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柱子的爹是个走南闯北的补锅匠。民国26年柱子满16岁那年的冬天,爹不让柱
子在家帮母亲种地了,要带他离开淮河北岸“小蚌埠”的家南下滁县做生意,教他
“扒锅”的手艺。爹希望柱子将来也像他一样,老老实实靠这门祖传的手艺吃饭、
养家。柱子虽说不敢违抗父命,心里却老大的不乐意。
柱子实在是不想继承爹的这门穷手艺。爹成年累月离家在外吃风吃雨地干,还
是挣不回来几个钱,弄得家里老是吃不上饭。在柱子下面,母亲又生过两个弟弟、
一个妹妹,刚生下来的时候都是肉嘟嘟一副娇憨喜人的样子,就因为家里老是饿饭,
母亲奶水少,又没钱替他们治病,一个接一个死掉了,只剩下柱子一根独苗苗。
柱子不想老是受穷,他最大的愿望,是做个象陆大爷那样的造船木匠,挣的钱
又多,又神气。
陆大爷是柱子家隔壁邻居,在小蚌埠造船厂造船。淮河里来来往往的那些木帆
船,有不少就是陆大爷他们造的。造船厂在的淮河边上,同蚌埠街隔河相望,离柱
子他们村不远,也就二、三里地。柱子一得闲就跑到造船厂的河滩上去看陆大爷拉
大锯。一根又粗又长的大圆木,斜搁在一个十字花马架子上,一头翘得老高。一头
白毛的陆大爷高高站在圆木上拉上锯,他徒弟跪在河滩地上拉下锯。师徒俩沿着圆
木上下两条细细的墨线,一上一下,锯末沙沙飘下,不一会就能剖下一块二三丈长
的厚木板。陆大爷用刨子把这些木板刨光后,取下夹在耳朵上的扁铅笔,按尺寸画
好线,一块块截好,扛到架在河滩上的新造木船上,用斧子乒乒乓乓一阵敲打,一
块块拼好,再刷上桐油,就成了亮光光的船板。那活儿才叫有劲。
一天,柱子得闲又跑到河滩上去看陆大爷拉大锯。这一天河滩上风怪大,河水
一阵一阵往河滩上涌,又混又黄的浪头“哗——”冲上来,“哗——”退下去,来
来回回忙个不停。从木船那边传来的木匠们乒乒乓乓的斧子声,也随风起伏,一阵
轻,一阵响。站在大圆木上拉大锯的陆大爷看见柱子又来了,站在了下风口,笑眯
眯对他说:“傻孩子,白(别)往下风口站,小心锯末迷了眼。快站到上风口去!”
柱子咧嘴一笑,就站到上风口去了。
柱子盯上了陆大爷腰里那把崭新的斧子。陆大爷腰里别着斧刃雪亮的木匠斧子,
样子格外神气。干了一阵,陆大爷累了,坐到一堆刚剖下的木板上去歇一会,随手
从腰里拔出斧子扔到河滩地上,掏出旱烟袋来抽。柱子悄悄走过去拾起陆大爷的斧
子,用手指头去试那雪白锋利的斧刃。陆大爷提醒他说:“小心白(别)割了手,
快着哩!”柱子赶紧缩回手,不敢去摸那斧刃了。
柱子轻轻把斧子放回河滩地上,看着陆大爷说:“陆大爷,买这把斧子,得花
不少钱吧?”
陆大爷抽一口烟,还是笑眯眯的:“你要是喜欢,我家里还有一把旧的,在磨
刀石上磨磨,跟这把一样好用。我连磨刀石也一块送给你!”
柱子得了陆大爷家里的那把旧斧子,喜欢得不得了,回到家就照陆大爷教的法
子死劲在磨刀石上磨,果然磨得十分锋利,比自己家那把不知道爹从哪弄来的秃斧
子好用多了。用这把木匠斧子劈柴禾,能劈得跟筷子一般细,格外起火。
一天,柱子终于鼓起勇气跟陆大爷说:“陆大爷,你收我做徒弟吧,我一定好
好跟你学!”
陆大爷正在邻居韩大妈家替韩大妈修风箱。他用锯子截下一块木板,看柱子一
眼,放下锯子说:“我倒是愿意收你做徒弟,就怕你爹他不愿意。你问没问过你爹?”
柱子老老实实摇头,说没问过。
“噢,可是的?”陆大爷说,“你还不知道,年纪大的人,都愿意自己小一辈
的子承父业。我要是有儿子,也不会让他去学旁的手艺,老早就叫他跟我学木匠了
……唉,可惜你陆大妈肚子不争气,只会生丫头。一生生4 个,连儿子的一根毛都
没摸着……”
听陆大爷提起他没有儿子,柱子心里一动。其实柱子要跟陆大爷学手艺,还另
有私心。陆大爷的4 个女儿,大姐、二姐和三姐都嫁出去了,家里还剩下个14岁的
“老丫头”小红。柱子早就喜欢上爱穿红衣裳的小红了,一有空就带上家里那条大
黄狗,和小红一起到淮河边上去玩。两个人你追我撵在大坝上飞跑,活象两只无忧
无虑的麻雀。有时候大冬天的,柱子还要逞能,脱光膀子下河去给小红摸鱼。鱼没
摸着,倒冻得他嘴皮子直哆嗦,弄得小红再也不叫他下河摸鱼了。柱子在想,要是
能拜陆大爷做师傅,继承了他的手艺,将来再向他开口讨小红做媳妇,怕要容易些。
可是陆大爷说柱子爹不愿意柱子跟陆大爷学木匠,柱子不相信。木匠钱挣的多,
扒锅匠钱挣的少,这道理就象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里,任谁一看就明白,爹还
能不不明白?所以柱子一回家就跟爹说,他要去跟陆大爷学木匠手艺,将来挣大钱。
还说陆大爷“已经”答应他了。
“尽想好事哩!”爹把烟袋锅子朝鞋底上磕几下,果真不高兴了。“就算你陆
大爷愿意收你做学徒的,船厂不缺人,还不是一场空?你陆大爷前几天还在跟我说,
他们船厂这一阵子生意不好,养不起那么多人,一家伙就裁掉了七八个无锡木匠哩。
不信你自己问你陆大爷去。”
柱子不响了,手指头抠着裤腿上的破洞,心里凉了一大截。他没想到,原来陆
大爷还有这个难处。
“你呀,也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爹瞄一眼柱子,搔搔花白的头毛,又装上
一锅烟丝,划洋火点上。“你跟我学手艺,不也一样吃饭、养家?”
柱子还是不死心,晚饭后又到陆大爷家去跟陆大爷说,爹“答应”他跟陆大爷
学木匠了,只怕现在船厂不要人。啥时候船厂生意好要人了,求陆大爷头一个把他
收进去做徒弟。
陆大爷刚吃完晚饭,捋一把下巴颏上的山羊胡子,哈哈一笑说:“管(行)!”
柱子知道,就因为这,爹才下决心带他出门学扒锅手艺的——省得他成天去瞎
想那些“没影子”的事。
就这样,柱子和爹坐火车来到了滁县。
滁县离南京不远。走出滁县火车站,爹跟柱子说,要是这一回生意做的好,就
带他到南京去看看,让他开开眼界。南京现在是中国的首都,就是过去说的京城,
爹去过,有几十条大马路,连大街上的茅厕里都放鲜花。还有夫子庙,新街口,玄
武湖,中山陵,孝陵,七八天都玩不过来。柱子知道爹是拿这个做幌子,哄他好好
跟爹学扒锅手艺。又一想,就算这样他也认了。能到中国的大首都南京去看看、玩
玩,也不孬。
来到滁县大街上,爹首先教柱子吆喝生意。爹用他练了几十年的熟嗓子沿街吆
喝:“扒锅喽——有铁锅坏了拿来扒喽,扒不好不要钱!”
爹让柱子跟着学。
柱子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喊:“扒锅喽。有铁锅坏了拿来扒喽……”
爹嫌他嗓子太小:“跟蚊子叫一样,哪个听得见。大嗓子喊!”
柱子只好放大嗓门喊:“扒锅喽——”
爹还是嫌他嗓子不够大。
柱子一急,就啥也不顾了,扯着嗓子喊起来:“扒锅喽——有铁锅坏了拿来扒
喽——”
爹又嫌他嗓子太大了:“跟杀猪一样,还不把人都吓跑啦?”
柱子不愿意喊了,低头紧一紧扎棉袄的麻绳,嘟囔一句:“低也不好,高也不
好……”
爹瞪他一眼:“哪来那么多废话!我怎么喊的,你又不是没有听见……”
柱子又练了几遍,爹才总算点头。
“扒锅的!”街边一间破瓦屋里忽然走出一位大妈,招手叫他们过去。
爹赶忙答应着,挎着他那个油腻发亮的帆布工具袋,紧跑几步过去了。柱子也
赶紧跟过去。
大妈问扒个锅多少钱。
“……大锅三毛,中锅两毛,小锅一毛——没有比我们再便宜的了。”爹直朝
大妈点头哈腰。
生意就这么做成了,倒也不费事。
柱子蹲在大妈家门前一口倒扣着的破水缸边上看爹扒锅,敲敲打打的,也怪有
意思。
“爹,”趁大妈不在眼跟前,柱子悄悄问爹,“旁人扒锅收几个钱?”
爹看他一眼,继续朝铁锅上砸扒钉:“问这干啥?”
“就问问。爹不是说我们便宜嘛……”
“也多不了几个……”
“多多少?”
“……每一样多5 分钱,大锅三毛五,中锅两毛五,小锅一毛五。”
“那我们也多收5 分钱,不照(不行)吗?”
爹不响了,放下锤子,搓搓那双裂了不少口子的粗手,停一会才说:“那要看
是啥时候。现在上海在跟日本人打仗,打得赢打不赢还不知道。我们不便宜一点,
人家就不叫你扒锅了。仗打不赢,连家都不要了,哪个还顾得上锅不锅的小事情。
我们少要几个钱,能挣几个挣几个,总比挣不着强……”
柱子忽然发现,爹虽说人老实,却并不傻,不由得在心里佩服起爹来。
这一天,爹扒了两口小锅,一口大锅,一共挣了5 毛钱。
天黑以后,爹带柱子来到一家小饭馆里,一人要了一大碗葱油汤面,加上一大
勺辣椒酱,吃得爹俩身上热乎乎的,脑门子上直冒汗。
爹怪高兴。
柱子也怪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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