能手软,不能动摇,不能站不稳立场……”
把我当成你妈,有这么比的吗?宋青不禁笑了,“你还别说,就得有个人跟你
常叨叨!现在社会可比你妈你爸那会儿复杂多了,人正都怕影子歪呢。一件事儿处
理不当,马上就会有几十个版本的说法,编电视剧的想象力都没这么丰富。你知道
现在人家怎么说吗?人家说陈力是你的远房小舅子。”
这可把建设气坏了,“谁说的?”他非要问个明白。
宋青知道他那个急脾气,让他知道是谁说的,还不跟人急?
两口子正在那儿说呢,值班室向建设报告了赵丰在歌厅与人打架的事。建设气
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本来宋青就说护着你们,现在可倒好,给了脸还想上鼻梁?
建设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赵丰,为他说情的人却接踵而至。第一个来的竟是老父
亲刘海山。一大早,刘海山遛完弯儿,在早市买了菜,不疾不徐地来到建设的办公
室。他把一篮子青菜往茶几上一放,就说:“照说这话我不该说,可心里老不是滋
味,赵丰这小子是可恨,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误,可是,他毕竟是个立过两次二
等功,四次三等功的人物,在刑警这个圈子里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他……”
“爸!您甭往下说了,我这就够为难的了,从出事儿到现在,光电话我就接了
20多个,个个都是为赵丰说情的,爸,您自个儿说,这正常吗?”
刘海山的确从内心感到惋惜,公安局培养个人也不容易啊。
建设看了看表,说自己有个会,起身就要走。
刘海山觉得自己大老远的跑来,儿子就这么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给打发了,也忒
那个了。他不满地说:“除了开会你还会干什么?现在老百姓都议论什么你知道吗?
刑事案件上升,干警违纪上升,群众信访上升,下降的也就是破案率了!”
建设也不高兴了,“爸!我说您踏踏实实在家享福好不好?这早晨起来逛逛市
场买买菜,回头跟周大伯他们在花园聊聊天,您操这份闲心干什么呢?”
“好你个刘建设!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就算我不该为赵丰说情,可我毕竟是个
干了40多年的老公安,论公,是你的前辈!论私,是你爸爸,竟敢这么跟你爸说话!”
刘海山恼羞成怒,怒冲冲地提着菜篮子走了。
建设苦笑着在办公室转了一圈,来到窗口,看见刘海山气冲冲地走出院子。他
立即冲着正在院内擦车的司机喊道:“小李,快,开车送送老爷子!”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又响了,建设接起电话,原来是丁维全。
丁维全在电话里说:“建设啊,我找不着你爸爸,只好直接麻烦你了。”他在
电话里说的也是为赵丰说情的事。
建设心想,这个赵丰也真是太神通广大了,居然连丁维全这样清高的作家也被
动员起来为他说情。
丁维全在电话里解释说:“建设啊,你别误会,赵丰有个朋友的表哥,叫林柏
成,是个回大陆投资的台湾企业家,说来也巧,就是当年耳垂胡同那个国民党税务
官的儿子,事关海峡两岸的关系,你就抬抬手吧。”
建设也不含糊,说:“丁伯伯,赵丰的事儿与两岸关系有什么关系?他表哥又
不是李登辉!对了,丁伯伯,我听说您和那台湾人一起炒期货呢,是不是赵丰的事
儿跟您也有点儿关系?”
丁维全见事情越扯越远,连忙说:“建设,甭管什么关系吧,这事儿你了伯伯
是撕下脸皮张了嘴了,行不行,你就看着办吧。”说着,就在那头挂了电话。
建设放下电话,心里直叹气。对别人都说应该严格要求,可一到了亲戚朋友,
又都换了一个标准。
他刚拿起一份文件,电话又响了。他伸手去接,想想算了,肯定又是说情的,
他索性拿着文件坐到远离电话的沙发上去。电话响了一会儿,终于沉默了。他刚松
了口气,不想办公室小郭敲门进来说:“刘局,您的电话,打到办公室去了!”
建设气得把文件一扔,“不接!你就说我不在!”小郭转身刚要走,他又改了
主意,“算了,还是我去接吧!”正要出门,民警小王匆匆走来,叫了一声:“刘
局长……”
建设有些不耐烦地说:“有话待会儿再说吧!”
小王有些进退两难,“这……”
建设回头问:“到底什么事呀?”
小王这才说:“医院来电话,说有个叫肖东昌的,是咱们分局的老干部,住院
期间突然不告而别,好几天没回来,怀疑是失踪了!”
“快,叫司机班准备车!我马上去!”建设立即转身进屋给家里打电话,他估
摸着父亲这会儿该到家了。
虽然过去建设最讨厌肖东昌,可现在当了局长,他倒挺愿意手下多有几个像肖
东昌这样干什么都死卖力气的。再说,肖东昌折腾了一辈子,最后落了这么个结局,
仔细想想也挺让人不落忍的!
刘海山要是坐了建设的车,这会儿应该到家了。可是这个倔老头儿在儿子面前
碰了钉子,赌了一口气,说啥也不上小李开过来的车,因此这会儿他还没到家呢。
电话响了半天,家里就是没人接。建设在心里直埋怨,老爷子瞎溜达什么呀!
他放下电话,让办公室派几拨人,分别到肖东昌的家里、肖婷婷的酒吧和戒毒
医院去找找,看是否会在那里,自己则以最快的速度开车赶到了医院。
医院院长见公安局长亲自来了,也怕担责任,忙不迭地说:“他一直闹着要出
院,因为他的病情不太乐观,我们没同意他出院,后来以为他断了出院的念头呢,
谁知前天夜里查床的时候,发现他人没了!”
建设奇怪了,“怎么前天发现人没了,今天才通知分局?”
院长解释说:“先是跟他家属联系,一直联系不上,听说进了什么戒毒医院。
我们这才想起他的原单位。”
建设点点头,“哦。”
他们在病房门口停下,院长推开门,“喏,就是那张床,18床。”
建设进屋翻弄着抽屉枕头等物品,找到了一叠旧杂志,上面醒目的标题尽是与
毒品有关的报道文章。看来老头儿还惦念着他女儿肖婷婷戒毒的事。可怜天下父母
心哪!建设在心里感慨地说。
这时,派到其他地方的几拨民警先后用对讲机向建设报告,他们也没发现肖东
昌。
出了医院,建设来到了大哥那儿。他想大哥老跟肖婷婷在一起,兴许能知道肖
东昌跑哪儿去了。援朝想起上次去看肖东昌的时候,一谈到肖婷婷,他老是恨恨地
骂毒贩子,他会不会……”
建设一听这事立即扔掉手中的烟头,“完全有这个可能!老爷子想亲手抓住毒
贩子一雪心头之恨!走,上车!”
可是上哪儿找他去呢?建设到底是警察,立刻想到肖东昌想抓毒贩子,只能从
女儿那儿找线索。于是他和援朝来到了酒吧。
酒吧的门被打开了,建设和援朝等人进来了,四散开来熟练地察看着。建设径
直走向办公室,援朝跟了上去。他俩发现一只抽屉已被拉开,里面都是些注射器之
类的吸毒用具,桌上一只烟缸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如果我有不测,请务
必继续追查此线索。肖东昌。”下面是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这就是一个老警察的天性!到什么时候他也嫉恶如仇,但
也到什么时候都条理清晰。建设马上让人查一下纸条上留的这个地址和电话。这时,
手里的对讲机也响了,稀里哗啦响成一片,里面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报告局长,
肖东昌已经找到了!正送往医院。”
建设不觉松了口气。
当建设再一次赶到医院时,肖东昌已经被人从救护车用担架抬下,直接送进了
抢救室。
肖东昌在众多的仪器的包围中残喘着,一群医生在他身边忙碌。但是看得出来,
肖东昌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当地派出所的一位所长在走廊里向建设汇报说,肖东昌是在万泉小区里被人发
现的,当时有个老太太向派出所汇报,说有个老头儿怪怪的,一连好几天,天天在
他们那片转悠,半夜都不回去,就坐马路牙子边上,她以为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所长拿出一个笔记本,说这就是从肖东昌身上发现的。建设接过去一看,上面
记了很多阿拉伯数字,像是时间。建设看着这个小本,眼前仿佛出现了肖东昌一边
暗暗观察,一边在小本上记录的情景。
“你还别说,我们根据他提供的线索,进行了侦查,结果还真破获了一起商标
造假案,不过没有发现毒品。”所长最后说。
建设拍了拍所长的肩膀,让他先回去,自己转过身去透过门上的玻璃向里面看
着。肖东昌在病床上闭目躺着,身上插了很多管子,氧气瓶上的小瓶里不间断地冒
着气泡。
刘海山和肖婷婷他们闻讯也几乎同时赶到了医院。
看见父亲蜡黄的脸,肖婷婷强忍着眼泪,叫了声:“爸……”
肖东昌听见女儿的声音,费力地睁开眼睛,强笑着,“婷婷,戒毒……一定戒
毒……”
肖婷婷点点头,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援朝在一旁紧紧揽住她。
肖东昌强笑着摇头,“婷婷,我的女儿,不哭!”他努力地转脸寻找什么。
刘海山上前说:“老肖,我在这儿呢?”
肖东昌看见他,颤抖伸手,刘海山紧紧抓住他的手,肖东昌说:“老刘,婷婷
就交给你了,往后,他就是你闺女了!”
肖婷婷泣不成声:“爸,你可别扔下我……”
刘海山强忍悲痛,“你放心吧,老伙计!她本来就是我闺女!”
肖东昌突然笑了,“我要见马克思去了,老伙计,我等着你,等你来了我们接
着吵架,好吗?”
刘海山使劲儿点头。
肖东昌张了张嘴,可就是说不出话来。看得出来,他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他
颤抖着抬手指着刘海山,刘海山凑近他说:“老肖,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
肖东昌一把抓住刘海山身上旧警服的扣子,再也不放手了。
刘海山明白了,“老肖,你是不是想穿着警服走?”
肖东昌的眼睛亮了。
刘海山泪水潸然,“你放心吧,一定给你穿着警服走……”
肖东昌微笑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肖婷婷扑向父亲,痛哭起来。众人忙把她拉开,一袭白床单盖上了肖东昌的脸
庞。
刘海山父子红着眼圈走出了病房。小郭走来,拿着张照片,轻声对建设说:
“这是在他身上发现的。”建设接过来,是一张赵秀芝半身照,他递给父亲。刘海
山接过照片,百感交集,沉吟良久,又交还给小郭,“还放在他口袋里,让他带着
上路吧!”
在回来的路上,刘海山坐在建设的车里,主动对儿子说:“在老肖面前,我突
然一下子想通了,一个人要在闭眼的时候没有什么遗憾的,还不容易!赵丰那事儿,
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那天我说过的话,就贴上作废吧!”
料理完肖东昌的后事,分局党委经过讨论,决定给予刑警队长赵丰行政记大过
处分,撤消现任职务,调派出所工作。
援朝工厂门口告示牌上贴着待岗人员的名单,人们看着议论着,一个女工挤进
人群,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双手捂脸哇地一下哭了出来,挤出人群跑了。
援朝也挤了进来,急切地看着。终于,在一大排名字中,他看见了“刘援朝”
三个字,他有点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再看,的确是自己的名字。他也下岗了!
而这个时候,肖婷婷却在戒毒医院完成了戒毒治疗,出院了。
她回到了酒吧,看到满地尘土,感慨万分。她拉开抽屉,把放在里面过去用过
的注射器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倒进了垃圾筒,然后盘起了头发,卷起袖子,先是
扫,后用水冲,把酒吧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干完了活儿,她满意地看了一眼,拉开了大门,却意外地撞上正要敲门的援朝。
援朝有些意外,“你,你回来啦?怎么不告诉我去接你?”
肖婷婷笑笑,“我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援朝苦笑,“那我也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我下岗啦!”肖婷婷这才发现
他手里提着酒瓶,又喝得醉醺醺的了。
“不就是下岗吗!有什么了不起!酒吧又要重新开业了,正缺人手呢,你就过
来帮我一把吧!”肖婷婷很不满意援朝老这样自暴自弃。
“你说什么?”
肖婷婷夺过他手中的酒瓶,“说什么,让你到酒吧来给我打工!”
援朝夺回酒瓶,“胡说!我一个大老爷们,靠女人养活……我成什么了?”
肖婷婷真不明白,“怎么是我养活你呢?你得干活儿劳动,是你自己养活自己!”
“可别人不会这样看的!别人会以为我是个吃,吃软饭的……”
肖婷婷火了,“你胡说什么?你要真怕人家嚼舌头,我们马上结婚好了!”
“结婚?我呀?”援朝苦笑着,“我现在哪有资格结婚呀?”
打工不干,结婚又不干,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肖婷婷突然起了疑心,“你是
不是觉得我是个屡教不改的吸毒者,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援朝倒不是这么想的,“是我配不上你,即使要娶你,我也得活出个样子来。
你给我一点时间,多给我一点时间,我要再干不出点样子来,我就不回来见你!你
就当我给汽车撞死了好了!”
肖婷婷捂住他的嘴,“不许胡说!”
援朝却是认真的,“我不是胡说,我说的全是我的心里话。我要再这样混下去,
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为了找工作,援朝满北京城跑。
可是许多工种有年龄限制,一听援朝都40多岁了,就摇起了头,还有些工种他
又干不了。好不容易有家单位不限年龄、工种,却又要学历证明,起码是高中以上。
那天下午,援朝跑了一天,仍然一无所获。最后,他没办法,来到了弟弟建设
那里。偏偏在半路上天下起了大雨,把他淋了个落汤鸡。
全身湿透的援朝木然地走进分局大门,传达室内,值班民警探头把他拦住了,
“哎,请问你找谁?”
援朝缓过神来,“我找刘建设。”
“你是哪个单位的?有什么事?有证件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援朝无言以对。我没单位,没证件,就是为这事来的。
可怎么向人家解释啊。
正好建设在门厅里向几名民警布置一个紧急任务,无意中看见了援朝,他正湿
淋淋地站在门口,连忙过去招呼哥哥坐下,并递给他一条于毛巾,然后回头继续布
置工作。等他把工作交代完毕,民警们依次离去以后,建设却发现哥哥已经离开了。
大哥来找自己干什么?建设正在犯嘀咕,乔伟来了电话,告诉他援朝下岗的事。
前几天,援朝还指望自己能找到工作,所以在家里谁也没告诉。乔伟是听肖婷婷说
的,可他觉得大勇哥的条件实在不好,很难帮他找到工作,就把电话打到了建设这
里。
大哥也真倒霉。要文凭没文凭,年龄又那么大,往哪儿安排呀?公安局是绝对
进不来的,要不就试试保安公司吧。建设觉得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就是
有人在背后说,也不管他了。他坐在桌前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拨通了保安公司
姜经理的电话。
公安局长的电话还是好使的,保安公司姜经理二话没说,就把援朝收了下来。
正好有一拨新保安在集训,援朝就加入到这个行列。当然,他是整个队伍中年龄最
大的一个。报到后第二天,队长就陪着一个民警走来,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派出所
派来的赵丰同志,他们这一周的集中训练由他负责。
赵丰挨个看着每一个人,最后来到了援朝面前。他不禁有些诧异,怎么刘援朝
也在这儿?哦,肯定是他弟弟刘建设安插进来的。赵丰对援朝倒没恶感。1982年那
会儿,援朝还和肖婷婷一起帮赵丰他们破过一个流氓伤害案。但是一想到他那个弟
弟刘建设,赵丰的心里就来了气。对别人这么要求那么要求,可自己却利用职权把
哥哥安插到保安公司来。好吧,让我也来严格要求一下这些保安员吧。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走回队列前,“听我口令,立正……向右转!齐步走……”
保安员们按命令操练着。
“一!”
保安员们踢腿,定住。援朝毕竟年龄大了一些,时间一长有些支持不住,微微
摇晃。
赵丰特意来到他面前,说:“坚持得了坚持不了?坚持不了回家。”
“没问题!”援朝咬了咬牙,身子却晃了一下。
赵丰冷笑着说:“没问题?别以为保安员是人都能当,这也需要真本事,没这
金钢钻儿就别揽瓷器活儿!”
援朝坚持着。
赵丰盯着他,半晌才发出第二道命令:“二!”
保安员们又迈出一步。
就这么一天折腾下来,把援朝累得不行。他疲惫地来到肖婷婷那里,一屁股坐
下就不想动了。刘动上大学了,家里就剩了他一个人,有时他就干脆住在肖婷婷那
里。
肖婷婷觉得奇怪,“不就是一二三四嘛!怎么累成这样?”
援朝苦笑,“派出所来了个带队的,贼横贼横的,就是上回闹事的那个赵丰,
我估摸着他把对建设的气全撒我身上了!”
这赵丰也真是,挺大个男人,这么点器量?况且过去咱们还帮他破过案呢,怎
么这么忘恩负义,给人小鞋穿?肖婷婷端着一杯水递给他,“叫我说,干不了就别
干了!受这个累干嘛?”
“你又来了!”援朝心想,你都能把毒戒了,我挨这点累算什么?他见肖婷婷
挨自己太近,连忙说:“哎,别这么着,我身上尽是馊味儿。”
肖婷婷偎着他,“我就爱闻这馊味儿!赶明儿结了婚,我要天天闻呢。”
援朝感动地抱住她。
援朝当上保安没几天,丁丽从美国回来探亲了。自从1985年出国,一晃也8个年
头了。她在美国已获得了绿卡,这次回来,打算把儿子接出去。
在落日的余晖里,丁丽拖着旅行箱从国际航班到港口走出来,望着周围熟悉的
一切,她脸上掠过一丝激动。
站在接客人群中的丁维全和刘动急切地迎上来。
“铁蛋,你都这么大了……”丁丽欣喜地看着长成大人的儿子,激动地拥抱着
他,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丁维全眼睛也有些湿润,有意打趣,“好了好了,你们娘儿俩再这么亲热,我
可要吃醋了!走吧,我们爷儿俩给你接风,北京烤鸭,你爱吃的!”三人说笑着往
外走去。
吃完饭,回到丁维全家里。丁丽洗换了一番,在儿子面前坐下,似乎无心地说:
“你爸好吗?”
“还行!前一阵子下了岗,现在在工厂当保安呢!”
丁丽叹了口气,刘动察觉出母亲的心思,“妈,你是不是又要说爸碌碌无为了?”
丁丽摇摇头,“不说了,其实也轮不到我说了。现在他是他,我是我,要是没
你,我也许都忘了世界上还有这么个人了!”
想到母亲对父亲这么绝情,刘动有些失望。这些年他一直在盼父母能够重新走
到一起来,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丁丽拍拍儿子的面颊,起身对着窗外,轻声地,“他和你肖姨快结婚了吧!”
刘动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不明白这些大人当初是怎么回事,现在又是怎
么想的。肖婷婷听说丁丽回国了,倒劝援朝回去看看她,“人家这么老远回来,见
个面总是人之常情吧!不说别的,就为让铁蛋心里好受些,你也该去看看人家!”
援朝坚决不去。丁丽现在有了绿卡,成了美籍华人,而自己连街道工厂的工作
都丢了,跟外地农民一样当了保安。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不是送上门去让她嘲笑
吗?
两人正说着,一个女服务员进来对肖婷婷说:“肖经理,有人找刘先生。”
援朝奇怪地问:“找我?谁呀?”
女服务员说:“没见过。一个女的。”
援朝和肖婷婷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是不是她呀,怎么还找上门来
了?
果然,进来的真是丁丽。
丁丽见援朝出来,就对他说:“听说你不愿见我,有这个必要吗?至少我们还
是老同学老街坊吧?”
“你让我清静清静好不好?我刚过几天安静日子,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回来看我的儿子,看我的爸爸,看我的祖国!用不着谁批准吧?”
“你的祖国?说的好听!你要是心里头真撂不下这些,你出国干什么?美国的
月亮就那么圆?”
“援朝,你别以为我巴巴地求着见你!说心里话,我也就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
样,假如刚才我进来以前,对你还有几分歉疚的话,现在我什么也不欠你的了!”
援朝猛地冲到门口,拉开门,“那你走呀!恕不远送了!”
酒吧里不多的客人纷纷回头看着,丁丽不急不躁地说:“可惜,你没有权力赶
我走,我是来找肖婷婷的。”
丁丽不但没走,反而进去与肖婷婷聊了起来。两个女人原本是暗中较劲的对头,
现在一个在美国,一个刚戒断毒瘾获得新生,没有了利害冲突,反而感到亲近起来。
援朝本来还有些事要与肖婷婷商量,看见丁丽在里面跟肖婷婷聊个没完,急得
在门外不安地徘徊着,因为上班时间快到了。
终于,他忍不住,推开门,“你们还有完没完呀?””
丁丽只好站了起来,跟肖婷婷握手告别。走过援朝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
“援朝,现在说什么都没意义了!但我还是要说,希望你们……幸福!”她眼睛一
红,转身走了。
在与丁丽的争夺中,肖婷婷终于把援朝彻底拉了过去,因此她现在反而觉得丁
丽有些可怜。她跟在丁丽的后面,望着她的身影,说:“援朝,你真不该这样对待
她,真的!”
援朝也有些后悔,“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啊……”
丁丽的来访,害得援朝上班迟到了半个多小时。等他急忙赶到工地,大门已经
紧紧关上了。他着急地敲着门,领班的队长开门见是援朝,就很不高兴地说:“你
还知道来呀?”
援朝急忙说:“实在对不起……”
“晚了,你被除名了!”队长嘭地把大门关上。
援朝急得双手直捶门,“队长,队长!我真的有事呀!”铁门发出巨大的轰响。
大门上的小窗开了,队长露出冷若冰霜的脸,“你烦不烦呀!一条街都给你吵
醒了!”
援朝苦苦哀求,“队长,我今天真的有事!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再有第二回
了!”
另一个保安也在门里劝队长,“干嘛呢?都是出门混事的,不容易!”
半晌,队长才拉开门,没好脸地,“兄弟,咱们丑话说头里,你要再有第二次……”
“您放心,不会有第二次了!”
迟到了这么多时间,援朝感到很愧疚,因此他今晚格外卖力。他让队长在楼内
呆着,自己则一遍又一遍地在工地上巡视。他拿着手电,仔细地检查着铁栅栏门上
的锁,又用手电四处照着。
在一个材料堆边,他走累了,习惯地掏出小酒瓶放到嘴边。他刚要喝,猛然想
起自己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份工作,今后还想跟肖婷婷组织家庭,这酒不能再喝了。
他看了看小酒瓶,远远地把它扔掉。
仿佛是心灵感应,此时的肖婷婷也在自己的卧室里憧憬着今后温馨的家庭生活。
她把从两张生活照上剪下的援朝和自己的头像,拼在一起,歪着头端详着,笑了。
丁丽也在家独自翻看老相册,一张张童年时代的旧照片,勾起她无限的回忆与
感慨。女人这一生啊,就像划过夜空的流星,稍纵即逝!她想到自己最美好的时候
已经过去,如今却落得个孤身一人,不由地合上相册,伏案抽泣起来。
天快亮了,援朝在画满红圈的挂历上,又画了一个圈儿,他伸了伸胳膊腿,出
门做天亮前的最后一次巡视。
工地上万籁俱寂,援朝边看边走着。忽然,远处传来“哗啦”一声,他警觉起
来,侧耳聆听着,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走过去。
工地的材料堆越来越近了,他放慢脚步警惕地观察着,“谁?有人吗?”
没有任何回声,他机警地弯腰摸过去。
蓦地,两道眩目的灯光射过来,照得他睁不开眼睛,同时传来汽车发动的轰鸣
声,一辆卡车猛地向他冲来。
有人在盗窃建筑工地的材料!援朝立即张开双臂在车前拦着,大声喊着:“站
住!停车!”
卡车戛然而止,车上一个男子威胁道:“你再不让开就撞死你!”
光影中,屹立不动的援朝突然大喊起来,“有人偷东西了!快来人呀!”
卡车加速,夺路而去,撞倒了光影中的援朝,消失在黑暗中。
夜色里,从昏迷中醒来的援朝用手颤抖着抓住泥土,一寸一寸地向前爬去。他
的眼睛被血糊住了,嘴里喃喃地低语着,不停地爬着。
他努力地爬向射出灯光的值班室,爬进光明之中,伸出满是鲜血的手,颤抖着
伸向电话……
等到救护车赶到,把援朝送往医院,他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援朝的死,使赵丰的良心受到极大的谴责。他觉得自己太混蛋了,在援朝生命
尽头的最后几个星期里,自己还把对建设的气毫无道理撒在了援朝身上。因此当他
听说分局并没有把援朝评为烈士时,忍不住到分局找建设理论。
建设办公室的门开着,赵丰板着脸在门口停下,在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
正在批阅文件的建设抬头见是赵丰,冷冷地说:“门开着还敲什么?进来吧。”
赵丰径直走到桌前,“我就问你一句,援朝为什么不是烈士?他是与犯罪分子
搏斗牺牲的!”
建设手里的笔停了一下,低头不语。
“我虽然不是刑警了,但我这双眼睛仍然是一个老刑警的。我第一个到了现场,
我看得出现场是怎么回事!援朝应该是烈土!”
建设仍低头不语。
“难道你真的六亲不认啦?六亲不认就是共产党吗?建设,我真没想到你把这
乌纱帽看得这么重!你太让我失望了!”
建设的手在颤抖着。
“我知道我人微言轻!但我还是要说!我是犯过错误,也许我根本不配说什么,
可我真没想到,你他妈的这么操蛋!”
建设终于忍不住了,一跃而起,“赵丰!我再他妈操蛋也轮不着你来骂我!你
给我滚出去!”
赵丰瞪他一眼,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建设,我是没资格骂你,可是我有资
格去破案!我要是让援朝的血白流了,我那才是操蛋!”说罢,把门狠狠撞上,走
了。
建设气得把笔狠狠摔在地上,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走着。对大哥的死,他比赵丰
更痛苦。大哥平庸地度过了一生,临死时壮烈了一下,却得不到应有的褒奖。作为
亲弟弟,而且身为公安局长,还有比这更令人气恼的吗?
在分局和保安公司讨论是否追授援朝烈士称号的会上,有人说,把他评为烈士
有点高了,至少国家财产还是让犯罪分子偷走了,他是有责任的。
还有的人说,援朝平时表现一般,原单位让他下岗也是因为他经常酗酒、旷工,
据说还跟个吸毒的女人鬼混在一起。
建设碍着自己的身份,在会上也不便多说。最后,就这么给援朝定了个因公死
亡。
想到这里,建设愤怒地一拳砸在玻璃窗上,玻璃碎了,鲜血从手背流出。
援朝死后没多久,丁丽就登上了回美国的飞机。本来这次回国,是想接儿子出
去读书,可刘动现在是警官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不愿辍学去美国。此时,她神色
落寞地站在自动通道上,耳边想起临行前跟儿子的谈话。
“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我现在不也挺好嘛!再说姥爷也老了,身边也得
有个人陪着吧!”
“妈不勉强你,可你自己得想好了!”
“妈,用不着想,这不明摆着嘛!还有两年我就毕业了,我总不能去当美国警
察吧!况且,爸爸一辈子都想当警察,可到死也没如愿。现在,我觉着我是在替爸
爸当警察呢!”
“可你爸连个烈士都不是,妈觉着心寒啊!”
“妈,别人怎么看他一点都不重要,反正在我的心里,我爸爸是个英雄!我这
一辈子要做的事,就是圆爸爸的梦!”
国际航班飞机滑过跑道,飞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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