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赵管家,张先生来了没有?”
“少爷,从今天早晨开始,您已经问过三遍了。”
“那现在是第四遍。”
“没有。但是张先生已派人按时送了药来,老爷今天已经可以在花园散步了。”
赵管家慢条斯理地看着坐立不安走来走去的巫慕云,“少爷应该放下心才是了。”
“哦,我只是想,要是他们来了,应该向他们道谢。”巫慕云咳嗽一声,坐下
来,“啊,刚才我们已经说到哪里了?”
“南京的几个大批发商把我们的大批丝绸、成衣都退回来了。”
“他们一向是我们的老主顾,突然间退出一定有原因。”
“我们的人看见他们和大和商行的人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有日本人在中间作梗?”
“日本人他们财大气粗,相挤垮我们,作霸王生意。那些批发商人都是墙边草,
随风倒。日本人那边风大,当然就往日本人那边倒了。”
巫慕云若有所思地:“老爷一定是为这事气的。怪不得张先生说,老爷是心病,
是内火攻心。”
“还有几件事,广州来电,问丝绸成衣何时可以到埠;信孚洋行的麦克先生也
来电话,想谈那笔贷款的事……少爷!少爷!”
巫慕云心不在焉的。
“赵管家,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有狂妄病、自大病吗?”
巫慕云笑笑摆摆手:“算了,算了。”
赵管家把一大摞卷宗放在他面前。
“马上要竞选新一界的公共租界华董了,老爷是志在必得,但先要铲除一些绊
脚的石头。”他捋着下巴上的山羊须,“老爷的意思是先要拉拢报界,这些弄笔杆
子的可不能小觑。”
“怎样?”
“先君子后小人。有几家报纸不怎么听话,非和我们对着干。老爷先送‘银单’,
行不通的就只能送‘子弹’了。只要掌握了这个城市的喉舌,每张报纸都向着咱们
老爷,笔杆子都捧着咱们老爷,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巫慕云冷淡的注视着他。
赵管家完全眉意识到巫慕云越来越沉暗的面色,自顾自地说着:“中国老百姓
最信奉这些白纸黑字的玩意儿,白纸黑字!哈!就凭咱们巫家的财力地位,把白的
变成黑,黑的变成白,也不过是翻翻手掌的事儿。还有董事局的洋鬼子,这次可是
要下大手笔。这有一张清单,少爷您过目……”
巫慕云已经站起身了。
“少爷,你要去哪里?我还没说完呢!”
巫慕云已经头都不回地出去了。
“少爷,你要去哪里?”车夫开着车,从窗子里探出头。
“去仁爱医院。”
“仁爱医院?”
是的,去仁爱医院!这就是自己整个上午心神不定的原因了。他无法不为这对
兄妹吸引!
多么出色的一对兄妹!哥哥是稳重得,沉着的,俊逸的,妹妹是洒脱的,帅气
的,灿烂的!他们是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全新的一类,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去接近他们。
到了张若海的办公室门外,巫慕云却踌躇起来了。
天哪!怎么开口呢?
对不起,原谅我以前的无礼,现在冰释前嫌还来得及吗?
多谢你们兄妹二人,可不可以来府上便饭?
巫慕云苦笑。有生以来,从来都是直声直气地吩咐人,现在第一次开始斟酌起
字句来。
想到若冰的粉面寒霜,他更是犹豫了。
这时,门突然打开了,他刚想转身走开,已经来不及了。
但出来的却不是张若海,是一个高瘦,戴着玳瑁眼镜的年轻人。
“你找张院长?”
巫慕云忙不迭地点头。
“他不在,去闸北救济院派送急救药品去了。”
“那么,张小姐在吗?”
年轻人脸上立刻多了戒备,上下打量他。
“你到底是要找谁?”
巫慕云走出医院,不知何时,满天飘起零星的雪花,像洁白的小精灵,调皮地
贴在头发上。地面很快地结了薄薄的一层霜。车夫搓着手,跺着脚,呼着白气。
巫慕云说:“你先回去吧!”
“那少爷你呢?”
“我想自己走一走。”
“去哪里?”
“闸北。”
“什么,闸北?冰天雪地的,去那么远?”
巫慕云微笑:“上海有多大?”
车夫瞠目结舌地瞪着他的背影。风吹起来,他长袍的下摆在雪花中翻飞。
“你来找张先生?”救济院的嬷嬷一脸同情,“可是张先生和张小姐刚刚回医
院去了!年轻人,你有什么急事?要不先进来暖意暖,看你冻的,鼻子都红了!”
“不用麻烦了。”
“真是不巧,你要是早来一会儿,就看见他们了。他们本想等雪停了再走的,
但医院那边有人急着找张先生,他们一刻也没耽搁就回去了。”
巫慕云仰头望着天,半晌掸去肩上的雪花。
“年轻人,进来暖一暖吧。”
“我该走了。”巫慕云在风中向嬷嬷挥挥手。
街上人迹稀疏,冷风掠过长长窄窄的深巷,天际间苍茫灰蒙。他不由地紧了紧
衣领。
一踏进巫宅大院,赵管家和下人们就迎上来,手忙脚乱地帮他弹去两肩的雪花。
“天!我的爷呀,你这是去了哪里?一整天到处找你,怎么冻成这样?”
巫慕云麻木地往里走。
“少爷,我叫人给你端碗热汤暖暖?看你冻的!张先生正在厢房给老爷把脉呢!”
“张先生?哪个张先生?”
“瞧您怕是冻糊涂了,能给咱家老爷把脉的,当然是张若海先生了!”随着巫
长荣气色的一天比一天好转,张若海的名字在巫家已经是在世华佗一样神圣了。
“喂!少爷,您急什么?”
巫慕云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长廊,向厢房跑去。刚到门口,厢房正好也同时打
开,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一个人的胸膛上。
“什么事这么急,赶着去救火?”
巫慕云接触到了张若海含笑的双眸,合身熨贴的西服,俊朗愉快的笑容。每一
次见面都是一次震荡。
他的微笑让巫慕云心底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鼻骨有一点点酸涩,心中有
点酸,有点甜,缓缓化解,一层层的融化。
“你,你们在这里?”他突然口吃起来。
张若海双目升起一抹笑意。
“我们可不就是在这里。”
多愚蠢的话,巫慕云自己也脸红了。
脸红?他简直差异,自己,堂堂的巫家少爷居然还会为某一个人的话,为某一
个人的笑而脸红?
若冰提着药箱,在张若海身后拉长着声音说:
“可不就是在这里!听说你巫大少爷一早就在医院门口晃来晃去,我们就从闸
北马上赶回医院,谁知刚回医院,又听说你去了闸北。那我们还不敢快十万火急地
到这里来?道是出了什么事呢,谁知你老爹好好地在赏雪呢!”
“若冰!”张若海制止妹妹,问巫慕云,“巫少爷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巫慕云低下头,“其实,我找你们,只是想……想说一声谢!”
“哇!说一声谢?”若冰声音一下子提高八度,“巫少爷,你不是说你顶着大
风,冒着大雪,兜了大半个上海,让整个巫家乱作一团的找你,只是为了道一声谢?
上帝!谁担当得起?我可担当不起!”
张若还没有作声,但深沉的眼睛凝视着他,也分明含着一丝困惑。
巫慕云感觉嗓子想被堵住了,舌头也打了结,准备了一天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是呀,任何一个脑筋正常,神智清醒的人都不会明白他。他们兄妹俩定是以为自己
锦衣玉食,无所事事,无聊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了。
巫慕云突然觉得无限的疲累,一天的奔波在这个时候和他算总账来了。
“你放心,”张若海似乎理解他了,“令尊的身体已无大恙,有时间我会尽量
多来。”
赵管家连连称谢,引兄妹俩人向外走。
巫慕云两脚跨入房,这时才感到双脚疲软。
一条米色的羊毛围巾搭在椅背上。他走过去,轻轻的拎起来。上面有一丝淡淡
的男人的烟草气息,还残留着主人的余温,握在手里,柔软温暖,感觉上象是和他
的主人肌肤相亲。
巫慕云轻轻的把它贴在脸上。
突然背后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猛地转身,脸色冻结在那里。
张若海站在门口,紧紧地盯着他。
巫慕云一向缺乏掩饰的经验,手足无措。
张若海却突然解颐一笑。
“你弄错了,这一条是我的,若冰才不会戴这种老土围巾呢。”他俯视的目光
审视他,“这才是你今天兜了大半个上海的原因吧,巫少爷?”
巫慕云一震。
他紧张无措的样子,让张若海心里没来由地恸动了,不禁柔声说:
“若冰说话一向都是这样直邦邦的,他性格是如此,你别放在心上。”
巫慕云含混地点头。
张若海拍拍他的肩,像个兄长般。
“有些事情,是要主动争取的。喜欢一个人,第一件事是要让那个人知道,否
则你圈子兜得越大,离那个人就越远!来,拿出点大男人的气魄来,只会脸红可是
于事无补哟。有个消息不知对你是否有用,下一个月十八号是若冰生日。”
巫慕云不解,“若冰的生日对我会有什么用?”
张若海挑起一道眉毛:“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怎的?”
“你要说什么,直来直去地说好了,我没有你们的弯弯肚肠。”
“我是说……唉!找不到比你更笨的人了。”
“我知道,你一直有在提醒我,我有狂妄病、自大病,现在加上笨!”
张若海忍不住笑出来,巫慕云也笑了。
张若海第一次看到他笑。眼睫半掩着深黝的瞳眸,柔和的嘴角浅浅地带出几分
腼腆。张若海一时之间,不禁有些眩惑,有些怔忡。
空气中流动着异样的又温暖的沉默。
张若海柔声地说:“你应该多笑一笑。”他转身走了。
久久地,巫慕云仍站在原地,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入夜,清凉如水。下人们早已安歇了,只有巫慕云的窗上,还映着灯火,一灯
如豆。
巫慕云抚着手中的柔滑的软绸,那是一件月白色的裙袄。小圆领,荷叶袖,长
长的裙袂,玄青色的滚边,那应该是所有女子都梦想拥有的一件华衣吧。
身上的袍子、贴身白褂子一件一件落地,软绸袭身,带给皮肤一丝凉意。长裙
曳地,修长玉立。
终于看到镜中的自己,短愣愣的头发,衬着月白色的长裙,巫慕云觉得镜中人
是那样的荒谬奇突,不伦不类。松垮垮,空荡荡的,像是挂在衣架上一样。
想着缤纷朝气的若冰,再想想清雅蕴藉的慕容,只有更加自卑萎靡,废然地自
语:“你的样子会吓走每一个人,他又怎会为你吸引?还是老老实实地做回巫少爷
吧。”
褪下裙袄,束胸的白缎裹缚盈然婉约的轻贲。再重新穿上白褂子、长袍,镜里
又是巫家堂堂的少爷了,连同自信,也一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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