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十二
杨明在福昌工厂总经理室门前整了整衣襟领口,然后敲门。
正在伏案看资料的唐立业应声:“请进。”
杨明推门进去,不安地问:“唐总经理,您找我?”
唐立业热情地招呼杨明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杨明越发手足无措,忐忑不安。
“你随便些。”唐立业伸手将企图站起来的杨明按在沙发上:“你在大陆机械
安装公司干过几年?”
“四年。”
“原来就检修过制衣设备?”
“不仅检修过,而且安装过成套的制衣生产线!现在厂里的那些设备,太老,
连大陆都不用了,用日本的了……”
唐立业竖起一根手指头:“你等等,刚才你说什么?你安装过日本的生产线?”
“安装过,而且还参加过检修大赛,拿过第二名。”
唐立业大喜:“太好了!”说着拿出那一大叠资料,“你看,这套生产线的资
料和图纸能看懂吗?”
杨明认真看了好一阵,说:“这套和我原来安装的那套是同一个厂出的,是改
进型,要先进些,不过原理和流程大致相同。”
唐立业手抚着下颏:“如果我们厂要进这套生产线,生产商只来一两个专家,
我们不请安装公司,给你十几个人,你能把它安装起来吗?”
杨明考虑了一下,抬头坚定地说:“能!”
唐立业一拍掌:“好!如果我们自己就能安装,可以为公司省一大笔钱。你就
是我们的一大功臣!”
杨明笑笑:“不过,现在我们的车间恐怕安装不下这条生产线,需要进行大改
造。”
“你很有头脑,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这要安排得很周密,工厂不能停产。作
为第一步,我想先打通几个车间的隔墙,你说,这样干要先考虑什么?”
“首先要改装电路。”杨明不假思索。
“很好,现在我们来研究一下图纸。这件事暂时只有你知道,先不能告诉任何
人,你能做到吗?”
杨明会意地点了点头。
唐自业正要走进总经理室,门开了,杨明走了出来。唐自业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杨明从他面前走过,不卑不亢地点点头:“唐经理。”
唐自业有些惑然:“你到总经理室干什么?”
“唐总经理找我问点事。”杨明说完走了过去。
唐自业看着他转弯,回头向总经理室走去。
唐立业看见他,喜出望外地说:“自业,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唐自业没搭这话,手指指门外:“刚才杨明来干什么?”
“哦,我问了下车间的电线布局情况,自业,我有一个打算,你坐。”唐立业
清了清嗓子道:“我想把厂房车间改造一下,将隔墙打掉,我看了图纸,这些墙不
是承重墙。打通以后,一来视界宽敞,便于管理,二来送料方便,提高效率,三来
为流水生产线做好准备……”
唐自业没有耐心听下去:“你都想到流水生产线了?”
“这事和香港的高老板谈了一段时间了,碰上爸爸被绑票,给耽搁了。高老板
说不能再等了,那条便宜的生产设备很多人想要,而且先试用,后付款,这样的好
事哪找去?我们迟早要走这一步,早走比晚走好。要是澳门别的公司都建立现代化
生产线,我们怕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唐自业觉得他有些故弄玄虚,目的是炫耀自己的重要性,就不成不淡地说:
“那也未必。我们今年多弄到了配额,这几年我们的利润不会差,做不完的订单可
以分包出去,省事又能赚钱。”
“那不是个长远办法。配额已经在逐年减少,总有一天配额会取消的。那时怎
么办?”
唐自业有点按捺不住:“你是想说我目光短浅是吧?我不想跟你争论。家里刚
平静下来,你又不安分了。就算你这个想法很好,你有资金吗?生产线说建就建起
来了?”
唐立业期待他能在此关键时刻给予支持:“这需要我们共同想办法。自业,你
要多给我出点主意。”
唐自业“呔”了一声:“主意?我的主意很明确:不同意。你想想,花一大笔
钱,搞起你那条生产线,加工能力强了,可是超过配额的限度,你再多加工也没意
义,没有销路。只有闯自己的品牌,而闯品牌谈何容易!市场无情,弄不好血本无
归!”
“但是真要是闯出来,前途无量!以后配额就卡不住我们了。”
唐自业站起来:“大哥,你是公司总经理。我呢,给你跑跑腿。你觉得合适,
你就干呗。打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今天太晚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也早
点睡吧,不要冷落了阿嫂。”说着就走了出去。
唐立业看着他的背影:白天睡什么觉,莫明其妙。他想,这事看来得单枪匹马
干了。
唐福昌在医院病床上闭着眼听唐立业说话,面无表情。
“……全部情况就是这样,我打算把车间格局动一动……”
唐福昌半闭着眼睛:“我看还是不动的好,建流水线,就等于把我们的经营方
向转型了,那么容易?先安装设备后交钱,看着占了便宜,实际上就是负债经营了,
弄不好全赔进去。人家精得很,几个关键技术卡住你,你就钻不出他们的套子……”
唐立业有些底气不足:“杨明懂新设备的技术。”
唐福昌又闭上了眼睛:“一个普通工人,懂多少?立业啊,你年少气盛,没吃
过苦头……搞企业,不是那么容易的,稳当点好。”
唐立业想换个角度说服他:“爸爸……”
唐福昌挥了挥手:“我有些倦了……”
唐母给唐立业使眼色:“立业,让爸爸休息吧。那次被绑架后,他的心脏一直
不大舒服……”
唐立业欲说什么,还是忍住了:“那我走了。”
唐立业脸色沉郁地走出医院。
手机响。
他接电话:“喂?哦,高老板……什么?他们明天来看车间?喂,你让他们缓
缓好不好?我知道不能拖了,我马上要动工改造了,还要清理打扫干净,对,最迟
不超过后天!放心吧。”
他关了电话,咬咬牙:“火烧眉毛只好兵行险着,管不了那么多了!”
福昌工厂车间一进门就矗立着一道照壁,那个唐福昌在厂时天天膜拜的关公神
龛,就设在照壁正中。唐老太爷不在,上香拜神的一切功夫,就由阿福代劳了。
此刻神龛前,阿福恭敬地点上三炷香,正要行礼如仪,突然听见“轰隆”一声
响,吃了一惊,急急脚跑到车间看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看,顿时傻了眼——
随着轰轰声响和烟雾弥漫,一面旧墙倒塌了。尘雾中,唐立业正在指挥工人干
活。
一工人问唐立业:“这儿也要拆吗?”
唐立业看看手中的图纸,说:“对,全拆掉,打开通路,将来进新设备,形成
一条流水线。”
工人们又抡起大锤砸起来。
杨明兴奋地对众人说:“唐总经理还是有魄力,这么一来,车间变大、变亮堂
了,不用再转圈走路了。原来那么多格子,磕磕绊绊的,走着就别扭,现在这样好……”
众人指指划划地议论着。
人群背后走过来唐自业,他喝道:“都站在这儿干什么?快去干活!”
众人走散。
唐自业惊讶地看着唐立业指挥工人拆墙,震惊之余,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迅速膨胀。他脸上浮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唐立业正核对着图纸,一名工人跑来报告:“那边不能拆,是供关帝的地方,
还点有香火呢!”
唐立业抬起头奇怪自己怎么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香火缭绕,关帝神像庄严。
唐立业站在神龛前,一时拿不定主意。
阿福尽量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对唐立业说:“唐总经理,老人家没病倒之前,每
天早晨来这儿拜三拜呢!就是住进医院,还叮嘱我每天代他来点香。你可千万不能
拆这面墙呀!”
唐立业无言。手执锤钻的工人都看着他。
唐立业无力地摆一下手:“暂时停工。”
香火缭绕的关帝愈发庄严神圣起来。
阿福上前添香,双手合掌,念念有词地把中国的神和印度的佛混起来乱拜一通:
“阿弥陀佛……关帝保佑,有灾消灾,遇难呈祥……”
唐立业望着神像苦笑,心想美国大学怎么不教如何与中国神祗打交道。
唐自业从唐立业身旁走过去,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要怎么干赶快决定呀,
停工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哩。”
唐立业慢腾腾地挪进办公室,摘下手套、安全帽,沮丧地往沙发上一撇。
乔玉珊递过来一条湿毛巾,给唐立业擦脸。
乔玉珊瞧瞧他的脸色,打趣道:“你行动得真快呀,资金八字还没一撇,你就
改造起车间来了。”
“我得抢时间,人家要来看我们厂适不适合建生产线,否则那么便宜的设备就
给别人了。再说这个墙不论从哪个方面讲都应该打,太像个小作坊了,搞企业,不
能这样小家子气。你看人家美国的……”
乔玉珊又递上一杯茶:“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是不是太急了?澳门不是香港,
甚至不是大陆,没有现代工业的基础……”
唐立业一扬下巴:“我就是要走到别人前面。抢一步,算一步,等资金到手,
设备到货,再去改造车间环境,那可就晚了!”
乔玉珊望着窗外:“可我听说停工了……”
“是啊,我居然忽略了,这可比谁都厉害,是关帝呀!”
“是不是和爸爸商量一下?我看二弟似乎也有点不太高兴。阿福伯说,动了神
龛可就动了根基,唐家的福气全靠关帝保佑,当年……”
唐立业陡地激动起来:“关帝保佑唐家什么了?你看看:设备陈旧老化,完不
成订单,质量返工,竞争不过华利制衣,爸爸被绑架,现在还住在医院,随时有心
脏病爆发的危险……”
乔玉珊轻声地说:“所以……我劝你还是和爸爸商量一下,想个好办法……”
“我和他说了,可他根本没兴趣听。他说稳稳当当过日子,能守住这个产业就
不错了,不要冒风险。这次绑票赔进20万,爸爸更加谨小慎微了。好,就算东磨西
磨最后把他说通了,那些设备恐怕早就被别人拿去了!这是个机遇啊,我要争取时
间,只有先斩后奏。再说,爸爸身体一直不好,说多了,弄不好会把他气坏了,那
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
“那你也要和二弟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万全之策。”
“我和自业商量过了,他能出什么策?无非是求得他帮忙别添乱。”
“他怎么说?”
“他能说什么?现在我对他说什么,他都会鸡啄米似地点头,然后阴阳怪气地
说:‘一切听大哥的’,等于什么也没说。但背后却又向爸爸说这个说那个。他从
小就有这个毛病,我太了解他了。因此这次车间环境改造,我下定决心独自干,干
好了,大家都受益,爸爸也会高兴,谁都希望公司能发展,能扩大,这种小作坊根
本没有前途。”
乔玉珊担心地说:“照你这么说。爸爸很快就会知道你现在的举动了!”
唐立业长长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才没敢轻易动神龛呀……”
乔玉珊和唐洁美在超市里推着小车选食品。
“阿嫂,你怎么买那么多即食面?”
“你大哥要买呀,他说工作太忙,来不及吃饭,即食面最方便,既可以继续干
工作,又饿不死。”
“我对大哥真是又佩服,又不理解。我佩服他为了制衣厂发展的那种敢干的精
神,简直没有什么能把他阻挡。但我不理解的是,他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一天到
晚忙呀忙呀的。其实,你们俩当初不回来多好,在美国当博士硕士的挣着美元,吃
着西餐,逛尼亚加拉大瀑布,逛大峡谷……”
“洁美,你可把美国想得太浪漫了,在那里我和你大哥比这儿还忙,白天给一
家公司干,晚上还要到另一家公司打工。房租呀,汽车呀,保险呀,吃穿呀,要花
的钱太多了,不拼命干就活不下去!说实话,我和你大哥在美国吃的方便食品,比
在这儿吃的多几十倍呢!”
唐洁美觉得这一对假洋鬼子挺逗趣:“真的?”
“还说逛什么大峡谷,我和你大哥在美国读了五年书,就没逛过一天风景,只
是临回澳门,这才狠狠心,逛了一下尼亚加拉大瀑布,连拉斯维加斯赌城都没舍得
去看看,大峡谷就更没见过影了……”
“可我们这里很多人愿往美国跑呢。”
“人各有志呗。不过我觉得澳门有些人往外移民有些盲目性,不少人对澳门的
前途信心不足。其实中葡联合声明发表后,里面讲得很清楚了,50年不变么。就像
你大哥说的,澳门的前途还是要靠澳门人自己创造。”
唐洁美笑道:“阿嫂,我觉得你对政治挺有研究,可以去竞选立法会议员,按
大陆的说法,就是当个女强人。”
乔玉珊也笑道:“我能当什么强人?能帮助你哥哥就心满意足了。本来我对回
来还有些犹豫,你大哥说在美国永远是给鬼佬打工,没什么前途,只有回到家里给
自己干,发展自己的事业,才是惟一的出路!”
“我没有你们那么大的雄心壮志,只要薪水够我花的,业余时间去健美中心踏
踏跳跳流流汗,痛快地玩玩,就心满意足了!”
“其实你也不简单,这次选美不是当了澳姐?”
唐洁美突然想起了什么:“哈!阿嫂,走,我忘了请你客了!”
唐洁美和乔玉珊相对餐桌而坐。
乔玉珊心里挺欣赏这个小姑子:“不管怎么说,在那种情况下你能拿个冠军,
真不容易,是一次人生心理承受力的考验,你受益匪浅。”
唐洁美有些自得:“郑总也这么说,说我顶着那么大压力参赛,是女中豪杰,
也是为公司争了光,所以给我加薪。我们这个中资公司老板说话可风趣了,什么女
中豪杰啊!他业务相当有水平,员工都服他,不过就是和大哥一样,整天拼命忙,
不会生活。”她的话东一句西一句活像意识流小说。
乔玉珊笑笑:“小傻瓜,现在竞争激烈,你们郑老板要是不拼命干,公司怎么
会有钱给你加薪。”
“那是他们当老板当经理的事啦,我管不着。哎,对了,上次我给你说过了,
郑总在大陆认识你。”
乔玉珊想了想,摇摇头:“哦,你说那个吹萨克斯管的?我想了很久,确实没
有印象。”
“可人家记住你的名字了,还说出你大眼睛,长辫子的特征,这说明什么?”
乔玉珊笑着伸手作状要打:“你又来了!小鬼头!”
唐洁美缩下脖子:“阿嫂,有时间,你应该和我们老板认识一下。他也是你的
倾慕者呀,没准他情绪来了,会给你表演一段萨克斯独奏,我们都无缘听到呢,他
从来不吹……好好,不说了,喝酒,你信不信,我能喝两瓶啤酒,哈哈!”
乔玉珊想着什么,放下酒杯,说:“洁美,可以问你一点私事吗?”
“别人问不行,阿嫂问,我全部坦白交待!”
乔玉珊笑起来:“大陆的词儿你学得挺多呀!”
“我经常陪老板去内地,北京、上海、西安、大连……谈业务顺带旅游,可以
说,是半个大陆通呢!”
乔玉珊沉吟片刻:“其实你不用坦白交待,只告诉我点心里话就行。你觉得许
佳鹏怎么样?”
唐洁美觉得这是她最难应付的话题:“佳鹏?还可以吧。这次爸爸出事,他表
现得也挺好。妈妈已经对他另眼看待了,爸爸还死绷个面子不理人家。”
乔玉珊双目注视着她:“你怎么和许佳鹏恋上的?”
“我们是闪电战。在一次奠基仪式上,他代表投资方剪彩,我当礼仪小姐,手
执彩绸,差点挨他一剪子。事后他找我道歉,话说得那么甜,一下子就把我说晕啦!”
唐洁美陶醉在回忆之中。
乔玉珊表情略有点不自然。
“这么说,这一剪子倒把你们剪到一起啦?”
“后来他告诉我,剪彩时他故意把剪刀歪向我,吓我一下,因为他突然发现我
是那么……动人……”
乔玉珊禁不住追问:“为什么是突然发现?”
“因为过去我们经常见面呗。他和二哥的关系不错,都是业余钓鱼会的会员,
常一起去钓鱼,两个人还得过奖。澳门这么小,谁都认识谁,不过我从未对他有那
方面的感觉。再加上我们两家历史上互相竞争斗胜,恨都来不及,哪能爱呢!”
乔玉珊有意将话题拉开,好多提一些问题:“既然过去两家这么激烈争斗,他
怎么会突然爱上你呢?”
唐洁美晃了晃腰肢:“……我……我想是我的魅力把他征服了呗!哈哈……阿
嫂,你怎么真逼我坦白交待呀!”
乔玉珊勉强笑笑,她越发觉得这个许佳鹏心机难测。
唐洁美偏着头观察对方:“阿嫂,你怎么严肃起来了,你过去不是和佳鹏是同
学么?你告诉我,他在学校里怎么样?干没干过风流事?”
乔玉珊吞吞吐吐:“这个……我们……虽然在一个学校……但,但……不怎么
来往,很少了解。洁美,还是你自己观察吧,爱情的事,别人帮不了什么忙……不
过,你们将来怎么办?总有一天爸爸会知道的呀!”
“我们早有准备了,如果爸爸还是那样死板,佳鹏说钱挣足了,带我去美国定
居,买一座小别墅,然后去各国旅游。总之,只要爸爸一天不同意,我就一天不回
来!”
乔玉珊笑:“你呀,忘恩负义的小东西,爸爸妈妈白养你了!你那天晚上声泪
俱下地呼唤离家的爸爸,搞得多少人都落下泪来,假的呀?”
唐洁美笑道:“这没办法,谁让他们和我不一条心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再
说这次是我离开,不是他离开,该他呼唤我了。亲人要常分离才会感情深,这是我
这次最深的体会。”
“就你嘴会说!你大哥对这事怎样看?”
“大哥当然比爸爸妈妈开通了,这次事件后,他支持我和佳鹏交往了。但他挺
狡猾的,他要我利用恋爱的机会,去了解华利制衣厂的生产情报,说反正是顺便。
哼,我才不去当特务呢!”
乔玉珊有些吃惊:“立业会对你说这些?他可能是对你开玩笑吧。”
“不是玩笑,他说得很认真,甚至布置我去数一下佳鹏那边有多少台设备,哪
台是新进口的,哪台是老掉牙的。烦死了,我才不干呢!唉呀,阿嫂,你可不能对
大哥告我的状呀!”
“我怎么会呢!”她心想,这事越问越深奥了。
“阿嫂,你怎么又严肃起来了?喝酒呀!你看,我这一罐都快喝完了。”
唐立业焦躁地在神龛面前徘徊,想弄出什么对策来,但难以集中精神,为此心
情愈加焦躁。
乔玉珊悄悄走过来:“立业,回去吧,饭菜都热好几遍了……”
唐立业没回头:“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看还是缓一缓。为什么要这么着急?”
唐立业不高兴地说:“着急?你们当然不着急了,现在唐家的担子全压在我的
肩上,我要对福昌公司负责。在我手里,福昌公司还是过去那种不死不活的样子,
我还当这个总经理干什么?不着急?哼,你说得轻松!”
乔玉珊委屈地说:“我……我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帮我想想办法。每次我想干什么事,你总是阻挡我,怎么就不多替
我想想?”
乔玉珊一时说不出话来,嘴唇哆嗦了一阵,终于说出来:“立业,你心情不好,
还是先回去吃饭吧。我等你……”
唐立业不耐烦了:“我说过十次了,你先回去自己吃,自己吃!听不明白吗?
你自己就不会吃?”
乔玉珊没吱声,眼圈慢慢红了,站了一会儿,悄悄转身走了。
乔玉珊轻声开门,走进客厅。
唐洁美正站在客厅看电视健身操节目,手臂不时学着电视里的示范动作比划着,
还不时情不自禁地喊:“抬头,伸臂,身体侧转,再向右!”
唐洁美无意地瞥了乔玉珊一眼:“回来了,阿嫂?”忽地看到什么,忙问:
“阿嫂,你哭了?”
乔玉珊赶紧抹了一下眼泪,强笑着:“没,没……”
唐洁美认真起来:“不对,你肯定哭了!大哥呢?”
“他……一时回不来。”
“是不是大哥欺负你了?你一遍遍去厂里叫他回来吃饭,他不领情还发火了是
不是?”
乔玉珊偏过脸去说:“不是,不是,我眼睛里大概吹进了沙子……”
唐洁美关闭了电视,取过外套披上说:“我去叫他,看他回不回来!”
乔玉珊急忙拦住唐洁美:“别去别去,你大哥正发愁,心里也犯难呢!”
唐洁美忿忿不平:“他再愁,也不应该朝我漂亮温柔的阿嫂发脾气呀。阿嫂,
别太温柔了,太过温柔了,男人就欺负你!”
“你呀,小小年纪,什么都懂似的!”
“我懂,我看了一百五十多本爱情小说,经验丰富着呢!”
乔玉珊被唐洁美逗得扑哧笑了。
“洁美,我问你,咱澳门家家工厂都供佛供神吗?”
“澳门可迷信了,不但工厂、单位、酒店,几乎家家都烧香供佛。要说不供这
玩艺儿,只有大陆来的中资公司,人家才是真正的无神论者。”
乔玉珊苦笑一声:“葡萄牙人也烧香吗?”
“他们不烧香供佛,但信天主呀!”说着在胸前划十字,嘴里叽哩咕噜地用葡
语学着祈祷。
乔玉珊给逗乐了:“我看你可以去当演员了。”
唐洁美唉声叹气地说:“我去试过,导演没看中,说我会笑不会哭。后来,我
使劲哭一下给导演看,可光打雷不下雨。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乔玉珊也开心地笑起来:“可那天在选美时你哭了。”
“情况不同啊,爸爸处境危险,不想哭也要哭。我就不明白演员,明明没有道
理哭,他竟能落泪,假的当成真的,看来我还是不能当演员。”
门外传来脚步声。
唐洁美侧耳听了一下:“阿嫂,大哥回来了,你快藏到屋里去,我整治一下他!”
乔玉珊怕她又弄出什么恶作剧来:“你……”
“哎呀阿嫂,就算成全我当一回演员嘛!你快藏起来吧,受委屈到这份儿上还
心痛大哥!”说着把乔玉珊推进卧室,随手把门关上,坐到沙发上把脸一扭。
唐立业走进门来,见唐洁美扭着头不理他,便惊异地问了一句:“洁美,你阿
嫂呢?”
唐洁美瞪他一眼,假装没听见。
唐立业急得又连问了几句,上前去转唐洁美脑袋。
唐洁美尖声质问:“你还一口一个阿嫂哪去了,阿嫂让你气跑了!刚刚她回来
哭了一阵,突然推门就跑出去……我去追了一气,没见影……”
唐立业一惊:“真的,往哪个方向跑了?”
“好像朝海边跑了……”
唐立业觉得心一沉:“啊!”转身冲出门去。
唐洁美捂嘴笑。
乔玉珊拉开卧室门,急急走出来,刚要喊,唐洁美一下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
出声。
“阿嫂,别出声,让大哥出去跑几圈,吓吓他,让他知道厉害,别整天大男子
主义,当个总经理有什么了不起!”
乔玉珊着急地说:“洁美,别这样,你大哥累了一天,还没吃饭……另外,他
最近身体不好,瘦了……”
唐洁美双手一松,这回是真有点气了:“阿嫂,你算没救了!你去可怜大哥吧,
他以后再给你受委屈,我才不管呢!”
乔玉珊不得不解释,又不知解释什么好:“洁美,不是……你大哥他……”
唐洁美推她:“好啦好啦,你去追他吧,追回来再欺负你!”
乔玉珊来不及听唐洁美说什么,匆匆跑出门去。
黑乎乎的海滩,海水泛着月光。
唐立业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越跑越觉得事情不大妙。莫非还没对神像下手,
报应就到了?他瞪大眼睛四处看,急得喊起来:“玉珊……玉珊……”
黑沉沉的夜色里,乔玉珊也在奔跑,她背后是澳门城万家灯火的楼群。
乔玉珊实在不愿意在丈夫的重负上再为他添乱子。她恨自己刚才没有当场制止
这无谓的恶作剧。
乔玉珊顾不得羞涩地喊起来:“立业、立业……”
黑暗中,两人终于听到了对方的声音,两个人影也渐渐靠拢。
唐立业一把拥住乔玉珊,一面疯狂亲吻,一面断断续续地:“你什么也不要说,
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错了……”
乔玉珊贴在丈夫宽厚的胸脯上,听到他有力而急速的心跳声。
唐立业、乔玉珊二人手扯手走进屋里,尽量放轻动作。突然,唐洁美从她的卧
室里探出脑袋,笑道:“怎么,二位又重新恋爱了一次!”
乔玉珊、唐立业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手。
唐自业站在病床前,边察颜观色,边字酌句斟。他知道,这次探访非常重要,
很可能为自己创造一次机会。
“爸,我知道你很信任大哥,他在你心里的位置比我重要,但我不得不向你汇
报,他现在越来越自行其是,要拆神龛……”
听到拆神龛,唐福昌忽地坐起来,哆嗦着:“怎么,拆神龛?”
唐自业心里急速地掂量着词句的分量与效果:“还没拆……由于我的劝阻,还
有老员工的反对,他暂时没敢拆……”
唐母在胸前划十字:“神龛可千万动不得啊!今年我们唐家多事,怕就是得罪
了关帝。”
唐自业觉得好笑:“妈,敬关帝是作揖,哪是你这个十字!”
唐母又双手拜:“啊,反正天主和关帝都是不能得罪的。”
唐自业有些烦她乱打岔:“又天主了!”
唐福昌喝道:“自业,你就没有一点正经!我问你,立业为什么要砸墙拆神龛?”
唐自业支吾着:“好像是要打通车间与车间之间的墙……也许是……反正他看
着不顺眼,说是小作坊,没前途。大哥没跟我说,我也不清楚……”
唐福昌手拍床沿:“我说过工厂布局不能忙着动,他是怎么搞的?”
唐母也紧着敲边鼓:“这个立业,从小就好强,自行其是,做什么事老有自己
的主张,从来不和父母说一声。小事倒也罢了,可这动厂子的事,怎么着也要和爸
爸商量一下。”
唐福昌质问:“自业,厂子是交给你和立业的,你怎么不阻止他?你整天都干
了些什么?”
唐自业双手一摊:“我是副经理,伺候大哥的,大哥说了算,我说了有什么用!”
唐母称是:“是呀,这和自业没有关系。”
唐福昌刚要说什么,有人轻轻敲门。
乔玉珊提着饭菜进来。
乔玉珊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但仍若无其事地说:“今天美香园开业,立业
要我去买了些老爷爱吃的菜……怎么,你们在谈重要事?我先出去等一会儿。”
唐福昌伸手一拦:“别走。自业,你先回去吧。”
唐自业欲说什么:“我……”
唐福昌一语双关地说:“工厂里的事多长点眼神,帮你大哥多操点心。”
唐自业不好再说什么,快快不乐地退出门去。
唐福昌缓了缓情绪:“玉珊,坐下来。这些日子在澳门生活,还习惯吧?”
乔玉珊侧坐在床沿:“习惯,不但习惯,而且喜欢。”
“好,这就好,有什么困难,和我说,不要不好意思。别看立业三十岁的人,
毛孩子一个,不会照顾人,你多多包涵点儿,要是他欺负你,我可饶不了他!”
乔玉珊顺话往下接,但心里做好准备等下文:“看老爷说的,立业从不欺负我。
要是欺负我,我能千里迢迢从北京跑到这儿来吗?”
“听说你读书也是高材生,不在立业之下,到了这里,为唐家做牺牲啦。”
乔玉珊笑笑:“我现在是福昌制衣公司总经理助理,有的是工作干呢,只怕学
识不够用的。”
唐福昌不再绕圈子,把话题一转问:“听说立业砸墙拆门,重整厂房?”
乔玉珊急忙做解释:“是这样,立业想调整一下厂房结构,使运布料少走弯路,
另外,也为以后安装新机器做准备。很多工厂都建成流水线,提高了生产效率。立
业心急,想一下子把事情办好,正好有一套很便宜的设备,是香港高老板介绍的,
人家要看厂房,说可以的话,可以先安装设备,后交钱……”
唐福昌打断她:“哼,这我知道。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吧……听说立业还要
拆神龛?”
乔玉珊立即堵住:“没有,立业决不会这么莽撞。”
唐福昌接着道:“我不是迷信,但神龛确实有灵呀!大前年刮台风,大树连根
拔起,洪水冲倒厂房,可有神龛的车间丝毫没损坏一点儿。当然,这里有一定的科
学道理。说是关帝显灵,你们年轻人大概会笑我。”
乔玉珊步步设防,决不可错说一个字:“我不会笑。美国科技那样发达,还信
上帝,整天上帝保佑上帝保佑的。”
唐母闻听“上帝”,立即下意识地在胸前划十字。
唐福昌气色有所缓和:“是啊,美国总统出访,还得找星相学家看黄道吉日呢!”
他沉思一阵,说,“回去和立业说一下,隔断墙拆了就拆了,但神龛动不得。还有,
我不会出钱买什么新设备,你告诉他。”
乔玉珊愣了下,也深知此刻自己对此事无能为力,只得低眉顺眼答道:“知道
了。”
乔玉珊在前面走,唐母从后面小碎步颠了上来。
“玉珊,我得叮嘱你几句。”
乔玉珊俯身道:“奶奶,您说吧,我听着。”
“我也是打做媳妇过来的,当初立业他爸也是毛手毛脚的男人,要不是我管得
勤,扳得紧,他说不定早就变成另外一种人了!你不能整天任着立业的性子来,立
业小时候就不听话,自作主张,他爸爸又骄纵他,你当媳妇的要勤管着他点。丈夫
的好坏,媳妇有一大半责任!上次我要你说服他留下罗家的人,你当耳旁风……”
乔玉珊想解释:“奶奶,我尽力说了,但……”
唐母一摆手:“就是说了也有尽心,谁家的男人不听媳妇吹枕边风,你当我没
知觉?”
“我确实……”
唐母打断她:“好啦,以后多用点心,别让立业老惹事出来。你老爷老是为公
司的事操心,他的病怎么能好?我们上年纪了,没有什么要求,就是想安安静静地
生活。上次绑票,吓得还不够啊?别再惹出个什么是非来,懂不懂?”
乔玉珊知道,解释也没有用:“懂了。还有什么事吗?”
唐母想了想:“唔,暂时没有了,你走吧。”
乔玉珊走了。
唐母望着她的背影,摇摇头:“现在学校出来的媳妇,难得和老人公婆一个心
眼!”
二十三
许桂鹏钻进自己的轿车,还没待点火,就有人在外面敲车玻璃,一看,是肥爷。
许佳鹏放下车窗,皱皱眉:“什么事?”
肥爷自己打开车门坐进去,扔给他一个包:“15万,这次事情没办好,一点小
意思,多多少少还许老板一个情。以后唐老板再有事,请许老板就不要过问了。”
说完走了。
许佳鹏打开手中包看着:“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为还你的情,我是为你抱打不平,倘若不是为你,我不会在澳门这个方
寸之地干这冒险的买卖。”
许佳鹏冷冷地将话给挡回去:“你胡说,你不要拉我当挡箭牌。”
“我不敢,但我知道你恨唐家有三点。”
许佳鹏愕然。
肥爷知道自己捅到了对方的痛处:“这第一,福昌厂夺走你华利公司10%的配
额;这第二嘛,唐福昌绝不赞成女儿和你的恋情,更不同意把女儿嫁给你……”
许佳鹏脸色难堪。
“我还听说,唐立业的太太曾是你在大陆的恋人,这夺妻之恨你也忍得?看来
你绝非寻常之辈。”
许佳鹏无奈地说:“我真后悔当初给你200元,沾上你……”
肥爷懒得再与对方周旋:“行了,别装好人了,别以为我是粗人,我是心知肚
明。总之,你的情,我还清了。拿到20万,我留5万给弟兄们做个茶钱,其余的尽归
你。从今往后井水不犯河水。”说着,下车扬长而去。
许佳鹏把钱往后座一扔,开车驶去。
唐自业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一辆小轿车驶过来,贴着唐自业停住。车窗降下,
露出许佳鹏的面孔。
“怎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低头耷脑的?”
唐自业没心思搭理他:“你是找我妹妹,还是找我?”
许佳鹏不在意:“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什么找你找她的!来,去那儿?我送
你一程。”
“我哪儿也不去,随便溜达。”
“那正好,我也没事儿,上车,咱们去有意思的地方玩玩!”
“有什么意思,哪儿也没意思!”
许佳鹏有意撩他:“这哪是福昌制衣公司大经理说的话,太丧气了!”
唐自业气不打一处来:“我可不是大经理,我是马仔。”
许佳鹏笑:“哈,你要是个马仔,澳门就没有老板了。看起来你情绪低落,走,
去开开心!”
许佳鹏不由分说,开门将唐自业推进车里。
唐自业只得就范:“去哪儿?”
“钓鱼啊!”
“不行,我连渔具都没带。”
“咳,那还不是现成的?我看看你最近有长进没有。”
一条乳白色的澳洲产高级游艇泊在海湾里,远处小岛历历在目。
许佳鹏和唐自业在船尾钓鱼。
许佳鹏用余光观察对方:“自业,鱼咬食了!你干什么呢?”
唐自业无精打采地抬起渔竿,什么也没有。
许佳鹏嘲笑道:“你再这样下去,钓鱼协会就把你开除了。”
唐自业看看他:“我说佳鹏,你这个人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就没有一点烦恼忧
愁?是啊,我要是像你一样是个大公司的总经理,也能玩出个气派来。”
许佳鹏叹了口气:“我怎么没忧愁?我的烦心事多着呢!今年的配额就被他妈
的……”他意识到什么,戛然而止。
唐自业留神问:“配额怎么了?”
“啊,没什么。”许佳鹏话题一改,用手指捅了捅唐自业的裆部:“听说你很
有本事,通过那个苏玛丽搞到了配额?”
唐自业得意地说:“不是吹,对付女人,我是常胜将军,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
么。这个洋妞条件不错,这次选美虽然没有得到名次,可还是拿到一个最上镜奖。”
许佳鹏不露声色:“是啊,谁不知道自业兄是猎艳高手。既得到女人,又为家
里立了一功。”
唐自业脸色沉下去:“有什么用!老头子还是不放心我,让我大哥当总经理。”
许佳鹏逗了逗钓钩:“看来你和立业不大对付?”
“岂止是不对付,简直是不能忍受!”
“不至于吧,立业毕竟是你大哥嘛。他干了什么了?”
“他什么都想干,整天指手画脚的,最近把车间的墙给拆了。”
许佳鹏注意:“拆墙?干什么?”
“谁知道?说是宽敞,好管理,还说要为以后引进的先进生产线设备做准备……”
许佳鹏沉思:“哦?立业心大啊!”
唐自业哼了声:“异想天开!拿着欧美那一套来玩澳门,不碰得头破血流才怪!
再说老头子也不会给他出钱玩试验田。”
许佳鹏摇摇头:“自业,依我看,你大哥可不是等闲之辈啊!他要大干一场,
很好,也许我以后会帮上忙……”
唐自业惊异地看着他:“你?”
许佳鹏站了起来,后腿开始往后挪步助力:“怎么,难道我不应该吗?虽说我
们现在是竞争对手,毕竟以后我们要成为一家人了嘛……哎,咬钩了!”他一扬渔
竿,一条大鱼钓出水面。
唐自业帮他按住鱼:“你这家伙就是运气好!”
“我不相信运气,我相信事在人为。”他还想说什么,唐自业的手机响了。
唐自业接电话:“喂?是我。你是谁?阿福?什么事?什么?”他脸色严峻起
来,“好,好,我马上回来!”
傍晚,唐自业提着那条大石斑鱼回来了。
阿福站在工厂大门口东张西望,见了他如见救星,赶忙迎了上来,神色紧张。
“唐经理。”
唐自业奇怪地打量他:“怎么了,阿福伯?电话里你说大哥什么?”
“你哥哥要炒我就鱼。”
唐自业一愣:“不会吧?”
“是真的,他亲口跟我说的。”鸟又喀
“畸,他连你也要动?为什么?”
“下午我看拆墙的工人停下来没事干,就让他们回去了,你大哥来了,没有见
到拆墙的工人,就发开了脾气,说是我故意和他作对,要炒掉我。我哪里敢和他作
对呀!今后这唐家的产业都是他的,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这样做啊!”
唐自业反感地说:“谁说唐家的产业都是他的?”缓口气又说,“好啦,我以
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哥这两天肝火旺,也是随便说说的,你是爸爸的老员工了,
说炒就炒?笑话!”
阿福心里可没有谱儿:“可罗姐……”
“那是两回事,你放心好了。”唐自业转身欲走,又问:“神龛还没动吧?”
“没有。”
唐自业话中有话:“骂你的事,你告诉爸爸了?”
阿福道:“没有。我怕老爷操心生气,他这一阵身体不大舒服……”
唐自业注意:“嗯?你怎么知道?”
阿福慌乱地说:“我……也是听说的,听说的。”
唐自业暗示道:“不过有些话该给他说还是要说。”
阿福诺诺:“是是。”
唐自业提起鱼看看:“你看,我钓的,多好的鱼!是不是?”
阿福附和:“是,好鱼,好鱼。”
许佳鹏的司机走进粤光公司大楼,显得熟门熟路。
许佳鹏的司机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写字间唐洁美的办公桌前,将桌上花瓶里的鲜
花抽出来,又把新的花束插进去,然后迅速走掉。
唐洁美走进来,看到花束,随意地亲吻了一下,便打开文件夹。
郑国泉注意到刚才这位送花的陌生人,于是拐进唐洁美的写字间。
郑国泉打趣道:“小唐,你真是幸福呀,白马王子每天早晨给你送一束鲜花!”
唐洁美噘着嘴:“有什么好幸福的,也不是他亲自来送,司机出力罢了!”
“这也很好么,司机怎么不送给别的小姐?还是他的一片心意呀!小唐,对爱
情可不要太挑剔了,让男人喘喘气么!”
唐洁美笑起来,说:“郑总经理,我可以向你进一言吗?”
“不用说进一言,进两言我也欢迎呀!”
唐洁美一本正经:‘称应该找个女朋友。”
郑国泉仰首望望天:“谢谢唐小姐的关照,我何尝不想找个女朋友!问题是面
对陌生的澳门小姐,我束手无策;回内地找吧,又没时间。看起来只好等丘比特朝
我身上射箭了!”
唐洁美一副过来人的口吻:“爱情绝不是可以等来的,你就是当再大的经理,
挣再多的钱,也不会等来爱情的!比如说,当初你在大陆高校文艺汇演中,对我阿
嫂有那么深刻的印象,为什么就不主动进攻呢?如果那时你胆子大些,也许我面对
的嫂嫂就是总经理夫人了。”
郑国泉笑道:“那,我将面对你大哥的决斗。再说,这不仅是胆子的问题,还
要有缘分。当初连你阿嫂的大胆者肯定不少,为什么全败给了并不胆大的你哥哥手
里?这就是缘分。”郑国泉半真半假地喟叹,“我呀,命中无缘!”
唐洁美认真地说:“不管怎么说,主动就会有机会,郑总,我有很多女同学,
怎么样,我可以在中间当红娘呀!”
郑国泉笑起来:“那我肯定不中标,至少每天送一束鲜花的任务我完不成。派
司机去送吧,人家还不满意……”
唐洁美也笑起来。
郑国泉转了话题:“不说笑话了。今天开联谊会的事,都准备好了吧?”
“全准备好了,9时30分在总统酒店8楼召开,数字也吉利。绝大部分邀请的企
业厂家经理都按时到会,我大哥和我那一位也来……”
“哦?你的那一位?华利制衣公司的许总经理呀,我可是只见鲜花不见人,我
们的一个分公司还和他做过几笔业务呢。到时你给引荐一下,让我相相面。”
“其实你们两个见过面,在我大哥和阿嫂的婚礼上,他也来了,不过他喝醉先
回去了。”
“是吗?在那个场合似乎也该喝醉,挺痛快的。”
唐洁美倒是有点后悔当时过于拘束:“是吗,我真后悔只敬了你一杯酒,早知
如此……”
郑国泉郑重地提示她:“还有机会,等你结婚的时候,我醉一醉。”
唐洁美又羞又乐:“那我们说定了!”
澳门制衣业头头脑脑几十人坐在总统酒店会议厅开联谊会,郑国泉侃侃而谈。
“……以我个人观点看,澳门制衣业基本依靠欧美市场的配额,尽管目前日子
过得挺安稳,但随着亚洲各国经济的崛起,特别是大陆改革开放的影响,怕要打破
这种安稳。也就是说光靠配额过日子,不发展自己独立的企业,不创自己的品牌,
一旦配额减少,一旦发生什么变化,就会给光依赖别人施舍配额过日子的制衣业带
来无法承受的打击……”
唐立业对郑国泉的讲话深有同感,情不自禁地微微点头。
不远处,许佳鹏侧过脸去偷偷打了一个哈欠。
“我提醒诸位企业家,要以新的目光估价大陆内地市场的消化能量。高档服装、
款式新颖的服装,现在在内地市场销路日渐看好。内地改革开放,已使相当一部分
人腰包鼓起来,有的商家已不满足港澳服装,进而去欧美市场进货。所以,我劝诸
位瞄准内地市场,那里的胃口很大,而且将来会更大更有潜力!如果在座的哪位有
意发展内地市场,本公司愿做红娘。当然不是白做,互利互惠么!”
众人哄笑鼓掌。
有一与会者发言:“大陆确实富了,不用看别的,就拿葡京赌场来说,十几年
前,几乎绝无一个内地旅游者敢进去下赌,甚至站在边上看一眼,心里都打战。现
在可天翻地覆了,大陆赌客蜂拥而至,几十万几百万出手,挥金如上!澳门的博彩
业现在是蒸蒸日上……”
众老板笑声不绝。
郑国泉大度地说:“这个观察有失偏颇,但也不失为一个考证内地富裕的一个
角度……”
唐洁美走上来,将一份文件递给郑国泉。
郑国泉在文件上扫了几眼,掏笔签字。
唐洁美趁机对郑国泉耳语:“第三排边上那个穿咖啡色西服上衣的……就是我
的那一位……”
郑国泉抬头注视了一下,轻声笑道:“一表人才,但似乎有点疲惫。小唐,别
用爱情把人家拖垮,人家还有事业呀!”
唐洁美羞涩一笑,退下。
会后,郑国泉设宴款待众老板。
唐洁美将端着酒杯的郑国泉领到许佳鹏面前,炫耀地说:“佳鹏,我的顶头上
司要见你。”
许佳鹏连忙举杯:“郑总经理刚才所说极有见地,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郑国泉认为他过于客气,于是调侃道:“那大家都不要去念书了,到我这儿领
文凭吧。”
众人发笑,气氛轻松起来。
许佳鹏道:“洁美在贵公司工作,望多多关照。”
郑国泉看了看唐洁美:“其实最关照洁美的还是你呀。在这一点上,我得向你
学习,有爱心,有耐心,还有恒心,一天一束玫瑰花,怕是吉尼斯爱情之最了!不
过,许总经理也得小心呀,玫瑰花送多了,洁美怕会去爱司机了!”大家嘻嘻哈哈
地干了一杯。
唐洁美又将郑国泉领到唐立业面前。
唐洁美对郑国泉说:“这是我大哥,一个和你差不多光知拼命工作的人。”她
又瞧着郑国泉,“幸运的是我大哥在关键的时候克服了他的胆小,勇敢地找到了自
己的心上人。”
唐立业不大明白唐洁美的话:“洁美,你在说什么呀。”
郑国泉对唐立业颇有好感:“唐总经理,在婚礼上见过你一面,就我的感觉而
言,你是属于勤奋加幸运的企业家。”
唐立业不愿意过多地使小妹觉得他在与她的上司“擦鞋”,这不符合绅士的气
度,因此出言谨慎:“郑总经理,我妹妹总喜欢说笑话,请原谅。”
唐洁美不以为然:“郑总经理更喜欢说笑话,我可是跟他学的!”
众人笑。唐立业也感觉出唐洁美在郑国泉身边的分量,于是不再拘束。
“郑总经理,你刚才一番话对我很有启发,靠别人的施舍是很难有发展的。我
们福昌制衣很想改革,出自己的服装品牌,特别是高档品牌,少依赖配额,直至最
后甩掉配额,希望今后能与郑总经理合作。”
郑国泉很高兴自己没有看错人:“那太好了,我们公司就是做澳门与内地贸易
业务。你说的太对了,澳门制衣业要发展,必须要有自己的名牌;而要出优质的品
牌,就必须逐步摆脱手工作坊式的方式,向集约化发展。我敢说,谁在这方面走在
前面,谁就占领了市场,谁就能发大财。唐总经理,只要你有需要我公司协助的,
随时听吩咐!”又转身对唐洁美说,“洁美,福昌是你大哥的企业,华利是你拍拖
的企业,你可是身负双重重担呀!”
唐洁美:“我呀,谁的担子也不挑。”‘
席间许佳鹏始终没有找着合适的机会。一俟席终人散,唐立业在前面走,许佳
鹏从后面赶上来:“唐先生!”
唐立业回身:“哦,许老板。”
许佳鹏边走边谈,不便兜弯子,索性单刀直入:“唐总经理,我很羡慕你。”
“哦?为什么?”
许佳鹏:“唐总经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唐立业注意:“怎么讲?”
“你看,从美国学成回来,又有个聪明漂亮的贤内助,当上福昌公司的总经理,
该有的都有了,大展宏图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你还没有说欠的‘东风’。”
“这个嘛,我还一下子说不准,根据我办厂的经验,也许是一次机遇,也许是
一笔资金。”
唐立业一愣,有些惊异地看着他。
许佳鹏揽着唐立业的肩膀继续往前走:“我也是随便说说。唐总经理,历史上
福昌公司和华利公司有些恩恩怨怨,不过我觉得,斗,则两败俱伤;和,则双方互
利。现在澳门正处在一个经济转型期,机遇难得,又有洁美这层关系,我希望我们
互相合作。对福昌公司和你个人,我从来是很敬重的。”
唐立业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与许先生相比,我还差得远呢。我们福
昌无论从规模、从生产能力还是管理水准,都差贵公司一大截子,还要向你学习呢!”
“听洁美说,大哥是拼命干事业的人,又有欧美的现代化经济管理观念,福昌
公司肯定会来个飞跃,怕我们华利望尘莫及呢!”
“别绕嘴了,说点正事。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和洁美的事,是很认真的吗?
你知道,我老爸不大赞同你成为我们唐家的女婿。”
许佳鹏并不想扯这个话题:“我想,我会有办法解决的。令尊及洁美的母亲不
是也对我转变看法了?实在不行,可以回避一阵。”
“你是说你想和洁美远走高飞?……未免有点罗曼蒂克了吧!”
许佳鹏搪塞:“爱情就是浪漫么!”
唐立业想了想,还是将话挑明:“坦率地说,我不相信你会为了爱情抛下华利
制衣厂,恕我再坦率地说一句,你不是浪漫的人。”
许佳鹏避开话头:“这个嘛,恐怕洁美比你了解我。”
唐立业认为自己有责任将话讲完:“我是洁美的大哥,有权关心自己妹妹的终
身大事。当然,我不是干预,我的脑筋还没老到我老爸那样。我也许不大了解你,
但我了解洁美,她虽然是个憧憬爱情的浪漫姑娘,但干什么事相当执著,她的性子
烈。如果你轻易或随便对她许诺什么,结果恐怕不会轻松……”
许佳鹏略有点愕然地盯着唐立业。
乔玉珊驾车来接唐立业,从车窗看到唐立业与许佳鹏握手道别。唐立业上车后,
乔玉珊将车调过头来,问道:“我看你和佳鹏分手时表情挺严肃的,怎么,有什么
不愉快?”
“我和他谈了洁美的事,我希望他对洁美认真些。”
乔玉珊笑道:“你这个当大哥的管得太宽了,洁美也不是小孩子,就像你是谈
情说爱的行家似的……”
唐立业仍耿耿于怀:“多么聪明的女人,一介入爱情就立即弱智。”
乔玉珊转动方向盘让过一辆车,说:“看起来我在你面前弱智过。”
唐立业笑起来:“如果你不弱智,你怎么会离开北京,离开美国,放弃硕士学
位,一直跟着我到澳门这个小城,到福昌这个小厂遭罪呢?”
乔玉珊也笑道:“你不是同样吗,你的学位还比我高一级呢广她说着将档位按
进高速。
唐立业问乔玉珊:“这是往哪儿走,不回厂啦?”
乔玉珊放下车窗,又打开车顶窗,略带腥咸的海风鼓荡起她一头秀发:“开到
炮台上去,海阔天空地放松一下,否则你也弱智了。”
小车开上炮台,乔玉珊、唐立业二人下了车。
唐立业面对大海、天空,舒展四肢,面对大洋使他心存感激。在大洋彼岸他也
曾临海眺望家乡。他相信太平洋能给他带来好运气。
唐立业对妻子说:“我已下定决心了,这次开会,我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危机。
时间就是金钱,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整修车间结构,重新布局一个有现代化特色
的车间,要买进一批新设备……”
乔玉珊留神地踢开脚前的一粒小石子:“神龛呢?”
“我想了个万全之策,选个不影响生产的空地方建个新神龛。对神灵,不必太
看重,但也没必要和它作对。”
“爸爸会同意你这么做吗?”
“先悄悄地把一切干好,等爸爸病好出院,生米做成熟饭,他想反对也来不及
了!”
乔玉珊脸上露出忧虑:“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吧……”
唐立业使劲拍了拍炮筒子:“不要前怕狼后怕虎的,只要咱干好了,车间里开
阔明亮,新机器排列整齐,经济效益增长,不愁老爸不同意!”
乔玉珊在他身后说:“资金怎么办?设备厂商虽说先期不要钱,可是以后分期
付款,一点也不含糊。而且要有抵押担保。这可得几百万元呀!”
正在舒臂踢腿的唐立业来个踉跄,差点跌倒。
唐立业苦笑:“你怎么偏偏在我四肢舒展时说这么重要的话,差点弄得我岔了
气儿!”
“你总得面对事实呀!我看,女人一进入爱情就弱智,男人一进入事业狂想就
更弱智!”
唐立业掰着手指头:“我不是乱想,我是有精密安排的。第一,我将福昌公司
一部分产业做抵押担保,先把设备弄进来;第二,万一资金周转不过来,到银行贷
款还债。”
“银行能贷那么多钱?”
“我将全部福昌家业做抵押,包括爸爸的存款。”
“这,必须得爸爸点头呀!”
唐立业面色凝重下来:“是呀,看来我是必须和老爸面对面谈判了!”
“你有成功的把握吗?”
“这关键要看自业,如果他能和我一条心,一个目标,事情就好办多了。”
“你和二弟谈过了?”
“谈过了,效果不错,他说他理解我的想法,一定帮我打通老爸的旧脑筋。”
乔玉珊摇摇头:“立业,我承认你们男人比我们女人有智慧,但在感觉上,你
们可就差多了。凭我的感觉,你过高地估计了你和你二弟谈话的效果。”
唐立业眺望着远处的珠江口的波光:“也许你的感觉是对的,但我必须这么干
下去,什么样的阻力也得推开,否则,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从这里跳下去。”
乔玉珊不喜欢这种非此即彼、非生即死的人生法则:“立业,别这么说话,人
生的路多着哪!”
唐立业摇摇头:“不,对一个人来说,真正辉煌的路只有一条,他无论如何也
得走这条路,别无选择。”
“立业!”乔玉珊拽了拽唐立业的衣襟,似乎怕他跳下炮台去。
唐立业微笑道:“别这样,别这样,事情还没那么严重。”
唐立业和乔玉珊依偎着,远眺大海。
“你看,那是珠江口,那边过去就是珠海拱北,你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乔玉珊回望着北面远处:“是的,我从那里来。好像挺遥远的,像过了几个世
纪……”
唐立业抚摩着炮身,重复她刚才的话:“几个世纪……这炮台,是17世纪初,
葡萄牙人为抵御荷兰人入侵而构筑的。当时有上千荷兰兵进攻澳门,澳门守城的仅
有几十人。有一位教士兼任炮手,他就是用这门炮击中了荷军军舰上的火药库……
奇迹出现了,荷军死伤好几百,葡萄牙人大胜,仅有几人负伤。看哪,山下那片街
区就叫荷兰园,传说就是那次打仗俘虏的荷兰人修建的……玉珊,这世上没有好办
的事,也没有办不成的事。事在人为,而人活着,贵在活一口气……”
海风一阵劲吹,乔玉珊合上了长长的睫毛:“我明白你的意思,立业。”
唐立业更紧地搂住妻子的肩膀。
银波闪闪的大海一直伸向天际尽头,一艘巨轮正鸣笛远航。
“我们的母校就在对岸。一定要做出点样子来叫他们看看,澳门绝不只有赌场,
澳门人也绝不只会赌钱2”
唐福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立业要把唐家的家底全押上去?”
唐自业信誓旦旦:“是,这是大哥亲口对我说的。”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商量?”
唐自业早有准备,而且充分揣摩过这些话的效果:“大哥说你老脑筋。不会同
意他的改革思维,劝我和他站在一起,来……来……”
“来什么?”
“来……来对付你老人家!”
唐父无语,手哆嗦着去摸药瓶。
唐母赶快去帮忙,从药瓶里拿出急救片,压进唐父舌下,唐父紧闭嘴唇,嚅动
着牙齿,终于,舒缓一口气。
唐自业觉得基本达到了目的,于是再给自己涂些保护色:“爸爸,我不应该来
讲这些事,让你老人家生气。”
唐母出于本能地企图在儿子身外找原因:“我看问题不光在立业身上。媳妇没
进门时,他还挺听话,可从这个媳妇进了门,他就愈来愈没个样子。表面看起来,
玉珊一副温柔模样,可我总觉得她心里藏着什么。立业每次乱来,玉珊都护着他。
媳妇是外姓人,毕竟不是唐家骨血,她哪里知道唐家创业的辛苦。又是大陆人,大
陆人是搞阶级斗争出来的,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根本不一样。另外,立业长期在国
外学习,心也就野起来。实际上,还是自业寸步不离地陪着你操劳经营,对你感情
也最深,这些日子你还看不出来吗?只有自业贴心贴意地来看你……”
唐父的嘴停止嚅动,伸手拿水杯喝了一口。
唐自业抢上一步上前去接水杯。
唐父自己将水杯端起,绕过二人,将杯子端放在桌上:“我要出院。”
唐母、唐自业惊异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清,愣着没动。
唐父欠了一下身子,加重口气:“我要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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