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五五年夏天,榆树镇的镇博物馆破土动工,镇子里的白榆树遭到了空前的
灾难,几百棵长得茁壮挺拔的榆树被齐根锯倒,榆树被铁锯撕咬发出的痛苦呻吟,
只引起几个老人的叹息,他们徘徊在倒树中间,一边欣赏年轻人的孔武有力和英气
勃勃,一边絮絮叨叨地讲述着榆树镇的历史。那些年轻人可没闲工夫听他们闲嗑牙,
在他们的想象中,榆树镇也许明天就会变个模样,每砍下一根树杈都有可能劈出一
个新的榆树镇。新的榆树镇街道宽敞,夜晚可以点上一种叫电灯的东西照明,他们
说:“镇长已经看见过了,用线一扯就亮。咱们也会住楼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到那时鸡窝里也会挂上电灯,鸡就没有黑天了,晚上也会咯咯地唤蛋,男人也会像
女人坐月子一样吃鸡蛋。你听镇西的人们怎么说,他们说一气能吃上三十个,吃是
能吃,就看能造出多大个的灯泡,鸡屁股能下出多少蛋了。”
小伙子直起腰擦擦汗,“别跟我们讲古了,我们还急着干活呢!博物馆修好了,
就把你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放进去。对了,连你老爷子的烟袋也收进去,哈哈,你
没讲完?那你和他们去讲吧!他们正收集镇子的历史呢!”小伙子指指镇医院门前
树下坐着的几个人,他们的前面摆着一张八仙桌,正在紧张地记着什么。
老人们怯生生地走过去,待认出其中还有镇上的老饱学王先生,就定了心神,
很张扬地打招呼。
“不要叫我王先生,那可是老称呼,只能记在志书上了,叫我王长溪就行了。
这几位是从城里请来的专家,专程赶来为咱们镇子收集史料的,还要考古,考古你
们懂吗?就是要鉴定你们家那个瓷瓶是满洲国的,还是康德的,这么跟你说吧,就
是看看是哪辈子的东西,能不能放进馆里。”
老饱学念过私塾,在沈阳上过洋学,二十年前就是镇上有名的刀笔,这时他也
忍不住兴奋地说:“快说吧,用不了多久榆树镇就要焕然一新了,除了几棵白榆树,
咱们总得给后代留下点历史啊!你们说是不是?老兄,讲讲吧!再不讲,也许明天
就没人在这儿听你诉苦了,连我都不听了,以后的好日子甜着呢!你再讲古就没人
信啦。”“历史”这两个字眼被另外几位外地人用柔软的口音发出,腻腻地就像食
堂大师傅舀的一勺稠汤。
老人们参观了镇上收集到的文物,他们哑然失笑。看到的都是一些破烂货,不
知道年代的钢盔。锈蚀了刀口的匕首、从坟地扒出来的几块长了霉斑的黄布和古钱,
还有一块说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蛋子。至于它是哪代先人的磨刀石这还需要考证。
然而,老人们却一时想不起多少故事,翻来倒去说的都是当年振兴船行的事,
讲崔振兴怎样发达,还来过两个俄国人,这些充其量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博物馆
筹委会的专家们没有记下多少。
饱学先生便劝他们先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再来,他准时在此恭侯。“明天我
可在这等你们啊!”他冲那几个蹒跚的背影喊道,“咱们总得告诉后代点什么。”
夜晚,榆树镇的街道上点着一堆堆火,又有一些榆树被伐倒了。夜风刮着黏腻
的汗腥味儿,大个的萤火虫和蛾子在烟火中上下蹿飞。老人们紧锁眉头,几个凑在
一起,互相提醒着:“咱们总得讲出点什么。”他们抽着烟,看着火光中赤膊抡斧
的后生皱起眉头。他们都觉得哪块不对劲,但是年轻人的热情又让他们相信什么样
的奇迹都可能发生。他们年轻的时候都在崔家船行里干过,崔家当初有什么呢?到
后来不是外国人都来瞧看崔家?还有这镇子上的榆树,传说不就是位先人讨饭来到
这里,随手插在河边的一根棍子吗?现在白榆树不是抬眼就能看见吗?
对了,白榆树的来历,一定要讲给饱学们听听。谁家的孩子半夜哭闹,谁家俩
口子又打起来了,吵得半越街不得安宁,这败了爷们儿的兴。他们相约第二天一早
到筹委会,才散回家去。
第二天一早,老人们来到筹委会的大树下,他们却没有见到饱学先生,这使他
们很失望。等打听清楚原委,他们都叹了口气。老饱学王先生遇到了大麻烦,确切
地说是他儿子遇到了麻烦,这个不争气的小子迷上了一个人。迷上了就迷上了,到
了岁数都要恋爱,可他当了警察还没个正形,竟迷上了住在花子胡同一百二十三号
的罗云。
罗云和小袁老师的婚姻只维持了半年。短暂的婚姻却使袁敬亚留在榆树镇长达
三年之久,直到他被遣送登上南去的列车。轰隆隆的火车沿途扬洒着煤尘,驶向村
镇的水气中浮荡的南方,这种想象的氤氲一度使罗云的梦境潮湿,她的记忆发霉了,
长出遗忘的纸团一样的磨菇。
确切地说,袁敬亚只在专政路一百二十三号住了七天。这个戴眼镜的小男人从
见到罗云的第一面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绝不该一头撞进这场他只能
扮演可笑角色的婚姻,他的悔意从一开始就被罗云洞穿无遗。
他们宣布结婚的当天晚上,送走客人,这个瘦弱的小伙子疲惫地坐在凳子上,
脸色苍白,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一双细长的白得发青的手,手在打着哆嗦。他对
满脸绊红的罗云说:“我太累了,你看,我的手在发抖。”
罗云半信半疑,怜惜地看着他,他更加慌乱,深深地埋下头,“我坐了两天两
夜的车,车上没有座,人又那么多。你知道吗?有人甚至在逃难。”他抬起头,声
音不再干巴巴的,仿佛一下子找到储钱盒的机关,一拧,声音放硬币一样哗啦啦掉
了出来。
他说起了十几年前的逃难,泛滥了整个南方的水灾,他还说了他对榆树镇的感
受。“我喜欢这,”他说,“在南方你看不见这么多树皮坚硬的榆树,还有这的人,
我……”但是他被自己吓住了,怎么会说自己喜欢这?一定是昏了头了,他的眼睛
掠过一丝不安。罗云惊讶地站在那儿,脸色渐渐变黄。
“我们玩二十一点吧,”小男人推推眼镜,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扑克牌。牌掉在
地上几张,他低头去捡,头却撞在凳子腿上。他摘下眼镜,假模假式地揉揉脑门。
灯光下,他的眼泡浮肿,眼眶青灰地四着。这个小男人有着榆树镇无人能比的
近视眼。
罗云拦开他的手,轻轻地为他揉着脑门,“你很害怕,你到底怕什么?”罗云
的手指下沁出涔涔的汗水。她的小男人此刻如晚秋的树叶,抖,抖,抖,终于坠落
了。袁敬亚猛地躲开头,站了起来,撞翻的凳子砸在罗云的脚上。
罗云听见袁敬亚喃喃地说:“我、我习惯一个人睡。”
罗云眼前一阵发黑,“你说什么?”
那个不真实的声音又怯怯地说:“我习惯一个人睡。”袁敬亚伏身把凳子挪开,
露出僵硬的笑容,“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提了一个最关健的问题,“还
有别的屋子吗?”
罗云为他理理汗湿的头发,泪水溢出眼眶。“西屋有现成的被褥,你去睡吧!”
“那我去了。”小男人获赦似地长出一口气,收起扑克牌,怯生生地说:“你
也早点睡吧,忙了一整天。”他迟疑一会儿,笨手笨脚地点燃蜡烛。
小袁老师很飘的脚步穿过厅堂,寂寞如风一样覆盖了整幢院子。罗云看着摇曳
的灯光,她想起几天前的早晨,她走去柴房,忽然听到一声猫叫,随后院子里那棵
老榆树上的鸟巢就掉了下来,细树枝和草叶絮成的巢窝散着鸟粪和羽毛的腥臭气,
在潮湿的晨雾中无声飘落。鸟巢是空的,她抬头,树杈之间露出暗灰色的天空。树
叶静悄悄,没有一片摇动。树上并没有猫,她略感心惊。更使她心惊的是天明两只
归巢的鸟绕枝而飞的凄凉的啁啾,那是两个拳头大小红脑门的麻雀一样的小鸟,它
们痛心地啄着树干,有一只还落到地上,绕着摔破的巢窝跳了两圈。又过了好一会
儿,两只鸟才飞走了,飞进空荡荡的天空里。
此时,罗云心里的羞赧已经消失了,她为方才的激动感到恼怒和屈辱,她的心
不再像方才那样猛跳,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陌生,她对自己都感到陌生,她什么也不
想,只是呆呆地坐着发愣。正当她发呆的时候,小男人又走进了屋子。
“我来取点香精,屋子里有什么发霉了。”
袁敬亚在旅行袋里很快地拿出一个小瓶,走到门口他好像要说点什么,于是他
站了一会儿,最后他叹口气,还是走了。
白天,袁敬亚有时坐在院子里的榆树下面看书,有时放下书他就摆那副旧扑克
牌。只要和罗云坐在一起,他便局促不安,连脖子也涨红了。傍晚,他早早地躲进
自己的屋里。罗云整夜地盯着窗棂,谛听着西屋传出的咳嗽,袁敬亚的梦呓烟一样
弥漫开,和穿窗的灰白月色一起搅扰着罗云的梦境。在袁敬亚住进罗宅的第三天夜
里,罗云对他重新走进自己卧房的企盼最后破灭了。
这天夜里,罗云忽然间听见袁敬亚的房中传出短促的惊叫,她起初怀疑自己是
否真的听到了叫声,她翻身坐起,袁敬亚已经推开了她的房门。罗云慌忙点燃蜡烛,
袁敬亚穿着一条肥大的短裤,裸出的两条细腿让人惊心,怀里抱着衣服,脸色苍白
地站在门口。
“老鼠,那么大个的老鼠。”小男人用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跳到我的床上
了。”
罗云放下心来,这么大的男人竟让一只老鼠吓成这样,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没个兔子胆大。老鼠还敢钻你的被窝?”说完,她意识到话里的味道,脸登时红
了。掩饰说:“快进来吧,别站在门口打哆嗦。”
袁敬亚依旧抱着衣服,惊魂未定地坐在罗云的床头,“你还笑话我,人家从来
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我家那儿的弄堂里也有,最大的也要比这小许多,顶多在墙
脚洞里探探头,谁知道这的老鼠胆子这么大。”他絮絮叨叨地说,不时地扶扶眼镜
框。看来他真的给吓着了,他连茸拉在眼皮上方的头发都没有理。
罗云心里掠过一丝温情,声音很小地说:“别过去了。”
她的手放在小伙子的光肩膀上,她的小袁老师呆在那里,很快又发起抖来。
罗云恼怒地收回手,“你又哆嗦了,难道我比老鼠还可怕?”
小袁老师怯怯地说:“怎么能这么说,怎么好这么说。”
罗云直视他,冷笑着问:“那你说怎么说?”接着,罗云说:“我要睡了,要
过去你就快点过去。”她一口吹灭了灯,很重地躺倒。
袁敬亚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想了一想,最后他很轻地上了床,规规矩矩地躺
下。月光润过窗棂,把几根榆树枝印在对面的墙上,轻轻地摇晃。窗纸有时会不清
晰地响一下。毕竟经了一些年月,红油松的房梁被蚁虫蛀了,隔一会儿咋叭响一声。
可这些远比不过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和不安的心跳。罗云的一张雕花大床都在心跳声
中颤抖着。袁敬亚连身也不敢翻,他生怕会碰到对方。但一只手到底先伸了过来,
并且捉住他。头轰的一声,他的手终于触到了罗云的胸。他听见罗云呻吟了一声。
这个小伙子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但他抗拒着,脑子里映现着罗云臃肿肥胖矮
小的身形和一张麻脸。他的热情迅速冷却,他抽回手,叹了一声。罗云的手又坚定
地伸了过来,袁敬亚颤抖的手指划过有些粗糙的小腹,那些褶皱加重了小伙子颤抖
的程度,他知道自己将触摸到什么地方。
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脑海里出现的是南方的梅雨季节,迷濛的水气之中,一天,
他走在潮湿的草地上,草地灌满了雨水,雨水从脚下溅涌的声音使他的心房毛毛草
草,即激动又舒服。雨中的香椿树下,站着戴斗笠披蓑衣的农民,神情模糊地面对
着前方的稻田,田埂上走来的姑娘高挽着裤脚,露出两截白润润的小腿。正当他看
得出神,脚下一滑,踩进了一小洼雨水之中,泥水泛着气泡咕嘟嘟地蒸腾着热气,
走过的姑娘冲他回眸一笑。
混乱的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没有雷声,没有闪电,没有任何征兆,雨
点扑打在窗纸上,窗纸籁籁地震响出破碎的声音。袁敬亚乘机抽回手,罗云已经坐
起,她最先感到了恐慌,“不是雨,外面根本没下雨。”
袁敬亚也看见了漏进的几丝月光。罗云点燃灯火,两个人惊讶地发现,一种小
甲虫大小的蛾子从窗纸的破洞源源不断地爬进来。
一场虫灾就在这天夜里来到了榆树镇。罗云披上衣服走出大门,大街上已经人
声嘈杂,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灾变弄懵了,他们披着衣服,绝望地看着天空。纷乱
的蛾子一次次遮蔽了月光,它们身上抖落的粉尘腥腥的,雾一样涌进人们干燥翕动
的鼻孔和张大的嘴巴。一群孩子衣衫不整地跑着,很显然,他们虽然没有睡醒,但
他们激动着,凑在一起大声怪叫,打口哨,为这种蛾子是不是小蝴蝶争论不休。他
们的脚下耸着弄死的几小堆蛾子,那是一种小指甲盖大小的虫子,有着灰白色的翅
膀,不知是它们的叫声,还是翅膀的扇动,空气中弥漫着含混的嗡嗡声。成串的蛾
子串在一片片抖动的树叶上,伏在枝干上。最初人们还没有发现蛾子在啃噬树叶,
等到他们听到嗡嗡声变成咔喳咔喳声,眼前的榆树的树叶,三分之一已经斑驳破碎
消失了。
罗云神情慌乱地走回院子,院子里的那棵老树已落满了蛾子。她几乎是跑着奔
回了自己的卧房。灯光在床上跳动着,床上没有袁敬亚,她的心立刻凉了下来。她
穿过黑暗的外屋,走去西屋,门上的气眼透过的风使烛火摇曳不定,走到门口,她
站了一会儿。门虚掩着,她轻轻地走进去。
出现在罗云眼前的情景使她呆在那里,雷殛一样地瞪大了绝望的眼睛。在她走
进屋子的时候,方才还躺在她身边的小男人正干着一件令她难以置信的事。他在自
渎。袁敬亚闭着眼睛,正在努力地体会着自己,欲望从他坚硬的地方流出,漫过青
白的手掌,从手指间流泄出去,他因此扭曲了面孔。罗云的出现令袁敬亚狼狈不堪,
他来不及提上短裤,胡乱地拉过一件衣服遮掩住尴尬的地方。
好一会儿,罗云才叫了一声,她喃喃地说:“你、你宁可这样!”
“你宁肯这样也不要我,天啊,我看到了什么!”罗云扔掉了蜡烛。蜡烛折了,
摔到了地上溅起散乱的火星,然后灭掉了。袁敬亚的心怦怦跳着,看着地上的火星
散发着蓝烟归于寂灭。罗云错乱的脚步声敲打在他的胸膛上,沮丧之中,耻辱把他
淹没了。袁敬亚伸手探探方才还令自己激动的地方,那儿已经萎顿下去,如蟋在树
叶上的一只晒蔫的蚕。
王守仁,这个日后会在榆树镇的历史上值得书上一笔的人物,当时刚满十九岁,
很有些忧郁气质的小伙子身材很矮,眼睛大得几乎要挤占鼻子的位置,左手掌上比
常人多一条手掌纹,横在手心的上方。在和花子胡同一百二十三号发生联系之前,
他一直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色。
半年前,镇公安局才多了这样一个瘦小的年青人,每天穿着肥大的制服,裤裆
一甩一甩地走在树荫下面。他总是紧贴着路边,低着头匆匆而过。落叶在他很轻的
脚步下连沙沙声也没有。街上有人吵嚷,他身上一颤,头也不抬。有人喊他,他抬
起头,露出神经质的惊恐神色。他秉承了父亲饱学先生喜爱读书的嗜好,却把饱学
先生堆到他面前的经史子集扔在一边,反倒迷上了一本发黄的医书。在他十五岁那
年,他把几种草药和上泥巴同燕子粪一起糊在看家黑狗的伤腿上,正处于发情期的
黑狗只不过是由于争风吃醋时被同类咬破了点皮,被他医治的结果是狗腿两天之后
就烂出浓血窟窿,黑狗抓挠石板路的声音和嗷嗷的叫声吓得路人变了脸色。黑狗当
然死掉了,王守仁的医学生涯也宣告结束。因此,当他穿上公安制服走回家门的时
候,饱学先生摘下夹鼻眼镜,擦去粘着的眼屎,不相信地问:“你能当警察?当小
偷都得吓破胆,还当警察,这不瞎胡闹吗?”
在饱学先生的眼睛里,这个警察儿子瞎胡闹的事情干得太多了,他三岁时过继
给五十里外柳镇上的堂伯父,在他六岁的时候却自己走了回来,再也没有办法送他
回去。这使饱学先生瞠目结舌,在亲戚面前大丢了面子。而这次胡闹得太过火了,
竟迷上了可能比他大二十岁又离过婚的罗云。饱学先生甚至怀疑在去年那次虫灾中,
他的儿子脑子里钻进了蛾子。
“那个娘们儿哪儿好?挺大的屁股,麻子脸。”饱学先生再顾不得斯文,“我
打八辈子光棍也不会要她产一
正被爱情煎熬得双眼充血的小伙子愤怒地瞪大了眼睛,“我的事不用你管,好
坏我一人担着。想要她的是我,不是你。”
“四六不懂的东西,”饱学先生摔了古书。给了儿子一个耳光。
儿子头也没抬,他脑子里想的是怎样敲开那两扇黑漆大门,他可没功夫和教训
他的人纠缠,他的指节攥得咔叭咔叭响。
饱学先生气坏了,语无伦次,搓着手叹息:“妖精,妖精。说骚她没有骚样,
丑得,啊,她多丑啊,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能把你弄得五迷三道?”
警察已经站起身,他再也坐不住了,他现在就去敲那两扇门。如果还不开,他
干脆翻墙跳进去。
“你给我站住。”饱学先生大喝一声,儿子转过一张痛若的脸,饱学先生清晰
地看见五个红手印印在儿子瘦削的黑脸上。他的声音发抖了,“你是被她胸坎上挂
着的那些滴拉当嘟的东西弄花了心啊,儿子,那些军功章不过是一堆废铁。”
“不,那不是铁。”儿子坚定地说,“那是拿命换来的,你那个破砚台和奖章
相比才像堆垃圾。”
饱学先生看着儿子额头沁出的汗珠,他确信不争气的杂种被欲火烧昏了头。他
绝望地冲着儿子的背影喊道:“她,她当过地主的童养媳,她,她还是个离了婚的
二开花。她配不上咱们。”
走到门口的小伙子站住了,他的双颊痉挛着,他低低地说:“你的嘴巴干净些。”
他晃晃手里的拳头,“你再污辱她,当心我揍扁了你。”
饱学先生张大了嘴,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混浊的泪水漫过他颤抖的嘴巴:
“孽种,看看我生了个什么样的孽种啊,我愧对先人啊!”他蹾着白榆木疙瘩的手
杖,向站在院子里看热闹的邻居喊道:“你们去告诉哪个孽种,他要是非我那个娘
们儿,我就上吊。”
“我要上吊了。”饱学先生郑重宣布,他翻箱倒柜,找出了几尺白绫。
饱学先生没有上成吊,还没把白绫子挽成套,他就被请去了街道委员会。他被
告发了。饱学先生瘫倒在街道委员会的杨木椅子上,椅子上漆着紫黑棺材的颜色。
辱骂革命同志,把军功章说成是废铁,再加上人们还没有忘记,他曾在旧政府里干
过,今天又来破坏自由恋爱,这些罪名可不轻,饱学先生已经顾不上伤心,额头冒
出颗颗冷汗,流进稀疏的胡须里去。
王守仁急匆匆地走在大街上,他的身子像三十五年以后喝多了咖啡那样兴奋地
颤抖着,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咳嗽。他也弄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
罗云。也许是那次在好事的女人们怂恿下敲开罗家大门,爱情就随着罗云推开的两
扇门扑面而来了。他记得当时正是雨后,街道上满是死掉的蛾子、虫子的尸体,斑
驳的落叶和泥水糊住了黄胶鞋的鞋底。罗云推开了大门,她披着一件旧军衣,头发
很乱,脸色苍白,她胸前两只丰满的乳房在她呼吸时一起一伏地颤着,看得小个子
警察耳热心跳。
“来看看,没什么事就好。”王守仁怯懦着,心跳使他说不成完整的话,后来
他一指身后那几个盯着这儿看的无聊的妇女,“是她们让我叫门的。她们说这扇门
已经关了七天,没有一点动静。”
罗云闪开身,冷冷地看着责任心很强的妇女们,“真没有什么,”她说,“你
要不要进来看看。”
王警察看见戴眼镜的外乡男人站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正胆怯地向外张望,他的
手里拿着几张扑克牌。
过后,王守仁想起这一幕,他想一定是罗云凄凉的笑容打动了他,他怎么会被
这样一种笑容打动呢?他离开时,他听见罗云说:“明天门就会打开,你们会看到
院子里什么也没有,这院子里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他又看见那两扇厚重的榆木板门了,他还看见门楣上两棵小榆树在风中摇
晃着,夏天那上面还开放过几棵好看的对红。他的心跳加快了。他忍不住想要小便,
忽然间,他愣住了,那两扇大门在他的前方吱呀吱呀地打开,一个人跨出了门槛。
衣服肮脏的袁敬亚走出罗宅,走进晚秋阴郁的天光里,大门在他的身后随即关
严了,他立定看了一会儿,然后迈着学生的步子往前走了。
和虫灾一起来的是凛冽的冬天,秋风临走时扫落了挂在枝头的树叶,那些幸存
的树叶一直在冰凉的雨水中飘摇。留在树枝杈上的只剩下蛾子的尸体,身上的粉尘
剥落,可恶的小虫子露出灰白的腹部,成串成串的尸体像被尿浸过的旧棉条,又像
肮脏的黏乎乎的柳絮。冬天帮了大忙,在人们发愁的时候,虫灾就自动消灭了。只
是第二年春天,镇子上几百棵白榆树再没有返青,枯焦的枝头干巴巴地在春风中摇
晃。布谷鸟的叫声从烟雨濛濛的河畔传来,一个逃学的孩子手拿弹弓向树杈间蹲伏
的麻雀射出一粒泥丸,那只麻雀却扑地散落开,那是一团去年秋天缠成一团的死蛾
子。孩子发着呆,想着去年那场虫灾,他记不得什么了,只记得一天早晨,他看见
新来的姓袁的男老师在学校的苹果树下对着滚成球的虫子浇了一泼长尿,一股很长
很长的尿水,他想老师一定把他的膀胱尿空了。
一九五三年,榆树镇还只有一所小学,校址就在镇东姑子庙的原址。十年前,
日本人占领了榆树镇,他们把总部设在了竹林庵。半年后,庵里的最后一个女尼妙
善还俗了,嫁给了日本警备队的独眼伙夫,伙夫姓徐,原是城外渡口的艄工。他们
成亲不久,一个风雨之夜,艄工带着他的新婚妻子逃离了镇子,从此不知去向。传
说中的妙善白脸,双眉之间长着一颗黑痣,正像人们无法对着青砖细瓦的尼庵想象
出南方摇曳青翠的竹林,他们同样猜不出她操的是何方口音。竹林庵在日本人离开
以后,曾经一度做了外乡人临时落脚的地方,就在原来供奉观世音的佛龛前面,两
个健壮的妇女因为难产死掉了,从此那里便破败下去,再无人修缮。两年前,镇政
府正式办学,进行了简单的修缮,做了一批榆木桌椅,搬了进去,竹林庵正式改成
了中心小学。
一九五三年冬天,袁敬亚成了中心小学七名教师中的一个。他提着罗云给他收
拾好的被褥、脸盆,和自己从南方带来的牙具离开了花子胡同,住进了学校的宿舍。
这期间,罗云终于走出了家门,出人意料地选择了离家不远的一家街道小厂。
罗云参加工作的要求使这家织线手套的小厂受宠若惊,厂长是一个老太太,已经忧
心忡忡又极不情愿地准备让贤。罗云对此视而不见,办理完参加工作的手续,就带
上几十副需要缝合的半成品离开了。此后,她只有到交活和取活的时候才在厂里出
现一次,后来,连这也要厂里派人取送,她干脆就不来上班了。
负责去罗家取活的和送活的是一个来自乡下的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梳着两
条长及脚弯的粗辫子,听人说话时总爱咬住下嘴唇,眯缝起眼睛。姑娘传回的信息,
曾经一度成为针织厂的工人们饭后的谈资,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有关罗云和她的小
男人之间的情况。
“你最近看见小袁老师回罗家去了吗?”中午,一个妇女一边咋吱咋吱嚼着咸
菜条,一边问大辫子姑娘。
大辩姑娘正往她不平的脸上搽香脂,顾不上回答,没准是她想吊吊她们的胃口,
这帮长舌妇,和乡下的娘们儿们一样没成色,她从心里瞧不起她们。
果然,一个家里有吃奶孩子的女工胀得难受,撩起衣服,捉出奶头,乳汁射出
一条白线。“你上次说什么来着?”她提醒说,“老师叫罗云姐姐?”
“你说咱们不帮你找对象,昨天还有人求我,听说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家里
有缝纫机,你说现在有缝纫机的家庭有几个?缝纫机还是天津产的,海燕牌。”一
个四十多岁的女工说,她边说边察看辫子姑娘的脸色,她的脸果然红了。
“羞死人了,”辫子姑娘说,“我可不像你们,整天对象对象的。”
“对,对,对,”她们笑起来,“有本事你夹紧了,别找男人,看不憋出火苗
来!”
辫子姑娘的脸更红了,如果不告诉她们点什么,她们还不定再要说出什么难听
的话呢!
“干什么?你别卖关子了,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辫子姑娘脸上很惊讶的表情,把手里的一团乱线猛地一摔,“他俩在玩一副扑
克牌。”
女工们长出了一口气,有人不屑地撇撇嘴,“敢情是玩牌,这有什么稀奇的?”
“你住嘴,听辫子往下讲,你说到他们玩扑克牌?”有人不满辫子姑娘说话的
慢劲,催促她快些往下讲。
辫子姑娘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好像仍沉浸在昨天的乐趣中。“玩着玩着袁老师
说丢了一张红桃Q。”
“这有什么好笑?”她们说,“还有更重要的事吗?”
辫子姑娘认真想一想,“罗云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你知道我已经走到院子
里了,她说的好像是要离婚。”
“离婚?”这可是一个重要信息,她们还要往下问。厂长走进车间,告诉辫子
姑娘说有人找她。
来的是一个很猥琐的老头,站在车间门口干巴巴讨好地笑着,是辫子姑娘的叔
叔,她现在暂住在叔叔家里。叔叔找她,她慌里慌张地出去了,撇下十几个人继续
闲谈。方才挤奶的女工说:“你们听说了吗?小袁老师最后可闹了个笑话,罗云说
要离婚没准和这事有关呢!”
见大家都被吸引过来,她很得意,继续说:“就是前几天的事,今年开春开的
早,现在才三月末,你们有没有感觉?棉衣早就穿不住了。小袁老师教四年级,公
安局韩奇的大丫头,对,就是韩科长的闺女,得过小儿麻痹,走路踮脚,有十七了
吧!在他班上。有一堂语文课,那女学生怎么也坐不住了,上着上着课请假要上厕
所。她走出教室不远,袁老师就看见她坐的凳子上有一滩血。他赶忙追出去,偏问
那女学生要不要上医院,女学生说不用上医院,他又问人家哪儿出的血。女学生当
时就给问哭了,跑到校长那告他耍流氓。可也是,这种事也是随便问的吗?不知道
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明白,他可是结过婚的人了。”
“谁知道这个小袁老师有什么来历,他念过那么大的书,好好的城里不住,跑
到这来给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倒插门。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谁敢担保他没事?”
大家议论一回,辫子姑娘走回了车间,她的眼睛哭红了。女工们很关心地围拢
来,热情地探问:“你怎么回事?为什么哭?”
她们想,她干嘛要哭?这可得好好问问。
正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春天一开始,袁敬亚就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
每天下课,他几乎不在办公室里停留,他把备课、批改作业这些工作都带到宿
舍去做。宿舍原是竹林庵的禅房,窗外有十几棵苹果树,可能是去年那场虫灾的缘
故,春天来了,苹果树还没有返青,树根下的草虽然绿了,淡淡了,近看,只是笼
着薄薄的黄晕。
那场风波发生的第二天,校长白光和他谈过一次话。袁敬亚惊慌的神色使白校
长深感诧异,袁敬亚语无论次,鼻尖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白校长说:“我相信你,可别人怎么想?他们也会相信你吗?有的同志已经提
出要搞你的外调。”
袁敬亚近乎哀求地说:“校长,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是关心她”
袁敬亚流出了眼泪,“我不是流氓,我真的不是流氓,再说,再说我有老婆,
我……”
“唉,”校长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你还年轻啊,”校长站起身,安慰
他:“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是个人才,我就认才,这点你放心,我不会允许任何人
伤害你。”
校长临出门,对呆呆地流泪的袁敬亚说:“对了,老韩要和你谈一次。你不用
害怕,照实了说,出了事我给你兜着。”
直到傍晚,袁敬亚仍坐在窗前。苹果树在风中轻轻晃动,摇乱了昏黄的天光,
太阳最后的金色光晕被摇成蜘蛛网,或者干脆是一张破渔网在上下颠簸,打捞着空
气中悬浮流动的精灵,那些画墨炭子和黄喙的小麻雀畅快地鸣叫着。积雪刚刚消融,
镇外的田野蒸气腾腾,青草、野菜、树木生长得热热闹闹。他耳边嗡嗡作响,就像
蜜峰的声音,有一会儿,他感到自己的魂魄游离了身体,重又置身于南方的雨巷之
中。苦在墙头的金黄的稻草滴下晶亮的雨水,一小片积水汪在门边,油浸的发黄的
红抽木门轴吱呀呀转开,现出一个青砖细瓦的庭院,推开正房的后窗,一派烟波,
芦苇随风摇荡,几艘货船的白帆迅速地落下,健壮的船工仄仄歪歪地扛着大包棉花
和成箱的精美瓷器走上木板铺成的码头,长出了静静枝叶的码头撑柱倒映在水里,
不时被水波荡开,像一条条黄鱼游戏水中。学校的钟声响了,刺耳的钟声震得他心
中一阵狂跳。他又哭了,从南方的回忆中挣脱回来,耗尽了他这一会儿的心力。他
疲惫地趴在桌子上,模糊中感到自己的魂魄从天空阳光的破洞里漏了下去,像一块
不规则的石头迅速下坠,砸向深不可测的散发霉气的冥域,那里黑洞洞的。
之后的两天,袁敬亚不断地出入一个相同的梦境。他梦见一个年轻的女尼在窗
外吃力地挥动锄头,平整着荆棘和杂草,阳光在竹林寺的匾额上倾泄着炽焰,女尼
脸上流出淫淫的汗水,浸透了薄衫。这时阳光忽然暗淡下去,天气骤然转冷。女尼
挥动的锄头锄在地上,只锄出一个自印,她冻得手足僵硬,嘴唇青紫,可她始终没
有停手,也没有向屋里看他一眼。后来她在平整好的地里栽下了嫩嫩的竹子。竹子
刚刚招摇了一小会儿,天气又依旧炽热或寒冷起来,竹子迅速折了。女尼背对着窗
口,一动不动,但看得出她在流泪,她的双肩在抖动。坐了那么长时间,以至长出
了如墨的黑发。
袁敬亚醒来时双手仍在不时抽搐,持续两天的高烧,使他头晕目眩,四肢无力。
睁开眼,他看见校长坐在他的床边。
“你总算醒来了,”校长白光长出一口气,“你说了两天的胡话,把我们吓坏
了。”
袁敬亚麻木地看着校长,他想自己一定在梦里把自已的担心和恐惧完全泄露了。
校长笑了笑,他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地摇摇头,校长说:“公安局的韩
奇来过了,看你昏迷不醒还坐在这陪了你一会儿。”
袁敬亚绝望地问:“我都说了些什么?”
校长白光看着可怜的小伙子,他想如果自己把听到的说出去,那他就完了。他
想不清楚是否要告发这个可怜的青年,这个念头弄得他疲惫不堪,他敷衍说:“你
说话含含糊糊,没人听得清楚。”
“小伙子,你说的是胡话,知道吗?”
袁敬亚长出了一口气,重新躺倒,像刚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他的全身湿漉漉
的,衬衫能拧出水来。
这时,一个女学生提着一包糕点出现在门口,她没想到校长会在屋里。一愣,
她怯生生地打招呼:“校长,我来看看袁老师。”
“哦,哦,好,好,”校长忙站起身,“你来得正好,我还有点事,袁老师,
韩静云同学来看你了。”
袁敬亚没有睁眼,他重又昏迷了。校长白光叹了口气,他知道袁敬亚一定醒着,
不过又遇上新麻烦了。
一个星期以后,大病初愈的袁敬亚走进罗家大院,形销骨立的袁敬亚站在罗云
面前,她差点没认出他来。没有等她问候,袁敬亚急匆匆地说:“大姐,咱们离婚
吧!”
夏天,花子胡同一百二十三号院子里长满了车前草和羊角秧,墙角的水篷棵和
节骨草也长疯了,石缝里的青苔几乎封严了路面。雨天,蟾蜍就蹲在窗台上鼓噪,
一种叫天老爷小舅子的叫蛙把水桶当成了家,优哉游哉地坐桶观天。天气就像苦了
肥的豆角叶一样阴晦,有些腐烂的光景。有好几次,罗云都拿起锄头,她想院子应
该好好清理一下了,但她站在阳光下就觉得腰酸背痛。她被时好时坏的肾炎磨得意
志消沉,除了弄点吃的,她几乎什么也不干。一堆需要缝合的线手套落了一层灰,
鼻涕虫在上面爬出了道道。有一天夜晚,那里面竟然传出了蟋蟀的鸣叫。
负责送活的姑娘有两个月没来了,三天前,一个结巴老头敲响了院门。在他不
连贯的叙述中,罗云得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辫子姑娘再也不会来了,她投河自尽
了。辫子姑娘在某一天夜里被她的叔叔糟蹋了。该死的豆腐匠送她鸭蛋圆的小镜子。
送她廉价的胭脂,送她碎花的衬衫,最后把灾难也一古脑地送给了她,那个一听见
别人说为她介绍对象就脸红,喜欢偷偷打量男人的乡下姑娘就这样给毁掉了。结巴
老头还准备唠叨下去,他忽然看到对面的罗云弯下腰干呕起来,罗云呕了好一阵,
只吐出一口绿水。罗云说:“你最近不用来了,我想向厂里请一段时间病假,我想
好好休息休息。”
就在这天,罗云看见了徘徊在家门口的警察王守仁,她不知道他已在她的门外
等候一个月了,她已经把这个小个子警察给忘掉了。看见小警察灼人的目光和窘态,
罗云吃了一惊,王守仁心跳加速,冲动的血液弄抖了双腿,他迎着罗云走去。
罗云看见小个子警察莫名其妙的激动着,她关心地问:“你病了吗?”
王守仁立刻热泪盈眶,他相信她早就注意到他了,并且也知道他爱她,她终于
打开门问候他了。他颤抖着回答:一我没病,我……”
罗云冲他笑了笑。他没有得到抒发感情的机会,罗云已经将大门关严了。王守
仁听着渐渐弱下去的脚步声,手心和脚心涌起寒气,牙齿痛苦地不由自主地磕打着。
一旦想清了小个子警察的用意,罗云的大门关得更严了。自从和袁敬亚分手之
后,婚姻生活就如消散的烟一样离她远去了,压抑的欲望有时在夜里也会从某一个
缥缈而遥远的地方走来,光顾她的床榻,却无法把她带到那令人快乐的地方去。有
一天夜里,她似乎听到了来自自己体内涨潮的声音,欢乐和血液一起向两腿之间奔
流而来。这时她的眼前出现了袁敬亚惊恐羞愧的表情,(袁敬亚的手握着那儿,他
宁肯那样也不要她!)对那个夜晚的回忆同抖动富纸的风声、虫蛀的房梁飘洒的粉
末一起弄糟了她的心情。她烦闷地推开窗户,如水的月光和清凉的南风使她的泪水
糊了双颊。第二天早晨,她感觉腰酸背痛,肾炎在她裸身而睡的这个晚上进入了她
的身体。病痛使她再提不起任何兴趣。况且小警察和袁敬亚一样,在她眼里,差不
多还是孩子,一个袁敬亚已经够她受了。
那个小警察固执地坚持着,他因此还养成了散步的习惯。除了公务,下了班他
就走去花子胡同。秋天,他曾经在罗云的门前守了一整夜。早晨,罗云看见了蹲在
门口的小伙子,他的衣服被夜露打湿了,脸色憔悴,只有熬红的眼睛闪着期待的光
芒。罗云破例把他请进了院子,她用了一个小时试图打消小伙子不切实际的念头。
王守仁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她呢。看了两眼他
就羞红脸低下头。
“你不要再干傻事了,”罗云怜悯地看着小警察,“这件事不值得你费这么大
力气。再说我也不想嫁人了。”
王守仁哀怨地抬起头,他说:“不要跟我说这些,我难受死了,我只要你答应
我,别的话我什么也不想听。”
最后,罗云变了脸色,恼怒地说:“你不要再来纠缠我,我不需要警察天天看
着我。”
小伙子涨红了脸,汗水流淌下来,他惶恐地站直。很快他又镇定下来。他说:
“你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我打发掉,我只要你答应我”
罗云几乎被他弄疯了,她问道:“我哪儿好?值得你这么干?你让我答应你什
么?”
小伙子立刻手足无措,他想关键时刻到了,可他却找不到什么动听的话来倾述
自己的感情。他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低着脑袋坐在那里。
“孩子,你有十八岁吗?”
“什么,你叫我孩子?没到十八岁又怎么样?告诉你,我十九了。”小伙子坚
定地说,“不管你怎样,我会在门前站下去,直到你答应为止。”
罗云想,只好用最后一个办法来了结这件事了,她对小警察说:“来吧,跟我
到里屋去。”
王守仁愣了一愣,跟她进了屋。进了屋,罗云让他坐在床头,她对这个十九岁
的小警察说:“你听好了,你不就想得到我吗?我今天让你要我一次,以后你不要
再来打扰我。”说完,她开始动手脱衣服,她解开内衣的扣子,露出饱满的两只乳
房。
小伙子明白过来,他瞪大了眼睛,喉咙嚅动着,激动地战栗。他愤怒地说了一
句:“你污辱我,我没想这样,我只要你答应我。”
小警察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跑去,边跑边说:“我只要你答应我。”
罗云猜想小警察再也不会来找她了,一连几天她都想着这件事,眼前总是出现
小伙子的窘态,她有些怅然若失。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王守仁又出现在她的大门口,
罗云首先是惊喜,随后她才烦恼起来。小警察看她向自己走来,立刻低下头,红着
脸走开了。街上,傍晚的炊烟弥成薄雾,粮食的香味使秋天非常和煦温暖。罗云站
在门口望着,王守仁又站住,回头看看,然后快步走开了。街两边的白榆树唰唰地
响起来,罗云被随风而至的寂寞淹没了。
看起来那小个警察并不想退缩,冬季下雪的天气,他也会自觉不自觉地走进花
子胡同。头场雪的早晨,罗云推开大门,发现大门口头一天夜里的雪已被铲除了。
罗云决定离开镇子一段时间,以便让莫名其妙地痴着情的小伙子有足够的时间冷却
下来。
立冬的早晨,王守仁又来到罗云的门前,他看见大门口冰冷地挂着一把永固牌
大锁。大锁锁住了阴晦的院落,也锁住了昏矇的天气。一连数日,榆树镇大雪纷纷
扬扬。
镇博物馆在一九五六年春天落成了,但是落成典礼不得不一拖再拖。
馆藏文物的缺乏使镇政府的领导们大伤脑筋。还好,中心小学在修建厕所时挖
出了原竹林庵的几箱佛经典籍,才解了尴尬。最后他们决定把全镇的户籍卡片也搬
了进去。等这一切准备就绪,买来的喜庆鞭炮在阴雨天气的潮湿中发霉了,火药的
臭味熏昏了看收发室的老头。博物馆的工程质量也经受了考验,出现了许多漏洞,
没有平整的院落几乎成了泽国,青蛙爬上了展览室的台阶,书写标语的粉墙墙皮脱
落了,字迹变得模糊不清。还出现了一件怪异的事,馆长办公室的房梁上长出了一
根树枝,竟还生出了青绿的树叶,一位工作人员抬着梯子上去修剪,梯子的横档断
了,工作人员摔坏了左腿。这期间,榆树镇发生了一件和博物馆落成典礼同样热闹
的事。一天中午,几个在街头和尿泥放纸船的孩子看见驼背弓腰的饱学先生出现在
花子胡同。
饱学先生手里提着一条木凳,三尺白绫,直奔罗家大院,饱学先生的莽撞行为
很快传开了,孩子们扔掉挡雨的向日葵叶子,和大人们一起跟着他学先生走去。大
人们交头结耳表情严肃,他们说:“老饱学找罗云算帐去了。”
“他拿绳子干什么,要去上吊吗?”
“没错,王长溪为了他儿子要和罗云拼命了。”
刚退奶牙,说话含糊不清的小孩子表情极度兴奋,他们高兴得像过年,他们互
相招呼着:“上药(吊)了,上药(吊)了。老长屎(溪)要上药(吊)了。”
人们看见饱学先生把凳子放好,笨拙地站上去,在罗云的大门上方挽好了绫子。
然后他叩响了门环。
午睡的罗云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叩门声惊醒了,她趿拉着一双凉鞋走出来开门。
她想一定是厂里取活的老头来了,结巴老头有点耳聋,总怕别人听不清他的话,干
什么都粗声大嗓。
罗云打开大门,她残存的睡意一扫而空。门外大人孩子有几十个,前面站着一
个留山羊胡子的老头。
“姑奶奶,我给你下跪了。”饱学先生跪在泥水里。
罗云惊愕地倚住门框。
饱学先生说:“你饶了我儿子吧!你行行好,他不懂事。”
“你儿子是谁?我不认识你儿子。你不要在这胡闹,没事我要关门了。”
饱学先生说:“姑奶奶,我给你磕头了。你要不答应,我就在这门口吊死。”
“要我答应什么?”罗云有点明白了。
人群中有人说:“他是王守仁的爹。”
一旦弄明白原委,罗云立刻冷笑起来,屈辱使她咬紧了下嘴唇,满面绯红,继
而变得发白,发青了。她说:“现在我告诉你,是他自己要来,我从没给他开过门。
正好你来了,你那个儿子有娘养没娘教,你让他别来缠我,我没功夫答理一个毛孩
子。没事我要关门了。”
饱学先生没想到自己听到的却是这样一番话,敢情没有人家的事,他倒有些下
不来台了,他尴尬地站起,身后哄笑起来。他回头说:“有什么好笑?这有什么好
笑?”
罗云关门的一瞬,抬头看见了挂在门楣上的白绫子。她重又把门推开,一个念
头同时涌上心头,她要惩罚这个敢来污辱她的老东西。
罗云指指挂着的白绫子,饱学先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罗云说:“回去告诉
你那个宝贝儿子,因为他爹爹来求我,我答应他了。”说完,罗云重重地把门关严。
饱学先生满身泥水,狼狈地站在那儿,这一会儿他真想上吊了。
当罗云敞开大门的时候,王守仁却好像失踪了。半夜,罗云听到了敲门声,推
开窗户,她发现自己听到的不过是天边的雷声,闪电艰难地撕开一道亮缝,倏忽弥
合,夜依旧沉沉。再过一会儿,风从镇外大河的方向吹来,树叶喧响。这声音很快
被雨声淹没了。
天明,罗云打着伞,趟过街上哗哗响的雨水走去镇公安局。镇公安局正忙碌着,
他们捆扎着各种文件,废弃物堆满了过道。“我们准备搬家了。”打字员说。他告
诉罗云,小王警察几天前离开镇子,被局里派往南方去执行任务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可说不好,正好我们韩科长来了,你问他吧。”
“你就是罗云吧?”科长韩奇伸出了手,“你可是咱们榆树镇的英雄啊!你找
王守仁?”科长韩奇的神情庄重起来,咳一咳,“这几天我正想去看你,登门谢罪。
我们的工作做的不够,不过,王守仁还是一个好同志,对英雄很崇敬,前几天我们
开会帮助了他,他态度很好,他保证以后不会去打扰您了。”
科长韩奇又说了很多,罗云只听见了一句,她的心凉到了极点,“他保证以后
不会去打扰您了。”
“你不舒服吗?”科长韩奇发现了罗云表情的变化,关心地问。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天太凉了,我的肾炎犯了。”
罗云神色惊惶地走出门,她忘了带上自己的伞,自顾走进雨里。
“罗云同志的伞忘了,你追上去送给她。”科长韩奇招呼打字员。
看着窗前倒挂的雨帘,和雨水中静穆的有些凉意的街道,科长韩奇点燃一棵烟,
他想王守仁已经走在南方的街道上了。他去过那座城市,沿街种着法国梧桐,春天,
街头开放着白色的桅子花。这会儿,正是花谢时节,桅子花纷纷飘落,就像眼前的
雨点。那个城市里,残香凝聚,久久不散。
一周前,王守仁被科长韩奇找到办公室。
被爱情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王守仁站在科长的对面,韩奇闷闷地吸咽,直到王守
仁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他才说话。
“知道我找你干什么吗?”
“不知道。”
“那好,你再想想。”韩奇把头转向别处,又沉着地吸烟。
好半天,小伙子怯生生地问:“是因为我去花子胡同的事吗?”
科长韩奇狠狠地摁灭了烟,“你还知道啊?”他站起身,“告诉我,你的思想
动机是什么?”
王守仁满脸通红,他盯着领导一言不发。
“好吧,”科长韩奇说,“现在我警告你,你再不准去骚扰罗家。”顿一顿,
他又说:“不论从公从私,我都应该这样说。你父亲找过我了,你的事我不能不管。
你能保证不去花子胡同吗?”
“不能。”王守仁握紧了拳头,眼中溢满泪水。“我的事,我自己作主,你这
是干涉婚姻自由。”
“你还敢顶嘴?”这大出科长韩奇的意外,“你说你这是哪门子婚姻?”
“她会答应我的。”王守仁心虚地说。“她不答应,我就还去。”
战场上拼过刺刀的科长韩奇气坏了,他不能容许这个小毛孩子顶撞他,他不自
觉地掏出手枪扔在桌子上,“我说不准就不准,我看你敢不听我的话。”
王守仁的大脑昏昏沉沉,他顾不得了,为什么他们都要阻拦自己?他抬手把手
枪拂落在地:“这吓不住我。”
“你敢掉我的枪?”韩奇惊愕地看看他。
铁器砸在地上的声音却登时使王守仁呆住了,他想这下完了。他一下子就变得
六神无主,他想解释几句,他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可他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最后,
他低下头,横下一条心,任他怎么样吧!
没想到,科长韩奇突然笑了,兴奋地拍拍他的肩膀,“行,小伙子,还行。”
“行什么?”他仍在发抖。
科长韩奇却谈起了别的话题:“你见过我们家的韩静云吧,她对你的印象很好。
以后,你们多在一起谈谈。”
王守仁怔在那里,他一时还没弄懂科长韩奇的意思,科长已经坐回原处,“来
吧,咱们谈正事。局里派你到南方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去搞一下中心小学袁敬亚老
师的外调。”
接下来,科长韩奇讲了任务的重要性和对王守仁的看重。他说:“等你回来就
做我的秘书吧,有这么高文化的咱们局里没有第二个。你好好干,用不了几年,你
就可以接我的班了。”
几十年后,王守仁坐在镇长办公室里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仍然激动不已,他
相信自己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否则,那么多人都没能阻挡住他走去花子胡同,而一
个空头的许诺竟会把他从一年多的痴迷中一下子惊醒。在那之前,他从没有考虑过
自己的前途,他被“爱情”蒙蔽双眼了。
一个月后,王守仁从南方归来。他把从南方买回来的一条围巾送给了韩静云。
他甚至看着不知被谁弄大了肚子的韩静云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夏天将尽的时候,罗云开始喜欢上了红旗饭店的猪杂碎汤,那一段时间,人们
甚至传言说她准备嫁给饭店做汤的大师傅徐文廷了。因为镇子上只有徐文廷敢和她
放肆地开玩笑。徐文廷亲自为她端来汤,一边腆着那个年代少有的大肚子给她扇扇
子,一边半真半假地求婚。
罗云在汤里放了太多的辣椒面,鼻尖沁出了汗珠,她用筷子把徐文延伸过来的
手狠狠地抽了一下,笑着说:“你能比得上你做的汤吗?”
徐文廷甩手咧嘴喊道:“不信你就试试,准比汤有滋味多了,肯定好受得你直
叫唤。”
“回家听你妈去叫唤吧,”罗云说,“该死的,再给我来点味精。”
他们打情骂俏的亲呢关系没有维持多久,就因为徐文廷的过分放肆弄砸了。有
人说,他们不过是因为一句话。
“因为什么话?什么话让她那么受不了?”
“徐大肚子说他根红苗壮,逃亡的地主崽子都能和她结婚,为什么工人阶级不
行?”
徐文廷半夜去敲罗云的大门被骂出来不几天,他就因扒邻居小俩口的窗户被逮
捕了。他每天去偷看那对小夫妇做爱,有一天弄倒了窗前的瓶子,被怒不可遏的邻
居当场擒住。
有窥阴癖的徐文廷挂着流氓犯的牌子沿街游斗的这天,袁敬亚被两个警察铐着,
步行前往火车站。他路过红旗饭店,正看见坐在窗边的罗云。罗云喝着拌了辣椒的
杂碎汤,鼻尖冒着津津的汗珠。
袁敬亚头发蓬乱,左边的眼镜片碎了,右边的镜片中间裂开一道纹。他的衣扣
掉了,露出瘦骨磷磷的胸脯。袁敬亚站下,他和警察商量着什么,警察不耐烦地摆
手。其中面善的一个点过头后,走进了饭店。他边走边说:“真是的。一副破扑克
牌谁稀罕要。”
他走到罗云的桌前,把扑克牌扔到桌子上,“这是那个人给你的,他说就不和
你道别了。”
罗云向窗外看去,正好王守仁和一个怀孕的女青年走过袁敬亚的身边。
韩静云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抚摸凸起的腹部,“险些被你这个阶级敌人骗了。”
她一口唾沫啤在袁敬亚的脸上。身边站着的王守仁为妻子的恶劣行为弄得很尴尬,
他说:“快走吧,这有什么好看的。”
袁敬亚麻木地抬起戴手铐的手擦掉脸上的唾沫,他仍看着饭店里的罗云。他想
他对不起里面坐着的人,他一开始就骗了她。他的跋扈的豪绅父亲被新政府枪毙了,
他却企图通过这个女人的特殊身份逃脱将来的厄运,但是他没有做到。他无法维持
这桩婚姻,只好和她离婚,但他早就料到了总有暴露身份的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
了。
罗云看着袁敬亚的背影拐过街角消失了,她拿起了扑克牌,走出饭店。来到户
外的阳光下,她忽然头晕目眩。
她一步步捱口花子胡同,远远地看见一百二十三号的门口蹲着两个人,他们的
身边放着只破木箱和两个包袱。
罗成仁和徐立群在这个阳光很好的天气里再次来到了榆树镇,徐立群还沉浸在
进城和开了眼界的兴奋中。
“你看见了吗?大姐,你说那个家伙多恶心啊,啧啧,让我说该毙了他,看人
家俩口子睡觉。”
罗云趔趄着,徐立群迎上去扶住她。罗云大汗淋漓,面无血色,她虚脱了。
这时,街上刮起一股旋风,转眼刮到罗云身边,旋风把她手里的扑克牌夺走了。
旋风风柱越来越高,那些张扑克牌枯叶一样地随风随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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