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铜钱沙村的老村长田稻被“押”在乡政府了。
“铜钱沙”是个有名的先进村,富村:土改第一个试点,全区第一个互助组,
第一个合作社,人民公社第一个先进生产大队,“农业学大寨”的第一面红旗,第
一个实行联产承包分田到户,第一个办起乡镇企业,第一个迈进小康村。
铜钱沙村得天独厚,地处钱塘江边,背靠天下闻名人称天堂的古城杭州,与西
湖风景区毗邻连壤。江水滔滔,潮涨潮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这一块新生的涌潮平原,海涂绿洲,占尽了舟揖车马之便,享尽了稻粱豆麦之肥,
是天赐的富庶之乡。
田稻是第一个出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第二个是他的孪生弟弟田麦。阿稻、阿
麦、铜钱沙,都是田土根当年取的名字。
田稻犯了什么法被押在乡政府了?村里人都说:“村长被扣押了,不准回来了。”
村民们骂声一片。有骂乡长的,也有骂田稻的。
更多的是田稻的支持者。四五十岁以上的人要冲到乡政府去,去说理,去要人。
当然也有看戏不怕台子高的,巴望田稻摔下来。这个人是杨三赖正名杨来福。他拎
着个老酒瓶儿在桥头小卖部门前,呷一口老酒,摸一把皱巴巴的下巴,从脏兮兮的
涤卡中山装左下兜里抠一粒兰花豆,往上一抛,猴腮儿一抬,鼠嘴儿一张,两颗焦
黄的大门牙把那粒豆儿叼住,尖舌一伸,进了口腔,牙床磨得嘎嘣嘎嘣响,吞了,
再用食指拇指揪左右两边那两撮带点灰白色寸把长的山羊胡子,揪住了,在食指头
绕一圈,抖开。这是他的绝技,许多小青年学了几年终不得要领。他一抖开山羊胡
子,往往会带出一句精辟绝伦的几乎要被小油条们奉为经典的骂人话:“娘卖×,
什么特区开发区的,不就开发他妈的两样东西吗?不就是两样东西又兴买卖了吗?”
他又重复了一次绝活。几个无聊的小青年一边欣赏,一边异口同声地问:“赖爹,
哪两样东西?”他狠带劲地一抖山羊胡子,啐了一口:“×、田,卖×、卖田!生
意火啦!”众人捧腹大笑,连柜台里的小老板娘也笑得前合后仰。
赖子不笑,鼓起眼睛:“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不是吗?老村长被押在乡里,
不就是要他签字,卖掉铜钱沙,卖给开发区,卖给港台商,卖得连×毛也不剩一根。”
他下意识地揪住那撮细长胡子,狠狠地一抖,很像是要揪下来扔掉,卖掉。可惜那
胡子一文不值。
“把你的两撮毛也卖掉吧!哈哈哈……”又是一阵大笑。
他虽然是村中长辈,却连三岁小儿也不尊重他。老油条、老光棍、老酒鬼,幸
好一生没娶,不然他连老婆也会拿去换老酒。他也从来不尊敬别人,包括极有权威
的田稻。天下,他没骂过的人极少,什么人他都敢骂。骂了要砍脑袋,砍掉了骂不
成,他才怕。除了田稻,谁也不曾把赖爹当回事。
赖子一生没说过几句人话,即使是极严肃极重大的事一经他口中出来,也带有
了臊气荤味。用他的话说:“老子一生趴下一个屁股仰起一根屌,彻头彻尾的无产
阶级,就图个嘴头子快活。瞎吃乱说,管他娘的。”惹得人笑是他惟一的乐趣。他
说乡政府把田稻关起来,要他签字,卖掉整个铜钱沙倒是真话,只不过被他一说,
就不像句人话了。这件事,村里的三岁小孩都知道。他们要搬家,房子要拆了。铜
钱沙被划进了旅游开发区,这里要修建度假村和高尔夫球场。从去年到今年,从传
说到发正式文件,大会小会层层开,直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大政方针、具体规
则、文件都订成几本,正本副本好多套。眼下是具体实施,征地,开始迈开第一步。
第一步就碰上了田稻这个扎脚的钉子。旅游开发区大部分是国营农场,小部分
是农民集体所有土地,附近几个村也都或多或少地被征,只有铜钱沙将全村覆没。
别的村长虽然也叫苦叫难嚷了一阵子,但都被各个击破,签了征地合同,惟独田稻
拒不签字。所以,他被留在乡政府里。碰上了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头,这是很多人始
料不及的。人们犯了个历史的经验错误。田稻老村长历来都是第一个响应党的号召,
紧跟政策,这次也以为他会第一个带头签字,拥护开发区建设,谁知他到关键时刻
挡了坝。大家围着他一个人,有的唱红脸,有的唱黑脸,集体攻关,希望尽快地拿
下这个顽固派。已经三天了,毫无战果。他就是不肯拿笔在那张打印得很漂亮的合
同书上写“田稻”二字。村里人说他被关押了,似乎含有逼迫的意思。谁敢关押他,
逼迫他呢?乡长只差叫他亲爹了。
田稻住在招待所里。那招待所简直像栋小别墅,吃喝拉撒睡,不用出屋子,餐
餐有人陪,香烟老酒不用自己买。这些都打在征地的费用中,是工作,是生意。
田稻有生以来出现了惊人的耐心。前三天,由开发区及区、乡组织举行的征地
正式签字仪式之后,他就一直沉默。新闻也发布了,宴会也举行了,他都巧妙地溜
号了。合同是先由开发区跟区总签,再由区跟乡镇分签,然后由乡跟村签。有组织
有纪律有计划有步骤的行政任务。开发区是代表国家向农民征地,是买方,同时也
是卖方,由开发区把征得的地批租转卖给投资商。当然,要把从农民那里买来的土
地,加工一番,即把农田翻得不像农田,才能卖出。农田是村里的,村是卖方,卖
掉的是他们祖宗开辟的、儿孙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那张合同书放在桌子上,田稻能将它倒背出来。村委、支委们也个个都读得烂
熟。征地办公室的主任拿着副本,到村里来了五趟,形成这份合同许多人花了两个
月的时间和气力,争争吵吵,参照了一大叠国法、政策和规定。新娘子要出嫁了,
他却憋屎憋尿不肯上轿,不知耍什么花枪。
田稻在招待所里睡了三天,抽了一条香烟,喝了三斤老酒,却没说一句话,没
写一个字,闷着,堪称史无前例。没有发火,没有骂人,温湿得像在水里浸过的炮
仗,用火烧也不着。
村里像是烧开了的一锅水,沸沸腾腾,田稻却像坐在冷水盆中,纹丝不动。
他一人住着一个单套间,那是乡里专门用来招待上司和贵宾的,这回轮到他享
受一番。仿佛要过足了瘾才肯离开,离开了,永远也不会再来。他一生劳累奔波,
马不停蹄,像一根上紧了的时钟发条,稍一松弛又被人拧紧,一分一秒也不曾停歇,
滴滴答答,走过了五十八个春秋。他冥冥之中感到这是最后一次被拧紧,拧到了极
限,待走完了这一圈再也不必拧,自动散盘。生命的力度再也不会有紧迫感了。他
似乎在抓紧最后一刻,把五十多年的疲劳在这几天里全部解除,领略一下休息的味
道。他没有休息好。事情迫在眉睫,开发区的红线图也绘制出来了。国土乃国家之
土,最大的拥有者是国家,一个小村长,当然挡不住开发区的开发。田稻是明白这
一点的。他在装糊涂,因为许多中介环节是一本说不清问不明的糊涂账。也许他软
拖硬抗又会给村民们捞到一点意外的好处。再说,他一拿起笔就发抖发昏,心就像
被一刀剜空了似的,背熟了的条款一片模糊,死人一个个向他扑来,活人的呼喊令
他头脑发麻。他几次拿起笔感觉都一样,放下笔,那感觉顿释。
“法人代表签字”这几个字他看了几百遍。只需在这行字后面潦草地写上“田
稻”二字就完事,太轻而易举了。这字不能由别人代签,否则,不是作假就是违法。
区长、乡长们签的是责任状,他签的是“地契”。我是这一千五百亩土地的法人代
表?他怎么也适应不了这个说法。“法人”这个词近几年才听说,后来才在文件中
看到。领什么执照时,有这么一栏。私人企业、个体户们,最先出来充当了这个角
色。他们对自己对国家是要负法律责任的。给公家当法人的人,谁负过责?谁又负
得起那个责?他田潮生能负起这个责吗?他觉得好笑,太好笑了!看着“田潮生”
的签字就想笑。开发区主任,法人代表,买方。堂堂正正,副厅级干部。我是什么?
老百姓举手选的,社长、大队长、村长、支部书记,名称四十年换去换来,都是
“田稻”。他从来没有感到是什么法人,只是感到一种责任,一种义务。他不知签
过多少字,“田稻”二字划得烂熟,而且极具特征,任何人都学不来,谁要是模仿
了他的签字,他一眼就能辨出来。从一把扫帚到一百万的经济合同,从母猪下崽到
女人生娃他都签过字。而这回签字是要把整个铜钱沙卖掉,铜钱沙就会在他签字了
之后消失掉,同匈生死簿一样,一笔勾销。他有一种像法院院长在死刑犯的布告上
打“Ⅴ”一样的感觉。
这可是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打“Ⅴ”呀!
他觉得有点滑稽,有点荒唐。
合同书上的买方法人居然是田潮生。
田潮生是他田稻的儿子啊!儿子!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是准备来铜钱沙投资建度假村的是田麦,资本雄厚的港商,
他的同胞弟弟。
这是怎么回事?历史的长河在这里搅了个漩涡,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搅乱了。一
个怪结。一块土地,三代人,还有第四代,搅浑了。他害怕黑笔落在白纸上,死后
见了父亲,做鬼也说不清。还有村里人会怎么说,怎么看。历史给他出了个难题,
逼他回答。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他走到窗前,抬头一望,月儿弯弯,星斗满天,银河横跨
天际。他推开铝合金玻璃窗,一股热风吹进来与房间里的冷气汇合。他腹背同时感
到冷热交错,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娘卖×,这空调。”他打了一个喷嚏。他的脑
子和身子全被调乱了。他关了窗,走出来,站到阳台上。一阵夜风吹过来,楼下的
一丛罗汉竹沙沙响。院内樟树上知了突然嘶叫起来,烦。小院里静悄悄的无人。他
脱下背心,只穿着一条短裤。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他虽然是快六十岁的人,身子
骨硬朗得像壮汉一般,黑发中夹杂着几根白发,三天没刮的胡子板刷一样又硬又黑,
古铜色的肌肤泛着光泽。他酒量很好,饭量也大,吃喝自然不差,肚皮却没有隆起
来。这得益于他习惯田头劳作。他平日很少西装革履,衣着饮食随便,一副农民本
色难脱,保持着许多乡下人的坏习气,如随地吐痰,随地小便,不洗手就进餐。但
他从来不生病,没住过医院。
他感到体内有一股说不出名堂的东西在膨胀,欲向外倾泻,渴望获得像儿时挺
起肚子往江中撒尿时那种淋漓尽致的快感。他望着月亮,望着山影,山下有一片稻
田,山坡上是茶树。他恍若回到了江边,回到了那遥远的童年。
他仿佛看到母亲从铜钱沙款款向他走来。
母亲是个精神失常近四十年的人。母亲打父亲被大潮卷走后就失常了。如今依
然健在。耄耋之年,耳聪目明,还能下地干活,一年四季,不停地种豆收豆,种瓜
摘瓜,在地里瞎忙。她是个远近闻名的疯子,有很高的知名度。这不仅仅因为她是
田稻的母亲,也是大港商田麦的母亲,是田潮生总经理的奶奶,是场长林清的老岳
母。她的儿孙可谓权倾一方,财聚万千。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奶奶受人尊重,重要的
一条是她在这片土地上像个幽灵,她的疯话当时听来的确是一派胡言,谁都不信也
不敢信,可过三五年乃至十多年,却往往成为事实。她甚至像个预言家,连某某人
怎样死,何时死也料定如神。所以,无论谁见了她都有几分对神一般的敬畏。她有
自己的一套特殊的思维方式——对现实的存在不以为然,我行我素,判断是非的标
准停留在她疯的那一刻,也就是五十年代合作化运动时。她死也不承认自己是疯子,
谁说她疯她就说谁疯,所以,她坚决拒诊。她不仅能生活自理,还热心帮人,帮倒
忙、闹笑话、令人啼笑皆非是常事,然而,却令人笑后深思。所以,她颇有几分令
人胆寒的威慑力。除上述两方面原因外,她和丈夫田土根,还是铜钱沙的缔造者、
创始人。
田稻想:娘知不知道铜钱沙将要卖掉?全村人都知道,娘是不知道的。谁会跟
一个疯子去说这事呢?说了她也不信。她不懂,她连合作社、人民公社、国营农场
也不承认,会承认旅游开发区,会承认高尔夫球场和度假村吗?她只承认过一回现
实:分田到户。她只知道毛主席分了地主的田,邓小平又把田分给了庄稼户。娘要
是知道卖掉铜钱沙,她会怎样?会彻底地疯狂,会死?她视土地庄稼胜过生命,要
她永远离开这块土地,简直不敢设想。
田稻记起了娘年轻时说过的一句话。那时他还小,城里的林老爷和二地主陈耀
武为争地打官司,娘说:“男人啊!斗呀斗,争呀争,不就为了两样,田和女人。
田跟女人一样,谁占去了、买去了就跟谁姓,种的庄稼、生的孩子就属谁。田的命
跟女人的命一样,惨啰。”后来,合作化时娘疯了,她看到田归了公,大家一起来
种,就说起疯话来:“哪有这样伺候田的?田姓公,公家弄,不成了婊子的×,出
得了好谷吗?婊子生得出好孩子吗?”那年他当社长,娘骂他做了王八头。好气又
好笑。
我当了几十年王八吗?要把自己的娘也卖掉啦!我签字?我是法人?我是三八?
娘啊!你又会说什么狂话?
田稻回到房里,到卫生间打开冷水龙头,扒下短裤,赤身冲了个透,让自己冷
静下来。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试签“田稻”工字。他一口气写了五十多个“田”字。
横写竖写斜写,“田”字倒写也是“田”。
他油然想起少年时第一次拿笔写第一个字就是“田”字。
铜钱沙上的十几户人家,莫名其妙地被乡丁传唤到城里去吃官司,说是有人将
他们告下了,原告居然是林老爷。在城里法院的大堂上,原告抖出了一张盖有民国
政府大印的地契。十年前他就将铜钱沙注册登记,以每亩五块大洋的价格买下来,
并且交了税金。垦荒者们虽然落籍在这江心的沙洲上垦田安家生儿育女,春种秋收,
抗潮围塘,生生死死,却拿不出一个字的根据来。凭什么说地是你的?凭天凭地凭
人,找谁评去?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帝王灭了,换叫政府,百姓者,庶民也,国
有法,民有规,谁叫你不先注册后开垦呢?一字不识的庄稼汉、打鱼郎不知什么叫
“注册”,他们只懂种地。早知五块钱就能买到一亩地,抽了血割了肉也要买。这
江心里潮涌起来的无主之士,本是天的恩赐,怎么由一张纸儿一飞,就掉进了林老
爷的口袋?他又不是种田人,在城里开了半条街的铺子,他要那么多地干什么?
种田人被愚弄了。种田人被愚弄了几干年。他们不识字,而国法是由识字的人
写的。
一场官司一天之内让这批垦荒开拓者沦为佃农。
田稻依稀记得那天黄昏父亲和伯叔们荡着小船从城里回来,一个个灰溜溜的。
晚上,人们聚在他家的茅草屋里,唉声叹气。这些人都是父亲动员到铜钱沙来垦荒
的穷兄弟,大都是老家田家畈来的。他们都很信崇父亲田土根。父亲对兄弟们沉痛
地说:“荒了田,只一季不收,荒了儿孙一辈子做不了人。庄稼汉,不就是想在铜
钱沙这块土地上顶天立地做一场人吗?我们没顶起天,也立不了地,成了佃家,站
在别人的地上,今日才明白过来呀!我们的儿子不能再糊涂了,要识字。我建议,
每户出一担稻谷,请先生,教孩子识字。”
“行,请先生,教子孙。勒紧肚皮也要识字。”大家应和。
穷佃农们丢了开垦得到的土地,突然明白了要认字和法。
铜钱沙人请来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姓韦。田稻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老先生
的模样。那个落泊的教书匠穿长褂,吃黄酒,戴眼镜,瘦长脸,深凹的眼窝里陷进
两颗黄灰色的小眼珠。他常常闹着眼睛,观察周围的事物更多是用耳朵,激怒时才
用眼。满口之乎者也文绉绉,让人听了半懂不懂。老先生读文章时摇头摆脑,仿佛
在品老酒,品着品着,脑袋就像个挂在脖子上的秋后的葫芦,随时会“啪”一声落
在地上似的。“先生,我娘煮了成水鸡,爹打了老酒,今日请你去。”一听这话,
那蔫葫芦顿时活了,眼也亮了,脖子昂起,现出个鸡蛋大的喉结上下滑动。先生用
手抹去嘴角上的梦涎,从周公那里回来,“嗯”一声,算回答学生,不苟言笑,用
戒尺一拍桌子:“读——读读!”满屋子十多个学生“咿里哇啦,嗯唔啊呀”如池
塘里的青蛙乱叫,说明先生在用功施教,值得吃鸡。
韦先生又迂又馋,穷困潦倒。他年老体衰,要价不高,向每个学生收三斛稻谷,
一年一件长衫,酒饭填饱皮囊足矣。教十五六个学生,大的十三四岁,小的五六岁。
一本《三字经》,读。一本《百家姓》,写。孩子们望着茅屋顶,唱着“人之初,
性本善”,低着脑袋趴在红印本上,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学堂是东一家西一户出的竹子木头搭起来的。芦苇围的四壁,用稻草和稀泥糊
上去,不透风,剜了几个碗口大的小窗儿。顶上是山坡上割来的茅草铺盖,倒也能
遮日挡雨。韦先生早已丧妻,一介鳏夫,学堂里间便是先生的卧室,行囊简陋。先
生一日三餐在学生家轮流公吃,衣裳脏了,由学生拿回去公洗,倒也清静,优哉游
哉。教好教坏,也没人能鉴别。
韦先生在稀泥巴糊的壁上,恭恭敬敬贴上一张大红纸,纸上写了五个大字:
“天地国亲师”,乃五尊之位。紧靠五尊之位是一张方桌,那是田土根十年前从钱
塘江里捞起来的。桌子上有笔墨纸砚,还有孔圣人的牌位。
学堂开课,放了鞭炮。一个个家长领了男童,来拜先生。
韦先生正襟危坐在五尊之位前。头顶天,脚踩地,君王打倒,民国在南京,委
员长是他的同乡,亲者蒙童之父也,他便是五尊之末,师也!至圣先师孔仲尼的牌
位前设一瓦陶香炉,炉中香烟袅袅,两只用木头做的烛台上燃着两支小蜡烛,明晃
晃。拜师的仪式十分简单。一群捕鱼摸虾捉蟹赶潮爬树掏鸟窝撵野兔的顽童,平日
光屁股挺雀雀撒野,一下子穿戴齐整,虽然个个身上都有补丁,但毕竟是穿了衣服,
还套上了鞋子,装起了斯文,一个个像犯人似的被父亲押上堂来。男人们自然有几
分自豪,毕竟让儿子迈进了学堂门槛。
这一步迈得十分庄重。
父亲们把儿子牵到先生跟前,不由分说,按倒在一个稻草编的蒲团上:“作揖,
跪下,叩头,叩响头,喊先生!”
铜钱沙上长大的孩子,没习过这一套,挺肚子,蹶屁腚,有辱斯文。前一个拜,
后一个笑,轮到自己,尤其是五六岁的,竟哭了起来。
“先生,小孩不听话,尽管打好啦!”父亲们一样的话。
先生作微笑状,嗯唔几声。
轮到田稻田麦了。田土根一手牵着一个儿子,站到蒲团前。
田土根左手推出田稻:“先生,这是老大,阿稻。叫先生!”
韦先生睁大眼,扶了扶老花镜,仔细打量。
田土根右手推出田麦:“这是老二,阿麦。叫先生!”
阿稻不吭声,阿麦倒先叫了:“先生。”
韦先生凝视了好一会:“怎么一样?”
田土根笑了:“双胞胎。嘿嘿。”
先生闭上眼,“哦——稻和麦,稻粱粟,麦黍稷,瓜儿菜儿,你打算生六男二
女啰!有福有福也!”
“先生,不敢。种田人家嘛。快拜先生!”土根把阿稻按倒,阿稻像头小犊,
犟头扭脖子。
“不是说来学认字吗?又不是拜菩萨。”他不作揖,一只腿跪着,一只腿站着。
“跪好!”田土根踹了儿子一脚,在他屁股上掺了一巴掌:“小畜牲,字是容
易学来的吗?教一个字,叩十个头也值!叩,叩响头!”他把儿子的小光头接到蒲
团上。
田稻拗不过父亲的大手,弹簧似的在草蒲团上碰了三下,自己爬起来。
田土根狠狠地给了阿稻三巴掌。
田麦没等到父亲指令,自作聪明,学着别人的样子拜了起来,三叩九拜,一点
不差。众人被他那认真的样儿惊呆了。韦先生一反常态,如获至宝,把阿麦从地上
拉起来,叹道:“玉不凿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此童将大有出息也!”
田土根心里总算平衡了,由怒转笑。
田稻是铜钱沙上的孩子王,大孩子也惧他几分。他又蛮又野,打架眼尖手快,
在坡上是只虎,在水里是条龙,一口气能潜过半条江。这只小虎这条小龙在书桌上
顿时变成了一条虫。写字果然不如摸鱼捉蟹那么容易。
韦先生第一课教孩子们写自己的姓。
田稻拿过先生写的一个红色的“田”字。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姓,原来是这么
简单,就像一块田,周边四条田塍,中间横竖两条塍。看来很亲切,不像姓杨的杨
字那么多勾勾刀刀,扭来扭去。韦先生对他有了成见,想抓住把柄,治一治他身上
的野气,命他仿照红字写一个试试。他吃力地握起笔,五寸长的笔杆比一丈长的鱼
叉还难弄。他笨拙地一笔画成了个“回”,然后,从下到上从右到左在中间画了个
“十”,递给先生。
先生冷笑一声,抓起他的右手,抖了两下,说:“抓螃蟹的手,横爬!”举起
檀木戒尺,冷不了地打下来。连打十下,火辣辣地痛。他充好汉,没哭。
“这不是‘田’吗?”他觉得十分委屈。
“耕田耙地也有个倒顺。”
“我爹耕田就是先耕四边的,不信你去看。”
“这是写字,不是耕地!再写!”
阿稻换了左手,先画了个“十”,再画“回”。
先生又抓住他的左手。他把手猛地抽回来:“不是吗?”
“伸出左手,搁在桌上,我要教你!”
田稻伸出了左手,以为先生要把“田”字写在他手心上,不让忘记。
“啪!”檀木戒尺重重地打在手心上,手心手背一阵麻。头上的冷汗冒出来。
“为什么?”
“我教你,左手不是写字的,用右手。再写。”
先生拿起笔,示范了一遍,
田稻有所悟了。他按照先生的写法,摹了一遍,以为不会再错了。殊不知先生
跟他是对面,他刚好写反了。
“哼,你倒不笨呀!”
“不是吗?”他拿起那张纸,倒看横看,“反正倒顺都是田呀。”
“你还蛮有理的。田麦,你来写。”
田麦一直在一旁看着,听先生这么一说,他拿起笔,按照先生的写法,写了个
“田”。先生摸了摸胡子,老脸一动,笑了。
“我跟他写的一样。”田稻不服。
“拿凳子来!”先生命令一个比阿稻大三四岁的学生。
大同学搬过一条长凳,不知先生要干什么。
“教化教化,不教不化。趴上去,我看你嘴硬还是屁股硬。”
糟啦,要打屁股。
他趴了上去。“先生,别把裤子打破了,我就这条新裤子。可不可以打别处,
打背?”他撩起后襟,赤了背,运足了气。
“扒开他的裤子!”先生命令道。
同学笑了笑。
“扒!”
大同学拍了拍阿稻的背,扒开了他的裤子,露出两块圆滚滚黑黝黝的屁股。
先生把一根两尺多长一寸多宽的竹板递给大男孩:“给我打,打十板,让他自
己数。”
田稻想反抗,可如果得罪了先生,学不到字,父亲打起来是更不留情的。他抱
住条凳,蹶起屁股。
“啪——啪——啪——”竹板韧性好,弹力大,那同学又会使力,打得清脆悦
耳。先生十二分满意。
阿稻皱着眉,数着:“———二——三——”好汉一条。
众生目瞪口呆,最小的吓得哭了起来。
“啪——”先生一拍惊堂木,谁也不敢哭了。
“先生!”田麦跪下,“分三板给我吧,我帮哥挨。”
“唔,梯道天悟。你能代他写字吗?”
“能,先生,我帮哥写。”阿麦恳求。
“你能替他一辈子?”
“不要你替,打吧!”田稻咬紧牙关说道。
“看在同胞手足情上,免去三板。”
阿稻从凳子上跳起来,立得稳稳的,左右各一掌,贴紧裤子,收了收腹,扎紧
裤带。“老子姓田,不信就写不好一个田字,写不好,老子不姓田!”他抓起笔。
韦先生说:“好,我教你。先左一竖,接着上一横,连着折竖,下面空着,再
写中间一横一竖,最后封门。”他边说边写了个红色的一田”。
阿稻一学就会,一口气写了五个“田”字。
“原来,你不笨啊!”
“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哼!那么容易?写字有写字的规矩,由你乱画?先左后右,先上后下,
先撇后捺,先中间,再两边,先进人,后关门。先人创下的规矩。读书可不像种田,
使蛮力出生活。做文章不是撒种种庄稼,学问呀!磨穿铁砚啊!看来,你尚不是没
眼的石头。瞧,这个字是打进去的。”
先生再教阿稻写“稻”。阿稻全神贯注,忘了痛,很快记牢。
田稻上学的第一天挨了老师的打,也学会了写自己的姓名,还学会了六句话: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那天,放了晚学,田稻扔下书包就去放牛。田土根把耕地的牛从轭头上解下来,
将牛绳递给儿子:“先生教啥字啦?”
“名字,田字稻字,还念了狗不叫,没写,只写姓名。”
“嚄,写给老子瞧瞧。”土根把牛鞭递给儿子当笔。
阿稻接过,在沙地上写了两个很大的字:田稻。
“值,这么繁的‘稻’字老子还不会认不会写哩。一天就超过了老子。”
“是从屁眼里打进去的。”
“哈哈哈,打也值。忍着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不识字如猪狗。爬
上铜钱沙的那天,我就在这沙滩上写了个‘田’字。我只会写一个字呀!未想到,
十年之后,儿子都这么大了,田却不是我的了。”
“是谁的?怎么会哩,这田从来就是我们家种的呀!”
“是城里林老爷的,整个铜钱沙全是他的,包括荒地、芦苇、沙滩,还有江心
没冒出来的,全是他的。我们全是他的佃户。”
“这是为什么?他又不是种田的。”阿稻曾同父亲到城里去卖鱼,到林老爷家
去过两次。
“儿子呀,人家出五块钱一亩,十年前就把这江心岛全买下来了。人家拿得出
白纸黑字红印巴的地契来,我们拿不出一个字。人从书理乖,计巧得便宜。我们出
了十年憨力气。”
“字就这么重?难怪先生说,一字值千金。爹,我懂了,打我不怕,它不往我
肚里钻我也要往书里拱。”
“阿麦哩?也学会了,也挨了打?”
“不,阿麦聪明,一看就会,先生喜欢他了。”
“好,等你哥俩长大了,挣了钱,把这田写回来。林老爷私下答应过的,每亩
三十块的低价,卖给我们十亩,与我签字画押订合同。让埋了爷爷奶奶骨头的地永
远姓田。”
他想起父亲的话:“让埋了爷爷奶奶骨头的地永远姓田。”
他扔下手中的笔,看着桌上的合同,看着“卖方法人代表”一行字,眼里一酸,
流不出泪来。是人在捉弄土地,还是土地在捉弄人?为什么刚好轮到他来签字?
凌晨四点他才睡去,旧梦联翩,早上八点也没醒。
他沉睡在童年的梦中。
乡长到招待所,推开老田的门。田稻四仰八叉地躺在席梦思床上,有节奏地拉
着鼾。那张合同书落在地毯上。乡长捡起来一看,没签。他有些火,耐住,没发。
一看枕头边,有一张写满了“田稻”二字的纸。他拿过来笑了。有门了!这老头子,
心里阵脚乱了,动摇了。乱七八糟的签字虽然写得不是地方,却也说明了他欲签又
止的心情。慢磨总比大动干戈好。他已准备了几套方案。这老头子硬的不吃,软的
不买,后台又大,有时真拿他没治,弄翻了,他乱捅马蜂窝。他把合同书与乱签字
拼了拼,真想抠下两个字,贴在那空白处拉倒。人家急得火急火燎,他在睡大觉。
“老田!我的大爷,喂!”
田稻醒来。那梦还没断哩。
“田村长,田太爷,我的活祖宗,瞧,你把字签到哪里了,练字呀?签吧,往
这儿签!”
田稻说:“往哪儿签,我要你教?”
“都到这时候了,你这泡屎夹着不拉行吗?老阿爹,你的党性到哪儿去了,”
“你的党性强?我入党,你还没出世哩!给我上党课!”
“哎呀!别摆老谱啦。签吧!又不是书法比赛,练三天才上阵,拿奖杯。”乡
长尽量说得轻松一些。
“我问你,乡里这么积极,从中得了多少好处?”
“天地良心,我个人没沾半分利。一切按文件办的。”
“你们又买了一辆奔驰,是不是从征地款中抠出来的?”
“奔驰?奔驰又不是乡政府的车,是茂发公司的。上面有文件,我哪够奔驰的
级别?莫开玩笑。你儿子才坐奔驰哩。”
“开发区十万一亩下来,为什么到村里只剩下六万,到户到人只有两万?”
“不是讲了几十遍了吗?你还没懂?明知故问,政策又不是我定的。用湖水煮
湖鱼,将来有几千人要吃饭嘛,统筹安排。移民,再征地,修路,办厂,办第三产
业,要花多少?区里截去两万,也没向乡里摆账。有项目嘛。”
“项目,哼,在纸上在嘴巴上,钱却落进了你们的金库。”
“你别瞎说。”
“瞎说?阿光又买了一辆新车,全都配上了大哥大,哪来的钱?我听阿麦说,
每亩二十多万哩。”
“你一个村长,我一个乡长,管那么多干什么?”
“你可以不管,我可得管。地卖了村卖了,每人两万,能吃几年?全村七十九
个六十岁以上的,三年死不光。还有两百七十七个十八岁以下的,长大干什么?把
女人的洞塞起来不生?”
“政府不是有安排吗?每亩地转非农业户口半个人,发展旅游业。”
“把我们的地十万一亩卖给国家去开发,又让村里十二万一亩买邻村的地做宅
基办厂,这公平吗?论地,我们的好几倍,靠城郊。低价卖优,高价买劣,天下哪
有这个理?”
“不是早跟你讲过吗?这是个性质问题。国家征地是大局,是国家征集体的。
而你们村要迁居,用的是另外村里的地,是集体征集体,农民对农民。十二万还是
国家协调价哩。”
“农民该坑?农转非,拔萝卜,从地里拔起来,晾到哪里?”
“这你就别跟我说啰。”
“我不签。”
“嘿嘿,死了张屠户,难道就吃带毛猪?党委有个倾向性意见,当然,还没有
形成决议。你不签,让别人来签。村长是可以撤换的嘛。”
“你撤我好了。”
田稻一扔合同,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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