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迎新春
迎新是个老话题了,人们总在这个老话题下说点吉祥祝福的话。这次我不说老
话,说说我突然想到的一个问题——迎新是在迎接谁?
引出这个想法的,是一个自定的假设,为什么要从天寒地冻的1月1日算新年,
而不是把盛夏的某一天算做新年的第一天呢?自然的时间过程呈现着一种循环往复
的状态,白天黑夜,日出日落,春夏秋冬,在这个过程中,自然界所有的生命都以
自己或长或短的存在,完成生生死死的生命延续长链中自己的价值。这是一个循环
的可视为某种可重复出现的过程,从理论上说,每一个点都可以视作新的周期的起
点,那么,为什么人们总是把黎明当做一天的起点,又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开始新的
一年呢?
你会纠正我的说法,你会告诉我,每一天是从午夜零点开始。这是对的,科学
的规定如此。全中国都只有一个北京时间午夜零点,但每个地方太阳升起的时间不
一样,对于同一个地点,每一天的太阳也不会在同一时问出现在地平线上。天安门
广场上有一个升降旗时间通告屏,每一天都不一样,原因就是国旗要在太阳升起时
升起,在太阳下山时降下。在同样一个北京时间里生活的人们,它们也是把出现在
窗外的黎明当做新的一天的开始,升起自己生命之旗。人们面对朝霞,在心里对自
己说,新的一天开始了,清扫庭院,迎风起舞,孩子上学,老人散步……这是一种
心理时间,在这个“迎新仪式”中,是在迎接光明。让每一天在光明中开始,让新
的一天从与光明拥抱开始,每迎接新的一天,人们都在进行一次光明礼赞。
一天的开始如此,那么一年的开始又是迎谁呢?纪元历是从1月1日开始,这是
全世界共同认定的新年第一天。但在西方有一个更实际的“新年”——圣诞节,在
元旦前一周,人们就迎新年了,因为那是耶稣的生日,是生命的开始。在中国,新
年就是春节,是冬去春来,虽然元旦早过了一个多月,但中国人觉得这才是这块土
地上的新年。人们迎新,迎的是万象更新,是迎春天里复苏的天地之间万物生机。
迎新的庆典,是生命礼赞,是为万物之灵高唱一曲新歌。中国的新年又叫春节,或
叫农历新年。中国古代历法被叫做农历,这是极有象征意义的,它表现了中国人与
生态环境的关系。人们把大地回春之际认定为新年,这时,人与自己周围所有的生
灵,无疑是相通的了。是天地万物之生命再生的欢乐,使这个节日成为真正意义上
的普天同庆。我们每次迎接新年,都是在迎接万物生命的新开始。
喜迎光明,喜迎新生。在这光明与黑暗、生命与死亡角逐并存的漫长岁月里,
人们在迎接新的一天、新的一年时,发出了我们对光明的礼赞和对生命的祝福。
也许有人不同意我的想法,他说,他刚放了一挂鞭,就是迎财神爷的。还有的
人会说,你想那些全是与现实太远的东西,各人有各人一本经,做生意的迎财神,
当官的趁过节放假串串上司的门,年轻人忙搞对象,打工的忙着回家过几天有情有
意的日子……我说,这些说法都对,发财的,发光明路上来的财;升官的,当个正
大光明的官;年轻人多珍惜青春,合家团圆时多斟一杯酒,祝人人都有个温馨的家。
是啊,人人脚下都有一条自己的路,我祝愿你今后的路是一条光明大道,至少是一
条通往光明的路。
也说乐趣
乐趣像字。字放在字典中,规规矩矩,呆头呆脑。字放进文章中就活了,当然
也要看放在谁的文章里了。放在官样文章里,就八股;放在小女人文章里,就发嗲
生腻;放在性情文章里,就有情有趣。老百姓说话:“跟到好人学好人,跟到巫婆
学跳神。”字是这样,我这里说的乐趣也是这样。都说祝你快乐,生日快乐,新年
快乐,但快乐与情趣,有的人处处能找到,有的人就是把快乐放在盘子里,端到他
面前,让他一闻,也会馊了。
找乐,是一种人生态度,因为一度禁绝找乐,所以有个陈建功写了个小说,又
拍了个电影,叫外国人发了个奖,因为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会寻找乐趣。
享乐是受到批判的,受批时还加个后缀,叫“享乐主义”。在物质匮乏的时期,
享受是对财物的过量占有,直接侵犯他人的生存需求,所以,享乐主义常常与犯罪
放在一起看待。在商品经济时期,享乐刺激消费,带来大量的利润,直接牵动消费
市场的繁荣。所以,除了正式的文件,从霓虹灯到电视剧,享乐与成功是放在一起
展示。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没有享乐的地位,人们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以迎天降大任。所以,今天的享乐仍是“地下”状态,没有得到精神界的认可和支
持。
享乐之风一方面得到市场无形之手的策动,另一方面又在地下无序状态地泛滥,
无节制地泛滥就形成另一个市场——黄赌毒。
人的享乐应有节度。同时,还有另一句话,人生不应拒绝乐趣。乐趣是生活中
的正面内容,在生活中寻找乐趣,应该视为积极的人生态度。就人生而言,乐趣与
享乐不完全是一回事。富家子弟也会过得百无聊赖,贫苦人家也会活得笑逐颜开,
这证明乐趣与钱包大小没有必然联系。
活得没趣是人生的悲剧,只是许多悲剧中人不知自己的角色。有人当上官,仕
途不错,但因为珍爱屁股下这位子,活得谨小慎微,不苟言笑,让世上多了个官,
少了个人,惨不惨?有人得了个漂亮老婆,交了桃花运,但因为怕红杏出墙,天天
防着第三者进门,恨不能给老婆也装扇防盗门,累不累?没趣的人专能把好事变坏
事,找乐的人就会把坏事当好事。有位先生丢了官,他说这没日没夜的差事当下去
准得癌,说一声感谢上级关心,回家练书法,也成了一位书法家。有位先生被第三
者赶出了家门,他笑嘻嘻地对自己说,我这老虎饲养员找到替身了。
快乐也许是先天带来的,它与每个人的性格有关。情趣更多是后来形成的,它
与一个人的教养有关。一个人的地位不能给他带来乐趣,一个人活得有无乐趣也不
由他的文化程度决定。快乐当然也可以学会,如当相声演员。快乐一旦职业化了,
也就无趣了,相声的式微,这也是个原因。
一个自己活得没有乐趣的人,人们没有理由小视他们,但应该劝他去看医生,
因为这是一种病态的生活,心理不健康。
真正懂得人生乐趣的人,还不是到处去找乐的人,而是善于把生活变得充满乐
趣的人。比方说,他面临所有工薪族都头疼的问题,遇到一个不让他感到愉快的上
司。他首先对自己说,幸好他是我的上司而不是我的老婆。(心情好多了。)他又
想,幸好是我为他干活,而不是他为我干活,我要是上司,一定不要他,而他现在
还得用我。(心情平和了。)他再想,和一个不好相处的上司共事,就像下围棋遇
到个强手,要提高技艺,不和强者交手不行。(心里充满自信。)他还想,干好干
坏自己有个目标,能升职是赢家,不能升职,我跳槽叫他生气,就不算输家。(他
给自己一张不生气的底牌,在这逆境中也活得有滋有味。)
乐趣是人生一味,可惜有人活了一辈子,还没体会到它,岂不有点白活了?
现实的另一种影子
现代人对幻影的恐惧,在近年的好莱坞电影中得到证实,幽灵和幻影与高科技
并存于主人公生活的天地。如果只说它们是娱乐片,让人开心,恐怕不全对。如果
说它们是在宣扬唯心主义和迷信,也不太令人信服。它能让观众接受并且成了“气
候”,是因为它也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现代人的困境。
现代人是被物质世界包围着的,从来没有人能占有如此丰富的物质文明,以至
让一些人大叫“寻找自我”。这情形叫人想到在高楼如林、车流如河的大都市,万
一魂不守舍,放走了身体,那魂儿在都市上空,要从如蚁的人群中找到自己,也真
不易。
你会告诉我,哪能瞎找,打电话,呼BP机,上电视登寻人启事……这些办法都
是我们常用的。但魂儿不愿用,魂儿说,我找的是实实在在的肉体,不是幻影和替
身!
一句话,说出了物质时代存在的另一现实,在我们生活中充满了幻影和替身,
它们也是我们确认的“真实的一部分”。我们打电话,听到了对方的声音,这是对
方的声音么,这是电信局的电信系统为你复制的“真实的谎言”。我们看电视,看
到了自己喜欢的明星,欣喜若狂,其实这是电视台和电视机厂合谋制造的荧屏世界。
我们看电影,我们做电子游戏,我们听广播……我们身处一个现代科技营造的幻影
世界。而我们的真实感,很多都是由此产生的。亲耳听见。亲眼看到之类的话,已
经没有“我在第一现场”的含义了。
幻影制造者们并不想欺骗我们,他们经常将幻想穿帮:这是替身,这是蒙太奇,
这是合成,这是电脑制作……当我们知道底牌时,我们也没有上当受骗之感,我们
惊讶和赞叹,就像儿时崇拜魔术师的魔法。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天
长日久地生活在幻影中的人们,在潜意识中,对所处现实的真实性产生一种无法取
证的惶恐。
这种潜在的惶恐渗入生活的各个方面,甚至人对财富的占有,也逐渐幻影化。
对财富的占有欲望是几千年私有制培育出的最强烈的“人性”之一,因此,占有方
式也给人以深刻影响。最初的原始占有是具体的实在的拥有。土地、房屋、牲畜、
奴仆以及代表这一切的黄金,都是眼可见,手能摸,锁进柜子里,钥匙挂在裤腰上。
后来有了黄金的替身钞票,虽说是纸,但只要不是改朝换代,那些钱包在手帕里还
是让人放心。醉心于实际的占有,就有葛朗台式的穷富豪那种集敛癖。进入资本时
代,银行业让财富数字化了。因为资本增值,人们不再把金子埋在地板下面,而是
存进银行生息。这时财富变成账户上的一串数字,财富抽象了,但它以银行业的资
信而让人信赖。财富对于拥有者仍有可靠性:一是它不会改变其数额,并且按规定
增加利息;二是它可以随时兑现,成为现实的财产。到了今天,当你把金钱投入股
市的时候,你会感到你在和钱做一场“捕风捉影”的游戏。说是在捕风捉影,不算
夸张。假如你是一个股民,身上带有股票BP机,你就会有体会了。你花了十万元买
了某股,成交之后,十万就不再是十万了。嘟,BP机响了,某股升三角,你现在是
十一万……嘟,某股跌四角,你现在是九万—……就这样,你再也不知道你有多少
钱了,你的钱变成一串数字电波在空中飞来飞去。你努力捕到最有利的那串数字,
这个捕捉数字游戏的名字就叫“炒股”。这就是人们对财产占有方式的进化,从用
一把大锁锁住沉甸甸的黄金,到今天用手中的无线电话捉住无影无踪的价位!
说到这里,我庆幸自己不是股民,但眼前的电脑屏幕不也是我思维的幻影吗?
我从来都认为它记录的是我的思想,但它毕竟也是一种以五笔字型呈现的影像。也
许在某一天,我用的某部电脑,当我与它共同打过几篇文章之后,它明白了我的思
维方式和造句遣词特点,然后它背着我,炮制出一堆署名叶延滨的文章,四处去投
稿发表。那时,又如何证明那不是我,而是电脑影子呢?
恨的学问
有一首歌,唱爱,说爱是稀里糊涂的东西,其实,人们在恨的方面,不比爱清
醒。常说一句,爱憎分明,听起来,这就是爱与恨的学问了,其实,纵是分明了,
也不一定会爱,会恨。教人去爱的文字很多,我就不必饶舌,只说说恨,恨也不是
个人人会正确去做的事。
感情用事,常指在爱的方面失控,其实,感情用事,在恨的方面无理之处更多
一些。就从爱憎分明说起吧,最爱与最恨,有时是一个对象,“我恨死你了!”这
几个字,是表达爱还是表达恨?难说。在最爱时说,在最恨时也说。不仅恋人易反
目成仇,哥们儿朋友也易如此。恨与爱看来是两极,但又是最近的邻居。
有人告诉我,解决的办法是嫉恶如仇。但在生活中往往是,让你恨的东西,并
不与他的作恶程度成正比。我知道东条英机是个大魔头,我会恨他,但我的同事中
有一位,老在上级那儿打我的小报告,我恨小报告的程度会比恨东条英机更生动一
些。再说,人家占了我们一个钓鱼岛,我会生气,但邻居如多占了公用卫生间堆放
杂物,叫我方便时很不方便,我会恨得好像他占了我十个钓鱼岛。
几千个核弹头悬在我的头上,我却咬牙切齿地去搜捕一只窜进书房的蟑螂。就
在刚才,我离开了电脑去打击这只入侵者,你恨蟑螂也一定如我。自从有了暖气空
调之后,蚊子似乎就没有蟑螂可恨了。当然核弹头还是核弹头。
这是一个最难接受的事实,让我最恨的人,不一定是个坏人。我们在恨一个人
的时候,总在使自己相信,所恨之人是世上头号坏蛋。其实,就我们日常生活中的
恩怨而言,让我们恨的人,不一定是个坏人。某位爱我的人不爱我了,他欠了我一
份情,我必恨他。他也许有他的道理,也许在这事上错了,但作为一个人,他在其
他方面也许依然是优秀的。有个朋友,做出了对不起朋友的事,不再配做我的朋友
了,但在他的人生总记分表上,减去了这十分,也许还有八十分。我想通了这一点
之后,我依旧会恨,但我绝不让恨支配我的行动。我讨厌对人进行报复这种行为,
对自己对别人都如此。我认为宽恕代替报复,首先是让自己得到了可贵的自由。
恨是一种最久远的情感,一个民族对欺凌过这个民族的人,那种仇恨可以成为
遗传基因,代代相传。恨也是一种最短暂的情感,当我们走出剧院,我们对剧中人
物的恨就在阳光下消散。
让人爱是幸福,这种幸福常常让我们忘记了自己。被爱常常是不需付出。儿女
被父母爱,这爱是上天赐予的最好礼物。让人恨,有时也是一种幸福,但这种幸福
是要代价的,因此,不是人人能消受,也不是人人想得到。比方说,每一个成功者
后面,都会有嫉恨这一成功的人,就像阳光下的影子,追随着成功。
怕付出代价,我们常期盼着爱,躲避着恨。但如果这种躲避变成懦弱,那么,
这个世界也就不会让我们感到爱与感到恨。我们得到的只是一种感受,看不起自己。
换句话说:自己恨自己。恨自己,大概是恨的世界中最低层次、最无奈、最可怜的
一种恨了……
恨是人生的另一个学校,懦夫和心胸狭窄者,千万别进这个学校的门。
竞赛的天性与规则
小时候在幼儿园听阿姨讲过乌龟和兔子赛跑的故事,知道世界上有比赛这种事
情。后来见得多了,知道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竞争的世界。到了中学,读庄子《逍遥
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它一冲就上九万里,而小灰雀最多能跃到树梢,庄
子以此作比,让我确实觉得心里也升起鲲鹏之志。阿姨的故事,是扬乌龟,抑兔子;
庄子的故事,是赞鲲鹏,讥灰雀。我过去一直认为庄子更高明。现在突然有个想法,
庄子讥笑灰雀,也有不逍遥之处。鲲鹏天生神力,巨大无比,灰雀天生平凡,小巧
活泼。造物者没有给它几千里大的身翅,它当然没有必要去上冲九万里了。鲲鹏有
鲲鹏的志趣,可大可远。然而,灰雀在地面和树梢之间得到的快乐,也是生之乐趣,
没有理由取笑!天生万物,就有万物各自不同的逍遥快乐,本无高下,更不可类比,
得其所哉,足以。就这点来说,还是龟兔比赛,合情合理。龟虽拙,拙乃天生,只
要努力,就值得肯定。这个故事来自《伊索寓言》,在这一点上,我赞成奴隶伊索。
同样道理,王军霞跑过所有的女运动员,她就是好样的。如果一个人,站在一
旁,学老庄道:“天上有彗星,绕太阳飞行,每秒XX万里,绕着运动场跑的人,又
算得了什么?”这话是有理,还是有病?
比赛,大概是人的天性。进入市场经济体制之后,竞争就正式为我们的社会认
可。是不是以前就不比呢?也比。比谁更穷,于是谁就最革命。比谁的出身好,于
是谁就最是社会中坚。在非常时期,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都在比着倒退,中学生
比大学生革命,文盲比识字的革命,理由是有朴素的阶级感情。可见比和赛,是任
何时候都存在的,只是内容不同而已。
比,有两种形态,一是对着比,大的来说,人与自然就比过。开始是自然统治
和控制着人的活动,人臣服于自然,认为自然之后存在着神力,于是有了各种原始
自然崇拜。后来有了唯物主义,人们掌握了一定的生产力,于是“征服”、“战胜”、
“人定胜天”这些字眼就出现在人与自然之间,一种战争状态的字眼!这个过程不
算长,当人把自己生存的地球搞得生态恶化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人与自然不能继
续保持战争状态了。是啊,没有果农会为了摘到树梢的那个果子,而把一棵果树拦
腰锯断;没有人会为了抓到屋里的耗了,而把自己的家用炸药炸上天,然而,人在
与自然“斗争”的过程中,所做的事远比上面两个例子更荒唐。人与自然如此,国
家与国家也如此,当年两个超级大国进行核军备竞赛,结果是让全人类的头上悬着
一万次的毁灭机会。谁也不会在一次核大战后成为胜利者。我想21世纪人类的难题
之一,就是如何处理世界上现存的核弹头。过度的破坏生态,狂热的军备竞赛,这
类比赛就是人类的大愚蠢,是几千年出现一次的大愚蠢!解决它,要靠现代人的大
智慧,大智慧来自一个基本认识,我们只有一个地球,在这个人类惟一的家园里,
人与自然要共处,人与人、不同的社会制度也要和平共处。大智慧解决大难题,比
方说,一国两制就是大智慧的最好例子之一,它给予一个人类解决大难题的思路。
和上述的大比大赛不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习惯于另一种比赛:攀比。攀比有
正面的作用,常言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攀比也有负面的作用,它让许多人活
得无味而疲惫。举个最明白的例子,人为了生活必须挣钱,因为挣了钱才可能去做
自己爱干的事。但一挣钱,人们首先就在钱上比赛,有了一万,想十万,有了十万
奔百万,到了百万,才知道千万亿万在前头……总在比,总感到失望,因为在每一
个阶层上,都会感到,自己是个小灰雀,而天上到处都是亿万富豪大鲲鹏。这只是
个小愚蠢,它只让当事者陷入没有休止的竞赛中,穷得只剩钱。生活中的小愚蠢就
是丢掉了生活的乐趣,又没有得到高远的目标。
谁与谁比,为何而比,大概是竞争社会的“入场须知”。
蚊虫的逍遥
到了夏天,就知道为什么从古到今有那么多关于蚊虫的文章。愤怒的、幽默的、
调侃的,都写得那么投入。我想它们大概都是在相似的情形下写的:夏夜的闷热像
个烤炉,逼得人如烤鸭脱光衣服,然后与早有准备的蚊虫进行战斗,战斗得没有睡
意,只好坐在桌前写战斗体会。我又想如果追索起来,最早有这类体会的,应是庄
子了。庄子写蝶,何等逍遥,如能留下写蚊子的典籍,也让后人少了许多烦恼,想
一下“我就是蚊子”,许多事情不也就不了了之了吗?
我就是蚊子。这个念头一出来让人感到不自在。吸血虫、黑暗动物、总有理的
饶舌鬼……不过,就我刚才列出的说法,蚊子会有什么见解呢?它会不屑,它会说
别用你们种群里的劣等个体来比喻蚊子。是的,说良心话,蚊子给人带来的不快和
麻烦,远比人给人带来的要少得多。那么,为什么庄子没想过它会变成一只蚊子呢?
也许,庄子讨厌蚊子。也许,蚊子比蝶丑,但蝶是毛毛虫变的,毛毛虫也不美,庄
子要化蝶,先得变成只毛毛虫才行。想来想去,觉得蚊子与蝶的区别就是有没有理
论的区别。蝴蝶的逍遥是悄悄地自行其是,蚊子的逍遥是自行其是以后还要振振有
词。总是有理,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为自己的那些德行哼哼嗡嗡出一番道理,这应
说是蚊虫式的逍遥。记得小时候着一部反法西斯的电影,影片中的小孩儿唱一童谣:
“墨索里尼,总是有理,过去有理,现在有理,将来有理!”把墨索里尼四个字改
成“我是蚊子”,就可以叫做《蚊虫逍遥歌》了。
蚊虫的逍遥与蝴蝶的逍遥有相通之处。一是享受,蝶是素食主义者,所以吃花
粉,吸花蜜,醉游花丛;蚊子是肉食主义者,叮人皮,吸人血,与人同舞。二是表
现,蝶的表现欲让它以色彩招摇过市,蚊的表现欲是害人前和损人后都展示自己的
理论天才。
蚊子的逍遥,也有与蝶不同的地方。因为对蚊子的嗡嗡人们并不认识它所具有
的高妙,所以这样逍遥就更有不凡之处:
蚊子的逍遥首先就在于它天生具有大理论家的品格,对于来自它的天敌——人
的议论,它从不在意。什么黑暗动物啊,什么阴险啊,什么无耻啊,它一律不加理
睬。蚊虫只怕敌敌畏之类的杀虫剂,可惜使用杀虫剂的人也怕这种药水,所以蚊虫
就天不怕地不怕了。蚊子总在对人说,别骂蚊子,我们生下来就是吃人血的,就如
你们要吃肉一样,我们吃血并不以消灭对方生命为代价,而你们吃肉,却要先夺被
食者生命,多不道义。因此蚊虫劝人类也改为吸血,一旦人道主义进化为蚊道主义,
世界就太平了。
正因为蚊子是这么想的,所以它一边吸血,一边在向被吸血的人讲它的蚊道主
义。它不只叮小孩儿,尽管小孩儿的血更甜美,它还要叮大人,因为作为理论家,
吸血只是为了维系生命,布道才是它的使命,所以它要向大人物挑战。这一点,蚊
虫理论家与人群中的某些理论家有相通之处。与名人争论,与名人对话,给名人写
信,揭名人老底,如此一类操作都是蚊虫式理论家进步的高速通道。这是一个常见
的现象,正如蚊子一边大讲蚊道主义,一边就心安理得地吸血,某些理论家虽然手
法很下作,打出的旗号却很堂皇。
有了堂皇的旗号,蚊子们心里都很平衡。这一点蚊子比人也“逍遥”得多。当
一回人,做了坏事,就有人说“你亏不亏心啊!”做了亏心事,总有鬼敲门,这就
不如蚊子了。在蚊道主义旗帜下的蚊子一边布道一边实践,也要冒着死的危险。蚊
子不怕死,这就真是“逍遥”得透底了。蚊子说,死算什么,打在蚊身上,流的是
人血。在对蚊作战的战场上,只流人的血,而蚊子还照样在人血的滋养中,代代繁
衍。啊,真是蚊子不败!
由此想来,庄子变蝶没变蝶还要置疑。吸过庄子血的蚊子,会自认为身上有庄
子一样的血而变成庄子。这一个问题不知庄子会怎么想,是否也是蚊子的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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