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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富贵记得,收到那个神秘的传呼是中午饭后一点二十分。这个时刻作为唯一
的线索,还保留在他的呼机上。在这之前,他正和王海在老百姓烩面馆里吃烩面。
多少年了,只要不回家,差不多他都是吃烩面。时间一长,于富贵爱吃烩面就出了
名。不仅局里的同事们都知道他爱吃烩面,而且连小偷们也知道他于富贵爱吃烩面。
有一个时期,小偷们中间就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中午做活安全,咱于哥正在烩
面馆里吃烩面哩。
其实他并不是只爱吃烩面,也爱吃鱼吃鸡,更爱吃虾吃螃蟹。特别是虾和蟹蘸
着姜汁吃,再有口啤酒喝,他觉得那真是妙不可言。只是那些东西都太贵,他没有
钱买,吃不起。而一碗烩面十年前才卖两块钱。虽然后来这些年物价一涨再涨,高
级烩面已经卖到十五块钱一碗,五块钱也还能买到一碗普通烩面。普通人吃普通烩
面,好吃不贵,一碗烩面就能够把肚子吃饱,这才是最主要的。于是,别人问他爱
吃啥,于富贵就说自己最爱吃烩面了。
本来是没钱吃别的,只能够吃烩面,于富贵却说自己最爱吃烩面。一个“爱”
字,就牢牢地掩盖了自己的自卑心理。事情虽小,细微处也透露着做人的无处不在
的苦涩。
其实我想不仅是于富贵,好多郑州人怕都是这样。
就像西安人好吃羊肉泡馍一样,好多郑州人都好吃烩面。其实这烩面并不是郑
州的特产,最早还是从陕西传过来的。如果细查一下,到郑州也就十几年的历史。
因为碗大,实惠又便宜,就在郑州流行起来。这就是郑州,好像表面上很繁荣的样
子,吃喝嫖赌都报销的人也有,但那是少数,穷人还是多。再就是郑州这个城市没
什么特点,就如同一个人没什么个性,好像自己本没有什么要坚持的,只要实用就
把别人的东西拿过来。
于富贵和他的搭档王海吃烩面的这家小饭店,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老百
姓”烩面馆,让普通人听了很亲切,正好和那些高档饭店什么“皇家花园”一类形
成对比。其实高档也好,低档也好,说白了没有哪一档是完全为人民服务的。高档
低档,全都是为了赚钱。档次不同,不过是商场上通过竞争演化出来的一种自然割
据现象,或者说自然形成的一种默契,你赚这一部分人的钱,我赚那一部分人的钱,
全是为了挣老百姓的钱。
老百姓烩面馆开张那几年,生意曾经很红火。早晚来这儿吃烩面,要排队等座。
人越多,越是有人来,郑州人好赶热闹。那时候到老百姓烩面馆来,好像不是为了
吃面,而是为了抢座。不过也就是红火了二年,很快就冷清了。这才是郑州特产,
或者叫郑州现象,他们很容易就能把生意做大,但是不能持久,很快就降低质量糊
弄客人,激流勇退下来。好像急于表明咱本不是老实人,只能够装几天忠厚相给人
家看,长期做老实人办老实事,那可受不了。
于富贵是这老百姓烩面馆的常客,只要不回家,他一般都会赶到这儿吃饭。几
年了,已经形成习惯,就像一个人老抽一个牌子的香烟那样。不过常客是常客,每
每来都是花钱买面,吃完就走人,一直没有和这烩面馆的人混熟。当然,烩面馆里
的小姐经常更换,互相也不容易记住。再就是他早晚走进来总是只吃一碗面,属于
穷客,穷客就不容易被人牢记。
那天已经中午,于富贵和王海走进来,发现吃饭的人并不多,很容易就找到一
张干净桌子坐下来。服务小姐笑着走过来,拿过菜单让他们点菜。
小姐说:“就两位?”
王海说:“就两位。”
小姐说:“点菜吧。”
于富贵说:“不用点,就两碗五块钱的普通烩面。”
见他们只要两碗普通烩面,小姐好像觉得上当受骗了一样,再也不冲他们笑了,
开始黑着脸给他们送茶水,又放下两包餐巾纸。
王海伸手挡着说:“我们不喝水。”
于富贵也欠欠头说:“我们也不用餐巾纸。”
小姐只好把送上来的东西收起来,一边收一边拿眼剜他们。这使于富贵每次来
吃烩面,都觉得对不起小姐。并不是他们不想喝水,并不是他们不想用餐巾纸,他
们知道这些玩艺儿不是白喝白用的,如果和服务费一块儿加起来,比他们的饭钱还
要贵。他们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六七百块钱,当然舍不得花在这些没用的事上。不理
就不理,不笑就不笑,反正是来吃饭哩,又不是来和小姐谈恋爱哩。
于是,他们就埋头吃面。
没想到吃过饭去付钱时,收款台的小姐忽然说有人已经替你们付了。
他们两个被人家涮了。
别说小姐看不起他们,他们抓小偷哩,就连小偷也看不起他们哩。
走出饭馆,王海就笑着说:“老于,今天可是托你的福。”
于富贵正低头点烟,连忙点点头承认:“大概是吧。”
他们两个现在虽然是搭档,原来干的并不是一个专业。于富贵一直干的是反扒,
王海原来干的是刑侦,后来干防暴,防暴队解散了,又干刑侦。要说他们两个不怎
么搭界,是杨局长硬把他们两个拍成搭档的。所以,今天他们让小偷涮了,王海觉
得和自己没有关系,就拿着于富贵开玩笑。
于富贵的呼机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正好一点二十分。
后来回忆起来,收到这个传呼时,于富贵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王海勾头问他
谁呼的,他还笑着把呼机举过去,让王海看了看呼机上的内容。王海看了也笑了,
还说这一点咱们两个一样,陌生的朋友经常来相会。
因为干他们这一行的,收接匿名电话和匿名传呼是常事儿。两个人就都没有放
在心上,哈哈一笑,就分手各忙各的去了。
王海走后,于富贵又看了看这个传呼。这一看不要紧,忽然觉得这个传呼神神
秘秘的,在他心里莫名其妙地划了一道子。但他还是没有多想,因为他于富贵干公
安这一行,已经一二十年了,黑社会也不是第一次恐吓他。到底有多少次,连他自
己也记不得了。他从来就不拿这些雕虫小技当回事儿。
于是,他一边走着就自己对自己说,这算什么呢?别说只是恐吓我,你们黑社
会实打实地报复我,也不止十次八次了嘛。
也怪了,这么一说,过去的那些烂事儿全都从心里泛了上来……
有一回大白天的……那是哪一年?是干反扒的第二年吧?对,是第二年。那时
候老何还活着,自己正跟着老何学艺哩。那是个下午,从早上就在火车站晃着,什
么也没有发现。那时候眼笨,只要人家不伸手偷东西,就是站在脸前边也认不出来。
对,他正想去厕所哩,忽然一把白灰不知从哪儿扔过来,一下子就糊到了他脸上,
先把他的眼迷了。接着就有人跑过来,趁着他两眼看不见东西,架着他就走。他刚
想叫唤,就有一张胶布粘住了他的嘴。接着又有人前拉后推地把他扔进了火车站厕
所的尿粪池子里。那些人说着笑着,听声音有四五个人。幸好尿粪池不深,只淹到
他的脖子,没什么危险。
还有几次夜里回家晚了,走到黑暗处,突然就被人用编织袋套住脑袋,什么也
看不见了,有人开始像踢足球一样踢他,挨一顿狠揍。
不过狠揍是狠揍,他们从来不伤你要命处。就是把你往尿粪池里推,也没有准
备要淹死你。如果站在扒手们的立场上看,人家那是认为你年纪轻轻不懂事儿,这
是在教训你哩。你如果识相,经过教训之后手软一点,甚至有时候抬抬胳膊放扒手
们一马,他们就不再找你的事儿了,并且过后还谢你哩。谢什么?当然是给你送钱。
唉,人上一百,各形各色,并不是没有人走这条路……但是,如果你不吃这一套,
在业务上又能很快精通,经常动手把扒手抓进局子里,让扒手们害怕你,也就没有
人再教训你了。一般来说从这时候开始,就没什么人找你的事儿了。就像耗子怕猫
是天性,说到底小偷们还是怕老警。不过有时耗子也逗猫玩,那就是逞着能寻开心
涮你。如果干到他于富贵这一步,还有人来找事儿,那就真是要命的来了……
想起来了。他一步一步从最低层干上来,十几年过去,从一个反扒老警干成了
反扒专家,又提拔成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以后,黑社会就放出话来,说他于
富贵是咬着他们上来的狼,他们早晚要找他索命。
如此看来,这个传呼莫非应了那句话,欠账要清了?
要说也是这个理,自己本是个可怜人,命里没有大福大贵,冷不丁戴上个专家
和副大队长的帽子,就像细秤杆经不住大秤砣,早晚得出事儿,不出事儿才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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