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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影院门前正好是立交桥。由于立交桥是后来修的,就不能和临街的建筑物
让开一定的距离,形成了一条夹道。这夹道从早到晚车流人流不息,经常显得很拥
挤。穿花格子夹克的男人就利用了这个地形,在人群中闪来闪去,顺着这夹道一直
往西。于富贵紧追不舍,尾巴一样在后边贴着他。
于富贵对追小偷这种把戏很在行,也很自信,只要让他发现并贴上,很少有人
能够跑掉。这会儿,花格子夹克只走着不跑起来,他也只走着不跑。他心里笑着说,
咱两个算想到一块儿了,你害怕跑起来造出影响弄成人人喊打的不利局面,我也害
怕跑起来影响不好,让人们看到到处都是小偷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这样,两个人都
在选择时机。不同的是,一个人在选择逃的时机,一个人在选择抓的时机。两个人
虽然在走,却脚步飞快,就像竞走一样。
河南影院往西,就是省工会的十八层高楼龙祥宾馆。越过龙祥宾馆正好是团省
委的建筑工地,也是一个十八层的高层建筑,刚刚把框架立起来,窗户还没有装,
内外也还没有粉刷。工地上虽然凌乱,因为工人已经下班,所以非常安静。见于富
贵追得太紧,小偷看准时机紧跑几步,窜入了建筑工地。等到于富贵赶过来时,他
已经钻入了楼内。于富贵不敢迟疑,紧跑两步,也追进了大楼。
这大楼在外边看着只是显高并不太大,一追进来,于富贵才觉得里边四通八达
地方很大。由于还没有完全建好,到处都是通道,好多房间与房间之间的墙还没砌,
连在一起就像迷宫一样。地形复杂,再加上又是夜晚,到处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楚。于富贵知道在这种地方追踪,主要得用耳朵听,再靠两条腿跑,跟着声音追。
所以,追进大楼一看地形他就明白了,今天是个出力活。什么也不想了,听着高处
的脚步声就开始爬楼梯。
城市刚刚铺开自己灯火辉煌的夜景,楼外边的金水大道上不断有车笛溅起在空
中。于富贵追着高处的脚步声,一口气爬上了十八层大楼。两个人开始在房间与房
间之间转,刚追着转了两个来回,小偷又顺着楼梯往下跑,于富贵也只好从十八层
楼上再追下来。两个人一口气冲上十八层,再一口气冲下十八层,就像爬楼梯比赛
一样。在一楼的房间与房间之间只转了一圈儿,小偷又开始往楼上冲。于富贵一边
跟着不放也往上冲,一边就想明白了,真是行家里手呀,刚才咱遛过人家了,现在
轮着人家开始遛咱哩。
警察遛小偷,小偷也遛警察。说白了,小偷这是在和警察较量体能。小偷的意
思很明白,咱们两个先跑,看谁能跑过谁。别看这个法子笨,却很见功夫,对小偷
来说也很实用。由于小偷是逃命,警察是办案,一般来说,逃命的当然跑得快,警
察都跑不过小偷。等到小偷把警察拖垮了,小偷就可以在警察面前大摇大摆地逃走
了。
“别跑了,你跑不过我。”于富贵想在气势和心理上先压倒对手,一边追着跑
一边忽然开口说话,来打击对手的精神。
“别追了,只要我想跑,你就追不上我。”对手也不示弱。
这样,虽然没有第一趟速度快,他们两个还是很快就爬上了十八层。就像第一
次一样,他们又在顶层的房间之间开始转,一个人在前,一个人在后,看着不远,
就是抓不住。和第一次追上来不同的是,第一次他们在顶层的房间之间转圈时候是
跑着转,这一趟是走着转。两个人一个躲一个抓,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个说:“何必呢,早晚我得抓住你。”
一个说:“算了吧,你已经不行了。”
他们走着转着,转到楼梯口,小偷接着又往楼下跑。不过,由于体力消耗太大,
已经跑不起来了,基本上是往楼下走。这样,小偷走在前边,于富贵走在后边,两
个人差不多相距半层楼远近,一块儿又走下了楼。在一楼的房间之间转着的时候,
两个人基本上已经累垮了,一摇一摆地像散步。
体力耗尽了,只有意志在支撑着他们。
于富贵怎么也没有想到,已经累成这样了,小偷在转到楼梯口时又开始往上爬。
这可是他没有想到的,十八层楼上两趟了,还要再上吗?但是他也不多想,你爬,
我也爬,你在前边双手按着腿,我也按着腿。你双手扒着楼梯,我也双手扒着楼梯。
这会儿谁也不怕谁看着丢人了,他们确实是在爬。爬到四层楼时,他们再也爬不动
了。
在四层楼上,两个人同时站下来,一动不动地喘气。一个不躲了,一个也不抓
了,他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哇”的一声,小偷开始呕吐起来。
于富贵看见只当没看见,吐就让他吐吧,他开始摸烟抽。他的手软得发抖,他
觉得真是连打火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口烟闷下去,那个舒展呀,他觉得全身都飘成
一股轻烟了。
“你干啥?”他忽然发现小偷停住呕吐,横着向窗口那边挪动。
“嘿嘿,你想不到吧?”小偷冷笑笑,一边横着挪一边回头说,“我说过,你
于富贵抓不住我。我不会白白栽在你手里的。”
“你不要胡来呀!”于富贵忽然明白过来,连忙喊。
“嘿嘿。”小偷冷笑着一直向外走。
于富贵看着小偷挪向窗口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他要干什么。但是晚了,他刚
想到要扑过去拉住他,他纵身一跃,已经从四楼上跳下去了。
于富贵心里一惊:这是自残!
这不是自杀。扒手们的行话,把这种行为叫自残。不过一般来说,敢于自残的
扒手并不多见,大都是扒手中间的佼佼者,通常是老大们才有这出手。这是扒手们
最后的一招,常常是眼看就要被抓住了,就忽然抽出刀来,不是砍警察,而是砍自
己。砍别人容易,砍自己难。在黑道上的人看来,砍别人不算英雄,敢砍自己才是
“人物”。他们有的是主动触电,有的是服毒,还有更激烈的,把自己的眼珠子抠
出来往警察手里递。他们在最后的关头,通过自残,来威胁和打击警察,也算展示
自己的“英雄本色”。从这个角度来看,敢于自残,也算扒手们人生追求的最高境
界了。
于富贵是老警了,虽然对这种把戏并不陌生,对手能够从四层楼上跳下去,他
还是被震撼了。他好长时间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了。事情在面前突然发生,不由得
他在心里也暗暗起敬。相比之下,自己虽然一直追着不放,毕竟没有把人家抓住,
只是把人家逼得跳楼自残。他觉得自己很没有能耐,无论如何他觉得这场较量自己
还是落了下风。
这时候工地上静悄悄的,一个人跳楼落地的声音,并没有把周围的任何人惊动。
楼道里黑洞洞的,于富贵慢慢走下楼来。他摸黑从楼角处绕过去,去察看对手的死
活。他想,不论死活,我都得抓住你。但是他也明白,一个人从四楼上跳下来,天
又这么黑,工地上这么乱,还不定砸在什么东西上。如果想死还容易一些,活希望
恐怕不会太大了。
“别找了,我在这儿。”
他还活着,于富贵觉得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他摸着走过去,发现小偷卧在一个
沙堆上。这说明他跳下来正好落在这堆沙上,是这个沙堆救了他的命。
“你怎么不跑了?”
“人没有死,腿摔断了。”
然后是沉默……
于富贵站在沙堆前,小偷卧在沙堆上,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
道说什么好。
这时候夜空里已经是星斗满天,工地上仍然静悄悄的,谁也不会想到警察和小
偷在这里会晤。
“唉,你这是何必呢?”于富贵想了想说,“早知道你要自残,我就不抓你了。”
“你是怕我摔死?”
“要不是这堆沙,你还想活?”
“这你就不懂我了。其实,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他这么一说,于富贵就确信他是秀才了。
小偷又说:“不过,老于,都叫你于哥,我也叫你于哥吧。于哥,我还是服你
了。”他感叹道,“你就像一块狗皮膏药,粘在身上揭都揭不下来。”
“别笑话我了。”于富贵说,“你已得了手,我又没有抓住你。”
两个人这么一来一往地把话说得透亮,相互之间的敌意马上就淡下来了,甚至
还洋溢出不少的理解和敬意。虽然是明挑,却完全是因为职业不同,他们个人之间
并没有什么恩怨和仇恨。好像高手过招,相互之间更容易沟通和理解。不明真相的
人看着他们这样子,听他们像老熟人一样说话,说什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两个是冤家
对头,是警察和小偷。
“给,东西还给你。”小偷把夹子递过来,“我都没有来得及看看这是啥玩艺
儿。”
“工作证。”于富贵伸手接过东西,忽然笑着问,“如果我没猜错,是秀才吧?”
“是我。”小偷坦然承认,“我虽然是三只手,但我不说假话。”
“人物。秀才你果然是人物。”
“于哥,要不你先把我铐上?”
“为一个工作证?”于富贵笑笑说,“不用了吧。”
“那,给我根烟吧。”
于富贵把烟摸出一根来,蹬着沙堆走上前,递给秀才,又打火侍候他抽着。然
后呢,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在沙堆上休息,摸出一根烟也抽着了。于是,工地上就闪
闪烁烁亮起来两豆火光,好像燃起来许多的温情。
“于哥,”抽了几口烟,秀才忽然说,“谢谢你,于哥,谢谢你成全我。”
“成全你?”于富贵不明白,“成全你什么?”
“唉,怎么说呢,你能够抓住我,让我好感激。”
“秀才,”于富贵一下子站起来,“你说明白点,我怎么了?”
“于哥,”秀才抬头望着于富贵说,“你这会儿不急着带我走吧?”
于富贵摇了摇头。
“你坐下,你坐下听我说。其实我一直想认识你,我也早就等着这一天。于哥,
我这会儿特别想跟你说说话,行吗?”
于富贵点点头,慢慢又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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