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气转暖的时候,巫慕云成了张家的常客。
他总是沉静地坐在一旁,既像个参与者,又像是个局外人,极少插进张氏兄妹
和慕容的话题里,好像他来张家唯一的目的就是坐在这儿。
即使沉默,他也无法让人坐在这儿。
他不懂任何事故客套和玲珑手段。“请多多关照,请多多包涵”,“也许大概”,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这些绝不是他的词汇。
性格至真至清的人,张若海也见过不少。但说到底,他们的真,是来自于后天
的刻意经营,而巫慕云,却是不同的。
然后有一天,张若还蓦然发觉,妹妹的话里已经有太多的“巫慕云”了,妹妹
的眼睛已经太多的留恋在巫慕云的身上了。
于是,张若海发现若冰每天晚上和慕容关在房间里嘀嘀咕咕的,终于忍不住问
慕容:
“你们每天神神秘秘地在研究什么?”
“没什么,若冰让我教她织围巾。”
“织围巾?冬天过去了,你们开始织围巾?”
慕容笑盈盈地:“围巾不一定是冬天才用得上的。”
慕容笑意更深:“可以送人呀,千针万线一下子就把那个人系住了。”
他心口猛地一跳:“她要送给谁?”
“你是她的哥哥,难道不明白妹妹的心意?”她笑笑走开了。
果然,只要一有空闲,就看见若冰在和那一大团毛线纠缠,她从头到脚都是毛
线,弄得她自己好像是个吐丝的蛹似的。
张若海竟突然想到“作茧自缚”这个词。
眼看着,那堆乱线奇迹似得,竟然一点一点地积聚成一条越来越长的围巾了。
张若海心底隐隐的不安也在一点一点的扩大了。
但是那个始作“蛹”者呢?
冷眼旁观巫慕云,他竟无动于衷,好像浑然不觉的姿态。
这个家伙葫芦里再卖什么药?当初他像个乱头苍蝇似的,满上海的去追若冰,
可是现在,等若冰对他认真了,他却开始耍花枪了。
如果他存心是想使若冰不安,张若海相信他已经是做到了。
张若海心里憋着火,当初是自己把他拉到若冰身边的,现在,也要自己来收拾
这个局面了。
永生公司的大楼矗立在工厂区,这是个到处都是机器和烟囱的地方。从七楼办
公室可以清楚地眺望远近新起的楼群,有的还搭着毛竹的脚手架。
在这里,永盛大楼像一个元老。排水渠被气味难闻的燃料冲成黑紫色,四季地
流着,没有人关心它最后终结在哪里。烟囱吞吐着灰黑的烟,雾似的凝滞在周围,
久久不去,像患上了忧郁症。
一声尖利的哨子声划破了清晨,一群一群的女工,像受了惊的蝗虫,从棚户里
涌出来,穿着蓝色工装,从四面八方涌进厂房里。
很快,机器轰鸣着震颤起来了。黑烟也仿佛注入了生气,迅猛起来。
办公室里,永盛的南京分公司的顾经理正向巫长荣和巫慕云绘声绘色地讲着。
南京无锡的丝绸批发商起初慑于日本人的声势,只敢要日本大和商行的货,而
且回避永盛公司派去的人,但在顾经理的周旋游说下,几个本来就不是自愿的大批
发商,先有所松动了,表示看看情势再说。
其他小批发商们见有人打头阵了,也开始旁观度量大势。
顾经理又组织工人学生游行,焚烧日货。城内反日情绪高涨,在舆论的压力下,
大商家们半推半就地加入了抵制日货的联盟。大势既定,再拉拢那些犹豫不定的小
商人,就已是顺水推舟的事了。于是,永盛公司在一片激昂声中,重新在南京、无
锡站住了脚。
巫长荣很满意:“这回大和商行是陪了夫人又折兵。本想垄断市场,结果被轰
出场子不说,眼下又积压了一仓库的货。我们这一仗是既扬了声威,又占了市场!
你做得很好!”
巫慕云沉静地坐在一旁倾听,半晌说:“顾经理此次辛劳了。”
顾经理一脸谦逊地:“哪里,哪里。其实,我也不过是做个出头串连的人。”
又向巫长荣会心地微笑,“还有,那些学生也功不可莫啊。”
巫长荣哈哈大笑。
这时,有人敲门通禀:“门外有一位张若冰小姐要见少爷。”
巫慕云和巫长荣面面相觑,十分意外,想不出若冰来这么偏僻的工厂会有什么
事。巫长荣替她吩咐出来:“请张小姐进来吧。”
巫慕云一见到若冰,就怔住了。
一头乱蓬蓬的卷发已经规规矩矩修剪成短发,齐刷刷地贴耳而下,一身天湖蓝
的布裙,黑色的平跟皮鞋。整个人清爽素淡。
鞋子边还贴着煤灰污水。想象不出这么文静娴雅的装扮,怎么走进这么偏僻坑
脏的工厂区,又怎么能在那群疲惫菜色的女工们的密密麻麻的目光里走上楼来。
她站在这里,简直像是灰堆里放进一块白豆腐那样奇突不和谐。
往日风风火火讲话粗声大气的若冰,现在一脸拘谨忐忑地背着手,看上去那么
文静娴雅,但文静得又让巫慕云心悸,因为那已经不是若冰了。
“张小姐,请进。”
若冰没想到屋内除了巫慕云,还有巫长荣和一个西装革履,满面油光的胖子,
有些不知所措。
顾经理见找上门来的是这样一个美丽可人的女孩子,再看一眼清秀沉默的巫少
爷,顿时心如明镜了。
他微笑地拱拱手:“既然有客人,我就先行告退了。”
若冰因为他的暗示性口吻和礼貌性回避,像被人揭穿了心里秘密,脸上一片嫣
红。偏偏巫慕云又是那样毫无表情的,坐在沙发的一角,只冷静沉默地看着她。
还是巫长荣招呼了一声:“张小姐,请坐。”
若冰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整个办公室是十分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十
分简陋的。窗户在风中吱嘎吱嘎地响着,楼下是机器聒噪单调的轰鸣。
若冰这才觉得自己在这个环境里,是多么的冒昧,多么的刻意。不要说巫长荣,
恐怕连盲的也能看出自己的心意了。
巫长荣只微笑地问:“张小姐,是从医院来?”
“是。”
“那可走了很远。”
“是。”若冰暗暗恨自己此时简直比陈讷还要木讷,平时的流利完全挥洒不出
来。
巫长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她看一眼巫慕云,后者头都没抬,只专心地
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若冰觉得满腹的委屈,好像是远道专程为受他的冷落而来,为
了自讨没趣而来,而且是在众人和巫长荣的注目下。
“我走了!”她腾地站起来。一个纸包掉在地上,她想捡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一条米色的围巾从中滚落出来,直铺展到巫慕云的脚下。仿佛少女心事,一览无疑。
巫慕云悸动。那种细密却稚拙的针脚,不需任何言语也能看出是怎样的一针一
线的倾心织就。
巫长荣也呆怔住了。
巫慕云弯腰拾起围巾,折叠好,交到若冰手里。在父亲面前,在若冰的委屈的
目光下,不得不艰涩地措辞:“若冰,你是个好姑娘。但不要在无谓的人身上无谓
地浪费时间……我不值得……”
织机单调的噪声,在若冰耳边瞬间放大了无数倍,轰轰地震着。“我明白。巫
少爷,你是想说不希望我以后再来烦你,是吧?你放心,一个姑娘家,老远地跑来
自取其辱一次也就够了。”
办公室外,所有的人都在一边忙碌,一边好奇地向这边看。
若冰夺过围巾,冲出门。跑得太急,没有看到过道上丢弃的纱锭,结结实实地
被绊倒在地上,狼狈得无以复加,满眶的眼泪也跟着跌落出来。从来没有这样当众
出过丑,也从来没有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折辱。
巫慕云赶上去,想扶起她,但被她挥开。女工们已停下手中的活计,都稀奇地
看着这个女孩一路抹着眼泪,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巫慕云折回办公室时,巫长荣正装着烟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地说:“下午,
我要去收丝茧行看看刚上来的蚕茧,你和我一起去。”
“是。”巫慕云低低地回应。
若冰回到家,把张若海吓了一跳。妹妹一脸的泪痕狼藉,膝盖上还有一块淤青,
簇新的鞋子上都是泥泞污水。
“若冰,出了什么事?”
若冰什么都不说,冲进房里,拿起剪刀,手起刀落,那条围巾已被剪得七零八
落,散落了一地,像是美梦的碎片。
张若海此时才知道,自己是太低估了巫慕云在妹妹心中的地位。
但是那个阔少爷呢?先迎后拒,又擒又纵,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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