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罗成仁离开榆树镇最初的几天,徐立群感到她的生活猛地空虚了,就像一小块
半干的海绵被一双粗糙大手狠狠地攥了一下。罗成仁经常蹲坐的后墙根结了厚厚的
白霜,一天早晨,罗小花在那儿竟发现了一只冻硬了的夏天的蟾蜍。它是怎么跑到
这来的?小丫头吓得大叫起来。白天,徐立群在风中飘走于工厂和家门之间,她走
得尽量快些,免得想起那么多不快,使自己适应家里没有男人的新生活。虽然罗成
仁在她的眼睛里早已不算个男人了,但他毕竟是个活物生活在她和孩子们中间,在
家里她尽可以骂他解气,出了门还可以借口丈夫获得一些同情和帮助。现在呢?现
在最难熬的还是漫长的冬夜。过去的冬天,每当傍晚,罗小梅总是和妹妹们排成一
排,在被窝上滚来滚去,想用这种办法把被窝压热乎,她们还搔另一个痒来逗趣。
有一次她和罗成仁正在院子里干活,三个孩子忽然间大叫起来,她们一起看一本连
环画,画上的一个人忽然从一页跳到了另一页,把三个孩子吓坏了,其实那本小人
书只不过是印重了,多装订了一页。现在两个大孩子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天
一黑,她们就默默地钻进被窝,至多打个寒颤,哈一口热气。
要不是那只瞎眼鹅一天晚上神奇地出现在卧室,徐立群不定会空虚到哪一天。
那天半夜,瞎眼鹅令人吃惊地啄开了结实的门闩,嘎嘎叫着,径直走进了屋子。罗
成仁走后,徐立群就将这只讨厌的鹅扔进了疯子呆过的储藏室。伤心过度,她差不
多已经把它忘了,它还活着,这真是奇迹。
徐立群点着灯,她气坏了。她抓起枕头就向瞎鹅扔过去。瞎鹅灵巧地躲开,戗
着沾满粪便尘土的羽毛一晃一晃地走去墙角,然后蹲在那里。徐立群愣住了,那是
罗成仁蹲过的地方。短暂的惊讶过后,徐立群愤怒之极,这个畜生以这种方式折磨
她令她难以忍受。
“该死的,你死在那儿吧!”徐立群这样骂道。
她在三个孩子的注视下跳下床,站到地上的一瞬,她意识到自己正是这样叫骂
罗成仁的。徐立群几步走近墙角,瞎鹅懂事似的扬脖叫了两声,但是徐立群毫不手
软地抓住它的脖子将它提了起来。她就要把它摔下去了,匆忙中一瞥,在鹅趴过的
地方,竟有一只热乎乎的鹅蛋。
“蛋!”
“鹅蛋!”
“真是一只鹅蛋!”
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在冬季,这只瞎鹅饿了几天,倒下了一只很大的蛋。徐立
群和三个女孩都惊得咂舌,徐立群放开鹅,捧起了那只青皮鹅蛋,把它在女儿中间
传看。她已经忘记了不快,高兴地说:“真填活人啊!冬天,这鹅还会下蛋。”
过一会儿,徐立群又笑了,对女儿说:“本来我想把它摔死,又想太可惜了,
把它卖了还能买几斤盐。可它下了蛋,真想不到,它会下蛋。”
最后她断言。“没准它明天还会下呢!”
第二天晚上,瞎眼鹅又大叫的时候,罗小花抢先跳下床,抱起了大鹅。她失望
地把它放下了,草窝里只有新鲜的一摊粪便。
一连三天晚上,都是如此。徐立群半拉眼珠也看不上瞎鹅了,娘儿几个也忍受
不了它半夜大叫的折磨。
徐立群指着瞎鹅骂道:“你死在那儿吧,让你叫,明天我就卖了你。”
没想到,早晨那只瞎鹅自己离开草窝,窝里又有一只青皮鹅蛋。
这种新奇的发现给徐立群带来了短暂的乐趣,她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咒骂那只
瞎鹅。烧火做饭的间隙,她也要去诅咒它一番,然后大声喊着要把它卖掉。这样,
晚上她肯定会在大鹅的屁股后面拿出一只鹅蛋,但是那蛋越来越小,蛋壳也变得越
来越软,沾着血迹和粪便。徐立群担心这样大鹅会死掉,但她还是忍不住骂它,因
为一天不骂,它就一天没有蛋,而任几个小孩子怎么骂,对鹅都不起作用。
这天中午,徐立群疲惫地回到家中,破例没有诅咒那只倒霉的瞎鹅。一进屋她
就倒在炕上,用被蒙住头,写作业的罗小梅听到了母亲徐立群压抑的哭声。凭直觉,
她知道又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眼睛红肿的徐立群傍晚爬了起来,她对孩子们说:“那个该死的跑丢了,”
她抽咽着说:“罗成仁没到精神病院,他们把他给丢了。”
徐立群伤心地抓乱了头发,很快地又坐到镜子前面,慢慢地把头发剪短,梳好
两条短辫。徐立群对吓呆的忘记哭泣的罗小梅说:“你看吧,我饶不了他们。”
然后,她走出了房门。走到门口,她又站住把头发抓乱。
不一会儿,雾一样凝着炊烟的干冷的街道上,传来了徐立群的哭声:“可怜的
人哪,你在哪儿啊?你们赔我丈夫。”
事情是这样,罗成仁和护送他的两个小伙子坐了三个半小时的长途客车,到达
柳镇,他们要在傍晚才能换乘火车,再开始一天一夜的旅行。
高瘦的小伙子叫唐焕义,另一个叫陈章。客车里很冷,他们到达柳镇的时候,
已经双脚麻木,他们搓着手,护住棉衣里的钱夹,四只眼睛死死地盯住罗成仁,怕
他乘乱跑掉了。两个人换班拴上另一头扯着罗成仁手腕的行李绳,寒冷弄糟了两个
青年人的心情,他们站在候车室里皱紧了眉头。
柳镇是这一个地区重要的交通枢纽,每天有十几次火车穿越这里。每当火车像
一个咳喘的老人开进站台,候车室肮脏的玻璃窗就剧烈地抖动,发生将要破碎的声
音。开始的两次,罗成仁惶恐地抱住头,盯着窗户,后来他确信玻璃不会破碎,他
便从中得到了乐趣。他就因为这个笑出了声。两个青年人奇怪地盯着他看。
“他在笑。”
“他好像一点也不冷,咱们遭罪,疯子倒挺自在。”
“遭罪不是你自找的吗?一开始主任可没让你来,你想去大城市给对象买东西
嘛!”
“反正我觉得不能让他太舒服了。”不一会儿,陈章看见唐焕义回到候车室,
他手里拿着一个雪团,蹲到罗成仁跟前,“老罗,你是不是饿了,吃个包子吧,热
乎着呢!”
陈章也很兴奋,但他又觉得这样有点不好。“小唐,你别这么干。”
罗成仁信任地接过雪团,露出模糊的笑容,然后大嚼起来。
因为这件事,坐在火车上,陈章和唐焕义还在闹矛盾。“你不也笑了?”唐焕
义说,“要不你别笑,笑了你就别说我。”
“我笑了又怎么样?你可是拿了人家徐大嫂的干粮。”
“咱们别争了,”唐焕义说,“咱俩应该商量一下,不能总这样拴着咱们,我
的手腕都快肿了。”
陈章也觉得不是个事,“那你说怎么办呢?”
“要不这样,咱们去车厢两头站一会儿,看他动不动,要不动咱俩就可以放心
地睡觉。”
他们在车厢的连接处站了二十分钟,车厢里忽然传来了吵闹声。他们赶紧奔回
座位,果然是罗成仁出了问题,他正在那里慌乱地东张西望,流出了眼泪、几个人
围住他,安慰着他。
两个小伙子遭到了周围人的指责,说他们不该把一个精神病人单独扔下,自己
跑出去吸烟,女列车员还一个一个地把他俩叫去值班室批评了一顿,给他们讲了好
几个精神病人出危险的事例,听得两个小伙子为刚才的冒险沁出了冷汗。但他俩毕
竟很愉快,罗成仁的表现使他们确信他不会突然跑掉,他们一直担心出麻烦的旅途
变得顺畅多了。
尽管如此,两个人还是不敢放心大胆地睡觉。车窗外黑黢黢的山和树木不断地
掠过,新鲜感在咣当咣当的夜行中渐渐消失,两个小伙子感到非常烦躁。罗成仁却
在有节奏的轰隆声中倚在靠背上沉沉睡去,流着涎水,毫不知愁。
“你对象不错呀,屁股挺大,说老实话,你们干没干过?”一番闲扯之后,陈
章找到了一个很刺激的话题。
“没有,真没有。”唐焕义脸红了。
陈章不相信地打量他,“你没说实话,你没干脸红什么?我敢说你是撒谎。”
唐焕义说:“我们刚认识一年。”
“一年时间不短了,我家邻居大张认识一个姑娘刚三天,就在一起睡了。是不
是人家不和你干?”
“咱们说点正事,我看这疯子和咱俩一样没出过远门,咱们用不着那么担心。”
“你别转移话题,要是你真没干,回去我可撬行了。”
“你撬吧,就怕她一见着你就犯堵。”
一个月后,唐焕义想起了火车上这番对话,他发现陈章说这番话确有预谋,但
为时已晚,他设想中的新生活已把他抛弃了。
第二天下午,他们到达了新城。目的地距新城只有十几里路,他们长出了一口
气。走过新城的过街天桥,可以看见桥下黑乎乎的火车道,扳道工腰里插着小旗,
哈着白气,桥栏杆上还有三十年前那场战争的枪眼。新城以纪念碑、烈士墓而闻名,
闻名的原因还在于这座古城郊区有家全国一流的精神病院。报纸曾辟专栏介绍过:
医院的砖墙爬满紫藤,墙角的石缝里藏匿着可爱的蟋蟀。医生态度和蔼,经常坐在
凉风习习的回廊里,给病人读批林批孔的宣传文章,组织学习。
新城的冬天干燥寒冷,天气阴晦,大街上行人还是不少。毕竟开了眼界,两个
青年人心情舒畅,他们准备先将罗成仁送进医院,然后好好玩几天。两天的相处,
他俩甚至产生了错觉,罗成仁除了神情抑郁,不爱说话,感觉不出他还有什么不对
劲,看上去根本用不着挑最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护送。他们打听到去郊区的公共汽车
站,便带着罗成仁直奔那里。
长途客车站正在一家商场的门口,唐焕义早已按捺不住,提议先逛半小时商店。
陈章很不满他的举动,偏不同意,却让唐焕义陪罗成仁等他一会儿,他自己去商场
里买点饼干出来,好在车上吃。唐焕义争不过,让他去了。
等了一会儿,唐焕义烦躁起来,商店的门口人来人往,只是不见陈章的踪影,
这时他没注意看比他更烦躁不安的罗成仁。
罗成仁仰脸朝天,沁出了冷汗,太阳正在穿透新城上空的薄云,就要露出脸了。
这时唐焕义看见一个女青年手里拿着一件红线衣从商店里走出来,他再也忍不
住了,他的未婚妻让他买的正是这种样式的衣服。他想试验了好几次罗成仁也没添
麻烦,而他只要有五分钟的空就可以把衣服买完了。
“你站在这等我,不准动,你听明白了吗?”唐焕义嘱咐完向商店里快步走去。
走到门口,他好像听见罗成仁喊了一句什么,他以为是罗成仁自己害怕,于是回头
摆摆手,“你站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出来。”
罗成仁喊的是:“要下火了。”
他还是没有躲开那个该死的太阳,榆树镇的火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燃烧起来了,
他双手抱头,疯跑起来。新城的中心街道上,人们看见一个瘦弱苍白的男人灵巧地
躲开汽车,他的身体纸片一样在风中飞着,他的鞋跑掉了,他也来不及捡,含糊地
喊着,猫腰向前飞奔,飞奔。
在他的身后,桔红色的阳光正在迅速铺展开去,满街的阳光水一样欢快地流淌、
流淌……
为了寻找罗成仁,唐焕义和陈章几乎走遍了新城的大街小巷。十几天的工夫,
两个人的脚趾冻伤了,唐焕义患上了流感,每天涕泪横流,他好几天站在罗成仁走
失的商场门口东张西望,他的奇怪举动还引起了当地公安机关的注意,把他请进商
店的保卫科盘查了一番。有一天他天真地想,也许罗成仁自己乘车去医院了,陈章
虽然以为这不可能,但他还是一早乘车奔了去。傍晚,他神情沮丧地回到住处,罗
成仁当然没在那里,他的钱包却在汽车上被小偷扒了去,他不得不步行返回新城。
最后,他们彻底绝望了。他们决定返回榆树镇,他们想,罗成仁也许自己回榆
树镇了。
一听说罗成仁走失的消息,徐立群就感到自己的生活充实起来,像一只新充了
气的皮球,又能在草地上弹来跳去了。她一改平日的拖沓、唠叨、偷奸取巧的形象,
变得干练、果断而且饱含深情。首先,她对自己三个孩子热情起来,她让她们脱下
脏罩衫,放在盆里端到大门口去洗,凉水冰红了她的双手,她边洗边流着泪水。她
拒绝了唐焕义送来的点心,“你不要费心了,我们吃不下这么好的东西。要真是可
怜三个孩子,你就出去找找他爸爸。”
她不接受唐焕义的道歉,等他忐忑不安地走开,她买来十几颗水果糖扔给女儿
们,补偿她们的失望。最小的女孩把糖球掉在地上,小女孩惊恐地等待妈妈打她的
屁股,可这一次,徐立群只是怜爱地看看她,自己吮去了脏土,然后嘴对嘴把糖送
还女儿。
在公共汽车站,围着灰头巾的徐立群抱着罗小敏,拉着罗小花站在宣传栏下面,
宣传板上贴着一张寻人启示,她一遍一遍地对驻足的人们讲说罗成仁的体貌特征。
“南来的北往的,你们看见过这样一个人吗?那是孩子可怜的爸呀,他的棉鞋后跟
坏了,我怎么就没舍得钱给他换身新棉衣啊!他没准早就成死倒儿了。”徐立群失
声痛哭。
下午,她又出现在火车站,她的做法和上午相同。
傍晚,下班的工人们看见一个女人形容憔悴,领着三个女孩站在街口,女孩在
寒风中冻皴了小脸,冻肿的手像黑硬的馒头。
很快,全镇的人都知道了,专政路徐立群的丈夫在被送往精神病院的路上走失
了,同情令人们心酸:“那三个小丫头冻成那样,眼巴巴地等着爸爸回来。可那个
疯子在哪儿呢?”
善良的榆树镇人走上了街头,人们以纯朴的方式表达了莫大的同情。
出乎人们的意料,贪小便宜出了名的徐立群把送来的食物和衣物全部谢绝了,
她指着不远处的树后站着的一个人继续抽咽:“他看我的笑话呢!让他护送病人,
他扔下病人去给对象买衣服。现在他还看我的笑话。”
唐焕义看见徐立群指他,他慌忙掉头走了。他知道,这时候徐立群获得多少同
情,他就遭受多少谴责。他已经感到自己的道歉行为非常愚蠢,徐立群把点心匣子
扔还他的一瞬,他不寒而栗,徐立群别有用心是明摆着的,可没有人说破她的虚假。
唐焕义想,大不了是扣发工资,丢了一个人,一个精神病人,难道还会抓起他判刑
吗?他仍然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诚恳地道歉,事情总会平息下去。
唐焕义决定去同陈章商量一下,也许两个人应该主动赔偿一笔钱。他找到了陈
家,陈章的母亲是一个颧骨高且红的老太太,赔着小心告诉他陈章去乡下舅舅家了,
“陈章还没对象呢,你可不要把他牵扯进去。”
老太太的话虽然不顺耳,唐焕义仍然没往心里去,他只埋怨陈章在这个节骨眼
走了,没跟他打招呼。
很快唐焕义就发现情况越来越不妙,护送罗成仁的两个人,在传说中变成一个
了,陈章似乎被人们忽略了。出差回来,粮库主任找他谈话,同样没有提到陈章,
他提醒主任:“送罗成仁的是两个人。”
“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主任冷冷地说,“你只回答是不是你去买衣服
失了职。出了事情还瞒着组织,这是严重的政治思想问题。”
徐立群下决心把这次寻夫行动进行下去,直至达到目的为止。她对自己这样做
得到的结果很有把握,她所担扰的是这个时候罗成仁忽然出现在专政路。这种恐惧
从一开始就使她食欲大减,睡卧不安,整个人惟摔下去。
徐立群已经好几天没有心情诅咒那只瞎鹅了,奇怪的是它半夜也不再叫唤,头
蜷到肮脏的翅膀下面,病恹恹地趴在墙脚。
这天晚上,徐立群从街上回来,看见瞎鹅正在屋里踱步,冬天的鹅粪味浸蚀了
虫蛀的米柜,棚顶的蜘蛛被浓烈的酸味熏坏了触觉,拉着一条悬丝垂下来,在窗洞
透进的风中摇摇晃晃。徐立群踢开瞎鹅,胡乱地给孩子做了点吃的。
第二天早晨,她发现那只瞎鹅已经死掉了,就死在罗成仁蹲过的墙角。
下午,徐立群站在火车站简陋的月台上,看着在寒风中摇曳的枯瘦的白榆树,
被信号灯惊飞的麻雀掠过煤尘熏黑的候车室的瓦屋顶,她猛然想到了瞎鹅和罗成仁
之间模糊的关联,哀伤从得知丈夫走失的第五天才真正袭上了心头。她只顾哭,前
前后后那么多伤心的事也只能哭,哭还不能完事,但只好哭。她哭得昏天黑地,哭
得月台上候车的旅客流出了眼泪,同情像烂泥塘的气泡一样沸腾。来慰问和劝说她
的粮库主任也被哭懵了,面对人们的指责,苦着脸不知所措。
徐立群笨拙的做法到底奏了效,榆树镇不可能对她置之不理,镇政府更没有理
由把这样一家人置于社会温暖之外。为了表示榆树镇是一个充满温情的地方,镇政
府答应了徐立群的无理要求,不但照发罗成仁的整月工资,而且要把三个女孩抚养
到十八岁。
徐立群病倒了,这些天毕竟耗费了太多的心神。没想到,五金厂的领导们登门
慰问来了,他们还给她带来了一张报纸。
徐立群看见自己的形象印在报纸上,镇委书记韩奇握着她的手,她哀伤地哭着,
满脸泪水。工厂的领导表情沉痛地道歉,检讨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职工的生活没
有安排好,全厂都要向镇委书记学习,关心职工,热爱职工。徐立群怎么也想不起
来什么时候被人家拍了照片,在领导殷切的慰问中,她知道镇委书记韩奇因为关心
她上报纸了,受表扬了。
来慰问的人一走,徐立群就用那张报纸给孩子擦了屁股。
她想自己应该好好睡一觉,轻松轻松。
两个小时以后,在家门口,杀气腾腾的唐焕义出现在徐立群的面前,当时她刚
好在打一个哈欠。
停职反省期间,唐焕义迷上了一本名叫《战地新歌》的歌本,连躺在被窝里也
不扔下。他唱哑了嗓子,但只哑了一天就奇迹般地正常了,而且更加嘹亮。唐焕义
还迷恋上了自己的歌声,甚至梦想有朝一日成为一名歌唱家。他为自己的念头激动
得夜不能寐,他披上大衣走出家门。
护城河里的脏水清冷地流着,寒冷的霜芒尽力延伸,企图盖住流水。凉月在蓝
淀一样的天空中孤零零地无依无靠,几点寒星像闪亮的冰晶。
覆盖白雪的野地铺展开去,黑黢黢的尽头有不真实的灯光。
唐焕义站在护城河的河堤上开始一首首地唱起来,他模拟二重唱,模仿女高音。
鼻子哼出来的前奏忽然夹杂了几声凄厉的小孩子的哭声,他屏住呼吸,三四只在冬
天也不肯安分的发情的猫无声地向镇子里跑去了。
一个在附近的工厂打更的老头仄仄歪歪地走上河堤,手电光在溢着清寒的月光
下显得那么多余。那是一个披着羊皮袄的老人,他静静地听唐焕义唱了一首又一首。
这会儿,唐焕义唱的是《春光万里红旗扬》:
“春光万里红旗扬,红花遍地香。雪山升起红太阳,金光照四方。一块块条田
绿油油,牛羊成群肥又壮。”唱着唱着唐焕义停了下来,“落词了。”他嘟囔,可
怎么也想不起来落了哪句,他就保持着挥手的姿势想着。
老人咳了几声,老人说:“小伙子,我听你唱了好一会儿了。”他接着絮叨起
来:“有什么事想开点,我年轻时也爱唱歌,唱的什么现在可记不起来了。那时的
歌没有你们现在多,有时来段二人转,有时来段‘空城记’。男愁唱,女愁浪,你
一定有什么难事吧?”
站在自己身边的肯定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唐焕义被老人沙哑的声音感动了,泪
水夺眶而出。
白天,唐焕义又来到河堤上,他从木器厂一直走到三间瓦房,三间瓦房是一个
经常出车祸的地方。冬天的阳光播撒在河套的树丛之间,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以前没
有注意到城外还有这样一片白榆树。唐焕义的歌声惊飞了树丛里所有的乌鸦和喜鹊,
他的歌声还吸引了横穿河套进城的农民,他们顿足屏息,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张望。
一个老奶奶带着扎蝴蝶结的孙女和唐焕义擦肩而过。小姑娘问道:“奶奶,那
个叔叔挨批斗了吗?他在哭呢!”
老人回头看看冻红了脸的小伙子,责备孙女说:“别瞎说,那个叔叔是在唱歌,
没准他想当歌唱家呢!”
为了这样一句使人害臊的话,唐焕义的脸激动得喝醉酒似的红了。
唐焕义的母亲对儿子想当歌唱家的梦想给予了最大的鼓励。他的母亲是镇小学
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往日一听见歌声就胃疼难忍,现在她却不肯让儿子有闲暇苦
恼,“焕义,给妈唱支歌。”她摆出一副对儿子成为歌唱家深信不疑的模样。其实
语文老师对歌曲的感觉已经由胃疼发展成呕吐了,为了可怜的儿子她宁愿忍受折磨。
然而,唐焕义的歌声必须停止了。这天晚饭后,语文老师没有控制住自己,儿
子没唱完她就当着他的面呕吐了,她呕得很厉害,看见儿子翻柜子找治呕吐的药,
她只是着急,却说不出话来。唐焕义呆在那里,语文老师觉得自己的心在下坠,仿
佛一使劲,跳动的心脏就会滑出自己的身体。
唐焕义在柜子底下翻出了那件从新城给未婚妻买回来的红线衣,他回到榆树镇
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送到了未婚妻家中,黄小英送给他一本《战地新歌》做为回
报。可这件衣服怎么会压在家里的柜子里?
“我明白了,怪不得她哥哥说她去乡下了,她在躲我。”
“妈妈,你为什么瞒着我?”唐焕义痛苦地看着母亲。
语文老师的泪水夺眶而出,“儿子,听妈妈的话,不要去找她了。”
唐焕义不停地摇头,他扔下衣服,拿起了那本《战地新歌》。
“我还唱歌呢!”他说。
“好儿子,你没事吧?你别吓唬妈。”
“没事,妈,真的没事。”唐焕义拍拍语文老师冰冷的手,他闭上眼睛,断续
而绵长地打了个哈欠。
“我想睡一会儿,我快要困死了。”
唐焕义的报复行动推迟了两天才开始进行。唐焕义爱情的最后绝望导致了榆树
镇建国以来的第一起毁容案。
那以后的几年,口袋里放一小瓶“坏水”一度成了浮躁的年轻人的时尚。他们
动不动就拿出小瓶一晃,喊一声:“我毁了你。”
当年的唐焕义可不是这样,他悄悄地跟踪了黄小英两天,等候在自来水厂门前
的树林里,躲在黄小英必经之路的修鞋师傅的棚子里。
黄小英从乡下回来没有去会他,唐焕义确信没有希望了。躺在暖烘烘的有点炭
味的屋子里,唐焕义设计着种种报复的方法,第二天早晨头疼欲裂。唐焕义不知道
这是一氧化碳中毒的现象,他把这作为自己难以忍受的佐证。
星期四的中午,自来水厂的女工黄小英哭着走出大门,她和车间主任吵架了。
不知为什么,一上午她去了五次厕所,莫明其妙地烦躁紧张。
车间主任是一个患了肺结核的妇女,瘦得像把细管钳。
“你一上午去四次了,有完没完。”黄小英第五次去厕所的时候,车间主任不
满地叫住了她。
“全车间的人就你特殊,前几天不来上班在家泡病号,有人在公园看见你了,
你根本没病。到班上你又这样。”
“我咋样?你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一上午的烦躁终于找到了出气的
地方,黄小英摘下手套扔在工作台上。
“黄小英,你说话注意点,说脏话不嫌害臊,你可是没结婚的姑娘。”
“碍着结婚什么事?有人结婚不也是闲着。”
全车间的人都停下活围过来,几个小伙子听见两个女的骂脏话不怀好意地笑了。
车间主任因为患了肺结核,正在和丈夫打离婚,黄小英一句话,触到了她的痛
处。她哆嗦着嘴唇,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黄小英先她哭了起来,好像是她受到了伤害,她哭着跑出了车间。
她的眼泪唤起了等候她的唐焕义满腔的柔情,他松开了攥着硫酸瓶子的手。
如果不是陈章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事情将是另一个样。但是陈章出现了,并
且在离唐焕义十米的白榆树后面递给了黄小英一条手帕。
打死唐焕义他也不会想到会出现眼前这一幕,陈章这么快就和黄小英搞到了一
起。唐焕义的大脑一片空白。陈章松开黄小英的手,他猛然发现了十米远的唐焕义。
几乎想也没想,他扔下黄小英就跑开了。
与此同时,唐焕义拧开瓶盖,把瓶子向黄小英的脸扔了过去。他的手颤抖得无
法自制,再迟疑一下,他就下不去手了。
那个可怜的姑娘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下颏和脖子便被“坏水”烧伤了,液体
还顺着脖颈溅了一点下去,灼伤了她的乳房。她惨叫一声蹲下身去。
唐焕义慢慢地走出榆树林,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专政路口。他
拐进街边的日杂商店,忍着头疼,费力地思量自己再于点什么。等他看见柜台里的
不锈钢菜刀,他蓦地清楚了。他接下来要干的事——是杀人。
对!杀人!杀人!一杀——人——。
他的头嗡嗡作响,血液像涨潮一样冲撞着血管,太阳穴突突地狂跳。
“我要杀人啦!”唐焕义的双眼登时像兔子一样红,他把菜刀藏进怀里,头重
脚轻地往前走去。
唐焕义在专政路与两个少年发生的一场斗殴,给他的杀人行动涂抹了一点喜剧
色彩,使整个事件变得滑稽而且心酸。
事情的起因是他无意中撞了一个少年的肩膀。
两个少年手插在裤兜里正在闲逛,他们迎着唐焕义走来。看上去,他们正谈着
什么高兴事,矮个少年张着嘴,听着同伴的讲述,不时钦佩地看一眼,高个少年炫
耀到高兴处,捂耳朵的当儿,还亲热地搂搂矮个少年的肩头。
唐焕义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擦肩而过时,矮个少年被他撞了个趔趄。
少年夸张地叫了一声:“你瞎眼了?”
唐焕义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他正在盘算先杀谁,陈章或是徐立群。
“是个醉鬼,真奇怪,今年冬天满街都是醉鬼。”矮个少年皱着眉嘟囔说。
高个少年看着唐焕义瘦削的臀部左右晃动,他生出一个恶毒的念头,“武强,
你敢不敢捅他屁股一下?”
不错,这想法很有吸引力。武强看着自己的小拳头,胆怯地摇摇头,但他又不
肯放弃取乐的机会,他狡黠地说:“我敢说你也不敢。”
刘彦红冲武强眨眨眼睛,他转回身跟上去,武强跟在他后头,兴奋得心怦怦跳。
刘彦红倒背着手,走到唐焕义身后,他突然出手捅了一下。然后快速回身,把
武强闪到前面。
出乎意料,没感觉一样,前面的人仍然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真是个醉鬼。”刘彦红长出一口气,“现在轮你了。”
这回武强放大了胆子,走到醉鬼身后,伸出手使劲捅了一下,为了显示勇气,
他没跑,而是慢慢地大摇大摆转回身。
唐焕义猛地抓住了他的衣服领子。
唐焕义没想到回身一抓就抓住一个人,他想还是先杀陈章。罗成仁自己回榆树
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从新城回来的路上,他们说好了瞒住罗成仁走失的事。等以
后再想办法开脱。没想到回到镇上,陈章第一件事就是出卖了他,把事情全推给了
他一个人,连他想隐瞒的事也揭发出来,自己开脱得一干二净。
武强本能地挣了一下,他怎么可能把对方甩倒呢?事实上,唐焕义真的趔趄了
两下摔倒了。
两个少年自信心陡长,刘彦红喊了一声:“揍扁了他。”四只小拳头雨点般地
砸下去。
罗小梅最先目睹了专政路上的这次斗殴,斗殴是常有的事,但两个少年打倒了
一个大小伙子这样的事可是少有。距离下午上课还有一段时间,罗小梅准备等他们
打完,让开路再过去。她站在自家门口看着。
结果打斗的双方一点点向这里移来,罗小梅认出了两个少年,其中一个是雀斑
男孩,另一个呢?“啊,他不是和陶小米离家出走了吗?”
两个少年占了上风,大人竟然这样不堪一击,明天他们可有炫耀的了。
唐焕义拽出菜刀的时候,雀斑男孩还在嗷嗷怪叫,给自己壮胆。
叫声戛然而止,他灵巧地跳开。“他有刀,这狗日的有刀。”
刘彦红没有跳开,他已经看出这个人不是醉鬼,而是神经受了刺激,并且动刀
也不是冲他们来的。他满在不乎地掸掉裤子上的土。
唐焕义的确不是冲他们亮刀,他看见了徐立群。
街上传来喊叫声,徐立群还做着梦,她梦见自己憋得难受,到处找不到厕所,
她想就地方便,结果许多男人围住了她。醒来,她听见了街上的吵闹声。
唐焕义向她奔来,徐立群刚好打一个哈欠。打了一半,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怎么也迈不动脚,只是半张着嘴,两脚间尿水汹涌而出。
街上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罗小梅捂住耳朵,死命地叫了一声,闭紧了眼睛。
仿佛受了惊吓,唐焕义意外地停下脚步,四周看看,街上已经围了许多人,几
个胆大的小伙子正在试图接近他,想制止他行凶。
接下来的事弄懵了所有的人,唐焕义距离徐立群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唱出了
很动听的歌声。
“你撞碎过贼船,你折断过魔爪,你是那海防前线的一把钢刀,一把钢刀。人
民革命警惕高,耳边听那天边的雷鸣,大海的呼号……”
唐焕义忽然放声高歌,手里菜刀成了道具,他像在舞台上演出那样矫情地挥着
手,砍乱了冬日的阳光。
唐焕义在最关键的时候疯了,他目光呆滞,投入地唱起了歌。直到他被送往新
城医院,他再也没有停止过歌唱。
唐焕义在行凶的最后关头疯了,闻讯赶来的警察也到了,他们夺下了唐焕义的
菜刀,把他铐了起来。
惊恐过后,徐立群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声,几个邻居把她扶回院子。罗小
梅向人群中扫了一眼,她没有看见她要找的人,那两个以为闯了大祸的少年早乘乱
跑没了影。
雀斑男孩和“司令”的出现,唤起了罗小梅对好朋友陶小米的思念,事实上,
她从没有忘记她,只不过纷至沓来的生活使她没有更好的心情去想,每当走进校门,
一每当远远地看见向阳湖上亭子里的栏杆,每当看见百货商店进进出出的人流,她
总会想她和陶小米在一起的日子。那是她们俩的日子。但每次念头一闪,也只能一
闪,思念就在她的记忆里寂灭了。因为陶小米已经离开她了。
现在不同了,刘彦红的突然出现,在罗小梅的心底掀起了波澜。
徐立群患了可怕的尿崩症,两条大腿夹不住尿水,隔一会儿就要方便一次,镇
医院也束手无策。在她发病的日子里,恰好榆树镇来了一批走街串巷的江湖游医。
那些提着手提包的江湖郎中秘密地行走在巷子里,眯缝着精明的眼睛寻找着主
顾,他们先拿出一件内衣,或者小孩玩的拨楞鼓,或者好看的风筝。然后他们适时
地向人们推销一种黑药面,这种神奇的药面包治和生殖器有关的所有疾病。这些江
湖郎中的到来给徐立群带来了模糊的希望,他们花言巧语地说服她,用家中仅有的
二十斤白面换了十几包药面。
徐立群忍着恶心喝下一包包腥膻的药面,让罗小梅拿着郎中开给她的各种祖传
秘方去中药店抓草药。罗小梅向学校请了假。早晨药店一开门,她管保第一个走进
去,递上一张黄草纸写成的药方,然后她提上一小包一小包草药匆匆忙忙地赶回家,
给徐立群熬药,给妹妹们做饭。
雀斑男孩好多天没来专政路,或许来了她没有遇见。罗小梅想,他肯定知道有
关陶小米的消息。
有一天她忽然想到,陶小米会不会已经回来了,这种想法使她激动得不能自制,
从药店出来她没有直接回家,拐去了城南。她找到了陶小米的家,怯生生地敲响了
门。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太。
“这家不姓陶,姓陶的两个月前搬走了,鬼知道那户人家去哪儿了。那家的小
丫头叫小米,跟你一般大就敢和人家私奔,男的回前妻那去了,女的本来就是拐出
来的,现在又给撇了,八成又嫁人了吧!当初这一家就是凑合在一起的,男的带着
五岁的丫头小米,女的带着个半岁的小小子,据说他们在一个车站遇见然后就一起
私奔了,为了姘居他们搬了好多次家。这回不用躲躲藏藏了,散伙了。这是小小子
不错,要不一家人没一个正桩。”老太太唠叨了一通,问罗小梅:“你是他家亲戚
吗?”
罗小梅伤心地走开了。回到家,煎药时烫了手,惹得徐立群骂了一气。“和你
那个怪脾气的姑姑一样,让人半拉眼珠看不上。多亏了她不在家,让我静了半年心,
要不再加上你,还不闹死了。往年她就出去一个秋天,这回入冬了也没回来,没准
死在外面了,省得她总赶老娘搬家。”
徐立群的病情出现了好转,罗小梅往药店跑得更勤了,因为徐立群不知道是哪
副药有了效果,她只好一副一副重新试验。
这天罗小梅从药店出来,街上飘起了雪花。这是一个少雪的冬天,雪使榆树镇
的空气潮湿了,专政路的小孩子们欣喜地搂着还没盖住地面的雪,团成雪球打雪仗。
榆树镇好久没有这样温暖的天气了,小孩子们的热闹给专政路带来了生气,连路边
的白榆树的树枝的摇晃声也温和了许多。罗小梅羡慕地看着跑得小脸通红的小孩子,
她跺着脚,立在最容易受到攻击的地方,等待一个飞错了方向的雪团挪到自己身上,
那样她就可以捏一个雪团,随便掷向哪一个孩子。
这时,专政路上出现了一个车队,高音喇叭搅扰了新雪带来的短暂的和谐和热
闹。游行队伍在罗小梅的眼前经过,十几个穿着黑棉袄的男人站在几辆解放牌卡车
上,他们面色阴郁,挂着纸壳牌子,上面写着“流氓诈骗犯”。
镇公安局的女宣传员庄严地向全镇的人通报着战斗成果。站在车上被游斗的正
是那些江湖郎中,他们是南方某省的农民。他们流窜诈骗,用碾碎的胎盘和胞衣治
疗阳痿和妇女不孕。
“这是一个流氓诈骗团伙,破坏社会治安,他们刚刚流窜到榆树镇,就被我公
安机关一举抓获。”
罗小梅看看手里的草药,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快意,徐立群喝的竟是那种脏东西!
罗小梅虽然知道自己不应该高兴,可她忍不住。“让她喝去吧,看她再骂我,我就
告诉她:‘妈,你知道你喝的黑药面是什么吗?’”
真正值得高兴的事紧接着来了,罗小梅走到家门口,镇上的邮递员刚好停下草
绿色的自行车,冲她晃着一封信,“一百二十三号的罗小梅签字。”
揉搓得很脏的信封上写着罗小梅熟悉的大字,罗小梅把草药扔到地上,哆哆嗦
嗦地撕开信封,急不可耐地抽出了两张粗糙的红格稿纸。
陶小米的字迹极其潦草,并且词不达意。
“小梅,想念的小梅,思念的小梅,”陶小米这样开头,罗小梅心情立刻平静
了,泪水不自觉地溢出了眼眶。
“你知道我在那(哪)给你写信吗?你猜不到的,你怎么能猜到我会离你这么
远呢!我和他分手了,他没出息,害怕了。”
然后,笔锋一转,陶小米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想不到吧?我在这看见你姑姑
了,没错,肯定是他(好)。他(她)怎么会在这呢?我去医院检查时在走狼(廊)
里看见了他(她)。他(她)的腿shuai(摔)坏了,大夫说她是一个捡破烂的。现
在你知道他(她)每年秋天出去干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了吧?他(她)捡破烂,
跑这么远捡破烂,攒下钱用来到红旗饭店喝杂碎汤。”
接下来更让罗小梅惊讶了,陶小米怎么说得出口呢?
“我怕我怀云(孕)了,就去检查,他妈的什么事也没有,白检查了。还告诉
你,我不后悔,我们把什么都干了!你dong(懂)吗?什么!”
罗小梅脸红了,鼻尖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下面几行写着永不变心和思念的句子,
罗小梅跳过那几行大字,寻找发信的地址。
情结尾了,陶小米根本没留下地址。
罗小梅抖抖信封,结果令她沮丧,信封里只有这两页纸。
罗小梅慌张地拾起地上的草药,草药已经被雪浸湿了。她硬着头皮走进屋子,
她知道等待她的肯定是徐立群的一顿臭骂。
这会儿,徐立群没功夫骂她,徐立群在和客人说话。罗小梅看见妈妈的脸很怪
地红着。
罗小梅进了屋,客人局促地站了起来。罗小梅认出他是专政路口住着的陆朝臣。
“回来啦,丫头。”陆朝臣亲热地打着招呼。
“咱家的鹅就是老陆送的。老陆,坐你的。老陆又养了一只鹅,问咱家要不要。”
罗小梅乘机把湿漉漉的纸撕开,将草药倒进药壶里。
“你出去玩吧,药下午再煎。”徐立群温和地说。
罗小梅看了陆朝臣一眼,胖老头笑眯眯的,拘谨地把两手放在胯骨那儿。走到
院子里,罗小梅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响,好像是凳子倒了的声音。她没有回去,她
的心很乱,她想出去走走。
雪已经停了,好像比刚才冷了。罗小梅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街边玩耍的小孩子
恶作剧,躲在白榆树后面,见人从树下过,猛地一摇树干,树上的浮雪落下来,落
在行人的脖子上,灌进衣服里,引起大人恐吓的叱骂。
没有人注意一个女孩忧郁狐独地行走,连最讨厌的男孩也不理她。她就那样走
着,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
罗小梅一直走到镇医院前面的人工湖,湖的四周胡乱地堆着冬天的垃圾,湖面
被雪盖住了。这里的空气清新了许多,罗小梅没去那个水泥亭子,她远远地看着亭
子四周的栏杆,回忆着瓜子皮在湖水里荡漾的情形。
回家的路上,罗小梅听到了唐焕义的歌声。唐焕义由她母亲扶着走去公共汽车
站,唐焕义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不停地歌唱毁坏了他的身体,但他的脸上仍然洋
溢着亢奋。唐焕义没有把罗成仁送到新城的精神病院,现在他自己却要被送往那里
了。
罗小梅想起了罗成仁,他在汽车里表现得那样无助和怯懦,泪水溢出了眼眶,
她抬起冰凉的小手拭去冰冷的泪水。
罗小梅转过身,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瘦削的青年,也在目送着远去的唐焕义。陈
章没认出罗小梅,罗小梅认出了他就是送父亲去医院的另一个叔叔,当时他轻挑地
坐在车上,打着口哨。
陈章站了一小会儿,低头走开了。罗小梅清晰地看见了他的泪水。四年后,陈
章在南方的一所大学里因为失恋投湖自杀,消息在榆树镇传开的时候,罗小梅怎么
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了,她记得的只有一个模糊的形象。一个小伙子轻佻地坐在客车
的座位上,嘬着嘴打口哨。因为从此以后她再也没遇见过他。她只在某个夏天看见
过黄小英,她围着一条土黄色围巾,挺着难看的脖子。她提着包袱上了一辆长途贩
运木材的卡车,她的身边坐着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人,显得喜气洋洋。
陈章和黄小英的关系永远成了一个谜,因为唐焕义出事后,人们没见过他们在
一起,甚至黄小英在医院住院,陈章也没去看她。或许那只是唐焕义的幻觉。
现在罗小梅不愿回到阴晦的家里去,她在木器厂又磨蹭了一会儿,那里有一些
小孩子在打雪仗,他们恶毒地把雪球故意掷偏了,看看散落在脚边的雪球,看看亢
奋的小孩子们,他们怎么这么小啊!她的目光奇怪地产生了怜爱,这是绝不应该在
她这个年龄产生的长辈的心情。
罗小梅走回家,推开门的一瞬,她重又听见了歌声。粗砺沙哑的歌声毁坏了遥
远的、模模糊糊的,却是希冀的闪光。歌声阻隔了她对于明天的向往。
罗小梅没有回头,她沉重地推开笨重的木门。
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不停地回响:
“我们把什么都干了!”
“什么都干了!”
“都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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