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天,大地从冬寒里苏醒复活过来,轻风微微吹抚着,如毛的细雨由天上洒落,
大街小巷笼罩在轻纱样的雨雾里,清新,湿润,如画样的美丽。“嘎——嘎!”随
着一声清脆的刹车声,一部深红色的的士停在盐运东街口。刘若兰从的士中走出来,
她穿着一套白色的西装,里面是件紫色的毛衣,一条紫色的丝巾系在脖子上,真是
风情万种,高雅飘逸极了。她轻轻地从车上拿下一个深蓝色的带轮子的行李箱,有
些忧郁地看着做了农贸市场的盐运东街,然后又从容地手拉着行李箱轻盈的走入街
去了。市场泥泞肮脏,那些手牵着孩子、挽着购物袋的主妇不停地和菜范们讨价还
价,挑精捡肥的,根本无视于市场的赃、乱、挤,每往购物袋里放进一条鱼、一把
蔬菜、一袋水果,她们脸上就浮起满足的笑容。“老板,今天的韭菜新不新鲜?我
要半斤,韭菜炒肉丝,是我先生最爱吃的一个菜。”“老板,今天的柳丁甜不甜?
我老婆怕酸。”
“老板,帮我绞两斤上肉,今天孩子们都回家了,我打算包水饺。”
“这玫瑰花好漂亮!多少钱一朵?今天是我和我先生的结婚周年纪念日。我要
一打最新鲜、最美丽的玫瑰花。”若兰下车时的不适宜和忧郁在这熟悉的人群和声
浪中消失了,她的童年和青年是在这条南方老街度过的。只是童年时的盐运东街是
安静、幽雅的古街,青年时才有了这个市场。但她此时的高雅飘逸却与这个喧闹、
脏乱的市场有点不协调,变得有点引人注目了。“若兰,什么时候从英国回来?差
点不认识了!”
一个邻居阿姨笑眯眯地问。
若兰回头一看,原来是李阿姨,她高兴地说:“李阿姨,您好!我刚刚下飞机,
打的回到街口。想不到盐运东街还是这样热闹,拥挤得我刚才真不知怎样进来。哎,
颖思呢?我放下东西就想想找她,这么多年没见,真好想和她好好谈谈。”说到颖
思,李阿姨带着心痛的神情说:“颖思今天到出版社去了,所以我顶替她出来铺头
卖东西。她生就官门,却下嫁给个体户。干着个体买卖,却常常想着写书、出书…
…我不多说了,你快回去休息吧,等颖思回来我让她来找你,你们姐妹俩好好谈谈
吧!”若兰多么想马上见到这个闺中好友啊,但她出去了,只好笑着说声“再见!”,
就轻盈地拉着行李箱穿行在拥挤、脏乱的市场回家去了。走回那座熟悉的红砖花格
窗式三层小楼,石米圆柱铁栅栏围着的独门小院,院内依然绿树婆娑,淡黄色的鸡
蛋花在绿叶丛中绽开笑脸,发出淡淡的幽香。若兰好喜欢这种幽幽的香味,她从小
就习惯了这种幽香。离别多年,她仿佛在这淡淡的幽香中寻找到童年的梦。走上二
楼,她轻轻地敲门,门开了,久别了的妈妈就站在面前,她扔掉手中的行李箱,扑
到妈妈的怀里,含着泪唤:“妈妈,妈妈!我多么想你啊!在英国读书和工作的这
么多年里,多么不习惯没有妈妈在身边……”母亲也含泪紧紧抱着女儿,这个自己
独立抚养大的女儿,相依为命的女儿。过了一会儿,她才醒悟地说:“若兰,咱们
进去再说吧。你才下飞机,挺累的,快进门喝点热茶,洗个澡,换件衣服,咱娘俩
才慢慢聊天吧。”若兰这才放开母亲,拉着行李箱进屋,走进自己的小房间,依然
是自己出国前的摆设,三十年代的西式单人小铁床,漆着白漆的小书小书柜、小衣
柜,窗前还摆着一把陈旧的古筝,但全部一陈不染。打开衣柜,自己的衣服都摆得
整整齐齐,她深深感到母亲的温暖和爱。她拿出睡衣,到洗手间洗澡去了。当她洗
完澡,穿着旧时的家常睡衣,用毛巾边擦头发边出来时,感到十分舒服,这就是自
己心心念念的家。母亲仔细地观看女儿,还是那样清秀,只是多年不见,却多了一
份成熟。她关心地问:“若兰,怎么这样突然回来,有什么打算?”
若兰一边用梳子梳理长长的头发,一边回答说:“妈妈,从你和同学的来信里,
都听说盐运东街要拆,都画上个‘拆’字了。我觉得可惜,这是个有上百年历史的
古街,怎么说拆就拆,我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挽救,如果不能挽救,也要回来向它告
别。还有这里的邻居、同学、上山下乡的农友,都是我童年、少年、青年时的好友。
啊,妈妈,我找拆迁公司前,想了解一下这条街的历史。”母亲对这条生活多年、
蕴含着她多少辛酸历史的老街很有感情,很舍不得离开这条老街,她也希望若兰能
够挽救这条老街的命运,于是她慢慢地讲起这条街的历史和她的遭遇。盐运东街,
因位于清代盐运司之东而得名。盐运司是国家掌握盐业的重要机构,虽然因年代久
远,现在已不复存在,但附近古老的建筑风范依然存在。30年代中期,台山、开平、
四邑的一些华侨归国,看中这块旺中带静的“宝地”,纷纷在此投资建房。于是,
约20栋西式洋楼在这里拔地而起,独门小院触目皆是,静静拧立,仿似一部无言的
史书。若兰的爷爷世代在这里居住,30年代中期也赶时髦,在这条街把古旧的祖屋
拆掉,建起了一栋三层的西式小洋楼,楼下还有个小小的庭院,种了两栋鸡蛋花树
和白兰花树,经常弥漫着幽幽的花香,树下还有小小的草坪。那时若兰的母亲刚刚
大学毕业,嫁给了在国民党军队中当军官的父亲。这是个官僚世家,爷爷在市财政
厅当官,太爷爷是清朝最后一批举人,也曾在盐运司当官。据说刘家在这里生活了
很久,是当年南汉主刘龚的后代,家里还保存着一些南汉时期的玉器。1949年秋,
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在解放战争中乘胜前进,南渡长江,已经逼近广州,风声很紧。
那天已近黄昏,夕阳慢慢地钻进薄薄的云层,红色的夕照蔓延了半个天空,若兰的
母亲怀着六个月的身孕,正在白兰树下的藤躺椅上斜斜地倚着看书,等待丈夫回来
吃饭。突然,庭院的小门“哗”的一声打开,丈夫飞一般地走进来,看见怀孕的妻
子,急忙走上前,拉着她的手说:“静,共产党很快就要打入广州,我要在今晚随
军队撤退到台湾,上峰不许带有孩子的家属。我们很快就要分别,虽然我很舍不得
离开你,也很不放心,你还有几个月就要生孩子了。我是个军官,军令如山倒,一
定要服从。幸亏还有母亲在,可以照顾你。说不定我们很快就会打回广州,我还可
以回来看到你生下的宝宝。我来不及和妈告别了,也怕她一时想不开,不放我走,
请你帮我告诉妈,照顾妈,真辛苦你了,上有老下有小,你自己还是个刚走出校门
的学生,走出家门的小姐,但也没有办法了……”丈夫的话,把还沉浸在新婚之喜
和幸福小家庭中的静以狠狠的打击,她刚才还弥漫着幸福微笑的脸庞上,流着惊恐
而辛酸的眼泪。她扑进丈夫的怀里痛苦着说:“勇,你说的不是真的!不,不是真
的!我们才结婚不到一年,我还没有承担一个家的思想准备,我们怎么能分开?你
离开军队吧!我们可以过清贫的老百姓生活。”勇把静的头从怀里捧起来,眼睛湿
润地说:“静,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和妈,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当逃兵会被打死
的。再见吧,希望我会很快回来与你们相聚。”说完,勇硬着心肠把静推开,头也
不敢回地小跑走了。
……解放后,这幽幽的青石小巷,古朴的古老建筑,成了教师、医生、干部、
作家生活聚居的区域,弥漫着浓竜的文化气息。1979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
大地,为解决群众买菜难的问题,这里建立了盐运东街农贸市场。20年来,市场既
给群众带来方便,又影响了市容环境卫生,幽静的小巷变得充满了喧嚣的买卖之声,
弥漫着鱼肉腥味。在今年开展“一年一小变”活动中,为整顿市场秩序,越秀区政
府决定拆除这个市场,恢复盐运东街的古街风貌。但一房产公司征用了这一带,已
画了“拆”字,要把这条有上百年历史的古街拆掉建新大厦。若兰听后,心里真是
感慨万分,她家几辈人在这条古街上生活,这条古街见证着她家几辈人的命运,是
她童年的摇篮,有她少年的梦。她深深感到真要把这古街拆除,会让她和母亲失落,
让生活在这条古街的人们失落,让生活在海外的这条古街的华侨房主失落。她想:
我无论如何也要想法保留这条古街,为自己,为大家,也为广州保存有历史意义的
古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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