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天地一片昏蒙。那些纤细得几乎无从辨识的点滴,
满天漫地飘洒,冰凉而又极具渗透力地附着在人的衣服,还有精神上。
张若海努力把思绪从窗外抽回来,把精神集中在办公桌的医历报告上面。
陈讷敲门进来:“张院长,这是医院西翼的扩大施工草图,请您过目。”
他揉着太阳穴:“这些事由你和若冰来拿主意吧。”
“还有,淞沪警备司令部的胡处长送来帖子,请您晚上便饭。”
“你转告胡处长,若海改日亲自登门致谢。”
“但是……”
“胡处长为人爽直,不会介意。”
他看上去萧索消沉,眉峰间好像郁结着无限的苦闷。
跟了张院长三年了,他从来都是从容的,稳重的,有条不紊的,几时这样低沉
过?
他一定是太辛苦了,整间医院要他过问的事情太多了。
“还有一件事,”陈讷从纸带里取出张若海的大手帕,“张院长,化验结果出
来了。手帕上含有乙醚和三氧基氟。”
张若海震动:“你是说麻醉药三氧基氟?”
“是。初期服用先会兴奋中枢神经,然后抑制中枢神经,从皮质到髓质,上瘾
后会出现幻觉、发冷或发热,惊厥、昏迷。然后越来越离不开这种药,中毒越来越
深,成为附骨之疽。最后什么结果,只要到那些烟馆,看看那些吸食鸦片的就知道。”
张若海的胃部一阵翻搅。
陈讷狐疑地问:“是什么人会把这种药和酒混在一起?”
张若海只觉背脊发冷,心仿若沉入冰底,通体的寒彻。那么美丽的琥珀色的佳
酿,美丽得晶莹剔透,勾魂摄魄,却原来是麻醉精神的毒药。
陈讷看着他的神色,关心地说:“张院长,您今天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晚上
由我和若冰值班。”
“陈讷,”张若海突然地冒出一句,“你要好好对若冰。”
陈讷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吓了一跳,糊里糊涂地点头。
“你这两天有去巫家?”
“有。”
“哦……还好吗?”
“当然,你知道巫长荣已经很稳定了,我也不过是做些例行检查。”
“那好。”
“如果没事,我先出去了。”
“陈讷!”张若海又叫住他。
“什么?”
“哦……你有见到巫慕云吗?她好吗?”
“他嘛,他不单是‘好’,他是好得不得了!”
“好得不得了?”
看见若冰走进门口,陈讷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以前呢,看巫慕云像个道士似
的,但这两天下人们都在说,他好像突然大彻大悟,脱胎换骨了似的,每晚去‘百
乐门’、‘逍遥城’,夜夜笙歌,一掷千金。你知道巫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了。有
钱做后盾,那还不是过得风生水起,活色生香,滋润着哪!”
张若海看到妹妹脸色聚变,一声不响地退出去了。
几天来,怎样面对妹妹,对张若海来说,已经成了一种折磨。怎么向妹妹开口
解释呢?
若冰,你爱的是一个女孩子!
若冰,你眼里的‘他’,其实不是他!
但以妹妹的性格,这无异于奇耻大辱。她冲动之下,做出任何事,都不会奇怪。
他没有勇气对妹妹做这个大手术。
还是让时间来解决吧。时间会冲淡一切,会让伤口自愈。像陈讷说的,她那么
年轻,前面还有一路风景,大好世界在等着她,一梦醒来,什么不是过眼云烟?
他苦笑,学了这么久的医道,现在才知道,时间才是最好的药剂。红颜可以变
为迟暮,刻骨铭心可以变为雁过无痕。
但是自己呢?有朝一日,她也会成为自己过眼的云烟吗?
不,她早已镂刻在自己的心版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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