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八
用荷兰进口新闻纸印的《澳门日报》彩印的结婚广告格外鲜艳,色彩饱满:
“唐立业、乔玉珊喜结连理”。报纸遍布澳门街头巷尾,令人觉得这个不大的地方,
唐家的婚事不是件小事。
唐洁美站在工厂门口,把一群青年女工召集起来。
唐洁美咋咋呼呼有如号令三军地说:“各位工友姐妹,今天是我大哥结婚的大
喜日子,新娘子的娘家远在北京,今天我们就按澳门的老习惯,把工厂当成新娘的
娘家,大家都来当新娘的娘家姐妹,等下我大哥的花车来接新娘,大家一定要把好
门,如果他们不给开门利是,你们说怎么办?”
众女工七嘴八舌:“坚决不开门!”
唐洁美有如戏台上的巾帼英雄:“有请新娘出来见众姐妹!”
盛装的乔玉珊在罗佩琴等姐妹的簇拥下从一房内出来,乔玉珊中式打扮,红衣
红裙,笑得直不起腰。
唐洁美惟恐场面不乱:“你都要嫁出去啦,还笑?这个时候新娘在家里要哭!”
众女工齐声起哄:“对!要哭。”
乔玉珊笑得更厉害。
李娟娟和杨明饶有兴趣地看着这陌生的婚礼场面。
唐洁美继续戏弄新娘子:“我知道你哭不出来,不过哭不出来也要装装样子呢。”
“对!哭不出来装个样子才合礼数。”众女工七嘴八舌乱嚷嚷。
女工小菊像个皮球一溜烟飞快跑来:“来了,来了,花车来了!”
唐洁美先捂上耳朵大叫:“快点鞭炮,关大门!”
小菊点燃鞭炮,捂着耳朵和众女工叽叽喳喳地拥进工厂,大门随即被关死。
迎亲花车车队驶来,唐自业也点燃一串鞭炮,率领男家的伴郎们簇拥着唐立业
下车,横着膀子来到大门前,指挥小伙子们拼命擂门。
唐洁美等在门里偷笑,就是不答话,不开门。
男方小伙子喝五叹六地喊:“开门开门!再不开可就不客气了!”
唐自业迈着方步上前:“喂!里边的小姐们听着,有什么条件可以商量商量嘛,
耽误了吉利时辰,你们统统都担待不起!”
唐洁美忍着笑对门外说:“我们家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把玉珊养大成人,现在
才貌出众,如花似玉,落雁沉鱼,那么容易就让你们接走啦?”
女工们哄笑:“对,我们不能让她这么容易走。”
有女工喊道:“谁见过有这么大的青蛙随街跳?”小菊问:“这话什么意思?”
杨明想了想道:“就是说,摔一跤就捡了块狗头金?没这便宜事!”
男家小伙子们在外橹胳膊挽袖子:“你们想怎么样?”
唐洁美如同乐队指挥指使众人一齐喊:“想要进来,利是拿来!”
唐自业故意轻描淡写地掏出一红包,“哦,原来想封利是呀?这还不容易?”
掏出一红包,“我早就准备好了。”
大门打开一个小窗,罗佩琴把红包接了过去,当着众人打开一看,只有10元钱
和一叠白纸。
女工们大哗:“我们的姐妹不嫁小气鬼!”
杨明在旁笑道:“还得靠钱支着哩,和咱内地一个样!”
唐自业息事宁人:“好啦好啦,求求你们开开恩,让我们进去好吗?都把我大
哥急坏啦!”说着又递进去一个红包。
唐洁美打开红包数着,她急切地希望二哥给足面子,就怕这个小气鬼又耍什么
花招。好在里面都是千元大钞,一共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
她们笑成一团:“哇!9999!长长久久啊!”
唐洁美立即给对方台阶下:“这回还像样,把门打开吧,不然真把我大哥急坏
了!”
大门打开,男家人一拥而入。
鞭炮炸响,鼓乐齐鸣。
唐立业和乔玉珊双双见面。大伙儿兴奋地哄叫着。这龙套不白跑,男方女方的
人都能讨到利是,又热闹又实惠。
唐洁美有点儿意犹未尽:“行啦,这边的事我忙完了,该去酒店张罗了。”又
对唐自业几个人吩咐:“二哥,我先走一步,你们快点过来!”说着急急忙忙走了。
鞭炮声震耳,满街碎红。路口的警察将其他车统统拦住,以此凑趣。被拦的车
主们则乱摁喇叭帮衬。挂红披彩的小轿车队徐徐驶来。人群簇动。
唐立业和乔玉珊从车内走出来,在人们的欢笑声中相挽着向准备举行婚宴的粤
海酒店楼上走去。惹来路人一片喝彩:“哇,新娘好靓!”
这时,酒店二楼的婚宴大厅装饰一新。刚被人从医院接出来“冲喜”的唐福昌
和唐母喜气洋洋地坐在大红喜字下面的椅子上,接受着一拨又一拨的来宾的问候和
祝贺。
不少来宾互相问候着,将一些红包礼物送给主人家,有一个人专门接受礼物,
唱着长调子,边吆喝边记录。唐洁美忙着应酬,脚不点地,话不住口。
郑国泉走了进来。1.75米个子的他在如云宾客中并不显眼,但仍让眼尖的唐洁
美发现了。他是中资粤光公司的老总,唐洁美的顶头上司。
唐洁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赶紧过去,惊喜道:“郑总,你真来了?”
郑国泉有意逗她:“那还能假来吗?你唐洁美的请帖我可是不敢小看。恭喜呀。”
说着把一个红帖递过去。
“谢谢啦!”唐洁美收下。在老板面前她拘谨了许多:“郑总,请允许我引见
一下家父。”
唐福昌和唐母正和宾客应酬。
唐洁美扯了一下父亲的衣襟,介绍说:“爸爸,妈妈,这是我们公司的郑国泉
总经理!”又补上一句,“是中资粤光公司的老总!”
郑国泉入乡随俗地一拱手:“恭贺新翁之喜。贵子成婚,龙凤呈祥,大吉大利!”
唐福昌笑道:“谢谢,谢谢!郑总是难得的贵客啊!亲自光临,小儿婚礼蓬荜
生辉!请,请!洁美,照顾好郑总!”
唐洁美躲在父亲身后笑嘻嘻道:“放心,交给我了。”赶紧把郑国泉领到主家
席旁边的贵宾席落座。
许佳鹏抱着一个大花瓶摇摇晃晃地挪进大厅。
唐洁美一发现马上紧张地迎上去,责怪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许佳鹏把脑袋从花瓶后探出来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公司刚接了一个订
单……”
唐洁美赶紧招人来接过花瓶:“你们这些生意人,脑子里就装不了其他的事。”
许佳鹏看着远处的唐福昌,小声问唐洁美:“你说我是以未来女婿的身份还是
以……”
唐洁美赶快说:“千万别让我爸爸知道我们的事,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代表你
的公司,你不是制衣加工业协会的副秘书长吗?今天制衣业来了不少人。”
许佳鹏有点沮丧:“要这么说,我的头衔不止一个,我还是澳门钓鱼协会的常
务理事……”自觉此话没趣,又自嘲地补上一句,“可惜你爸爸对钓鱼不感兴趣。”
唐洁美打断他:“行啦,你就别罗嗦了,快过去吧。”
许佳鹏走到唐福昌和唐母跟前,恭敬地拱手唱道:“恭喜公子成婚,新翁大喜。
我谨代表华利公司和制衣界同仁表示诚挚的祝贺。”
唐福昌冲着他一颌首,不冷不热地说:“华利公司的老板能赏光参加小儿的婚
礼,真是荣幸啊!”
许佳鹏干笑两声:“我一直很仰慕伯父的胆识和眼光,不惜重金将立业送到美
国深造,既学到现代的管理知识,又得才貌俱佳的媳妇,双喜临门。以后澳门服装
业,就看福昌公司了。哈哈……”
唐福昌闻言果然很是中听,呵呵笑起来:“许经理,你们华利公司也不错嘛,
后生可畏啊……请!”他叫人把许佳鹏请到另一张餐桌上。
司仪高唱:“新郎新娘到——”
在一大群伴娘伴郎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唐立业和乔玉珊双双走过来。
他们来到父母面前。
司仪开始司礼,中气十足地喊出绕梁三日的声音:“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夫
妻对拜——”
新郎新娘随着司仪的口令做着动作。唐福昌和唐母乐呵呵地看着儿子和儿媳。
接着,乔玉珊和唐立业在全场亲友宾客的目光注视下,向新任的“老爷”、
“奶奶”敬献传统的“新抱茶”,新娘新郎得跪在地上,逐一向男家的父母敬茶。
乔玉珊觉得很别扭,可是入乡随俗,别扭也得做。她做得中规中矩,令在场不少引
颈围观的亲友交口称赞:喷喷,这北京小姐,真识做,看得出是个贤淑孝顺的“新
抱。
唐福昌乐不可支地和老伴端起乔玉珊献上的“新抱茶”,一饮而尽。
唐母将一对小玉佛拿出来,分别给唐立业和乔玉珊戴上:“立业,这是你亲生
母亲留下来的,在我这里保管了二十多年,她让我在你成婚的那天给你和媳妇戴上,
男戴观音女戴佛,保佑你们夫妻和睦,一生平安……我总算了了她的心愿了,可惜
我那个姐姐,没有福分哪……”说着动容竟要落泪。
唐福昌赶紧圆场:“你呀,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唐母不好意思地:“我这不是高兴嘛!”
唐立业和乔玉珊相互看看自己颈上的挂坠儿玉佛。
许佳鹏注意地看着新娘的颈子和玉佛,想:它们都一样的凉、润。
披红挂彩的轿车驶向西望洋山顶主教山小教堂。乔玉珊身着白婚纱,唐立业西
服革履,站在教堂前照相。这是澳门年轻人结婚约定俗成的惯例,所谓行完西礼行
中礼,但唐福昌按莲真大师的指教,坚持先拜天地再行西礼,行完西礼再回酒楼正
式开始婚宴。
整个婚礼被安排得像打仗似的紧密和紧张。刚行完西礼照完相的新人又赶回酒
店餐厅,新郎和新娘还得向所有宾客敬“新妇茶”,不过不用再一一跪敬,只是向
一桌桌的亲友宾客逐一斟茶敬上。
被敬茶的宾客按习俗一个个把红包放在伴娘托着的红盘上。
那边在没完没了地敬“新抱茶”,这边早已不耐烦的唐自业端着酒杯散散荡荡
地向许佳鹏这一桌走过来:“佳鹏,依我们俩的交情是不是该喝一杯?”
许佳鹏立起:“那当然。”他爽快地一饮而尽,又指着新郎新娘说:“自业,
你大哥找的这个阿嫂真不错呢!”
唐自业调侃:“我大哥这个人就是有些傻福气……哎,听说你和大嫂过去是同
学,怎么就没有‘拍’一下‘拖’?”
许佳鹏一愣,随即笑道:“我哪比得上你大哥呀!”
唐自业又端着酒杯向邻桌走过去。
乔玉珊轮流给客人敬“新抱茶”,突然意识到什么,抬眼一看,是许佳鹏正注
视着她,不由有些慌乱。
她走到许佳鹏跟前。
许佳鹏站起来,说:“恭喜新郎新娘!”
唐立业彬彬有礼:“许老板,欢迎光临。华利公司在澳门可是赫赫有名,以后
还要多关照我们哟。”
许佳鹏客气:“哪里哪里,是你们关照我。如今你们是珠联壁合,比翼双飞!”
唐立业示意:“玉珊,给许老板敬茶。”
乔玉珊给许佳鹏敬茶。
许佳鹏呛了一口,咳嗽几声,笑道:“到澳门以后我就没有喝过这样好的茶。”
乔玉珊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其他人闹着让新娘敬茶,乔玉珊赶紧过去。
许佳鹏注视着乔玉珊,有点魂不守舍。
他看看周围邻座,都是一些不相识的老头老太太。他很有些失落。眼睛搜索着
什么,终于发现唐洁美在另一张桌子上殷勤地劝郑国泉喝酒。他不禁有些醋意,恨
恨地盯着。
这边,郑国泉说:“洁美,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
唐洁美不依不饶:“可今天你非喝不可,原因有三——”
郑国泉头一歪:“哦?倒要聆听指教。”
唐洁美数着手指头:“第一,既然参加婚礼,就要表示诚意,”我们借大哥这
杯酒,沾你郑总的光,准备日后大展宏图,这点面子你应该给吧?”
郑国泉笑:“你这是抬举鼓励我了。我没话说。第二?”
“你刚才说见了我阿嫂觉得面熟……”
“是面熟,可以肯定在哪里见过面的。”郑国泉忽然醒悟:“对了,你的嫂子
是不是在北京上过大学?”
“她是清华的高材生啊。”唐洁美高兴得跳起来:“你们认识?”
郑国泉很快就从记忆的仓库里找到美好的储存:“对,她是学校文工团的。我
们曾经同台演出过。”
“真的?你们都是大陆内地来的,山不转水转,在这样的场合见面真不容易。
中国那么大,能在澳门见到熟人,这也是喜事吧?该不该喝?”
“你这张嘴真厉害。好,第三——?”
“你再看看这杯中酒,是什么?——二锅头!阿嫂专门从北京带来的,酒不贵,
意义不寻常。在今天的喜日子,喝北京的酒,是不是别有滋味?”
郑国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嗯?”
唐洁美诡秘一笑,故意放低声音说:“你看,北京——澳门,是不是有点提前
庆贺澳门回归的意思?”
郑国泉哈哈大笑起来:“洁美!我应该给你换个工作了,到外交部去!这酒我
喝了!”端杯一饮而尽!
众人鼓掌。
许佳鹏觉得很难掩饰失落的情绪。他孤零零地自己斟上一杯酒,独自喝下去,
然后重重地将酒杯放下。
唐洁美发现许佳鹏情绪不佳,赶紧走过来。
“佳鹏,今天应酬太多,顾不上你,你别生气啊……”
许佳鹏酸溜溜的:“是啊,顾别人去了,当然顾不上我……”
“人家是我的上司,我能不照顾好吗?”
“哦,那就是你常说的郑总,一表人才嘛!我还以为是个老头呢!”
唐洁美拉下脸道:“佳鹏,你别瞎想……”正说着,唐自业端着酒杯晃过来了:
“佳鹏,我怎么找了半天没看到你!”
许佳鹏没好气:“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坐着吗!”
有人喊唐洁美。唐洁美对唐自业说:“二哥,你帮我照料佳鹏,我过去一下。”
又对许佳鹏说:“佳鹏,我去去就来。”说着快步走了。
唐自业的杯子冲着许佳鹏:“我说佳鹏,你干吗苦着个脸,喝酒!”
许佳鹏看看他,一憋气:“喝!”拿起白酒倒在盛葡萄酒的大杯子里。
唐自业惊讶地看着他:“嗬,动真的?来,奉陪一杯!”两个人举杯相碰,一
饮而下。
乔玉珊依然在各桌前敬茶,不时地看看许佳鹏。
她看到许佳鹏正在唐自业的劝说下大杯喝酒,皱了下眉头,许佳鹏意识到她注
视的目光,转头看看她,微笑着,将一大杯白酒灌下。乔玉珊继续往前走。过了一
会儿,她再回头看,许佳鹏的座位空了。
许佳鹏被唐自业和另外一个人搀扶着往外走去,边走边生硬地说:“我没事……
真的没事……”两腿却像面条一样软绵绵的。唐自业将许佳鹏送进轿车,对司机说:
“开慢点。”司机点点头。
许佳鹏呆呆坐着,忽然苦涩地大笑起来,用拳心使劲捶自己的额头。
司机惊愕地转头问:“经理,你……”
许佳鹏克制住自己:“走吧,没事。”
送走了许佳鹏,唐自业边往回走边说:“这个许佳鹏,哪有这样喝酒的?不喝
就不喝,一喝必须三杯连灌,我以为他有多大酒量……”
饭桌上,唐福昌被别人劝着喝酒。
唐母打圆场:“你少喝点,医生不让你……”
唐福昌一梗脖子:“你要是什么都听医生的,非饿死不可。今天是什么日子?
高兴!最后一杯。”说着将酒一口喝干,然后扶着胸口坐下来,微微喘着气。
唐母关心地问:“你怎么样?”
“没事,年轻的时候,我一个人能喝一瓶……”突然,他一手抓住胸口,痛苦
地皱起眉头:“我……要先下去歇会儿了。”
唐母手忙脚乱:“福昌!你……没事吧?”她叫道:“立业!洁美!”
唐福昌恨自己不争气:“你叫什么呀!我就是想歇一会儿,没事的……”
唐立业、唐洁美、乔玉珊及来宾闻声全围了过来。
唐福昌使劲挥手:“没事!大家高兴!喝酒!”他又端起酒杯:“我敬各位来
宾一杯!”
众人举杯。
唐母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唐福昌一口将酒喝下。
众人高兴地散去。
唐福昌坐下,疲惫地低声对唐母道:“悄悄把我扶下去,别让人注意。”
唐母搀扶他往外走,责怪地说:“不行就别逞强……”
唐福昌心满意足:“今天立业的婚事办得好……老婆,下一步该想想自业的婚
事了……”
唐母哑然失笑:“哎呀,你呀,操不完的心!自业根本就没个着落呢……”
九
福昌制衣厂写字楼外,唐自业向内地来的劳工训话:“今天是你们大陆外劳第
一次在本公司领薪水,得遵守这里的规矩,一个个进去,出来后不准互相打听你拿
多少我拿多少,违例者下月扣发一半薪水。明白了吗?”
有人沉默有人点头。
唐自业一本正经,有如布道的牧师:“大家挣点钱不容易,有了钱不要进赌场。
这也是大陆劳务公司规定的劳工纪律,希望大家遵守。另外,大家上街一定要注意
带护照,遇到差人巡查,拿出护照说明自己是福昌公司的员工,就不会有事,明白
了吗?”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应答:“明白了!”然后依次进入写字楼,又一个个地拿着
装有葡币的信封出来。
李娟娟和小菊轻松地走出工厂大门。
李娟娟兴致很好:“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息,我们逛逛街去!”
小菊雀跃:“就是,我们来澳门一个月了,还不知道澳门是什么样子呢!哎,
我说娟姐,咱们通个情报,你拿了多少?”
李娟娟微笑着低声反问:“你呢?”
小菊做了个手势,意为二千五。
李娟娟奇怪地说:“怎么才二千五?”
小菊紧张地问:“你拿多少?”
李娟娟:“三千三。”
小菊正要发作,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她俩回头一看,顿时脸都吓白了——
唐自业正跟在后面。
唐自业和颜悦色地说:“两位小姐,要去游澳门街吗?要不要我当导游?我带
你们去看看澳门最出名的大三巴。”
两人连忙推辞:“不不,哪敢劳你经理大驾?我们只是到街上随便买点东西就
回来。”
这时,厂里有人叫:“唐经理,家里来电话。”
唐自业扫兴地皱起眉头:“又搞什么鬼啊?”
李娟娟和小菊借机抽身,边走边说:“唐经理你忙吧,我们去去就回来。”
唐自业伸着脖子望着她们远去。
唐福昌在自己房中的床上半躺着,闭目养神。唐母在一旁给他读报纸。
唐洁美咋咋呼呼打电话:“二哥,爸爸让你回来吃饭,大哥都回来了……吃阿
嫂做的北京炸酱面!外面吃?又谁请你呀?算了,爱吃不吃,你就在外面晃荡吧!”
她放下电话,对唐立业说:“他不回来。”
乔玉珊在厨房里做面条。
佣人阿秀有些不安:“唐太,还是让我来吧?”
乔玉珊笑道:“我刚来,让我表现一下。你烧汤吧。”她利索地忙碌着,抻面、
切面,看得阿秀眼花缭乱。
乔玉珊把面条配好佐料,然后端出来。
唐洁美看着端出来的面,高兴地拍着手:“哈,炸酱面!阿嫂,这是不是正宗
的北京风味?”
乔玉珊笑道:“我也是乱做的,至于是什么风味,我可不知道。”她一边说一
边大声道:“老爷、奶奶,吃饭了!”
唐福昌从屋里走出:“我已经闻到香味了,这面一闻味儿就让人开胃口。”
乔玉珊笑道:“老爷,那你多吃一碗。”跟着给唐立业和唐洁美配佐料。
唐立业眼珠儿随着妻子转:“玉珊,你第一次来澳门,本来该陪你出去看一看
的,可是……”
乔玉珊打断他:“别说这些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唐洁美逗趣:“可不是吗,
机会多得很哪!大哥,我还真想不到你在爱情方面挺浪漫的,手持一束玫瑰花,
‘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的’。太动人啦!”
唐立业看看父母,耳朵根子直发烧:“你说什么呀。”
唐福昌筷子举过头顶,偏脸歪口地将一根长面条吊进嘴里:“嗯,真不错!没
想到面条能做出这样好的味道。”
唐洁美满嘴吃着也堵不住口:“听说清朝哪个皇帝就爱吃炸酱面,阿嫂,你祖
上是不是皇宫御厨啊?”
唐立业笑道:“什么御厨?她是无师自通,在美国时,天天早上吃方便面,后
来吃腻了,说干吗我们自己不做呢?结果一炮打响,在我们留学生里面引起轰动!”
“其实我也是瞎做的,小时候光吃妈妈做的炸酱面,自己没做过,到了那个环
境,回忆回忆,照葫芦画瓢做呗,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唐父赶忙咽下一大口:“好吃好吃。”
唐母道:“玉珊哪,有空也教一教阿秀,你这也算是一绝呢!”
唐洁美打岔儿:“大哥,你也要学一学,万一阿嫂要回娘家,我们不都吃不上
了?”
唐立业放下碗一本正经地说:“这有两个办法可以解决:第一,我不让她走;
第二,你赶快向阿嫂拜师。”
唐洁美一墩碗筷:“哟,绕了半天让我伺候你呀!”
大家全笑起来。
饭后,唐福昌父女坐在一起看电视。
唐母一吃完饭就给唐福昌的主诊医生打电话:“……唔,我知道了,我一定劝
劝他。谢谢你呀,邝医生。”
唐母放下电话:“福昌,邝医生说,你还是要去医院治一治,你这个病不能掉
以轻心。他们医院设备好,治疗方便,最好全身检查一下。”
唐洁美摇着父亲的手臂:“爸爸,你就去吧,家里杂事多,你又爱操心,到时
一不留神发作,多吓人,我们都提心吊胆的。住院好好治治。邝医生是我们家的老
熟人了,他能不尽心?”
唐福昌注视屏幕:“嗯,我考虑考虑。”
乔玉珊帮助阿秀把洗好的碗筷放在碗柜里。唐立业倚在门边看着她。
阿秀知趣地出去。
乔玉珊洗出几个梨和苹果,用刀飞快地削着,然后切成几瓣,放在果盘里,又
将切好的西瓜、芒果摆放好。
乔玉珊问:“牙签呢?”
唐立业指点:“在那儿。”
乔玉珊意识到他的目光,一边把牙签插在果瓣上,一边低声道:“看什么看,
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唐立业也压低声:“你好看。”
乔玉珊赶紧看看里屋:“你爸妈都在客厅呢。”
唐母在屋里喊:“立业,让玉珊休息吧,她那么远来,就没歇着过。”
唐立业小声:“妈心疼儿媳呢!”
乔玉珊笑了:“别傻站着,去,把水果端出去。”
唐立业心不在焉地把水果盘端出来,放在茶几上:“爸爸妈妈,吃水果。”
唐福昌看看,拿起一片水果:“立业,娶了媳妇真不一样了,心细了。”
唐洁美从父亲手里抢过水果填进嘴里:“爸爸,你还看不出来,这是阿嫂做的
果盘,大哥哪有这么好的手艺。”
唐福昌感叹地对唐母道:“我们唐家娶了一个好媳妇啊。”
唐洁美起身:“我走了,下午还要排练。”
唐福昌奇怪:“排什么练?”
唐洁美自觉失口,掩饰道:“哦……是戏剧社排节目。”对出来的乔玉珊做个
鬼脸,走了。
唐福昌闭目想着什么,问:“立业,厂里怎么样?”
唐立业道:“第一批订单完成了。正在接香港的第二批订单。大陆劳工的薪水
也发出去了……”
唐福昌:“嗯。”他思考着什么,睁开眼:“去把自业喊回来,我有话对你们
说。”
李娟娟和小菊兴奋、好奇地在街上闲逛。她们刚从大三巴上下来,小菊显然对
这几乎可以作为澳门标志的名胜有点失望,一边走一边发表评论:“这也算古迹啊?
一块被火烧过的牌坊。不过比我们乡的牌坊大一点。”
李娟娟说:“那不是牌坊,你没听那些旅行团的导游说吗?那原来是个大教堂,
被大火烧过几次,只留下一面像牌坊的墙壁。”
“这教堂怎么这样倒霉?老被大火烧掉。”小菊自作聪明地分析:“哦,我知
道了,那地下室里不是有一堆死人骷髅么?肯定是风水不好。”
“瞎说。”李娟娟不以为然,她刚才混在旅行团的人群里,留心听导游的讲解,
得到不少过去闻所未闻的新鲜见识:“那是过去洋人天主教堂的习惯,传教士死了,
就安放在地下室里,刚才那导游不是说了吗?在葡萄牙,还有家教堂专门用教士的
骷髅砌了间屋子呢!”
小菊不寒而栗:“吓死人了,那谁敢去住?”
李娟娟笑道:“屋子不住人,可以招揽游客赚钱啊,洋人什么名堂都可以想出
来。不像我们乡下,死守着那一亩几分地种田。”来到澳门,她觉得眼界大开。
她们在商店的各种时装中东看西看,留意着价格;小菊不时地向李娟娟探询意
见,李娟娟总是微笑着摇头。
一个肥胖的汉子在茶楼里悠闲地“叹茶”,突然,他的视线被街上的李娟娟和
小菊吸引住,站在一旁的马仔观察了一下,醒目地说:“肥爷,这两个八成是哪家
工厂新招来的大陆妹。弄来玩玩?”
外号肥爷的人把嘴一努,马仔立时带着两个人奔下楼。
马仔远远地跟着李娟娟和小菊。
李娟娟和小菊拐进一条较偏僻的小巷,正要走进一家挂着“狂减——牺牲血本
大清仓”广告的小店,突然被马仔拦住去路。
马仔五爪一伸:“站住!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李娟娟和小菊一惊,李娟娟竭力镇定自己:“我们是福昌公司请来的大陆劳工。”
马仔呼喝:“福昌公司?我们是警察,检查一下你们的证件。”
李娟娟故作从容地拿出护照,马仔装模作样地翻看一下,转向小菊:“你的呢?”
小菊慌乱起来:“我……对不起,我忘记带出来了。”
马仔得意地说:“没有?你当然没有,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偷渡过来的,你们都
跟我走!”
两个汉子立时过来扭住李娟娟和小菊。
李娟娟大声抗议:“谁知道你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光天化日之下凭什么抓人?”
马仔打了李娟娟一耳光:“妈的,你还嘴硬?老子就是要抓你!”他一招手,
一辆轿车驶来,三个男人合力将李娟娟和小菊往车上推。李娟娟满眼冒金星,大声
呼救。
事有凑巧,杨明正在附近一家狂减小店里挑选商品,闻声冲出,一见李娟娟和
小菊被人绑架,大喝一声冲上去:“快把她们放开!”
为首的马仔正拼命把李娟娟推上车,见杨明冲过来,忙对手下说:“妈的,这
家伙找死,你们教训教训他!”
说时迟,那时快,杨明猛冲过来,揪起那马仔,一记窝心拳将他打翻在地,又
摆开架式,迎住另外两个。
一汉子慌忙大叫:“小心,这家伙会功夫!”光呼呼喝喝不敢上前。倒是被打
翻在地的那家伙够凶狠,他一翻身爬起来,拔出一把匕首,向杨明扑去。
李娟娟大叫:“杨明哥,就是他抢了我的护照!”
杨明骗腿撤步,闪过马仔的匕首;马仔扑空,反手一划,杨明觉得手臂一凉,
被刀划了一下。杨明大怒,擒住对方持刀的手,用两手拇指同时发力,将其手背往
反关节方向一拧,匕首落地。接着用肘撞向马仔鼻梁,对方仰面倒地,杨明一脚踩
住他的喉咙,怒喝:“快把护照交出来!”
马仔噎叫:“哎哟,我的喉头都要碎了,我交,我交……”
杨明抢过护照,狠狠踢他一脚:“快滚!别让我再见到你!”
马仔连滚带爬地与两个看呆了的汉子钻进轿车,又探出头:“我认得你,你等
着!”
杨明作势欲追,轿车狼狈而逃。
杨明将护照还给李娟娟:“没伤着吧?这街不能再逛了,我得赶快把你们送回
厂去!”
李娟娟惊叫起来:“哎,你的手臂流血了!”
杨明看了看:“没事,划破了点应。”
李娟娟掏出手帕为他包扎:“不行,得赶快回去上药,不然的话会发炎的。”
杨明看着李娟娟绕来绕去的十指,根本没觉出痛。
这时在唐家府宅,正发生着一件重要的事情。
唐家兄弟和乔玉珊按唐福昌的招呼都来了,与唐母一直守在父亲床前。但唐福
昌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却一直不开口。
唐母试探:“福昌?”
唐自业压低声音:“爸爸?”
唐福昌慢慢睁开眼睛,搜寻着。
唐自业急忙挤上前:“爸爸,你有什么话要说?”
唐福昌看看他:“自业啊?”
唐自业赶紧答应:“是我。”
唐福昌说话愈觉费劲:“看样子,我这个病一时半会是好不了,邝医生来了好
几次电话,让我住院治疗,我考虑了,不把病治好,全家都不得安宁。我去住院,
工厂的事情,你熟悉,以后要……”说着咳嗽几声。
“爸爸,你放心吧,工厂的事有我呢。”
“这就好,你要多帮助你哥哥……”
“没问题,我会帮助他。”
“那个出口配额……”
“我正在抓紧办。总督换届,经济司的人变化大,不过在配额最后敲定之前,
还是可以通融的。”
唐福昌“嗯”了声,“真要削减20%,我们就损失大了。”又招呼唐立业:
“立业。”
唐立业探身:“爸爸?”
唐福昌道:“你这个总经理要多和他这个副总经理商量,福昌公司就靠你们兄
弟两个了。”
唐立业和唐自业都愣了。显然,唐福昌的人事安排出乎他们预料。
唐立业和乔玉珊互相看看。乔玉珊会意:“爸爸,还是让自业当总经理吧,他
情况熟,有经验……”
唐福昌摇摇头:“不,就这么定了。”说完疲惫地闭上眼睛。
唐自业急道:“爸爸!”
唐母往外赶人了:“哎呀,你爸爸累了,要休息。我们出去吧。”
唐立业对唐自业欲说什么:“自业……”
唐自业像活吞了死青蛙一般恶心,冷笑一声:“总经理有什么吩咐?”
唐立业兀自着急:“自业,爸爸病了,我们商量一下今后公司和工厂……”
“现在我没时间。”唐自业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立业看着他的背影,叫道:“自业!”
傍晚时分。工人已经下班。
唐自业走到福昌工厂员工宿舍楼女工宿舍前,敲门,扯着脖子喊:“李娟娟!”
门开了,小菊探出个圆脑袋:“唐经理,娟娟不在。”
唐自业不大相信:“不在?到哪去了?”
小菊:“和杨明出去逛街去了。有事吗?”
唐自业失望地说:“没什么事。”又问,“知道他们去哪里吗?”
小菊摇头:“不知道。”又赶紧补充道,“好像杨明要带李娟娟看什么比赛,
我也没听清……”
唐自业思忖道:“比赛?澳门最近有什么比赛?”他扫兴地回身走出工厂大门。
其实,他早就计划好了,今晚要带这个来自乡下小地方的大陆妹到澳门好玩的地方
转转,让她见见世面。
这时,在逸园跑狗场,检修工杨明和李娟娟在看赛狗。
赛场光线如同白昼。杨明紧张地注视着,脚后跟急速地跺地,口中叫道:“8号!
8号!快跑!快跑!”
李娟娟觉得这人有点发傻:“你叫唤什么呀,它又听不懂。”
狗冲过终点。
杨明沮丧地说:“唉,又白扔了50块钱……”
李娟娟幸灾乐祸:“我早就说过,你没有这个运气。”
杨明不甘心:“我听说福建来的一个打工仔,一夜赢了30万元呢……”
李娟娟两道秀眉夸张地飞起来:“你信这些?怪不得能把你的钱掏走呢!傻瓜!”
她亲昵地打了一下杨明的胳膊,看见他胳膊上的伤疤,用手小心地抚摩着:“还疼
吗?”
“什么?好像就没疼过。”
李娟娟感慨地说:“那天要不是遇到你,那些流氓真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那些小流氓,哪是我的对手……”杨明突然觉得这些娘娘腔的话有点跑题:
“娟娟,你下一注好不好?也许你的运气比我好。”
“我不下。我才不爱玩这个。留着钱干什么不好?”
“我出钱。”杨明不肯罢休。
“哎呀,你好大方!你有多少钱?一个月那点工资,你能赌几次?咱们还是走
吧,进赌场是违犯劳工纪律的。要是让老板知道了……”
“不会。再说我就是不服这口气,八小时以外嘛,澳门本地员工哪里都可以去,
我们大陆来的看看跑狗都不行?玩玩呗,只下50元,输了就走,再不玩了,真的。”
“这是你说的?最后一次?”
杨明发誓:“当然。你以为我爱给赌场做贡献呀?现在你说吧,赌哪一只?”
李娟娟看着驯狗员牵着遛的狗,随便说了句:“34号。”
杨明看看:“那只呀,瘦了叭叽的像没吃饱饭,它能跑什,么?”
“你管着我么?我爱选它。瘦怎么了?看着顺眼就成。你不是也不胖吗?”
杨明咧嘴笑道:“行了行了,你相中的狗都像我……好,就是它了。你在这里
等着,我去下注。”
李娟娟看着遛狗。
一只狗在跑道上翘着腿撒尿。
李娟娟不由乐了。她回头张望,看杨明回没回来,突然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
——
唐自业正从门外走进来,东张西望地朝贵宾间走去。
李娟娟赶紧转过头,不让他发现自己。
杨明拿着票回来:“买好了买好了。34号的赔率可不低呢。”
李娟娟拉他:“别看了,我们快走吧。”
杨明奇怪地问:“走?到哪去?狗还没跑呢!”
“算了吧,这50元我赔你。”
“那算什么事?你怎么了?”
李娟娟正要回答,起跑枪响了。
赛狗们像被抽了一鞭似地弹了出去。
杨明恨不得冲进场替狗跑:“34号!34号加油!”
李娟娟情不自禁地跟着看。
34号狗第一个冲过终点。
杨明兴奋得手舞足蹈:“娟娟,你真有运气呢!赢了100多块!咱们再下一次注,
趁着运气好,捞一把……”
李娟娟真要生气了:“杨明,刚才你是怎么说的?如果你说话不算数,我再也
不理你了。”
杨明偷看她的脸色:“好好,走就走。这钱是你的,拿着!不过你今天晚上要
请我吃宵夜……嘿,你说这钱啊,说来得容易也容易……”他带头往外走,方向正
对着贵宾间。
李娟娟把他的脸拨向一侧:“别往前看!”
杨明把头转过来,李娟娟又坚决地把他的头拨过去。杨明惊诧道:“你今天是
怎么了?我这样歪着脖子能走路吗?”
李娟娟只得说:“二老板来了,别让他看见。”
杨明下意识地一回头:“在哪里?”
李娟娟急道:“你这个人!叫你不要乱看!”
杨明歪着脸说:“他是来找你的吧?”
李娟娟:“你乱说什么?是你让我来看赌狗的,又没有告诉他。和他有什么关
系?”
“可他对你那个关心劲儿,谁看不出来?”
“他是老板啊,我又不能说你不许看我。现在是他们兄弟掌权,听说要精简裁
人,假如得罪他……”
杨明酸溜溜地说:“有二老板照看你,再裁也轮不到你头上。我们这些人可就
难说喽……”
“所以更不能让他看见你了。”
唐自业问跑狗场贵宾室的服务员:“66号叫什么名字?”
服务员:“龙城飞将。”
他用望远镜看着新牵出来的狗:“龙城飞将?恐怕是有姿势无实际。”
望远镜移动。他突然伸手调了调焦距:镜头里出现李娟娟和杨明的身影。
唐自业放下望远镜,又拿起来看着他们,一直目送他们出去。他沉思地看着狗
场,暗自微微一笑,又说:“下那只23号。这狗叫什么?”
“心连心。”
“心连心?唔,这名字好,好意头。”他又举起望远镜看着。
李娟娟和杨明溜到了大街上:“你说二老板看见我们没有?”
“我的脖子都拧成麻花了,他看得见什么?”
“这就好。”
杨明一副中了六合彩的劲头儿:“想吃点什么?”
“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
“怕什么?老爷子病了,大老板没接手,二老板又爱管不管的,现在正是打马
虎眼的时候。”
李娟娟不以为然:“杨明,我觉得你这样不对。干活就应该认认真真干……”
“好好,不说这个,随便吃点宵夜总行吧?不吃饱,哪有劲干活?”
李娟娟指指前面:“就在那里吃吧,有皮蛋瘦肉粥。”
突然一个人将他们撞了一下。杨明正欲发火,一看,竟是罗佩琴,怀中还抱着
孩子。
李娟娟指指她怀里的孩子:“罗姐,你怎么……”
罗佩琴慌慌张张:“孩子突然发烧……”
李娟娟关切地说:“快打个‘的’送医院看看吧。”
“医院就在前面不远,很快就到了。”
“那……我帮你。”李娟娟说着抱起罗佩琴怀中的孩子,朝前走去。
杨明不知所措:“哎,娟娟……”
罗佩琴跟在后面,感激地说:“娟娟,你们有自己的事,我来抱吧。”
李娟娟边走边说:“罗姐,你客气什么?我刚进厂时,你不是常关照我么?连
我的脸盆都是你送给我的。”
“那算什么,反正是多余的……”
李娟娟突然想起什么:“罗姐,孩子的爸爸还没回来?也太没有责任心了!家
里家外就靠你一个人。”
“听说是到珠海做生意去了?”杨明插话。
罗佩琴沉默了一会儿:“他永远回不来了。”
李娟娟愕然:“怎么了?又找了个女人?”
罗佩琴低声道:“他跳楼死了。”
杨明和李娟娟大惊:“跳楼?为什么?”
罗佩琴:“他爱赌,借了大耳窿的高利钱,还不起,就……”
杨明和李娟娟沉默不语。
罗佩琴感慨地说:“你们是从内地来的,不了解澳门,千万沾不得赌啊!”
“听见没有,杨明?”李娟娟白他一眼。
杨明心有余悸:“跳楼了?”
李娟娟小声地说:“我胳膊都酸了……”
罗佩琴赶紧道:“我来!”
李娟娟没把孩子给她,大声叫道:“杨明!过来!”
杨明赶紧过去。李娟娟将孩子交给他抱着,嗔怪道:“一个大男人,怎么就没
有个眼色!”
杨明笨拙地抱着孩子:“也好,先实习一下,反正以后要当爸爸。”
他朝李娟娟挤挤眼,大步往前走。
李娟娟啐他一口:“脸皮厚过脚板。”
医院急诊室。
医生给孩子打完针,安慰地说:“没什么关系,烧一退就好了。在外面等一等,
观察一下。”
李娟娟松了口气:“罗姐,那我们就先走了。这里是一点意思,给孩子买点吃
的。”她掏出杨明刚才给她的钱,塞给罗佩琴。
罗佩琴欲推辞:“这……不行不行!”
李娟娟恳切地说:“不要嫌少,这是我和杨明的一点心意。是不是,杨明?”
杨明赶紧道:“对对,一点心意。”
李娟娟把钱塞到罗佩琴手里,走了几步,回头看杨明还傻愣在那里,说:“杨
明,走啊!”
杨明赶紧跟了出来。
罗佩琴追到门口,感动地看着他们背影,心里想:这两个大陆妹大陆仔心地还
真好,不知道他们有情人能不能终成眷属?
十
唐立业和乔玉珊站在山顶的灯塔边俯瞰澳门的景色,阵阵海风吹来,像有一只
无形的手在温柔地抚摩他们的肌肤,令他们非常陶醉。
唐立业指着灯塔说:“知道吗?这就是全亚洲建得最早的灯塔。”
乔玉珊感叹:“真没想到,澳门会这么美。”
唐立业轻轻搂住妻子的腰肢:“是啊,400年前,当葡萄牙人踏上这块土地的时
候,这里还是一个小渔村。几个世纪以来,葡萄牙人并没有把中国人看在眼里,他
们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把这里建成了一个半中半西、华洋杂处的小城市。其实,
澳门发生的巨大变化,都是这十几年的事,是中国人干出来的。如果当年把澳门叫
做马交的葡萄牙人活到现在,看看这里,准吓一跳。”
乔玉珊也颇感慨:“其实葡萄牙人也活到了现在,你们所说的土生不是么?和
中国人通婚,几代人都生活在澳门。他们就是活见证。”
唐立业一笑:“你还知道土生?”
“我翻书知道的,土生是澳门的特产,既不是葡萄牙人,又不是中国人,挺有
意思的,有点像东北人说的二毛子。”
唐立业告诫她:“你别小看这些土生,政府的高级职位和公务员,差不多都是
他们任职呢,毕竟澳门现在还是葡萄牙人在管理。”
“是啊,历史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中国那么大个国家,有时挺窝囊的……”
唐立业雄心勃勃:“过去的不管它了,关键是现在。我们这次回来,一定好好
地干一番事业。爸爸把这个公司交给我了,我要在几年内把它发展成一个大产业,
在澳门数一数二。现在这个厂设备太旧了,我要引进国际上先进的生产线,把多余
的人员裁减掉,培养现代化的技术人员,就像美国的OAT服装公司,一切都是最……”
发现妻子在笑,问,“你不相信?”
“我信。在美国读书时,我们不是常常说起那一天吗?”
唐立业拉过妻子的手,凝视着她的面孔:“玉珊,你第一次来澳门,本来我应
该多陪你观光一下的,可是你看家里的情况,公司又有那么多事……”
乔玉珊竖起食指压住他的嘴唇:“别说了,这我懂。”
“以后,也许像今天这样的时间很少了。”
“立业,我不是那种只知道闲逛玩耍的家庭妇女——对了,叫师奶。”
唐立业笑道:“我才不让你当师奶呢!你也是学经济管理的,而且对服装设计
很有研究,你是我的大管家!”
乔玉珊也笑道:“你还是自己管自己吧。”
唐立业收敛笑容:“玉珊,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西洋坟场竟有点像个公园,这也是乔玉珊事前想象不到的。它与中国千篇一律、
阴森古板的坟场最大的不同,就是每个坟墓造型各异、尽显个性、各有干秋,不少
墓前还矗立着异国情调的各类雕刻精美的塑像:有端庄美丽的圣母,有带翅膀的小
天使,有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也有不少身着戎装神态威严傲慢的将军。墓主大概
是些殖民地统治者,即使死去不知多少年,还站在那里威风八面地傲视一切。
唐立业带着乔玉珊穿梭其间。乔玉珊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唐立业在一个不起眼的墓前停下了。
这是一座普通的坟墓。坟上矗立着十字架。墓碑有一张女人照片,碑上刻着字:
吴淑珍1942——1964。
“这是谁?”
唐立业低声道:“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42——64,这么年轻就……”
“我的生母。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才22岁。她信奉天主教,所以安葬在
这里了。”
“哦……过去怎么没对我提起过?”
“怎么对你讲呢?爸爸又娶了母亲的妹妹,就是现在的妈妈,她把我带大,后
母对我很好。我有今天,”他轻轻抚摩墓碑,“可以告慰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了。妈
妈,你听见了吗?我和玉珊来看你来了。”
唐立业取出胸前的玉观音,乔玉珊也取出自己身上的玉佛,两个并在一起。乔
玉珊喃喃地:“妈妈……”
她恍然觉得自己身处古今生死悲喜阴阳之间,思维有些飘浮。
唐自业斜靠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听音乐,脚丫子打着节拍。
唐母推开门:“自业,吃饭了,天都黑啦。”
“不吃。”
唐母进来,摸他额头:“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唐自业不耐烦:“谁病了?不想吃就是不想吃呗!真烦人!”
唐母叨叨着往外走:“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不吃就算了,饿你两天什么都想
吃了……饭菜在锅里热着,你等立业和玉珊回来吃也行……”
“大哥和阿嫂到哪去了?”
“在厂里。”
“这么晚了,他们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总是有事呗,少操别人那份心,管好自己就烧高香了。”
天全黑了,福昌工厂办公室里,唐立业翻着材料。
乔玉珊在一旁整理着散乱的书籍文件。她拿起几本书:《肯尼迪传》、《卡内
基文库》、《孙中山传略》、《毛泽东选集》……她笑着抬起头:“你还有兴趣读
《毛选》?”唐立业从材料堆中抬起头,回头看了一眼:“哦,从旧书店买来的,
花了200元。有时间翻翻看,不少地方还搞不明白。我想,一个人能左右这么大的国
家这么长的时间,总有一定的原因和道理,不了解毛泽东,就不可能了解20世纪的
中国。”
乔玉珊把书放在书架上码齐,笑着说:“我们的唐总经理真是心比天高哩,你
啊,还是先了解了解自己的工厂吧,你老爸就指望你重振家业啦。”
“是啊。现在真是危机四伏,如履薄冰啊。”唐立业的心情立即沉重起来,他
翻了两下材料,又沉思了一阵:“管理混乱,观念落后,别看工厂有一定规模,总
的来说,还是小作坊式的经营方式。”
说着,他盯住了材料上的一行记录,抓起电话一阵拨号:“喂,自业吗?上个
月从香港进的那批面料怎么只有记录没有单据呀?……你不清楚?当时不是你在管
吗?还有,这里有几个员工欠款的条子是怎么回事?……你也不清楚?”
他有了一种猛然袭来的、独上高台的感觉。
唐自业这边,他将电话摁了免提键,然后对着电话发火:“大哥,我还没吃饭
呢,有话以后说好不好?再说我真的不清楚,都是爸爸办的嘛!……我的签字?有
这回事?”他望望天花板,“我记不起来了。”
“自业,你吃了饭来这里我们商量一下,下一步我想……”
“大哥,爸爸不是让你当总经理吗?你说了算,商量什么。”
“自业,你知道,我回来没多久,需要你的帮助。爸爸也是说让我们共同把公
司搞好。我们要抓紧时间。喂,自业……”那边电话挂了。
唐立业看看电话,摇摇头,把电话放好。
乔玉珊问:“自业不来?”
唐立业无奈地说:“这个懒虫!”
乔玉珊安慰他:“没关系,我们先熟悉一下情况,有些事,回去以后问他。”
两个人又分头忙起来。
挂钟指向8点20分。唐立业伸了个懒腰。
门突然推开了。
乔玉珊抬眼一看,惊喜道:“自业!”
唐自业进来不冷不热地说:“阿嫂,新婚就加班,不怕累坏了身体?”
唐立业高兴地说:“我以为你不来呢!来,自业,这边坐!有几件事……”
唐自业打断他的话:“先说好啊,周末加班,是要给加班费的。”
唐立业笑道:“那好,你这个老板给我加班费。”
唐自业哼了声:“老板是你呀!我给你打工。”
唐立业收敛笑容:“自业呀,不说什么老板不老板了,公司要是办不好,厂子
垮了,咱们都得给别人去打工。”
“有那么严重?那你这个总经理责任可不小哟……”
门外有人敲门。
唐自业没好气地:“谁呀?”
敲门声继续,不依不饶。
唐自业冲过去拉开门:“没长耳朵?你……”他愣了——门口站着苏玛丽!
唐自业慌乱又惊喜:“你……你怎么来了?”
苏玛丽微笑:“怎么?我不能来?”
唐自业看看身后的大哥:“不是不是,我是说你怎么会找到我这里来?”
“澳门就这么大个地方,找个人很容易的,只要真心找。”她看看唐立业和乔
玉珊,大方地说:“你们好!”
唐立业和乔玉珊虽然觉得突兀,还是礼节性地点点头:“你好。”
唐自业疑惑地问:“你找我是……”
“你这个人好健忘,你欠我一杯咖啡呢!”
唐自业一愣,随即笑了:“苏小姐,我也一直想着这事,咱们现在就去!”
他返身回屋:“大哥、嫂子,对不起,我有个约会,今天晚上就恕不奉陪了。”
说完就往外走。
唐立业追出去:“哎,你……”
唐自业已挽上苏玛丽的胳膊,又大声说:“明天我陪你看看厂子。阿嫂,别让
大哥累坏了身体。你们内地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劳逸结合,身样是革命的本
钱,是不是?”
说着,人已经走远了。
唐立业生气而又无可奈何。
乔玉珊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这个外国姑娘,汉语讲得挺好的。”
唐立业:“什么外国姑娘,这就是你今天说的土生。”
乔玉珊惊奇地说:“是吗?挺漂亮的。自业如果真和她成了,也不错。”
唐立业哼了声:“他?女朋友多得很,一天一换,谁知道哪个是真的。”
工厂又开始了新的一天。车间里,工人们在紧张地工作。
唐自业陪着唐立业在视察。
唐立业指指点点:“自业,这些机器太老了,应该处理掉,换成先进的新设备。”
唐自业心不在焉地敷衍:“是哦,新的总比旧的好,这就跟女人一样……”
“自业,我在和你认真地说话。”
“好好,我洗耳恭听。”他觉得有点恶作剧般的得意。
工人们见老板来了,加紧工作。
李娟娟熟练地车着衣服。
唐立业走到她跟前,看了一阵,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娟娟。”
“听口音是内地来的?”
“是,浙江。”
唐立业看着她工作,流露出赞许的目光,但没说什么,走了。
跟在后面的唐自业凑过来,低声对李娟娟说:“娟娟,你是不是喜欢小动物?”
李娟娟一怔:“什么?”
唐自业慢慢地说:“比如说,小猫小狗。”他特别在“狗”上加重语气,“小
狗跑得真快,是不是?”
李娟娟吃惊地看着他。
唐自业赶紧说:“好好干,好好干。”诡秘地一笑,走了。
车间那边,杨明正为女工们送面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福昌厂外烟摊上,一个老太太在打瞌睡。
罗佩琴的女儿娇娇在一旁玩。她贪馋地看着路边的小朋友买雪条。
娇娇撒娇:“阿婆,我要吃雪条。”
阿婆依然睡觉。
娇娇四下看看:“我找妈妈去。”
罗佩琴在紧张地车衣。
一只小手推推她:“妈妈。”
罗佩琴回头一看,竟是自己的女儿娇娇!
罗佩琴吃惊地说:“娇娇,你怎么来了?”
娇娇:“我想吃雪条,就自己跑进来了。妈妈,你给我买雪条。”
罗佩琴紧张地看看周围:“你这孩子,现在哪有什么雪条!赶快出去,你阿婆
呢?”
“她睡觉了。”
“你快出去吧!乖。”
娇娇不干:!‘我要吃雪条。”
罗佩琴气恼:“吃什么雪条啊!快走!”说着打了她一下。
娇娇哇地哭起来,惊动了大家,都往这边看。
罗佩琴又气又怕,赶紧在自己身上摸钱。
这时,唐立业看见了他们走过来。
唐立业:“这是你的孩子?”
罗佩琴紧张地说:“是。她不懂事,自己跑进来……”
娇娇哭着:“我要吃雪条。”
工人们都紧张地看着他们。
唐立业摸摸小孩的头,从兜里钱夹中取出10元钱,给娇娇:“别哭了,拿去买
雪条。”
罗佩琴赶紧道:“不不,这不行,我有钱。”
唐立业:“你把孩子送出去,赶快回来。”说完走了。
罗佩琴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阵,赶紧牵着孩子出去。
唐立业和唐自业走进福昌厂办公室。
“自业,平常也有小孩到厂区车间吗?”
“偶尔吧。有些女工的孩子就在厂外玩,不注意可能会溜进来。”
“这不行,工厂就是工厂。小孩子进来怕出危险,也影响其他人工作。我在美
国,看到人家的服装公司车间……”
唐自业打断他:“美国是美国,这里是澳门,大哥!”
唐立业坚持把话讲完:“办企业,劳动纪律是相同的。自业,你负责员工的管
理,一定要奖惩严明啊。”
唐自业懒洋洋地说:“行啊,总经理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啦。”
唐立业翻看着员工花名册:“哦,这个李娟娟还是高中生呢!”
“怎么?”
“她技术熟练。反应也快,我看可以培训一下。”
“大哥你真有眼力。这个大陆妹是最靓的一个。”
唐立业正色道:“我不管谁脸蛋靓,我只要生产出来的服装靓。自业,员工的
情况你熟,希望你给我提供一个裁减人员的名单。现在我们的人太多了,效率低。
我的用人原则你是知道的。不讲什么面子,一切为了利润。”
唐自业有些惊诧地看着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包括兄弟哩。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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