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天使在人间
时间是公元两千年,地点是S市,人物是我,我叫沈安琪。二零零零年又名千
禧年,S市的另外一个名字是特区,你还可以管我叫Angel(天使)。这个复杂的行
星上每一样东西都有两个以上的名字。
我名字的来历是这样的:据说我妈怀上我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置身于
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大教堂。壁画上肤白如雪、腮绽玫瑰的小天使忽然脱颖而出,
飞翔在半空中,它笼罩在星尘和灵光里的翅翼拂过她的额头,我老妈顿时觉得醍醐
灌顶,福至心灵。第二天,科学实验证明我俨然存在了。当时他们两个就知道会生
个美丽的女儿,我果然不负众望。
老妈一向津津乐道我的这段来历,就好象没我爸什么事儿似的。我一向也傻乎
乎地自豪来着,因为有史以来一般只有帝王将相的孕育才这么多讲究。上个礼拜,
我妈第N次讲述天使下凡的故事时, 我突然想到网上的一个段子,就当场咧着大嘴
傻笑起来。老妈问我笑什么,我把“凤梧”的典故给她这么一说,她佯板着脸骂我:
“这么大丫头,一点正经没有!”骂完,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凤梧”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女人交了个男友,名曰:凤梧。她象我一样傻乎乎
地自豪,叹曰:“何等风雅之名!”原来她男友的老妈当年也做了一梦,梦见一只
凤凰飞落梧桐树上,是以得名。有好事者云:“幸哉!幸哉!”问:“幸从何来?”
答:“倘若其母梦见一只鸡飞上芭蕉,奈何?”
我从此停止认为自己有帝王之相,并且不再相信中国古代类似的歪理邪说。
我奶奶是苏州的大家闺秀,上过老上海月份牌的“月季小姐”,联华公司的电
影演员,新中国第一代电影工作者。如果不是时运不济,差一点也是一个白杨。我
见过她老人家年轻时的照片,俨然明星,上海的风花雪月。我看电影上瘾的毛病,
归根到底她老人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老爸在这方面也没给我树立什么好榜样。他明明是学音乐的,偏偏不务正业
地迷上了电影。当大陆人民刚刚可以看到除了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和北朝鲜之外
的其他外国电影时,他居然搬了象行李箱那么大尸体那么沉的老式转盘录音机去电
影院录电影回来听。我们家的“背景音乐”常年是《生死恋》、《简爱》、《叶塞
尼娅》的整套对白,使得我对我国那一代配音演员耳熟能详,感觉他们一个个都是
住在我们家隔壁的邻居。
我老爸举家迁至S市的动机, 说来单纯得让人难以置信:只是因为这里的电视
晚晚都上演外国电影!我是看着“九三零剧场”长大的。开始眼睛跟不上中文字幕,
渐渐同步,后来我读完字幕还来得及欣赏一下发音。结果我的英文很快就说得象归
国华侨一样好了。现在和“鬼子”聊天,他们打死都不肯相信我从物理状态来说连
国门都没出过半步。
老爸身为铁杆知识分子、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的老同志,却是第一个带头购买
盗版电影光碟的人。从此我们家的家庭影院就可以称得上是和国际接轨了。如果看
一张盗版光碟判一天监禁的话,我老爸的余生和我的下半辈子恐怕就要在铁窗里度
过了。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我怎么可能出淤泥而不染?中电影的毒简直是我们家
三代单传的遗传病。
我这小半辈子看过的电影,比一般小知识分子一辈子看过的书还要多,而且是
连小学和中学课本都算在内。我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正赶上上海国际电影节。逃
学为看戏,曾创下三天看二十套戏的纪录,而且是八国联军,上天下海穷碧落。等
我从黑暗的影城戏院摇摇晃晃地走回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有那么三秒钟搞不清楚
自己身处地球表面的哪一个角落。
大概因为看了太多电影的缘故, 我的思路异于常人。 用我老爸的话说,就是
“满脑子奇思异想,满嘴胡说八道。”(还好他没说“满肚子男盗女娼”。)我奶
奶从小循循善诱地给我讲蝴蝶和蜜蜂的故事,我从来都坚定地选择做花蝴蝶,每次
都不上当。不光是因为叫了这么个鬼名字,就对所有有好看翅膀的动物充满了阶级
感情,而是无师自通地具有朴素的革命精神。小蜜蜂活得多累啊,到头来还是任人
奴役,属于被压迫被剥削的一群。在做不成人的情况下,最不吃亏的选项就是做觉
醒了的蝴蝶,漂漂亮亮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蝴蝶最不济的下场也是躺在标本箱里
体面地永垂不朽,任人瞻仰。当我在长年斗争中发展出自己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时,
长辈们不得不集体承认对我的教育是失败了。
所幸我奶奶的基因到我这儿还没怎么变异,反而有青出于蓝、发扬光大的趋势。
用俗家笔法来描绘一下,就是:沈安琪人若其名,称得上是花容月貌,冰肌玉骨,
双眸似星,肌肤胜雪。眉不画而翠,唇一点就红,该肥的地方不瘦,该瘦的地方不
肥。行如弱柳迎风,笑若春桃初放。一顾,倾楼;再顾,倾城。诚佳人也。
反正我从幼儿园开始就给涂了红脸蛋为领导献花,考试时总有男生主动英雄救
美, 买票从来没排过队,打饭永远比别人多两块肉,穿着T恤衫上街都有回头率。
丑人作怪,多不见容于世;靓女作怪,又另当别论。这是个偏心漂亮人儿的世界。
现任老板面试我的时候,第一个问题是:"S&M是什么?"他的本意是要考考我对于
市场销售(Sales&Marketing)的认识,因为他是分管这一块儿的。不料本小姐鬼使神
差地张口就来: "Slave&Master."("奴隶及主人",一种性虐游戏)我老板的嘴半天没
合上,活象一只路边的蛤蟆垃圾筒,接下来的问题也就省下了。
出来我心里还直犯嘀咕,以为自己受到了性骚扰。我能被录用,简直是一个奇迹。
据说老板认为我有发散性思维,是高智商的标志。殊不知我除了发散性思维之外,一
无所长。上班没两天,我就接了一个美国长途,是找老板的。我装模作样地请他留
言,对方说:“我是李洪志,我后天下午到。”我愣了半秒钟,拎着话筒就狂笑起
来,花枝乱颤。我说你啊你怎么还敢回来?!后来我听见老板给那可怜的吓坏了的
家伙回电话, 他一个劲儿说:“My secretary is a bit crazy."(我秘书有点神
经兮兮的。)
一个朋友说我简直是女周星驰,我当即提出严正抗议:”我可比他有文化多了!
你们谁有我看过的电影多?”我趁他发愣的机会,就高唱凯歌,班师回朝,暗自庆
幸他没有质疑看电影多寡是否真是有文化的标志。
我的天赋异秉除了无厘头(广东方言:形容没头没脑,瞎七搭八,思路混乱)之
外,就要数对一切电影过目不忘的本领了。任何电影只要被我看过一遍,就算是被
意识盗版了。下一次碰上,不管是从什么地方插进去看,不出一秒钟,我就能认出
它姓什名谁,并娓娓道来这套戏的导演、男女主角、故事大纲及获奖历史。
我的小脑袋现在堪称是个中型电影资料馆。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有一个问题绝不
能问,一问就等于打开潘朵拉的匣子--麻烦大了。那就是:“Angel,你最喜欢的电
影是哪一部?”问完肯定半天没反应,问者追加一句:“想什么呢?”我一准在那
儿托着腮帮子使劲,不耐烦地回一句:“别吵!还没检索完三分之一呐。”问者无
心,听者认真。我在脑子里唏哩哗拉快进的时候,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所以,
这马蜂窝万万不能捅。
据说女人和国家一样,没有历史才会幸福。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什么历史的女
子,但谈不上幸福不幸福,我只是满不在乎。我自知是个对社会基本无害也基本无
用的人。我之所以存在首先是因为当年游泳游得快,抢到那一颗卵子,其次是为了
让普天下的电影得到货真价实的知音。如此而已。
电影其实也很寂寞的。在熄了灯的电影院里,真正带了眼睛来看电影的人了了
无几。有些人是来睡觉的,有些人是为了伺机把手放在女伴的大腿上,还有些人纯
粹是来寻找第二天的话题才到此一游式地附庸风雅一把。我看电影从来不吃爆米花
不喝汽水不上厕所,只剩下黑暗中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都不眨。我的女朋
友们痛恨和我看电影,因为我不准她们吃东西,自己更会不时随情节爆发出种种类
似尖叫、狂笑、捶胸顿足的声音,比恐怖电影还吓人。我的男朋友们酷爱和我看电
影,因为除了可以看上面的戏,还可以看下面沈安琪的好戏,绝对值回票价。象我
这样死心踏地死缠烂打心无旁鹜心有灵犀的受众,自高山流水的钟子期以来恐怕没
有几人吧。
准确地来说我不是看电影,我是整个人进去了,象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爱丽
丝漫游奇境、唐老鸭漫游数学世界一样。歌德说:“读一本好书就象和一个高尚的
人谈话。”那么看一部电影就象经历了另外一种人生。为了不继续过看了开头知道
结尾的千篇一律人生,我尽量避免看国产片。
对于硬性摊派给我的这一个真实人生,我基本上不感兴趣。如果可能的话,我
随时愿意拿出来和《宝贝小猪唛》或《夺宝奇兵》对换。出于一种目前尚不能被科
学解释的原因,我经常把属于自己的人生当成一部三流电影来闲闲地看,又会把假
的电影当作自己的生活来真情投入。唯有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随时出入于现实与
虚构胜似闲庭信步,眼下这个以我为主角的蹩脚电影才不那么让人心烦。
你以为你看见沈安琪闲闲地托着下巴坐在一棵塑料椰子树旁边,守着枯萎的电
话,表情象一封未开启的信。实际上我不在。我此刻可能在撒哈拉沙漠,和阿拉伯
的劳伦斯同骑一匹骆驼朝着落日狂奔。 这就是我派生出来的特异功能---每当厌倦
的时候,就灵魂出窍。〈沈安琪语录〉工作篇第一百八十条:“金钱只能买到我们
的肉体,灵魂照样在自由飞翔。”有时候我也挺可怜我老板的,他请了一个神经兮
兮的空壳秘书.
到现在为止我已杀人无数、被杀无数、艳遇无数、见鬼无数、打官司无数、永
失我爱无数、结婚并离婚无数、生孩子无数……当然都是在银幕世界。因此在现实
中很少有什么能让我吃惊的东西。泰山崩于前,我也能象一只千年老妖一样不动声
色,躲在一边没事儿偷着乐:“嘻,就跟谁没见过似的!”
这句话又有典故。话说我的女同事二毛一日电梯内偶遇男露体狂。那人雄性毕
露,耀武扬威。二毛斜斜地瞟了一眼那物事,面不改色心不跳,撇撇嘴说:“收起
来,收起来,就跟谁没见过似的!”那厮提裤鼠窜。还有一个版本是说二毛极力挖
苦了一下那人的尺寸,说什么“你也好意思拿出来”云云,害得那可怜人不举了三
个月,从此改过自新,重新作人。不过二毛本人指天发毒誓说第二个版本纯属造谣。
我的父亲母亲家里除了盗版影碟之外,还有无数百无一用的书籍,我因此就腆
着脸号称出身书香门第了。我家世基本清白,祖上无人为官,仅有一名命犯亲属。
他是我奶奶的弟弟,我叫做小舅公的。他也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位正牌绅士。
小舅公毕业于英国皇家海军学校,上个世纪风起云涌的四十年代,他是远洋轮
船上一名英姿飒爽的大副。国民党反动派逃往台岛之际来拉拢人才,许以重金高爵。
小舅公一眼看穿他们的反动本质,坚辞不去。反动派哪肯善罢干休,径来船上抓人。
小舅公不仅机智地躲过此劫,还率领全体船员起义,一船乘风破浪顺利投奔光明,
为新中国立了一功。
不过,他的愿望是做一个平头老百姓。所以他没有居功自傲,而是对想要发展
他入党的同志坦言:“我只想驾船出海,别的都不要。”书记也就放下了,没有勉
强。革命靠自觉嘛。
一次船靠青岛海港,小舅公应邀帮同事拍照留念,不知怎么回事那张照片就到
了安全部门的手中,不知怎么回事那张照片就有了问题----背景中隐约摄取了军事
设施,不知怎么回事小舅公就成了国民党间谍和反革命而啷铛入狱。
我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刚比饭桌高一点。他刚刚刑满释放,头发花白,但仍不
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老头。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象电影上的国民党特务那样面目狰
狞。你要知道有一段时间我做恶梦不梦见大灰狼,而是梦见〈黑三角〉里面那个卖
冰棍的特务老太太。当时我还不大识字,因此没有读到过“阶级敌人是善于伪装自
己的” 著名论断, 所以我的幼小心灵很快就从电影〈羊城暗哨〉、〈黑三角〉、
〈国庆十点钟〉留下的恐惧阴影里面跳出来了,从此对好人和坏人的界线就搞不清
楚了。
我不记得小舅公说过些什么了,我只记得他神态平静,言语温和,目光慈爱。
他热爱大海和音乐,来访时携带着跟随了他多年的口琴,经常坐在黄昏的窗下望着
远方吹奏〈大海啊故乡〉、〈军港之夜〉、〈一路平安〉等歌曲。坐了二十几年牢
的他照样脊背笔挺,健步如飞,皮鞋锃亮,气度不凡,他的一个绝活是用刀叉吃掉
一条鱼,而鱼的骸骨依然完好无损地留在盘子里。小舅公表演肢解全鱼的时候,我
站在一旁张大嘴巴佩服得五体投地。革命群众是多么容易被欺骗啊。当时,他继董
存瑞邱少云之后成为我的最新偶像。我父亲赞叹道:“这就是英国皇家海军学校出
来的。”
小舅公临走的时候送了我一把口琴。可惜我一直未能象他那样深情地吹奏它,
就象我永远无法象他那样优雅地使用刀叉。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小舅公出来以后依然回到山东聊城监狱他那个造船工厂里去做事,那里的人都
当他是一个和气的老工程师来敬爱他。后来,厂里给他分了新房子,搬进去时石灰
还没干透,冬天房子里生了煤球炉,某种莫名其妙的化学反应在他的身体里引发了
哮喘和肺气肿,他就在那个冬天过了身。小舅公这辈子没有什么好运气。
十五年之后的夏天,我和同事们结伴去泰山,一段旅程须乘坐从河北邯郸到山
东聊城的长途汽车。近聊城时众人内急,跳下车猴急地奔赴路边茅厕。我虽然也有
需要,因为对那茅厕心存疑惧,象宁死不食周粟的首阳山老头子一样赖着不肯下去。
一行人回来的时候,个个象见了鬼似的。原来他们一进宝地就有刺鼻的气味扑面而
来,闻者象中了美军的毒气一样悲痛欲绝涕泪横流,他们就那样一面流泪一面方便。
出来以后发现毒气来自门外若干袋启封的尿素,不知道是不是现场制造的。
路上我们学会了用山东话叫: “山东聊城-----”,后来一用到这句话大家就
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充斥着尿素气味的厕所,就期期艾艾地笑。
我那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热爱大海、会用刀叉剔出完整鱼骨的小舅公就死在
那个散发着尿素气味、尘土飞扬的小城里,尘归尘土归土了。他终于实现自己多年
的夙愿---象一个平头老百姓那样死掉了。
小舅公是我稀薄的历史上唯一的污点,不过我这人没什么原则,我宁愿把他当
作一个超级倒霉蛋来怀念。他的故事教育我们:一、一个人要是生错了时候,他的
生活可以象最荒诞的电影一样不可思议。二、要当一个平头老百姓是不容易的,这
需要勇气,还需要运气。很明显,我的小舅公没有什么运气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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