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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时候,于富贵和王海在老百姓烩面馆吃了碗热乎乎的烩面。没想到去结
账的时候,收款台的小姐竟然说已经有人替你们付了。他们两个人相互一看,不由
苦笑起来。
这就是说,他们两个警察刚才在吃面的时候,有小偷和他们共进午餐,说不定
还坐在他们旁边哩。警察没有发现小偷,小偷却发现了警察。肯定人家小偷还比他
们吃得好,有酒有菜的,最后还替他们付了账。这就叫涮,也就是说小偷戏弄了他
们。后来他们走出门去,也就是刚刚走出门,于富贵就收到了那个传呼。
这就是时代特色,小偷直接传呼警察。别看警察找小偷不好找,小偷找警察却
容易得很。唉,这个世道呀。于富贵忽然心里一动,想起来小时候在山里老家的野
戏场上听来的几句唱词:“出门去碰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砖头,反叫砖头咬住了
手……”
作为一个老警察,经验告诉他,感应和直觉有时候往往比线索和分析还准确。
收到那个神秘的传呼以后这几天,于富贵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吉利。这种感应像苍蝇
一样总在心里飞来飞去,飞得他不安。他感到这不是好兆头。后来他想,莫非要出
事儿?心里一惊,不由得就往坏处想。虽然咱干这一行的并不怕死,也不能只活四
十多岁就走吧?
由于出身贫穷,本来是乡下的山里娃子,起点太低,于富贵从走向社会开始,
总觉得别人看不起自己。后来就一点一点地养成了自卑的心理习惯,终于演变和构
成了一种心理定势,凡事总往最坏处去想。一直到他当了警察,也没有改掉这毛病。
看起来人这一辈子,走得再远,也逃不脱出身的阴影。
于富贵就想,唉,要说干警察这一行,咱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从早
到晚和地痞流氓打交道,经他手送进局子的犯人记不清有多少。早些年盗窃罪能够
判死刑时,他还敲了几个脑壳哩。可以说是仇人多如牛毛。自己已是一身枪眼儿,
到头来被黑社会暗害了也不算奇怪。前任的何满子就这下场,退休以后一天早上起
来去遛鸟,走出家门没多远就被人用刀捅死了。不过老何那是在退休以后,他总算
活到了六十多岁。一个警察能活到六十多岁,那就是福,不容易呀!于富贵于是就
觉得,自己才四十多岁,这时候就走老何的路,是有点早。
这时候已经吃过晚饭,于富贵坐在破沙发里陪着老婆孩子看电视。家里人只看
到他坐在那儿看电视,当然不知道他心里正在想什么。他老婆刘伟手里掌握着遥控
器,选的是郑州的有线一台,全家人都跟着看这个台。这个台因为经常报道一些人
们身边的事儿,普通老百姓爱看,收视率就很高。这时候电视里正在播专题片,介
绍的是郑州市三大公园扒墙透绿的“二号绿色工程”。现在什么事情都叫工程,说
白了就是把三大公园外围的饭店和歌厅全扒掉了,让人们从外边能看到里边的风景。
市政府一声令下,不惜损失几千万,也要还绿于市民。其实这些房子盖起来也没有
多少年,那时候也是一个什么发展经济的几号几号工程,也是市政府一声令下,这
些房子就吹气泡一样冒出来。从盖到扒,并没有多长时间。好像这就是改革,到底
要改革成什么样子,摸着石头过河,走着说着,谁心里也没数,于是就你盖盖,我
扒扒,玩拉链一样。
全家人谁也没有话说,因为电视里说的“二号绿色工程”和他们家的现实生活
太远,远得就像是看外国人的生活,实在是没有多大关系。另外,于富贵坐在家里
看电视,使全家人感到很别扭。多少年来,于富贵很少像今天这样,能够按时在家
里吃晚饭,吃过晚饭之后还陪着家人看电视。别说家人,他自己也觉得很陌生,甚
至感到很反常,就像坐在别人家里一样。
一般来说,夫妻之间都是有感应的,有时候甚至连细小的心理变化都能够体味
到。如果刘伟非常深爱自己的丈夫,又很敏感,这时候就会有所觉察而想到些什么。
可惜她不会,他们的夫妻生活不太美满。二十年的夫妻生活熬下来,于富贵早就让
她凉了心。她早就不再关心他了,能够容忍他还视他为家人,这已经很不容易。现
在她坐在那儿看电视,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进去,她是在默默地等待,等待于富贵离
开她和这个家庭。多少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于富贵回家睡觉和回家吃饭,已经不习
惯他没事儿在家里呆着。她想,已经吃过饭了,他怎么还不走呢?
坚持了一会儿,为了不使家人感到别扭,于富贵终于慢慢地站起来,默默地走
出家门。这就看出来,他在自己家里也活得很自卑。结婚时好像还好一些,那时候
他也在厂里当工人,两个人在厂里是双职工,婚后也恩恩爱爱过了二年好日子。但
是,自从他正式调出这个工厂,进入公安队伍穿上警察服装以后,家庭生活就慢慢
地发生了变化。他为什么一定要干公安?这是他心里藏匿的一个秘密,连对自己的
爱人也没有说过。他一直顽固地认为,只要他当了警察,就再没有人看不起他了。
谁知他一走进公安队伍,自己就笑了。组织上分配他干反扒,反扒这个专业在公安
队伍里是最下等、也最被人看不起的。他才想到这就是命,从此认了命不再挣扎。
反扒这个专业在公安队伍里一直被看做下等,因素也很多。一来呢,他们经常
不着装。放着好好的神气的警服,他们不能够穿。也不是不让你穿,是你干这一行
的没法穿。你是专门抓小偷的,你老穿着警服还不等于身上背杆旗?小偷老远就看
见你,还不早早就跑了?所以他们是放着好好的警服不能穿,得穿便衣。再就是他
们这个行当,没有具体的上班时间。因为小偷没有上班时间,你就不能有上班时间。
你不能够老坐在办公室里等活儿,要自己出去找活儿做。怎么找?说白了就是在公
共场所里泡,从早到晚地泡,白天黑夜地泡。把自己泡在暗处,才能发现和看到活
动在明处的小偷。
活像守株待兔。
于是干反扒这一行,一开始就要练功夫。这么说吧,你在火车站的厕所门口蹲
着,别人能把你当成要饭的和流窜犯,打扫卫生的老头老太太用扫帚拍着你的屁股
赶你起来,有人把吃不完的食物往你怀里扔,这就算练出来了。这个层次是,你不
再是人,没有人再把你当成人,而把你当成环境的一部分,你成了别人的环境。只
有这样,你才算藏住了自己。就像打猎,你先得把自己藏起来一样。不同的是,猎
人是藏在地形地物后边,你是藏在人群之中。火车站也好,商场也好,电影院也好,
公共汽车上也好,你一走进去就不见、就没有、就消失了,这才是功夫。
都是干公安哩,家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于富贵干的是这样一种公安。一天到
晚不回家,吃饭也没有钟点,做他的饭他不回来吃,没做他的饭他冷不丁回来了。
那些年没有传呼,你永远不知道他在哪儿,家里有这个人和没有这个人一样。这还
好忍受,最让家人受不了的是,他早晚回来一身脏,臭烘烘的。刚开始,只要他一
进门,爱人就逼着他洗,换衣服。时间一长,也没有办法了,你不能总让他洗总让
他换衣裳吧?只好退一步,白天就算了,夜里上床再逼着他洗换。后来连这一点也
不能够坚持了,有时候他累得不想动,不想洗也不想换,他爱人就不让他上床。他
自己呢,不上床就不上床,睡沙发也可以。大概从睡沙发那一刻起,他在家里的地
位就发生变化了,除了感到社会上的人看不起他之外,还感到家里人也看不起他了。
于是,他在家里也开始自卑起来。他觉得这样也好,反正是被人看不起,也不在乎
多家里这两个人,干脆表里统一起来,也省得玩两面脸。慢慢地先是少说话,后来
就发展到只要感到家里人看着他别扭,他就自己走出家门。
他觉得这种行为是他的一种自觉,他经常这样做。既然不能够使家人高兴,就
不要让家人感到别扭。只是他从家里走出来以后呢,他常常不知道去哪儿好,没处
可去,实在是没处可去,只好抽着烟在街上溜达。通常是溜达着溜达着就进入了工
作,不自觉地就又去办案了。偶尔,如果有什么很重的心事时,他也能够什么都不
干,一边溜达一边整理思绪,一直溜达到深夜。
他也觉得今天晚上反常了。大概是因为想到自己可能活不成了,心里边忽然涌
上来许多对家人的感情,潮热潮热地往上冒。其实他非常想和家人一块儿看电视,
最好和老婆挤在沙发里,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话,老婆习惯地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日子过得热乎乎的就像别人家那样,那该有多么好呀。
唉,虽然自己是当警察的,干这一行起码是不怕死,但是现在去死,无论如何
还是有点早啊。
他女儿于苗苗还小,正上初中呢。上初中的女儿已经知道了虚荣,害怕同学们
笑话她家穷,从不把同学们带到家里来。这当然都因为他这做父亲的没有本事。但
是,如果替女儿想想,有一个没有本事的父亲也比没有了要好。妻子虽然对他冷漠
如路人,有他和没有他一样,但是从来对他没有三心二意过。作为一个城里女人,
长得又不难看,世界这么花,能把这一夫一妻制的生活坚持下来,也并不容易。多
少年来自己从早到晚在外边跑着办案,家里完全依靠她一个人支撑。日子本来就不
好过,现在她的工厂又解散了,厂房卖给了私营企业,她也没有了工作,每天推个
三轮车去卖布头,心情怎么也不会好。这年头公家开始扒墙透绿哩,别人家都是住
几室几厅哩,自家还住在厂区的破旧平房里。怎么说也是自己没能耐,怎么说也对
不起她。如果现在出什么意外,突然就死了,欠她的债就永远没法还了……
忽然想到了刘莉。她如今在哪儿呀?他这才发现从来没忘过她。当年刘莉曾经
背着她姐姐刘伟,钻过姐夫的被窝。虽然他们两个人隐瞒得好,一直没有让刘伟发
现,但是却瞒不了自己,总是自己的一块心病。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刘伟早就发现了,
故意没有说破他们,放着明白装糊涂。这才是于富贵在妻子面前一直抬不起头的内
在原因,每每想起来,他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只是对不起归对不起,并不影响
他惦念刘莉。那年刘莉一走,就再没有回来。如今她在哪儿?是死是活?不知道。
她说过她八年后来找他,虽然说她真来了还真是个麻烦,但是如果这次出了事,刘
莉回来就再也找不着他了……
天黑以后,城里的灯都亮了。不过灯就是灯,再亮也没有白天亮。这城市和人
一样,其实也需要休息。马路上的车渐渐少了。不过车少是少了,并不会停下来。
这就是城市,无论白天和黑夜马路上永远跑着汽车,也永远有人走在街道上。想想
人活在世上真是忙。休息像加油,还是为了忙。好像只要你活着,就永远闲不下来。
只有你死了,才能够真正闲下来……
于富贵就这么溜达着想着,想着溜达着,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在马路上磨蹭。一
直到夜里十点时思路才拐回来,重新来想那个神秘的传呼。传呼里说一个星期之内,
要他准备好,有人来找他取东西。从来就没有人让他准备什么东西,却有人要找他
取东西。取什么东西?再明白不过了,那就是来取他的脑袋他的命。因为是传呼,
不能够说得太明白,太明白了人家不给他传,只有说这种双关语暗示他。
于富贵苦笑笑想,看起来人家早就整到了他的传呼号码。不过现在这年头,要
说也不能怪小偷,只要是个活人,随便找个借口一打听,就能把他的传呼号码打听
出来。想到这里,他自己也笑了。笑过之后他又想,也不用去查这个传呼是从哪儿
发出来的了,那也没什么意思,不用想也知道用的是街头的公用电话。
问题是这个神秘的传呼为什么会发给他。
问题是这个传呼和他近来办的哪些案子有直接联系。
夜渐深时,他开始仔细追着往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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