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好兆头,丫头,别放下,我再仔细看看。没错,看看你手里拿起了什么?”
“瓶子,装荤油的瓶子呀!”
“你没叫它猪油,你管它叫荤油,这还用说吗?”
“姑姑,就为了这个你笑我?”
“这屋子里还有别人吗?你看吧,她们迟早要出事的,我早就看到那一步了,
哼,总有那么一天,不信你就走着瞧吧!”
“我还是不明白,我拿荤油瓶子是什么好兆头。”
“这可是年三十晚上啊,你拿荤油瓶子,你要动婚(荤)了!”
罗小梅脸红了,把瓶子放在锅台上,看着姑姑罗云一本正经的模样,她不好意
思地说:“姑姑,别瞎扯了,照顾好你自己的伤腿吧!”
“你不用不好意思,这又不是丢人事,徐立群那样才叫真不要脸呢!不看你们
几个,我早赶她走了。我拿一把苕帚,像撵狗一样地撵她,我会对她说:出去骚吧,
你脏了我的眼了。这是我的房子。”
罗小梅不自在起来,“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她得着你什么了,你这么咒
她?”
“说这话你真不知道害臊。要在十年前,她早就给挂上两只破鞋率到街上去了,
真那样,她就得自己说‘看一看哪,你们不要学我。我是一个破鞋匠!’我看你这
当闺女的脸往哪儿搁。你找对象的时候,人家就会说:‘我知道她,她妈是个破鞋
匠嘛!’看看,破鞋匠,多难听。”
“那你不说点好听的。”
“好听的留到过年说呢!”
“这不就是过年吗?”
她们笑了起来。街上的鞭炮声由稀疏变得密集,中间夹着孩子们的呼唤,彩明
珠一串串升上天空,红红绿绿地闪亮。吱吱的啸声,是一种叫钻天猴的炮仗发出的,
啸声过后是一声响亮的爆竹。
她们边说话边走进里屋,地中间的饭桌上摆着两盖帘儿饺子。罗小梅收拾好面
盆,换了件乳白色罩衫。走到镜子跟前,用手拢着头发。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头发发黄的姑娘,好看的鼻子青春一样翘着,翕动着生气。
她的眼窝不好看,有点凶,小时候很明显的雀斑浅了,嘴角还是微微下沉,稍往后
一些,可以看见扁平的胸部。她努努嘴,不满意地离开,准备去涂点口红。侧身功
夫,她从镜子里看到罗云一边盯着她的后脑勺,一边拆着挂在床头的一挂鞭炮,往
口袋里装。罗小梅转回身。
“我什么也没干”罗云慌乱地缩回手,尴尬的时候,她还没忘记讨好侄女:
“丫头,你越长越俊了,就像我们师卫生队的严护士。”
罗小梅不忍心再责备她,因为她被好奇心吸引了,她很惊奇,这还是她第一次
听罗云提她参军时的事呢!“姑姑,严护士是谁?她长得真俊?”她有意提起这个
话头。
“俊,她在师卫生队就算俊的了,再俊一点的,都去文工团了。那些受伤的小
伙子都愿意让她包扎,打针。第一次看见男的把她吓哭了,那个湖南人大腿根受伤
了。领导把她好顿批评。一来二去她和那个小伙子对上象了,小伙子伤还没好,她
就劝他上前线。小伙子哭着走了,结果上去第二天就炸死了。”
“后来呢?”罗小梅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故事。
“没有后来了。”罗云情绪坏起来。显然回忆伤了她的心。她不安地捻碎了口
袋里的鞭炮。
空气里飘荡起一股硫磺的味道。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当兵的事,镇上的人说你的军功章是捡来的。”
罗云没有申辩,她说:“随他们怎么说,我早就不戴它们了,七九年红旗饭店
一扒,我就不戴了。听蝼蝼蛄叫,就不用种黄豆了。你什么也不用听,愿意听好的
可没有那么多秧歌那么多戏,要讲编派人嘛,你听吧!张口就来。这就是咱们住的
镇子,就这样过吧,八二年我没想八三年的事,这不,八三年也来了。”
罗云侧耳听听,神色慌张地说:“她们回来了,我听见脚步声了。我得回自己
屋去了。”
罗小梅听听,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她没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她打趣说:
“姑姑,不用跑那么快,你还没给我讲你的伤腿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好朋友在一个
地方的医院看见过你。”
罗云拖着伤腿笨拙地跨过门槛,一股凉风送回她的话,“你说十年前吗?哪天
我再讲给你听。”
门上春联没有贴好,风一扯便碎了,哗哗啦啦地响。罗小梅对着镜子慢慢地涂
着口红。
这时,院子里真的传来脚步声,两个妹妹为电视里的一句歌词争论不休,走到
门口,罗小敏大声问道:“大姐,饺子包好了吗?”
罗小梅拿起一叠烧纸,她想,快到“发纸”的时间了。一想到回来过年的死人
闻到烟味便会挤进屋子,她鼻尖冒出了细汗。还好,屋子里换了一百瓦的灯泡,没
有照不亮的墙角。
随后,徐立群吐着瓜子皮进了屋,一进门,她就说:“丫头,准备点零钱,一
会儿送财神的就到了。”
话音未落,一个黑袄黑裤的高个子老头出现在院子里,他扎着一条红腰带,穿
着笨重的棉鞋,保持着快跑的姿势,挥着一张彩纸,纸上拓着水印木刻的粗陋的财
神像。
“财神爷到家,越过越发。”
午夜的鞭炮声连成一片了。
一九七四年的春天,罗云回到专政路的时候,没有出现罗小梅想象中的情形——
一瘸一拐地拄着木棍,或者一条腿绑着石膏,罗小梅怀疑陶小米是不是认错了人,
把谎信告诉了她。看上去罗云只是一条胳膊在火车上擦伤了,涂着红药水,嘴唇上
还有紫药水的痕迹。她背着一个拉练队伍中的女兵那样的行李,疲惫地走进了红旗
饭店。
这时候红旗饭店的主食刚刚由玉米面变成白面,猪杂碎汤仍然是主要的特色。
来饭店就餐的大多是外地人,悄悄地做投机生意的买卖人,为羽绒加工厂收鹅毛的
小贩,还有面包厂从河北聘来的技师,他们面前都搁着一碗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
汤,两张白面卷饼,一小碟香肠拼盘,再加上二两散装白酒,这足以使榆树镇人艳
羡不已。镇上的人很小来开荤,他们习惯于在家里打牙祭,把每月定量供应的猪肉
票换成一堆骨头。屠宰场的工人们工作极其认真,拿到副食店出售的骨头总是剔得
很干净,即使这样,镇上的人也要让孩子喝口汤解解馋。家里谁的生日或者来了极
尊贵的客人,他们偶而也会光顾一下,走进饭店时他们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因为除
了几家大众化的食堂,红旗饭店是唯一讲究的地方。结果就惯坏了这饭店的服务员,
客人露出一点穷酸样,一进饭店的门,就会从服务员的脸上看出端倪,不是带答不
理,就是给你白眼,要不你就等吧。“怎么还役好?”“着急了吗?着急回家吃去,
你急,我还急呢,没耐心烦就别下馆子。”
“我找你们领导,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不要看人下菜碟。”
“就下了,谁愿意侍候你咋的,愿找谁找谁,你找去呀!用不用我去给你叫。”
饭店的年青人都是这两年刚从乡下回来的知青,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泄,什么都
无所谓。再者说,“一看就不像个有本事的人,你看那副德行,就态度不好了,又
能把我咋的?”
风尘仆仆的罗云偏巧赶上一个心情不好的姑娘。她落座开始,姑娘就和一个外
地人怄气,外地人到底被她气走了,她面色绯红地坐在罗云对面的凳子上。
罗云敲敲桌子,“眼务员,我要一碗汤,一碟……”
“敲什么敲,我又不是聋子,这样的主怎么都让我遇上了。”姑娘摔掉手里的
抹布,站起身,冲后台喊道:“一碗汤。”
“丫头,”罗云定定地看着姑娘翕动的鼻翼,那两边各有一个冒了头的粉刺,
她真想替她挤一挤。她说:“你说我是哪样的主?我来这吃饭,不是吃气,你不能
态度好一点吗?”
“你喊谁丫头,这是你叫的吗?你来教训我,教训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好吧,丫头,”罗云解开背包,伸手掏了一下。“我就治治你,看你还嘴硬。”
罗云拍在桌子上的是一枚奖章。姑娘轻蔑的笑笑,“我当是什么玩艺儿!不定
在那儿捡的呢!”
罗云就那样掏下去,等她拿出第六枚军功章的时候,姑娘的脸色已经惨白,粉
刺下面冒出了汗珠,“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
“丫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罗云的面前已摆了七八枚奖章。
听见饭店里争吵,街上许多人围了过来,玻璃窗外挤满了人,饭店的主任也慌
忙跑了出来。
罗云把一枚铜牌别在衣服上,冷冷地问:“你是这的领导?在这吃饭还得出示
军功章吗?”
罗云走出红旗饭店,雨前湿冷的雾气正从镇外涌进镇子,潮湿团郁着专政路。
她走得很慢,额头浸出汗水,她挂满胸襟的奖章叮当当地响着,她艰难地挺着胸脯
走向家门。罗云笨拙的模样吸引了几个在路边赌掷瓦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是紫红光
泽的奖章吸引了他们。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跑过来,殷勤的说:“用我帮忙吗?”
罗云咬紫了的嘴唇和强忍疼痛歪斜的嘴角吓了男孩一跳,他本想接过行李就向
她提出要求,用枚漂亮的电镀的主席像章和罗云交换奖章。现在看到罗云的样子,
他撒腿跑掉了。
推开一百二十三号的大门,春天的雨水随即疯洒起来。罗小梅端着脸盆从屋里
出来,她看见姑姑跌坐在门槛上,行李散在一旁。
罗云痛苦地叫道:“丫头,帮我一把。”
在春季阴晦的天气里,罗云痛苦不堪。她的左腿从脚踝处向上溃烂,直到膝盖
下一拳头的地方。显然她的左腿做过手术。但除了她自己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她
怎样受的伤,干什么受了伤。
这段时间,她和侄女罗小梅相处的很好,罗小梅又开始在药店和家之间奔走了。
罗云把止痛片和熬好的草药拌在一起敷在伤处。她的屋子里散发出很难闻的药味。
腿伤使她顾不上过问罗成仁走失的事了。
相反,徐立群却每天向女儿探听罗云的态度,她很守时的上下班,忙里忙外,
对罗云的畏惧使她双颊消瘦。有时她想,又不是自己害了罗成仁,她干嘛要害怕呢?
可是不行,她不得不承认,她在罗云面前总是短着一口气。尤其当罗小梅告诉她,
“姑姑说要找你算帐”以后,她几乎吃不下饭了。
“她真这么说的吗?”
“你寻思我在撒谎吗?她一边敷药一边说,还咬牙呢!”罗小梅撒谎的时候,
幸灾乐祸地看着妈妈皱起眉头。她总觉得对于爸爸,妈妈应该承担责任,至于承担
什么责任,她可没想好。
终于有一天,罗云说:“丫头,去把你妈叫来,我要问问你爸爸的事。”徐立
群惶恐不安地步进罗云的屋子,她想罗云一定看出她的破绽了。早晨,罗云推开窗
子泼水,她看见陆朝臣正好站在大门口和徐立群说话,他给她送来一块的确良布料。
见徐立群走进屋子,罗云对侄女说:“丫头,你出去玩吧,我和你妈有话说。”
罗小梅不情愿地迈出门槛,徐立群面色苍白,一时间,罗小梅怜悯起母亲了。
她也许不该撒谎骗她,她对母亲的愤恨还远不及她想象中的程度。
罗小梅没有走开,她想不出姑姑会把妈妈怎么样。她的心咚咚跳。黑云从南边
移来,专政路又要下雨了。她想起去年专政路一个奇怪的雨天,路北大雨瓢泼,路
南却连一个雨点也没落。屋里的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时高时低,她听不清她们在说什
么,但她们确实在争吵。
罗小梅害怕地想,她们打起来了。她想进屋去看看,可又不敢。
后来,屋子里传出一声惨叫,然后,徐立群走了出来。她脸上的表情和进屋时
判若两人,挡车工晃着丰满的屁股说:“想欺负我,没门儿。”
罗小梅走进姑姑的房间,只见罗云紧咬牙关,抱着自己的伤腿,额头滚下豆大
的汗珠,“泼妇,你妈是个泼妇。”罗云涕泪横流。不用说,在方才的较量中,徐
立群胜了。她的方法很简单,照着罗云的伤腿狠狠地捶了一下。就这么一下,罗云
彻底失了锐气,她和徐立群的关系从此翻了个个儿。
腊喳雀提前一个月飞进了镇子,这是种尖喙的比鸽子大不了多少的灰雀。它们
落在白榆树上,躲避着顽劣的孩子的弹弓和麻皮套索,伺机啄食花盘仍然黄艳的向
日葵。三通河的水溢出了河道,镇政府讯期防洪的通知贴在镇子里最显眼的地方。
白榆树枝叶繁茂,专政路的空间狭窄了许多,女人们吓唬孩子不要去大河洗澡的叱
骂,听起来蛮像闻了一口牛倒嚼的呼吸。夏天来了。
夏天来了,罗小梅的爱情还没有来临。她所在的制瓦厂在镇子边上,每天面对
的石灰浆和铁制的瓦模让人引不起一点浪漫的想象。灰色的工作服,落了灰的帽子,
上了锈的铁架,女工和男工的区别只是她们的嘴上多捂了一只憋气的口罩。制瓦厂
的工作是体力活,罗小梅最羡慕的是厂里的会计,厂里的青年人只有他一个人干着
清闲体面的工作。会计是一个拄拐的残疾人,戴一副自边的近视镜,白净的脸上皱
纹很深。春天有段时间,小伙子似乎对罗小梅很感兴趣。统计工作量时总是有意地
给罗小梅多报一些,献一点小殷勤。有一次罗小梅去办公室找水喝,只有会计一个
人在屋,他竟紧张得碰倒了拐杖。又有一次,到了开饭的时间,罗小梅找不到自己
的饭盒了。她纳闷的时候,小会计红着脸说:“我给你捎回来了。”罗小梅想也没
想就说:“你这个人真是的,越忙越添乱。”她一转身走到树荫里去了,撇下小会
计一个人站在太阳地发呆。半个月以后,小会计给大家每人发了几颗水果糖,他结
婚了,娶了一个想进城的农村姑娘。这时,罗小梅才注意小会计的表情。晚上她躺
在床上,略有些烦躁。她不烦别的,烦的是第一个喜欢自己的男人还是个残疾。她
想起了除夕晚上她动过的荤油瓶子,那个瓶子第二天一早就被妹妹罗小花碰到地上
打碎了。
和罗小梅正相反,十七岁的中学生罗小花长得十分清秀。晚上,躺在姐姐身边
的罗小花睡热了蹬开被,伸出白皙圆润的双腿,罗小梅就着灯光看着自己瘦得能看
见青色血管的胳膊常常自惭形秽。罗小花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她不愿意洗脚,她
的袜子总是散发着热烘烘的异味,但这并不妨碍男孩子们喜欢她。爱情是一个奇妙
的东西,如果爱情落到了姑娘们洗不洗脚的实处,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罗小花所在的一中是所普通中学,学校再提高教学质量也不会有几个学生能升
学。学校的秩序混乱,谈恋爱成风。罗小花同班的一个男孩子就因暗恋她几乎自杀。
他喝醉了酒,挥拳头砸碎了教室的玻璃,玻璃碴扎进了手腕,据说在医院里他喊叫
罗小花的名字,大家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罗小花对她身边的男孩不感兴趣,她
迷上了电视,迷上了美国西部片里硬汉型的影视明星,她更喜欢摹仿那些衣着随便
粗犷豪放的男主角。
专政路的居民首次看见电视是一九七六年。一九七六年是个灾年,九月份数日
阴雨,人们踩着泥水一批批走进镇政府院子里的灵堂,从电视里观看遥远的北京举
行的吊唁仪式。伟人毛泽东主席身盖党旗,躺在鲜花翠柏之中,沉重的哀乐和黑色
人群的哭声给人们的心灵留下了创伤的印迹。同时,第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黑白
电视也给专政路留下了深刻印象,以前人们只知道电影。据说一台电视机需要八百
元钱,这令人们咂舌,八百元人民币在当年是一个天文数字。灵堂拆除后,那台借
来的电视机被送走了,却留下了希望。许多人都想:“什么时候能有一台电视机呢!”
一九八二年,陆朝臣拥有了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当时,专政路的电视机
还不超过五台。如今专政路大多数人家都有了彩电,今天的孩子们无法想象一个人
会因为有台电视机而改变了生活处境这样的事。对于当年的陆朝臣就是这样。
一九八二年冬天的某一个傍晚,陆朝臣站在自家的门口殷勤地招呼过往的孩子
们:“来看电视吧!”他说,“节目好极了。”
他的声音不时被街拐角处爆苞米花的声音打断。爆苞米花的汉子生意不错,他
身边摇风轮的女儿差不多要算个美人,有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俊秀,又结结实实。
她吸引了小伙子的注意力,他们先拿苞米来爆,然后就借故和她搭讪。父亲只顾忙
碌,对小伙子们的殷勤他并不讨厌,倒颇有几分自得。小伙子们也知道这汉子不是
个省油的灯,他瞄着他们呢!他们稍有一点出格的事,他都会立即作出反应。
陆朝臣看出了门道,他有了主意。径直走去街口,“兄弟,”他招呼准备熄火
收摊的汉子说,“这么晚还不歇着?”
“啊!“汉子直起腰,陆朝臣和善的脸博得了他的好感。“这就收摊了,老哥,
这附近有旅店吗?”
“镇子里就一家国营旅社,在新华书店对过,你们往前走五百米就看见了。”
“住一宿多少钱?挺贵吧?”
陆朝臣知道汉子会这么问,他回答说:“贵倒不贵,一宿六块钱吧!”他观察
汉子的表情,果然面露难色。
“这样吧,”陆朝臣慷慨地说:“我姓陆,就住附近,你们要没地方落脚,就
去我家住吧。”
汉子露出了笑脸,假意推辞说:“那多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我们家就我一个人,晚上你们还可以看看电视,今晚的节目
好着呢!”
“妮子,咱给你陆伯爆一锅,然后收摊。”姑娘爽快地应了一声。
陆朝臣看看既想找机会搭汕,又没胆量的几个半大小子,他招呼说:“帮个忙,
把这些粮食先搬到我家去,一会儿就在我那儿看电视。”
陆朝臣借爆苞米花的小姑娘博得了几个小伙子的好感。他们略一迟疑便同意了。
再说陆朝臣在他们父辈的印象中的可怕历史,早成了他们想探究的传奇,他们没和
他接触的原因一半是因为总还有那么一点恐惧,另一半便是习惯了,他们已经习惯
了陆朝臣的豆芽筐摆在市场的一角,习惯了他有点怯懦又有点讨好的笑容,他就那
样拎着秤杆,笑眯眯地说几句不得不答的极简短的话,要不他就一言不发,坐在筐
后面看报纸,他订了好几份报。陆朝臣回到镇子里快到十年了,一直做着豆芽生意。
他去附近的农村用便宜价格买来黄豆和绿豆,放在一个囤子里让它们生芽,然后,
捞到柳条筐里到市场上出卖。就是这件不起眼的生意,却让他成了最早能买得起电
视的人了。
几个年轻人在陆朝臣的两间草屋里受到了超乎寻常的欢迎,他们过年一样地像
模像样地喝茶水,嚼着姑娘爆的苞米花。边看电视边打趣对方以赢得姑娘的注意。
后来他们打起了扑克,说好了谁输了谁买苹果。正当输家急得冒汗的时候,陆朝臣
已经拎了一网兜梨回来了。
小伙子们扔下牌,不过意地说:“老陆,你看老陆,真是的了!”
小伙子们想,这个老陆原来是个活络人。在自己家里,父母、亲戚,没一个把
他们当大人看,说他们吃闲饭,待业又不是我们的错。老陆就不,看得起咱们呢!
“以后咱就把这当成点吧,常来聚聚,你说行吗,老陆?”
“行,行,你们要不嫌弃,我给你们每人配把钥匙,我不在家你们也可以来。”
第二天一早,爆苞米花的父女俩离开了镇子。他们前脚走,紧跟着就有人来了,
是昨天晚上小伙子中的一个,擦着熬红了的眼睛,揩去眼屎。远远地就喊:“老陆,
我帮你装豆芽吧!”
陆朝臣的两间草屋一度成了专政路最热闹的场所,待人和气,出手大方的陆朝
臣赢得了更多人的好感,甚至有人来给他提亲了,陆朝臣总是笑着摇头,临走时还
不忘给人家装一方便袋上好的绿豆芽。
陆家的热闹终于过了头,腊月十四,陆朝臣的锅台被挤着看电视的孩子踩塌了。
又过了一会儿,院子里飞起一只二踢脚,头响响在放的人手里,二响没听见,落在
房顶上变成了火苗。好容易灭了火,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小子打了起来,碰碎了窗
玻璃。
随着镇中心百货商店的电视机销售量的增加,陆朝臣的屋子人也开始少了,常
来的还是那些待业青年,来了也不看电视,更多的时间是赌扑克牌。有一天,他们
中的一个半夜出去解手,顺便抱回只母鸡。这个头一开,便不可收了,小伙子们常
常半夜骑上车子走出镇子,回来时带回偷来的鸡、兔子,香香地炖上,喝着老陆买
来的酒。
老陆还是那么谦和,和他们一起吃喝,喝着喝着,他们就有些感动,举起酒杯,
说:“老陆这真是个好地方。”
又说:“老陆明天你别卖豆芽了,我们保证你有吃有喝。”
陆朝臣还是卖他的豆芽,遇见面熟的妇女来买他的货,他总是多抓上一把。专
政路的居民想起当初老陆请客的事,不免脸红了。觉得对不住他,见了他先打招呼。
陆朝臣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答应,赶紧跑去食杂店买点糖果出来塞到大人旁边的孩子
的小手里。大人不在身边,他也给小孩子们买点什么。懂事的小女孩收到陆伯伯给
的东西总要比男孩子多一点,这令她们十分自豪。常在陆伯伯身边玩的女孩还发现
陆伯伯有病,他的双手颤抖,给她们吃的总会洒进她们的衣服里。“伯伯不好,又
洒东西了,让伯伯给你弄弄。”陆伯伯忙不迭地说,人多的时候,陆伯伯轻轻地给
她们抖落衣服。要是没有别人,一双汗湿的手便会伸进她们衣服里。陆伯伯的手很
绵软,她们不会感到不适,被陆伯伯碰到痒处,她们就会笑出声来。
小女孩天真的笑声在专政路的一隅回响,闷热的雷声回应着这笑声,浸了浊水
的阴云从遥远的天边移来,直逼榆树镇的上空。夏天的雨季到了。
河水上涨,制瓦厂不得不停止生产,工厂的办公室做了抗洪抢险指挥部,男职
工被镇政府统一编入护堤小组。女工被指定在家中待命,做一些后勤工作,实际上
等于给她们放了假。
汛期刚刚开始,水势便十分骇人,险情不断。有线广播一日数次通报水情,榆
树镇人心惶惶。镇中学离拦河坝有二里之遥,但地势低洼,雨水倒灌,两天功夫,
操场上水没脚踝。没用学校通知,学生们就自动停课了。
专政路弥漫着一股下水道的气味,求欢的猫在雨天哀叫使人十分烦躁。田鸡油
漂浮在水坑里,人家的屋子又出现檐除了。专政路一百二十三号的院子里长出了狗
屎一样的青苔,罗云的卧房弥漫着草药的味道。罗云每天门在屋子里,连解手都在
室内,然后从后窗泼出去。她恐惧院子里的苔藓,她害怕自己走出去会踩上那滑溜
溜的东西。不踩不行吗?不行,她以为自己只要一走出门口,苔藓就会自动移到她
的脚底下,摔她个仰八叉,连想一想,她都腿疼。
她的担心很快被验证为并非是多余的。中午,她看见罗小敏穿着一双大人的雨
靴,戴着一顶旧草帽,晃着两条小胖腿出现在院子里,她叭叽叭叽地踩水,蹲下身
捉青苔上伏着的三叫驴,三叫驴是类似蝈蝈一样的昆虫,肚子比蝈蝈小,叫声粗糙。
小丫头摆弄着那只被雨水打懵了的昆虫的翅膀,用嘴吹了吹。这时,一道闪电忽然
划过南天,雷声紧接着来了,地动山摇地一声响。罗小敏骇得张大了嘴巴,然后哇
地哭了,她扔掉手里的虫子,转身往屋里跑,没转回身,她就摔倒了,嘴巴触到地
面,泥水糊住了她的后半声哭叫。徐立群叫骂着走到院子里,抬手打了女孩几巴掌,
“不让你出来你偏出来,你找死啊?”
罗云觉得徐立群真丑,她随手关上了窗户。
罗小敏高烧不退,经诊断,她患了严重的肺炎,需要住院治疗。徐立群烦躁地
回家去取一些衣物和看护用品,她抱怨几个丫头没用。
“这个心我操够了,”徐立群说,“说不定哪天我就嫁个汉子,把你们扔下自
己过。”罗小花正对着镜子徐眼影,她想弄得迷离一点。徐立群伤心地说:“你妹
妹住进医院里,你还有心思臭美,去柜子里给我把那条新毛巾找出来。”
“你有完没完,嫁汉子嫁汉子,从小我就听你说。”罗小花气呼呼地扔开两毛
钱一支的眼线笔,边翻柜子边嘟囔,“人家肯不肯要你还两说呢!这两年人家怎么
不理你了?就是受不了你的脾气。”
徐立群吃惊地看着二女儿,“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你说的人家是谁?”
罗小花有点害怕了,小声分辩:“我又没说什么。”
在厨房淘米的罗小梅走进屋,把罗小花拉开,“去替我烧火,妈,我替你去医
院吧。”
徐立群没应声,她在想别的事,她想陆朝臣真的有半年时间没找她了,他不能
说把她甩了就甩了,她得报复他,让他赔偿经济损失。
徐立群白天黑夜地守在医院里,顾不上做家务,好在罗小梅任劳任怨,让她放
下半颗心。罗小梅不肯让妹妹干活,罗小花就有了更多的难以打发的时间,住在院
子里的姑姑也令她厌烦透顶。姑姑的脑子一定是有毛病了,她化妆的时候,罗云总
是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阴郁地说:“要出事了。”
又说:“大水真应该把这个镇子淹了,冲得一点不剩,今天广播又没叫,该死
的水,是不是消了?”
广播站恢复了正常播音,这说明水已经有了消退的迹象。罗小花来到街上,刚
从堤上下来的一队民工倒提着铁锹,挽着裤脚,疲倦地从她身边走过。有个大胡子
的小伙子故意落在后面装做系鞋带,他只是为了向路边站着的姑娘眨眨眼睛,阳光
下,马路蒸腾着水气,年轻人的衣襟系在前面,露着红裤带,他的裆部也很明显地
隆着,罗小花脸红了。年轻人注意到她的变化,打个口哨,快活地走了,追上他的
同伴说了什么,有几个人一齐回头笑了起来。罗小花感到了委屈,她心里毛草草的,
她想追上去骂他们不要脸。但直到他们走去五金厂后面的巷子,她才向前走去。
白榆树筛下斑驳的光亮,专政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水灾显得十分遥远。罗小
花在电影院门前买了一包五香瓜子。她记起十几年前一个炎热的下午,她走过闷热
的街道,到电影院门前看热闹。电影院的售票口挤满了人,他们在争购电影票。电
影的片名叫《卖花姑娘》。售票口的玻璃被挤碎了,有几个人竟踩着下面的人的头
和肩膀往前冲。后来就发生了流血事件,罗小梅拉着她往回跑,藏在卖冰棍的老太
太身后。过了一会儿,一个满脸是血的男学生跑来,买了只冰棍,就蹲在地上吃起
来。卖冰棍的老太太关心地劝他去医院,他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买到票了,十
二排十号,绝对是个好座号……”
“真有意思,好座号。”罗小花吐出一个发苦的毛嗑儿。电影院的广告牌上写
着行粉笔字:“因抗洪抢险,放映工作暂停”。罗小花失望地往回走,阳光太热,
卡车辗过柏油路面,发出嚓嚓的响声。
罗小花想回家去睡一觉,太阳晒得她昏头昏脑。她懈怠地往回走。这时听见后
面有人喊她,回头,只见陆朝臣提着一包熟食和两瓶白酒走来。
“去我家看电视吧,”老陆说,“今天下午有个美国西部片。”
那天是六月份的一个星期六,那天在专政路居民的记忆中是一年里最热也是最
长的一天。太阳迟迟不肯下山,人们想起了一九六八年红卫兵们在博物馆门前的白
榆树上挂着的红纸糊就的红太阳——一盏鼓一样的灯笼。纸糊的红太阳照耀了四个
夜晚,便因为守卫在树下的红卫兵打了瞌睡,风吹倒了蜡烛,差点酿成火灾。
警报彻底解除了,最后一批护堤的工人撤回镇里,铁锹和其它的工具划过街道,
聒噪声特别刺耳。田小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露面了,这个晚上她沙哑的声音又响了
起来,她在呼唤她的小脑袋孙子。半年前,又一个小脑袋死掉了,田小脚只剩下一
个孙子了。她的声音和街上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时强时弱,像用旧了的高压锅释
放的热气。
罗云坐在院子里的白榆树下,看着满天飞舞的蜻蜓,摇着蒲扇驱赶着等不及夜
晚来临的蚊子。罗小梅坐在姑姑的对面,细心地摘着上午买回来的一捆水萝卜缨子
和两扎涝了水发黄的生菜,她想再买点泥鳅就好了,涨水使市场上鱼价降低了三分
之一。
“护堤的人不该回来,到不了天亮又要下雨了。”罗云忧心忡忡地说,“你听
到雷声了吗?”
罗小梅抬起胳膊赶开落在盆沿上的苍蝇,她感觉一阵恶心。
“你会听到的。”罗云肯定地说,“我腿又开始痒了,我的腿一痒就要来雨,
好几年了,从来没有错过。”这天晚上,罗云忽然关心起罗小花,“那个丫头怎么
还没回来?”
罗小梅烧好饭,做了一小锅土豆汤,装好饭盒去了一趟医院。罗小敏的病好多
了,徐立群还在和罗小花生气,好几天也不肯回家。“我懒得看见她,算我白养了
你们。”
从医院回来,还没见罗小花的影。罗小梅自己吃完饭,便和衣躺在床上,一会
儿,竟睡着了。
晚上十点钟,罗小梅被一阵雷声惊醒了,她慌乱地拉亮灯,看见罗小花正坐在
饭桌边发呆。
罗小梅向窗外看了看,天空扯起了闪电,白榆树瞬间枝叶摇动起来。她打了个
哈欠,捶捶后背,回想方才的梦境,她的脸红了。她生怕妹妹发现自己的不自然,
回头看了一眼,她吃惊地看见罗小花站在地当中慢慢地脱衣服。罗小花竞站在地中
间脱衣服。
罗小花每脱下一件都板板正正地叠好。她用了好长时间脱掉了本来很少的外衣。
她扬起胳膊,脱掉了套头的短背心,侧着身子,几乎看不出她的乳房,她还没有发
育好呢。最后她一下子脱掉了裤头,揉成一团扔到了床底下,好像这屋子里就她一
个人。罗小花根本就没看姐姐一眼,罗小梅的脸羞得更红了。除了在浴池,她从没
看过妹妹这样赤身裸体。现在罗小花把所有的衣服都脱掉了。上床以前,她撸下了
扎头的皮筋套。
“闭灯吧。”罗小花说,“你那么愣着干什么?我觉得这样睡更好。”她冲姐
姐笑了笑。
看见妹妹的笑脸,罗小梅长出了一口气,“你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
事。”
半夜,睡得很不踏实的罗小梅觉得妹妹在推她,她睁开眼,不祥的预感闪电一
样划过,她恐惧得喊不出声音。她坐起来才摸到了灯绳,然后她看见了妹妹青紫的
脸。
罗小花满面泪痕,声音微弱颤抖:“姐,他们不是人!”
浓烈的药味就在这时弥漫开来,气味从地当中空药瓶子里发出,像一朵慢慢绽
开的罂粟的花蕾,舒展,舒展,长开了。罗小梅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的大脑一
片空白,怎么也找不到裤子,其实裤子就拿在手里。找到了,双腿发软,又穿不上。
罗小梅顾不上给已经昏迷的罗小花穿内衣了,只给她胡乱地套上外衣,奇怪的是她
竟能抱动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妹妹。罗小梅抱着妹妹跑出房门,必须把妹妹送进医
院。院子里好像铺了一层棉花,那样暄软,她每一脚踩下去都陷进去很深,院子里
的石板路变成了稀泥塘。她以为自己流泪了,跑到大门口,发觉其实是雨。一场暴
雨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榆树镇。罗小梅到底摔倒了,摔得晕头转向,罗小花的头压
在她的胸口,她想妹妹一定摔死了,她使劲地摇晃。回头看看,她摔倒的地方离家
门还不到五十米。可她再也抱不起妹妹了,她把妹妹的头枕在大腿上,探出身子挡
着雨。这时,她绝望地放声大哭,她不知道自己的哭声能传多远,可她不会呼吸了,
除了嚎哭,她什么也不会了。
凌晨两点,五金厂二十几个工人在倒班宿舍里被唤醒了,三通河的洪峰随着大
雨汹涌而来,河堤进入最危险的时刻。他们睡眼惺松地穿上雨衣,提上铁锹冒雨赶
赴镇外的护城河堤。跑到专政路,他们听到了毛骨悚然的哭叫声,跑在前面的小伙
子最先发现了马路当中哭天抢地的姑娘。姑娘死死地拽住他的裤脚,“快,快,要
死了。”
然而小伙子去抱病人的时候,却怎么也抱不起来,罗小梅仍死死地搂住妹妹的
腰不肯撒手。
后面赶上来的人好容易把她的手掰开,罗小梅眼看着妹妹被一个人背着跑走了,
她全身瘫软,坐在水洼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第二天上午,镇公安局的警察来到医院,他们验看了罗小花的尸体。但无论他
们提出什么问题,徐立群的回答只有一样,她坚持罗小花被送进医院后还活了两个
小时,可急诊室的两个医生却在调情,没采取任何救助措施。“我要告他们,人不
是可以随便死的,说不治就不给治。”她哭着说,“见死不救叫什么医院哪!”警
察们当然不会相信她的话,更可能的情形是,罗小花没到医院就已经死了。他们关
心的是罗小花的死因。她为什么自杀?
案情并不复杂,法医认定,罗小花死前曾被轮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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