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的八号女中学生宿舍被男生戏称为“燕儿窝”。冤的是那
个窝宇，在全校六百多个学生的心目中，有了出格的定位。
    太阳总是新的。每天早晨，它从小城外的河里升起来，像穿着纱裙沐浴的女孩，
湿漉漉的潮红。朝阳最先看见的，便是这间小阁楼的女生寝室，窥视了燕儿窝少女
的秘密。我睡顶铺。杨雪常常埋怨我，说我不把床头朝东的小窗堵严，骂偷偷进屋
的阳光“讨厌死”。身材高挑娇好，比女运动员健美的杨雪，大大咧咧的，挺开拓，
在寝室里往往粗心大意，特别是盛夏，从球场上回来，蝉儿在窗外的树上“知了—
—知了——”地叫，她也嚷着“热死了”，毫无顾忌，一个劲儿地扒衣衫，直到爱
睡懒觉的沈娟娟从没有阳光的屋角抬起头：“喂，文雅！”她才醒悟地红了脸，回
敬一句：“肥姐，管好自个儿！”她俩是冤家对头。
    六个女生同住的这间小阁楼，高高的，瘦瘦的，亭立在一排平房宿舍之首，显
得怪苗条，大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一位复读三年的三连冠女生说，这儿曾经是官宦
人家的小姐绣楼。因为里面住的是我们，男生都相信她的话。据传小阁楼的屋檐外，
有过一棵参天古柏，每当黄昏，群鸦绕着树冠啼飞，半个天宇星星点点。不知为什
么，偌大的府邸，树断鸦绝，却把人去楼空的旧阁楼留给当代的女中学生，拥有者
恰恰是我们六位，当是很绝的事儿。“这叫缘分！”说话不多的邓小如，冷不防冒
出一句。大伙儿忍不住想笑。
    缘分是而今的时髦词，想不到模样儿出众智商平平的邓小如，居然说话非常精
彩。她是我们中特殊的靓女，在同学之间有“妙玉”的浑名儿，那是偷偷看了《红
楼梦》的男生，瞧着她胡诌出来的。邓小如说话，却有点儿大舌头，碧玉有瑕。
    我床头的那扇小窗，女伴们很是珍爱的，说把它堵死，那是杨雪一时的气话。
小小的窗户，阁楼的明亮眼睛，侧卧在铺上，校园的一角尽收眼底，如果路过的老
师和同学偶尔仰头，也能看见我。有男生碰巧瞧见了，说是：半露面的岑小莺，特
别楚楚动人。这话传出去，好些天我都很羞臊，难为情。
    杨雪因此要和我换床铺。她抱着被盖卷儿，从两床之间跨步跳了过来，像飞渡
天险，吓白了邓小如的俏脸。可惜，沈娟娟多嘴，说：“你去睡那间床？不怕别人
看见你不拘小节的时候？”气得杨雪把被盖扔在她的头上。
    杨雪也太疏忽了，居然有一条刚换下的内裤，被沈娟娟从被盖卷儿里扯出来，
嚷着：“难闻死了！”
    恼怒之下，杨雪自个儿掏钱，买了窗帘布挂上，屋里变得绿莹莹的了，只嫌光
线太暗。正在看《雨季不再来》的邓小如嘀咕：“真像水帘洞了！”杨雪把书抢去
扔了，她还发怔，不知为什么。
    杨雪扯掉了那幅好看的绿窗帘，由于用力过猛，撕成两面破旗，可惜了她该拿
去买短裙的钱。毗邻的旧砖墙外，花架上的青藤越过界限，攀上女生宿舍的屋檐，
垂吊在小窗口，似女生巧手编的风铃，在风中摇曳着绰约的倩影——有生命的窗帘。
可是，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另一位居民——茜茜公主程莹，挺不喜欢，不屑与燕儿
窝的同伴呆在一块儿。
    “你走吧，谁拉着你啦？”杨雪没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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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儿窝虚有其名，小燕子并没扇着轻盈的翅膀来到这儿，只在旧楹梁上留下泥
巢的痕迹，也许它们早随昔日的大家闺秀飞走了，不愿与当代的女中学生为伍。而
今，燕儿窝的主人是小城高中的女生佼佼者。阴错阳差，小阁楼把六位气质不同的
少女聚集在一起，这大概就是真正的缘分吧。如今的中学生，男孩追求男子汉精神，
女孩崇高坦荡、真诚，豁达地想一想，就不觉得“燕儿窝”含贬义了。也许，在男
生的心中，我们是最合格的青春偶像呢。真的，住在小阁楼里的，都是亭亭玉立的
俏丽少女，就连杨雪戴着那副近视眼镜，也特别有魅力，极富青春感。
    邓小如特有高见。她说，男生追星追腻了，对那些大宛们乏味，可望不可及的，
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追身边的“星”，实在。
    “追你了？”程莹嘲笑她。
    “追你！”她气，“同龄人呗，叫做发现美！”
    正在看《金曲排行榜》的沈娟娟噗哧一声，怪狼狈的，把鼻涕笑出来了。杨雪
皱眉，真有不屑一顾的味儿，好像远离俗气。她有头脑；想得深，不肯轻意容纳
“燕儿窝”三个字。
    这当儿，程莹哼了一声。她老是格格不入，似乎八号女中学生宿舍里，除了她，
都是浊物。
    我大概受了姐姐岑菲儿的影响，在感情深处，我赞同邓小如的看法，但我不能
说出来。如果让燕儿窝的女伴发觉我身上带着岑菲儿的影子，会说我像姐姐一样，
是男生的心态培养出来的，注脚有不够纯洁的含义。岑菲儿曾经因此遭到冤屈，我
也会被误解。我爱姐姐。岑菲儿极美，燕儿窝的居民迟早会发现的。
    其实，我和岑菲儿是两类不同的女孩。同寝室的女伴只知我来自岑菲儿和她的
同桌艾建身边，却不知我这只燕子是怎么飞进小城高中的。漂亮的女孩都是一个谜。
    我和岑菲儿是两枚苦果。父母离异，妈妈远嫁，爸爸窝囊，他们追求的幸福和
欢乐，似乎就是给世界扔下两个无人照管的妙龄少女。我怜悯姐姐，为姐姐痛惜。
岑菲儿破釜沉舟，背着少女的感情十字架，毅然出走，“西出阳关无故人”，与妈
妈生离死别，在外流浪几十天，失去了升学读书的机会。为了我，十七虚岁的岑菲
儿，决意冒险去广东打工，供养我读高中，上大学。小学毕业时的班主任艾南老师
不让她走，初中毕业班的姐姐老师贺萍苦苦挽留，劝她重读一年初中。他们情愿资
助和照顾我们姐妹。姐姐噙着热泪答应了，留在贺萍老师身边。可我知道，她的心
已经离开了。
    原学校的同班同学都说，我是幸运的女孩。初中毕业以后，我和艾南老师的儿
子艾建，双双考上了县重点高中。那是省内的名星中学，好多同学都羡慕我手中的
录取通知书，姐姐的眼里却有了过多的忧虑。艾建是岑菲儿初中时的同桌，她对艾
建的感情极深，一场中考，使我和艾建成了新的同窗，来去都会走同一条路，却把
她扔在洋槐花如雪如潮的！日学校里。我和姐姐相依为命，我知道她的心，理解她
的感情。临走的时候，看着岑菲儿那多水分的长睫毛眼睛，我说，我不和艾建一块
儿去读高中了。姐姐骂我，撵我，一定要我和艾建同路。那天晚上，岑菲儿悄悄趴
在桌上哭了。那么皎洁的月儿，静静地挂在窗外。姐姐的哭撕着我的心。当岑菲儿
站起身来，发觉我站在她背后，嗔怒了。我满眼泪水，喊：“姐！……”我扑在她
的怀里。岑菲儿抱住我，哭得好动情呵！
    “小莺，姐姐对不起你！”她说。
    我只有陪着姐姐哭的份儿。
    后来才知道，由于地区差别，重点高中也要划片招生，尽管达到了分数线，还
是要交几千元的助校金。我和岑菲儿无论如何都拿不出那笔钱，更不能向两位老师
开口。一狠心，岑菲儿从艾建手里要回了我的高中录取通知书……这座小城的高中
也是县内的重点，比县一中稍次一点儿，能够走进校门读书，是因为岑非儿央求小
城里的姑爹。
    我是悄悄离开旧城的。姐姐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默默地，心里好多叮嘱的话。
她像一个同龄的妈妈。离别的时候，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姐，你不去送艾建吗？
告诉他，我不和他同校了卜…”
    岑菲儿的脸蓦地一红，嗔怪地看我。
    姐姐把我送进了八号女中学生宿舍，成了燕儿窝的六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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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难得很圆满，月亮老是被啃个缺儿。我来到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第一件遗
憾的事就是送邬蓉蓉离开小阁楼。我去，她走，揪心的结局。那是个下着细雨的日
子，朦朦胧胧，天地好像裹着白纱。星期六，校园里学生少，女伴们似乎在离乡背
井。我替邬蓉蓉拎着粗布被盖，网兜儿在她手里，装的全是阔女生不齿的东西，既
廉价又破旧。杨雪和邓小如跟在后面，默默的，好像在和女友诀别。灰濛濛的校园，
灰濛濛的小街，寝室门口的芭蕉树沥沥渐渐，我们的头上满是水珠。这样更好，免
得偶尔走过的老师和同学，看见我们眼里的泪花。邬蓉蓉是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室
长，因为交不起住宿金，申请跑通学，往返十六华里，在泥路上来去匆匆。从此，
这只头燕将告别朝夕相处的燕儿窝，当她的穷学子，走特有的人生之路。
    我们把邬蓉蓉送到校门外的小巷口，不顾她的反对，凑钱给她租了一辆火三轮，
目送着她。蹦跳嚷叫的小机动车似个醉汉，摇摇晃晃，渐渐消失在迷蒙的小城尽头。
我们的衣裙，被淋得精湿。
    这难舍难分的情景被街旁的男生看见了，当成女生的弱点暴露。那个叫马宁的，
因为各科成绩不景气，成了老师们的众矢之的，刻薄话却不少，他说我们和邬蓉蓉
的惜别是西部情歌。由他去吧，犯不着和这样的男生计较。气人的是沈娟娟，她明
明在寝室里，斜躺在床上看《少年维特的烦恼》，却不闻不问，好像在另一个世界。
我们回去了，她懒洋洋的一句：“有意思吗？”
    心里火辣辣的。杨雪使劲关了寝室门，为了鄙薄她，说：“井中之蛙！”
    大伙儿像落汤鸡，不得已，需要在大白天换衣裤。我们正在脱，沈娟娟突然掉
过脸来。邓小如急了：“哎，你自觉点儿！”她撞落了杨雪的眼镜。
    沈娟娟扔下书，跳下床，出寝室去了，门也不关，我们怪尴尬的。首当其冲的
邓小如慌忙钻进蚊帐，她说沈娟娟十分缺德，如果今后臭丫头遇上难堪的事，死不
相救。那当然是气话，她和邬蓉蓉一样，心肠特别好。
    送走了邬蓉蓉，心里空荡荡的，总觉得少了什么，尽管星期一就要相见，还是
免不了多愁善感，真怕应了邓小如老老实实说出的俏皮话：“人随境迁，假如我们
被古代的大家闺秀同化了，那才冤哟！”
    那天中午，都没胃口，谁都没去买饭，到了下午饥肠辘辘，饿得发慌。邓小如
别出心裁，去校门外的水果市场，买处理品充饥，鼓鼓地提回一大包。盛廉价水果
的袋子是她的零花钱买的，挺高级，“巴黎超级市场”的字样赫然在目——邓小如
很有心计，害怕被旁人看出破绽，丢了燕儿窝女生的脸。她裸露着健美的手臂，操
着水果刀，刽子手似的，毫不留情地切削，开始腐烂的果肉装了半洗脸盆，比买上
等品还贵。最后，还得十分有女孩风度，用豪华食品袋拎到街旁的垃圾桶去。感激
邓小如的热心，过后都拉肚子，又痛，跑厕所特别勤。
    杨雪吃得很少。她占了我的铺，呆在小窗口边上，擦净眼镜，久望垂晃的青藤
之外，似有无限心事，那神态好像巴黎凡尔赛宫里的圣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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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邬蓉蓉是小阁楼六个女生中的唯一，看见她的长相和为人，我总想到《渴望》
的女主人公，好像那个女演员的少女时代，遗落在燕儿窝了。邬蓉蓉是那么淳厚，
朴质，过分的宽容人，善得不忍心欺负她。邬蓉蓉以最佳成绩，从边远的乡村考进
这所小城高中，本可以居高临下，可她却像个灰姑娘，特别的“土”，很软弱。班
里的男生女生，谁都可以支派她，使唤她。她似公有的女奴，默默地为大家忙碌，
开窗，关窗，洒水，擦桌子……有时耽误了做作业的时间，急得脸通红，满头的汗，
而她没怨过谁，再返再忙也要做好该做的事，从来没有拖欠作业和放弃“公务”，
甚至累到晚霞褪尽，天宇挂上月牙儿，即使骑着高头大马的老式旧自行车跑通学，
也不改变初衷。
    邬蓉蓉无声无息，不新潮，也不显示自身的美，同学把她看作蛮丫头，老师们
忽视她的存在。唯独年轻姣好的班主任乔玉，好像发现瑰宝似的，果断地宣布：邬
蓉蓉是高一（A）班的劳动卫生委员。有的男生不满意邬蓉蓉的突然提拔，背后嘲讽
说：“拜托了，乔小姐，你选中了好公仆！”
    歪打正着，这恰好是对邬蓉蓉的最佳评价。可惜，大家不注意珍惜高一（A）班
的这位女公仆，有的竟欺负她。副镇长的儿子赵小华，是女生公认的白马王子，人
长得很帅，很潇洒。可惜，小阁楼里的女生，除了程莹，都对这位“高干子弟”印
象不佳。他历来穿着时髦，新潮，教数学的老夫子，曾因试卷上的两把红“X”，恼
恨地说：“这叫什么？派者，蠢也！”派，小城的地方话，指无所事事，只追求穿
着上的阔气。老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赵小华落得极霉气的狼狈，有了“时装模
特儿”的贬称。同学们对此议论纷，褒贬不一，有的说老师守旧，少了涵养；有的
称老师有胆有识，更多的是针对赵小华本人。白马王子在女生中的口碑并不看好，
这跟他几次欺侮邬蓉蓉有关。他似权贵家的少爷，把邬蓉蓉看作下贱的女奴，激起
女孩们心中的义愤。只有茜茜公主程莹，极偏护赵小华，骂数学教师迂腐，该“下
课了”，“早点儿回家抱孙孙”，也骂包括我在内的漂亮女生“吃不着葡萄，说葡
萄是酸的！”
    “你更蠢！”杨雪骂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说得很文静，极有女才子的涵养
和气质。程莹的脸刷地成了红纸。“酸葡萄”之说，话中有话，本不该泄露。杨雪
的话特别有份量。
    赵小华把怒气发泄到邬蓉蓉身上。邬蓉蓉开教室窗户的时候，退下来，无意间
踩了他一脚。那是一双高档的新潮鞋，印了一团黑影。邬蓉蓉十分难为情，向他认
错：“对不起，赵小华！我……”当着男生女生的面，他一定要邬蓉蓉给擦干净。
邬蓉蓉迟疑了好一阵，只好弯下腰去，掏出了留着体温的手绢。
    杨雪起身，走上前，一把拉起邬蓉蓉，怒视着赵小华。
    邬蓉蓉满眼泪水。杨雪把教室角的半桶儿脏水给赵小华提到跟前。赵小华向杨
雪一笑，讪讪地走了。
    杨雪回到座位继续写字，墨水不流畅，她跺断了一支钢笔。杨雪恨邬蓉蓉太自
卑，怒其不争。
    邬蓉蓉来自特困户，可她从来不欠学校该交的费用。在她身上，好像少了骨气
和自信，觉得自个儿低同学一等。我们很同情她，体谅她。因为她，八号女中学生
宿舍，少不了感情的冲撞。燕儿窝是一个并不平静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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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小如的床头贴着一张“倒计时”，计算着邬蓉蓉十七岁生日的来临，像迎接
香港回归的日子，她非常认真，一格一格地划去。当我发现秘密，已到最后三天了。
我责怪她：“你咋这样做？”我能发现秘密，别人也会。如果让同学知道邬蓉蓉比
我们的年龄大，多不好！
    “不是秘密！”邓小如看着我，惊讶得好像见了外星人，她说，“年龄大有啥
不好呀，尊者为大，‘大姐大’不是挺好吗？”在她单纯的心里，女友间纯洁得如
一块水晶。我不幸言中，后来班里果然有了邬蓉蓉是“大姑娘”的话头。邓小如气
红了眼睛，痛心地说：“真不知女孩的灵魂有这等龌龊，世界少了许多美好！”她
猜测是燕儿窝内部泄的密。
    杨雪早就知道邓小如的“倒计时”。她不动声色，临到这一天，把准备好的生
日礼物拎出来，对我和邓小如说：“走吧，到邬蓉蓉家里去！”
    杨雪的礼物不多，但很精美，非常有现代意识，无论生日祝语、友谊卡和糕点，
都显得文雅、高洁，透露出少女的教养和素质，比俗气的馈赠礼品珍贵得多。
    邓小如本来被闹得没了感情，见了杨雪的真诚，顿时热心起来，埋怨杨雪事先
不告诉她。
    杨雪说：“你不是在倒计时吗？忘了？”
    她盯着杨雪，好像杨雪是泄密者，然后便着急，恨自己没及早办礼物。我也两
手空空，感到束手无策。
    “快走吧，再迟回不来了！”
    没有通知沈娟娟和早不见影儿的程莹。我和邓小如作了杨雪的随同，冒着秋天
的矫阳，骑车上了路。
    星期五下午，难得的放早学。烈日迟迟不减威力，蝉鸣悠长，原野里响着稀稀
落落的打谷声。邓小如热得喊“娘”，而赶早回家的邬蓉蓉已经在田里忙碌了。
    邬蓉蓉只着汗衫短裤，赤着脚，满身汗水。看着她，我想到了程莹讥讽她的话：
“在希望的田野上。瞧大姑娘多伟大，难得的中国农姐！”心里真说不出是什么味
儿。
    我们的生日祝福，并没有给邬蓉蓉带去欢乐，反而叫她十分尴尬、为难。她是
家里的“顶梁柱”，要和父亲共守一张拌桶打谷，像一个壮小伙子，挥汗如雨。她
笑着，笑得让我心里酸酸的。她把我们带回家，她那病恹恹的母亲好像见了贵客小
姐，不知如何是好，又想掩饰家里的穷困。捧着那一杯热茶，我差点滚下泪珠。
    杨雪眼里也有晶亮的东西在闪烁。
    邓小如避开我们的眼光出去了。她最易动感情。不一会儿，她就拉着我们，由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带到屋后的河边。她对我说：“再在屋里呆一会儿，我就想哭！”
    竹篓网鹅卵石砌的河堤。岸边，一只小小的船儿在水面上轻轻地摇。我们上船
去了，清澈的河水里，立即有了三个轻盈的少女倒影。我们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
小船已经离开了岸，被浪头一推，滚进了激流中，似离弦的箭，不要命地顺水而下。
    邓小如拿着解开的粗绳，吓白了脸，谁也没法责骂她了。杨雪把我拉得很紧，
深怕我掉下船去。我的心怦怦乱跳，失去了节奏。
    树木、长堤、水边的芭茅……飞速地从眼前晃过。小男孩大声吼叫。在懵头乱
撞的小船里，我们吓掉了魂，紧抱在一块儿。“啊！邬蓉蓉！”她追来了，在长堤
上跟着小船奔跑。
    “邬蓉蓉！……”邓小如喊，张开了双臂。就在这一刹那间，小船倏地翻了，
我们落进了深深的河心里。
    我连哈两口水，马上昏昏沉沉，胸口憋得难受，似乎要破裂，咽喉被卡得死死
的，想喊又喊不出来，浑身酥软，心里极慌，总想抓住什么，然后就瘫了，手脚搭
落下去……昏迷状态中，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字：死！……朝着缥缈遥远的境界漂泊。
隐隐约约的，被一只手臂抱住了，一惊，便失去了知觉。
    我醒过来时，被邬蓉蓉抱在怀里，摊在她腿上，倒肚子里的水。会水不会水的
女伴都在，像鱼老鸹似的，坐在翻转了个儿的小船背上，一个个惨白着脸儿。
    快落山的太阳血红。
    从死里走一遭，渐渐喘过气来了，杨雪问：“我的眼镜呢？”离了眼镜，挺有
风度的杨雪就是半个瞎子。这真是个难题，大家都默不作声。杨雪急得怪可怜。
    “哈，在我的裤儿里呢！”像发现了宝贝，邓小如惊喜地叫起来，从短裤边缘
取出了挂着的眼镜。
    太委屈它了。杨雪戴上以后，更加着急，说：“邬蓉蓉，瞧！你的衣衫裤儿都
撕破了！”
    邬蓉蓉不语。
    如果不是她从岸上跳下水，不经过那一番拼斗，不被挂破衣裤，我们之中，首
先是我，就会在那远远的河滩上，留下青春季节的少女尸体。真不知邬蓉蓉竟有这
么好的水性。
    杨雪想到的是，十七岁的女孩，衣不遮体，怎么上岸回家？邬蓉蓉咬咬牙，把
我放下来，扶我站稳，叫女伴们把船翻转，给船主拖回去。
    大伙儿的腿儿都发软，打着颤，浑身无力，女孩的魅力和力气被淹掉了。我站
立不稳，也抠着船舷，使出最后的力气，小船总算素面朝天了。怎么拖呀？杨雪顾
及少女的尊严，坚持要邬蓉蓉躺进船里去，由我们三人拖着，逆水而上。结果，不
管邓小如、杨雪和我怎样拼命，仍然拖不走船，我们不停地倒在水里。娇小姐三个！
    太阳落下去了，天边出现一轮月亮。邬蓉蓉从船里爬了出来。她豁出去了，把
破衣裤拉拢，结上疙瘩，背着粗绳，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们随着她，在明月下，在
浅水里，留下一行背影。
    邓小如说，她想起了那首曾经很流行的歌儿，叫《纤夫的爱》，就这么拉着船
儿。杨雪没作声，她心里一定有更深刻的话儿。不过，她不会说出来。
    我仍然手脚无力，扶着船舷，跟随女伴们，弯着腰，在浅滩上缓缓地走，石子
把脚掌心硌得生疼。被撞碎的月儿在水中摇晃。我很担心：四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浑身水淋淋的，没有更换的衣裤，这一夜怎么办呢？
                                   6
    我们从月夜里回来了，展示了少女的大胆和坦荡。翻船落水的事儿，被乡里人
炒得有滋有味，我们自个儿却守口如瓶，不愿把那首“船歌”带回燕儿窝。八号女
中学生宿舍是纯女孩的世界。秋季里，没有春天筑巢的燕儿，怪委屈的，却有了许
多蝙蝠，幸好男生没想出“蝙蝠居”这种损人的词儿。要不然，六位女同胞不恨也
得恨了。
    邬蓉蓉虽然不在小阁楼住宿了，但她的“户籍”还在燕儿窝。我们不会忘记她。
邬蓉蓉走了以后，女伴们把我推选为室长，戏谑为第二代燕儿窝领导人。我推辞过，
央求过，不管用，所谓众望所归，哭鼻子也得担当，真有点儿强人所难。
    邓小如挺同情我，叹息说：“岑小莺，你的运气不好，一上任就多事之秋！”
    也许是吧，翻船落水没淹死；每天早晨，寝室门口又平白无故增添了许多蝙蝠
粪，好像存心要叫燕儿窝显得不文雅。
    女伴们喜笑怒骂，哪里知道我这些日子的心情——艾建突然出现在高一（A）班
了！
    这天早晨，太阳很早就从东方升起来，带着一团霞，玫瑰色的。邓小如的精神
特别好，真有点儿青春过旺。她忽然穿了一件稍微紧身的运动衫，虽紧裹但不违校
规，色彩极为调和。新颖，恰切地衬托了她高挑美丽的身材线条，叫略嫌丰腴的沈
娟娟黯然失色。而她自己，落落大方，在同伴面前，丝毫没有故作显露的神态。无
形之间，小阁楼里的几个女孩变成了她的陪衬，集中突出一个青春少女的艺术情调
和魅力。
    沈娟娟对谁也不瞧，拿背朝着大家，生气地整理凌乱的被窝。她是我们中间的
懒姑娘，好像睡觉是人生的最大享受，总是最后一个起床，紧跟着便是一场兵慌马
乱，常常抓错了梳子。牙膏或小镜子什么的，你一旦给她指出来，就扔，也不管破
了的镜子能不能重圆。有好几次她蓬头散发，拿着脸盆往寝室外冲刺，不小心撞在
男生怀里，把别人吓得赶紧退避。胆壮的男生有时嘲笑她，她抬起头，脸红怒斥：
“烂仔！早自习迟到了，你负责？”力争严格遵守作息时间，不懈怠学习，是沈娟
娟的最大优点。今儿，时间本来紧张，她也不管是谁的脸盆，拉过来就把水往自个
儿的盆里倒，可偏偏是邓小如洗过脸的。她的动作很快，也挺冲，邓小如冷不防，
“哎”了一声，想提醒她，那水不干净！她唬地给邓小如倒回盆，意思很明显，臭
丫头，小气鬼，有什么风度？早知道是你的，我决不伸手！还给你，不希罕！
    那脸盆受到突然冲击，翻身扣下去，真苦了邓小如，她怪可怜地呆着，裸露的
腿儿受灾，两只鞋子装满了水。那是邓小如仅有的一双资格少女鞋，刚刚穿上脚。
    杨雪被乔玉老师指定，代表全体女生去参加全校的讲演比赛——因为她有出类
拔萃的气质。杨雪讲演的题目是：《当代女中学生的风采》。她正站在铺上，眺望
早到的朝阳，沉浸在讲稿盼情感里，猛然发觉燕儿窝出现了动乱。看着邓小如可怜
兮兮的，她指指床下的白网鞋。邓小如仍立着不动。她极快地下铺，似高台跳水，
那动作既骇人又轻盈。
    “拿去！快脱，穿我的！”
    邓小如感激地接过去，坐在床沿，脱去湿鞋，揩干了脚。很可惜，她没法儿穿。
同样的新潮鞋，至少大了一个码子，拖在脚上，像两条宽大的船儿。她非常失望，
把水淋淋的新鞋捡到手里。
    我赶忙找出了一双洗净晒干的少女鞋，递给危难中的邓小如。想不到，那么合
她的脚，更显现她特有的美。邓小如望着我，眼眶都晶湿了。
    女生们常说：岑小莺善解人意，是美的发源地。而她们并不知道，那双少女鞋
是我姐姐岑菲儿的。
    亏待了同伴的沈娟娟，眼里掠过一丝愧疚，可她脸都不掉一下，拿着脸盆，昂
头出去了。
    为了表达对女伴的感激，邓小如匆匆赶往伙食团，替大伙儿买早餐。她去是最
顺心的，无论买饭的学生怎么多，怎么拥挤，不管早迟，她要去窗口，绝对不会受
阻。全校的同学都知道高一（A）班的大舌头邓小如，对可爱的“妙玉”，谁都亲切，
给予照顾。所以，在买饭的高峰期，她很快就满载而归了。也只有邓小如才会有那
样的杰作，她把稀饭全盛在一个大盆儿里，装馒头的搪瓷碗像载集装箱的船儿，大
步端回寝室，稀饭。馒头、咸菜、碗、碟，不分彼此，搅在一块儿。那会儿，预防
二号病正闹得心有余悸，粘糊糊的，连手都无法去拿，要不是害怕伤了她的感情，
宁愿挨饿也不愿吃。她却说：“挺卫生的，碗筷我都洗了几次！”
    我肚里已经“饱”了，还有点儿想翻胃，硬撑着吃，往下咽、哽。杨雪也支撑
着受活罪。
    邓小如满意地笑了。她小声对我们说：“知道吗？我们班新来了一个男生，很
文雅，挺不错的。听说是老师的儿子，哦，就是A城初中毕业的。岑小莺，你晓得是
谁不？”
    我的心怦然一动，受了惊吓似的看着她。
    “我刚才在大银杏树下碰见他了，像杨雪一样，戴眼镜，我记起了，他叫艾，
艾……”
    “爱谁呀？”沈娟娟打趣。
    邓小如的脸绯红，瞪着“胖姐”。
    “艾建！”我脱口而出。
    邓小如和杨雪都惊讶地看着我。
    和大伙儿格格不入的程莹，冷冷的。今早，不知因为什么，她很不高兴，一直
虎着脸，却注意倾听我们的谈话。她盯我一眼，把扒下的脏袜子塞进床头的旅行包
里，薄嘴唇吐出一个骂女孩贱的蹊跷词儿，屁股一扭，上街进早餐去了。她不屑于
和大家一道吃次等伙食。
    回味她的话，我十分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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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八号女中学生宿舍到高一（A）班教室，要穿过花径和内操场。我的脸红着，
心怦怦地跳，似乎面临重大的择抉。自从脱口说出“艾建”，我就出现这样的心神
不宁。这也许是跨过了十五岁的门槛，走进了花季少女的新阶段，受姐姐的影响太
深，比同龄的女孩敏感，更富有感情。如果新来的男生果真是艾建，那怎么办？他
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读不属于第一流的高中？说内心话，我是盼他来，又害怕他来。
从与他一齐考上县一中的那一天起，我的心就没有平静过，他总是触动着我敏感的
神经。我进入这所高中读书，是悄悄来的，曾要求过姐姐：千万别告诉艾建。当时，
岑菲儿非常惊讶地看着我，很快地点头，情不自禁捏紧了我的手。我最理解姐姐的
感情。从姐姐多水分的美丽眼睛里，我看出了她对妹妹的感激，再度升腾的希望，
伴随着不易觉察的惊喜。虽然为了掩饰，她极快地垂下了眼帘，但我已经明白了，
体会到了姐姐的执著追求。她决不会忘掉艾建，她对艾建的感情好深啊！单凭这一
点，我就得远离艾建，以免伤害岑菲儿。姐姐好，姐姐美，她为我牺牲得太多，经
历了过多的生活坎坷，我应该体谅她。妈妈和我们诀别了，永远躺在黄河的源头，
守着白云悠悠下的一坏黄土，把照料我的责任交给了岑菲儿，也把关心姐姐的托嘱
放在了我身上。老师的儿子是个好男孩，偏偏落在我们姐妹中间，多么难的事儿呀！
    我对艾建也深有感情。初中时节，岑菲儿和艾建朝夕相处，是难得的同窗同桌。
我跟他们同级不同班。只要姐姐和艾建在一块儿，我就很知趣地避开。那时候，岑
菲儿被称作“女中学生部落”的“酋长”，青春偶像，是男生女生共同承认的校花。
同学们说艾建是岑菲儿的寒暑表，甚至当着我的面，说他们地久天长……可谁料到，
岑非儿会突然间被抛在了原学校！我替姐姐难受，祝愿着姐姐，希望她复读一年，
有贺萍老师辅导，来年考上县一中，又和他是同学了。我想得很单纯，很美好。可
是艾建怎么会突然来到我这儿呢？
    邓小如和我一块儿到教室去。我的神情瞒不过她。她忍不住了，说：“哎，岑
小莺，好像谁偷了你的心？”
    我不走了，嗔怒地看着她。
    邓小如认真地说：“谁骗你？真的！”
    少女藏不住秘密。我的眼睛和岑菲儿的一样，即使发怒的时候，也很动人，很
美。感情型的眼睛，最容易吐露真话。
    高一（A）班教室近在咫尺，我的心立刻跳起来，鼓足勇气才登上阶沿，站在门
口。
    啊！我的课桌旁边，果真站着一个新的男孩，虽然侧身向着里面，但我一眼就
看出来了：是艾建！他的书包已经和我的书包并排在一起——我和姐姐交换了位置，
艾建成了我的同桌。
    这时，艾建转过身来，既惊又喜地望着我。
    我一时没有说出话。我的脸白了。
    邓小如站在我旁边，小声说：“太阳是新的……”
    艾建是第一个走进燕儿窝女孩心中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