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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哥,其实下午在花园商厦,我在五楼上往下看时,你就认出我了对吧?”
于富贵说:“咱们两个‘对眼儿’了。”
“我知道于哥你眼毒。几年前我就跟踪过你,那时候我想看看你怎么做活,一
趟遛下来我就明白你是玩眼的。不过我敢保证,我要没有给你发过传呼,我就是站
在你脸前,你也看不出来我是道上的。”
于富贵说:“没错,我承认。”
“咱们两个‘对眼儿’以后,你就开始遛我对吧?你这一点我服气,我虽然给
你发过传呼,想明挑你。可是你自己并不清楚是明挑还是索命,就这么坦然入局,
我服你的胆气。另外,我看见有人呼你,你低头看呼机时,我就在你身后不远。是
你的搭档王海吧?为了稳住我,你没有回电话。那时候你在设计路线,后来你想好
了,就开始在花园路上到处磨蹭着遛我,这儿看看,那儿逛逛,一直磨蹭到天落黑
才往河南影院带我。你可真耐心。我那时候就想,今天就是来明挑哩,于哥怎么设
计,小弟就怎么奉陪,你也明白,高手过招很难出奇制胜,讲究的就是借杀还杀将
计就计。所以,你前脚走,我后脚跟,咱们两个是一前一后走到了河南影院。你算
好了让我在河南影院出手,是不是于哥?”
“是这样,我想着如果不是索命是明挑,你就会在那儿出手。”
“你想对了,不过你还是没有想到我会出手那么快。你刚到那儿,我趁你没有
稳住神儿就出手了。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你贴我贴得那么快,几乎是一转身就贴住
了我。你知道我还佩服你什么?你沉着。一贴住我就不再慌张,追我时的那份从容,
真是让人服气。我也服气你耐力好,十八层高楼我遛了你两趟,愣是没有遛掉你,
我就明白,再耗下去,我今天就要栽了。这我才重新上楼,我第三次上楼你没有想
到吧?我知道你没有想到。那时候我就想好要跳了,不过我原来是准备上到十八层
再跳下来,谁知道上到四层楼上我再也爬不动了。头也发晕,又恶心呕吐,也就只
好从四层楼上跳下来了。”
“说明你命大,真要从十八层楼上跳下来,你这会儿就不用抽我的烟了。”
“这你就不懂了。我刚才说过,生又如何?死又如何?我刚才从楼上跳下来时
候,根本就没有把生死当回事儿,我只是要把我这条道走到头儿。
于哥,人这一辈子走哪条道都一样,你不要觉得我们是黑道,黑道也同样是人
生。我们黑道的人为什么要自残?并不是为了吓谁。你们不会理解,这是我们黑道
上人的规矩和道行。生死本不算什么,但是得和道上兄弟们有一个交待,更是对自
己的一个交待。往高处说,也算是我们黑道上人的一种人生态度。你们干警察的,
老认为我们自残是针对你们警察的,这就错了。警察和小偷是社会分工不同,我们
偷,你们抓,完全是职业关系,并没有什么个人恩怨。你说对不对?我们自残说白
了和你们警察没有一点关系,主要是我们自己和自己较劲,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
这么一说,于哥你明白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
“于哥,不过,有一点我不说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刚才从四楼上跳下来,没
有摔死,这是我的造化。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是秀才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从今往后,再也不在道上混了。”
“你是说要重新做人?”
“也算是重新做人吧。不过,重新做人和改邪归正是你们的话,我们道上的朋
友叫隐身而退,也就是退出江湖吧。我自己呢,就叫它重新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吧。
因为在我和你明挑之前,已经和道上的朋友们说过了,如果我栽在于富贵手上,我
就再也不在道上混了。表面上是我在和你赌,其实上我也是在和我自己赌。你今天
也看见了,我能从四层楼上跳下来,就说明我没有耍滑,也没有食言,我尽力了。
生为男人什么最重要?说话算话。所以,我才对你说,谢谢你成全我。”
于富贵说:“你这一说,我有点明白了。”
“所以我说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是秀才了。”
“那好呀”,于富贵说:“真要是这样,我今天出这点力气可不冤枉。”
“于哥,你也知道秀才是我的外号,其实我是有名有姓的人,我的本名叫杨光,
你以前不知道吧?道上的朋友们叫我秀才,是因为我好看书,再就是经常给他们出
些主意,也算是出谋划策吧。其实我不是河南人,我是北京人。为什么落在郑州了?
是因为我在郑州出过彩儿,也算是在郑州扬的名吧。我一说你就能想起来,我扬名
主要是因为策划那次全国性的小偷代表大会。想起来了吧?就是八六年那次闻名全
国的郑州会议。就在郑州火车站,我们在三楼开代表大会,会议名称叫‘全国闲散
资金开发会议’。你们郑州市公安局在四楼开表扬先进工作者大会,我想你也参加
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
“我虽然不是那次会议的组织者,但是我是那次会议的策划人。从那以后,道
上的朋友才叫我秀才。也就是从那以后,道上的朋友们才信我,我也开始做老大了。
我一做老大,就把老窝选在了郑州。不过,多少年了,你们老警们都没有见过我,
也不知道我是谁,这是因为我基本上不出手作案。我干什么呢?我和别的老大不同,
别的老大都是带头作案,我只是做一些管理工作。也就是给道上的朋友们调解一些
是非呀,解决一些老大与老大之间的纠纷呀,就像你们公安局里的政委。”
于富贵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本人没有罪恶。”
杨光摇摇头说:“你错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我近年不出手作案。我
早年不知道作过多少案,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我不作那么多案,怎么会把手练出
来?我可以告诉你,于哥,你也许想都想不到,我九岁就出手作案了。也可以说我
从小就干这一行。但是虽然我一直犯罪,却并没有什么罪恶感。”
“杨光,你是说你一直做这种掏包和割包的小活儿?”
“于哥,连你也这么问我?”
“这么问怎么了?”
“那么我反问你,你为什么一直干反扒这些小活儿呢?公安系统里职业很多,
连我也清楚干反扒是最为别人看不起的。你为什么一直干下来不换换呢?你现在已
经是副大队长了,还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吗?但是,你仍然干你的老本行。
为什么?习惯了。其实我和你一样,一直就只干这些小活,而且从来不干那些扒火
车蹬大轮、撬门别锁的大活。这就是习惯,也可以叫爱好。鲁迅有句话说得好,别
人问他为什么只写小块文章不写长的呢?他说习惯了用匕首就不习惯用长枪了。其
实做什么都一样,并不在你做什么上见高低,而在你怎么做上论道行,是吗?”
于富贵点点头。然后说:“杨光,只做小活就没有罪恶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我没有罪恶,我只是说我没有罪恶感。
我作了那么多案,我能没有罪恶吗?我没有罪恶感,是因为我的出身不同,就是说
在我什么都不懂时,在我还没有是非观念的童年时,就干这个了。
于哥,真是谢谢你听我说话,多少年了我心里的话无处倒,我说出来也不知道
你信不信,其实我一直很孤独。其实我小时候还不叫杨光,杨光这个名字是我自己
给自己起的。我姓杨是真的,不过这是我妈妈的姓。我原来叫什么请原谅我就不说
那么明白了,这是我自己的隐私。我现在是小偷,是老大,是小偷们的秀才,而我
原来是谁?说出来只怕要吓你一跳,你再也不会想到,我出身高干家庭,我是高干
子弟。我爸爸的官到底有多大?我在小时候并不明白,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了。这么
给你说吧,于哥你只管放开胆子猜,在郑州这种地方,你想到他多大,他就有多大。”
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
“那时候我多大?也就是七八岁吧。我父母忽然不见了,不仅仅是被打倒不让
当官了,而且是被带走了,带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一天下午,忽然来了好多
人把我们家也抄了。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老是哭,也
不怎么管我。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就经常溜到外边的街上玩。有一天我
就在街头睡着了。等我醒来,我看见一个陌生的大姐姐守着我,她给我吃的,带着
我玩,就把我带走了。以后的生活我不说,你也可以想到了。从那时候开始,沈阳、
武汉、长沙、重庆、上海、广州、西安,全国都让我跑遍了。先是给大姐当下手,
她掏了包就转手给我,我就放在我的书包里背着,谁也想不到我是干这个的。后来
我自己也出手上道了。”
“后来你就再没有回过家?”
“唉,好多年过去了,等到我的父母重新出来工作到处找我的时候,我已经长
大成人,我已经知道了羞耻,就再没脸回去了。于是就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托
人花钱买了个户口,落在了郑州。其实我在道上时间一长也习惯这种生活了,黑道
上怎么了?人,怎么还不是活一辈子?
唉,可是这些年,道上,也没法混了。杨光笑着说,于哥,说出来不怕你见笑,
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道上这些年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风日下,不再讲交
情,也不再讲义气,人,腐败了。”
“什么什么?腐败了?”
“对,腐败了。你认为就你们会腐败呀?其实我们也会腐败。什么是腐败?我
的理解并不是多吃多占的小打小闹,那只是腐败的小儿科,真正的腐败是什么呢?
是规矩的腐败,是生活秩序的腐败。其实不管黑道白道,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它
长期形成的生活秩序,人们是依靠长期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维持着一切,要是这个
秩序被破坏了,生活就开始全面腐败了。”
“是这个道理。”
“这样,你就理解我为什么不想再在道上混,不想再当什么秀才了。我原来是
无家可归才入了黑道,正常社会抛弃了我,黑道却给了我生活的温暖。如今我无法
在黑道上混了,只能返回正常社会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实际上我有这种想法已经好
长时间了,一直在选择时机。这一说你就明白了,我找你明挑,说白了就是给我自
己制造机会。唉,人哪,说到底人都是很软弱的,面对一种生活需要勇气,告别一
种生活也同样需要勇气。唉,实话说吧,我刚才从四楼上纵身往下一跳,并不是什
么自残,说自残好听点,其实我那是自杀。表面上看好像是对别人有一个交待,其
实更是对自己有一个交待。好了,这一切总算过去了。总算彻底解脱了。从今往后
我就可以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于哥,所以,我说谢谢你成全我,现在你明白我是真心的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说:“我信。”
“那么,好了,于哥,我的话说完了,我也说痛快了。”
我也听得很高兴。
“于哥,现在我可以跟你走了,你动手吧,你可以铐我了。”
于富贵笑笑,摇摇头说:“我不铐你。”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我老于什么也不为,就为你杨光刚才这番话,就为你杨光今后
重新做人。”
又是沉默。
“来,让我老于先背你上医院吧。”
“这,这……”
“别这这这了,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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