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九三年创造了许多奇迹,气功便是奇迹之一。
春天,气功像春风一样荡涤了长着白榆树的镇子,来自各地的大师纷纷到镇上
做带功报告,他们虽然形象各异,功法不一,但一件事是相同的,让听众人静,然
后发功。有时一天几个门派同时在镇上开班讲功,影剧院、文化宫,甚至镇政府的
会议室都成了大师们发功的场所。大师们神情肃穆,向听众描绘着萦绕在他们头顶
的七彩光环,然后大声招唤,让瘫痪的人从轮椅上站起来,让哑巴开口说话,用甩
手腕的办法甩掉癌症患者的瘤疾。会场一片混乱,有人扔掉了双拐,有人又哭又笑,
有人倒地抽搐。檀香的气味冲破门缝,涌上街道,涌上广场,呛得街上的狗打起喷
嚏。
和气功一起涌入镇子的是各种治疗阳痿早泄的花花绿绿的彩纸广告。二十年前
被逐出镇子的游医重新出现在镇子里,他们赁屋而居,兜售各种颜色的药丸,他们
还收购古董和兑换外币。有时他们也兜售老鼠药,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铺开一块
肮脏的白布,摆放着一些死老鼠,做用药换死鼠的生意。
有一天,镇上还来了一个马戏团。和以往来过的马戏团不同的是这伙人并不表
演马术,也不表演杂技,他们在博物馆前面的广场上租了一个场子,向人们展示五
条腿的牛和千年的大海龟,并伴有流行歌舞的表演。但买票进去的人都大呼上当,
人们看到的五条腿的牛只不过右腿下部长出一只类似蹄子的肉囊,而那只大海龟干
脆就是一只海龟壳。让人们开了眼的是歌舞,两个矮胖的南方乡下姑娘戴着墨镜,
用绸布束住胸乳,下面穿条彩裙,露出肚脐连扭带唱,把木头搭成的台子弄得烟尘
腾腾。但观众毕竟看见了她们肚皮上长出的几十颗湿疹,还有胖胳膊上种牛痘时留
下的疤痕。
马戏团来榆树镇演出是一九九三年又一件轰动的事,自一个月前田小脚的葬礼
上了当地的报纸以后,奇怪的事情便接踵而来,令人目不暇接了。
马戏团的表演场地由一圈肮脏的白布围着,白布上画着粗俗拙劣的图案,红袄
红裤长相难看的女人玩着绿蛇,腰扎板带的汉子裸着上身挥舞着一条扎枪,胸脯上
的两个乳头和眼睛是用墨点的四个圆点,总之画的要多五有多丑。吸引人的是从围
帷里面传出的广播宣传,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鼓动:“你走过南方
去过北方,你到过英国去过美国,朋友,你见过五条腿的牛吗?千年大海龟让你一
饱眼福,还有狂歌劲舞,美女翩跹,不看不知道,一看就知道。过往的朋友,快点
买票,快点买票,这场就要开演了。五毛钱你能干什么,五毛钱你能大饱眼福。开
演了。”
马戏团的把戏很快便在镇上传开了,人们说:“这骗得了谁呢?小脑袋大二三
也不会上当啊!”马戏团也给镇上的居民留下了一个疑问,那就是他们凭藉表演得
这样拙劣的戏法为什么没有饿死?听说了这件怪事,为了表明自己像人们说的那样
聪明,那个小脑袋走去广场,背着手围着马戏团布帷走了一圈,认真地对布上画的
人嗅了又嗅,可能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小脑袋皱起眉头骂了几句,然后对着布
慢撒了一泡尿。小脑袋拐着罗圈腿离开时恰好一个小姑娘从围帐里走出来,小脑袋
心情极佳地冲她笑笑,然后坐在地上给她表演了不脱外裤便扯下裤衩的绝活,逗得
那个外乡的小姑娘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
小脑袋的精彩表演做为笑料上了当晚居民的餐桌,晚饭后,女人收拾桌子的空
当,男人都去了广场,不是去看表演,他们要看的是大二三。他们想小脑袋一定不
会罢休,还会去马戏团的外面出洋相。
小脑袋大二三在晚上七点来到了广场,他找了一盏明亮点儿的路灯,坐在灯影
里,然后开始表演他的绝活。将罗圈腿盘在脖子上,怪里怪气地唱歌,使劲地摔打
脏臭的裤衩,夸张地在裆间搔痒。他玩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几个人围着他。向四周
巡视一番,白天见到的马戏团的帷幕还在,里面除了几个在台子上跳上跳下嬉闹的
小孩子,空荡荡的。他悻悻地站起,脸上浮现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背着手站了一会
儿,然后好奇地围着帷幕转一两圈。弄明白确实没有人等着他,看他表演,小脑袋
脸颊抽搐,黄焦焦的胡子抖动起来,他往回走了。他不断地被脚下突然长出的羊角
叶和马蛇菜绊倒,摔了一个又一个跟头,后来他摔疼了,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
断续沙哑,却极悲伤,听到他哭声的妇女们都想起了他奶奶田小脚的葬礼。
一个月以前,田小脚,那个有着三个小脑袋孙子的老太太,在大街上给她硕果
仅存的一个小脑袋买五彩哗楞棒的时候突然摔倒了,卖小百货的外乡人在街上义务
劳动的中学生的帮助下将她抬进田家的老屋。一些邻居得知消息跑去探视,外乡人
留下的十几只气球飘在田小脚躺着的生了铁锈的床头,田小脚已呼吸全无。几个上
了年纪的老人来看过之后,人们确信以后再也听不见这个小脚老太太沙哑的呼喊了。
好心的邻居找回在酒厂门口和小孩子捉迷藏的大二三,小脑袋脑门爬出了皱纹,
下巴上长了胡子,手里捧着一颗不知在哪捡来的白皮鹅蛋。小脑袋满身泥土,体臭
扑鼻,对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做了几个鬼脸,然后不由分说地便对屋里的人抡起煤
铲,凶巴巴地将人们赶出了院子。
第二天上午,街道办事处请动了派出所的警察,准备出面处理田小脚的丧事,
他们走进田家阴暗潮湿散发霉味的屋子,田小脚的床上是叠得很整齐的被褥,田小
脚的尸体竟然没有躺在上面。
田小脚穿着一身长了灰色霉斑的黑衣黑裤走到专政路路口的花坛跟前,一开始,
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她已经是个死人,人们只是奇怪她的穿着,她奇怪的寿装样的装
束将风都拢到她的脚边,刮成铝锅大小的旋风,旋着纸片、白榆树去年的枯叶,还
有几片散发硫磺味的纸壳屑,那是几家同时开张的商店炸碎的爆竹。田小脚面若死
灰,脸上挂着冰凉的泪水。她的身后走着小脑袋孙子,仍捧着那颗鹅蛋,一脸惊恐
的表情。他们在每户人家门口都站一站,人们很快便知道她是一个死人了,大街上
立刻空了。她还没有停留在人家门口,那儿已撒下煤灰,人们偷偷地趴在门后,就
连被请来的警察也变了脸色,头冒虚汗,不加掩饰地将手扶在枪柄上。
田小脚走到榆树镇的人字形镇标下面的时候,她孙子手里捧着的鹅蛋突然被啄
出了一个小洞,小脑袋吃惊地看看,将小洞扒开,里面竟钻出了一只鹅雏的湿漉漉
的脑袋。田小脚突然伸出手,指着孙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僵直的胳膊没有弯曲,
一根棍子一样指着天空,小脑袋哇地一声哭了,哭声如一声声鹅鸣。
田小脚的奇特死亡被一位爱好文学的青年写成槁件寄给了省里的晚报,喜欢猎
奇的编辑很快将这篇稿子编发了出来。人们还没等做出反应,一个圆脸的外乡人忽
然来到了镇上,起初人们还以为这是一个要把式卖艺的江湖人士,这种说法被外乡
人断然否定了,外乡人表演了单掌开砖、脑门碎瓶之后,他又演示了几样不可思议
的手段:一柄很好的钢叉在他的手里放了一会儿,再拿出来已拧成了麻花状,他用
一张新纸币一挥便削断了十根捆成一束的筷于。他还能用耳朵测字,能用眼睛透视。
这个异乡的气功大师自称是受了神秘的召唤才来到榆树镇,他的使命是寻找一个徒
弟,而他寻找的徒弟不是别人,正是小脑袋大二三。
继圆脸气功大师到来之后,又有十几名气功大师来到了榆树镇,榆树镇掀起了
前所未有的气功热。大师们宣讲着相悻的功法,操纵门派之争。后来的气功大师们
戳穿了圆脸大师的谎话,指出田小脚死而复生并非是圆脸大师一人所为,他不过是
看了报纸来镇上行骗的小角色。对此,圆脸大师怒颜反驳,信誓旦旦地说要治好小
脑袋大二三的病以证明他的功法。起初几天,出于好奇,大二三还做了很好的配合,
圆脸大师发掘了他许多潜能,让他将双腿盘到腰上便是其中之一,还纠正了他不脱
裤子而扯掉裤衩的动作。相比之下,人们更信任圆脸大师,因为他带功报告分发的
信息水有一股芬芳的味道。后来圆脸大师携款而逃,原因是人们发现他分发的信息
水不过是注入了大二三的尿液,大二三的尿有一股芬芳的月季花香。
圆脸气功大师走红榆树镇的时候,小脑袋大二三风光了几天,那以后他便吃上
了百家饭,专政路的人们顾念田小脚活在镇上的最后一幕,那个小脚老太太的旋风
之行分明是对全镇的请求,请求人们看顾她的傻孙子。但傻小子可不买帐,他吃完
饭便把饭碗砸碎,用筷子和尿泥,冲给他饭的人啐唾沫。他的裆间晃晃荡荡,屁股
紧绷情窦初开的女孩常被羞得满面通红。有一次他还闯进了女厕所,任怎么推操也
不离开。有这么多劣迹的大二三不再受到欢迎是理所当然的事,傻小子也发觉别人
不待见他,他就染上偷盗的恶习,他专偷吃的。人们任他偷,不理会他,这就算大
家有恻隐之心了。
最后一次绊倒大二三的是马路当中长出的一棵萝卜,这时他已摔得鼻青脸肿,
他擦擦鼻血,染了血的手指刚摸到凉爽的萝卜缨子,那棵萝卜就变成一只麻雀在他
的额头啄了一下,啄得他眼冒金星。路灯下,他看见那是一只黑色的小鸟,小鸟扑
楞楞地在他头顶上盘旋,逗引着他。大二三被逗弄得冒火,蹿起来扑打,每一次都
被它轻盈地闪过了。离开灯影,在黑暗中小鸟便成了一个闪光的亮点,羽毛熠熠发
光。大二三追逐着向前高高低低地奔走。路边的人看见那个傻小子仰面朝天,双手
向上举着,奇怪的是他竟能灵巧地避开地上的水坑,甚至一颗小小的石子,他像一
只站立的蟾蜍,向前一蹬一跳。一些好奇的小孩子立刻跟上他大呼小叫地奔走,很
快有大人也加入进来,他的身后竟成了一支混乱的队伍。
那只小鸟飞上大理石的伟人像,在伟人挥着的手臂的手指尖上落了一下,一直
飞向博物馆的小礼堂,在礼堂门口的收票员头顶一旋,落在红漆剥落的门楣上。小
脑袋清楚地听见了它悦耳的鸣叫,他的脸色激动得发红,他用力向前扑去,收票员
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跌进了礼堂的大门。
小礼堂的简易舞台上面正进行着一场令观众大开眼界的表演。马戏团的两名女
主角终于出场了。她们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薄纱衣裤,斜披白色披肩。大二三跌入礼
堂时,女演员刚好将披肩抛落,舞台上灯光变红,小岛变成了白色,女演员剥落红
衣,露出里面的绿衣绿袄。灯光变绿,小鸟变成红色,女演员剥落绿衣,露出里面
的黄衣黄袄。灯光变黄,小鸟变成蓝色,女演员剥落黄衣,露出里面的乳色衣裤。
灯光变紫,小鸟变成黄色,女演员剥落乳色衣服,露出的是白色衣裤。榆树镇的男
人们几乎快要爆炸了,咽不及的唾液漫在嗓子眼。他们到底大喊起来:“脱呀!”
那只小鸟吓得一抖,几乎栽下来。舞台上的灯光变得雪白,再飞起的小鸟变成
黑色。女演员终于决然地扯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这时候,台下的人们方才注意到
大二三,因为他已经冲到台下了。大二三看着那只黑鸟,那只可恶的鸟打了个旋,
飞上了舞台。大二三的突然出现引起了混乱,叫骂、口哨、呵叱和起哄声腾起的尘
土一起飞扬,人们看见小脑袋大二三高举着两手伸向一个女演员的两腿之间。大二
三兴奋地叫了一声,他到底抓住它了。小鸟在他的手里乱撞,啄着他的手心。他忽
然间感到了窒息,身体向上升起,两脚和头平行着离开了舞台,他兴奋地噢噢了两
声,那只小鸟竟然带动他飞起来了。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惨白的鸽子,向礼堂外
面直射而去。他还清晰地听见了他刚刚摆脱的肉体像一个麻袋一样坠落台下水泥地
上的声音。将他抓住抛出去的魔术师站在台边,那两个赤裸的女演员尖叫着跑回后
台去了。
大二三磕破的小脑袋汹涌地流着鲜血,他死掉了。他的突然出现使马戏团的演
出变得不可收拾。胆小的观众像倒灌的浊水一样涌向门外。想看热闹的仍在往里面
冲,一个满脸疙瘩的小伙子边挤边喊:“闪开,闪开,他是我们家亲戚。”他的下
巴砰地挨了一拳,一颗牙带着血沫砸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那人大叫:“不好了,
我受伤了。”
“不要放走那个变戏法的。把人送医院去。”“退票,我们没看清楚;”“大
家不要乱,不要乱。”穿着皱巴巴西服的男子是马戏团的团长,他站在台上徒劳地
喊着。他的声音立刻被叫声淹没了。“滚下去,滚下去。”小伙子们愤怒地大叫,
他们像一只只勃起了冠子的小公鸡。
小脑袋死了,榆树镇有史以来的第一场脱衣舞表演草草收场。等人们定下神来,
寻找马戏团的人时却怎么也没有找到,镇公安局派出警员沿所有出镇的路径追赶,
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
马戏团奇迹般地消失了,他们还从容地运走了那条五条腿的牛和千年海龟壳。
他们留下了做帷幕的上百尺脏白布,一个破箱子,里面胡乱地放着十几只乳罩,十
几只三角裤衩,十几只用过的避孕套。马戏团如一阵风一样掠过街道两旁的!日房
檐,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戏团的旧卡车在榆树镇的最后一次停留是在火车站罗小梅的水果摊前面,没
有卸装的魔术师买了二斤桔子和一串香蕉,还没等找钱,他便匆忙地攀上卡车,他
冲罗小梅摆手,笑着喊道:“大娘,全当付你小费了。”
“去你妈的,满嘴喷粪的东西,我是你大娘?我还是你奶奶呢!”罗小梅抓起
一个烂桔子向卡车掷去,摊床旁边点着的瓦斯灯嗞嗞地跳着灯花。卡车消失在黑暗
之中,魔术师的笑声却久久不散。终于变成一股郁热的风,飘洒下牛毛一样的雨丝,’
雨丝渐渐地凉起来,变成晶体,飘起雪花了。
没有感觉到倒春寒却下起了雪,这当然也是一件怪事。听着窗外雪花飘落的声
音,罗小梅发现自己的心境变得一团糟。心乱的程度只有十年前未婚夫武强意外地
发生车祸时可以相比。当时一开始她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她甚至以为自己根本承受
不了这种打击。但是她只悲伤了几天,然后悲伤便被内疚替代了,因为她发觉自己
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爱武强。有两个晚上,她哭累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哭的人
的模样了,只好爬起来去看武强送她的一张二寸照片。那张黑白照片上的少年剃着
寸头,不伦不类地围着一条围脖,胸前别着十几枚像章,手里拿着一个语录本,是
武强十岁时的留影。罗小梅看得十分仔细,她发现一枚像章上抹着一小团鼻涕,留
影少年的鼻凹也没有揩得很净,她竟然被逗得几乎笑出了声。如果不是认为自己应
该悲痛,她肯定会笑出来的。她甚至猜想陶小米要是见到不定会怎样大笑呢。想起
陶小米,就想起了徐立群,想起了罗小花,她这才真正悲伤起来。这样过了半个月,
有一天,罗云忽然走进了侄女的房间。那些天罗小梅差不多忘掉了罗云,因为罗云
从没想着给侄女一点安慰。自杀未遂,过量的药物使她的乙脑炎意外地痊愈了,药
物的负作用是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剩下的变成了乱草。起初她的脸肿胀得仿
佛一指头就可能戳破,淌出水银。现在消肿了,多余的皮肤打了褶儿,看上去她像
八十岁。罗云靠着罗小梅每天送去的一点汤水活了过来。这是她第一次走出她的屋
子。
罗云说:“丫头,别装模作样了,那没有一点用处,也带不来一分钱。”
罗云说:“侄女,你该出去做事了,你妹妹还要你养活呢!”
说完话,罗云扶着墙走回去了,再没有一点声响。
罗云说的没错,是该做点事了,可是工厂倒闭了,能做点什么呢?罗小梅发起
愁来。想来想去,她决定做点小本生意。
罗小梅几乎是本能地适应了讨价还价,她每天早早地起来,候在菜农进镇的路
口,为菜叶上的水珠和菜根上的浮土同菜农争吵不休。批来菜便小跑着进镇,占住
农贸市场的,角,又要应付挑剔的城里人,一分二分地争讲,还要对税务员、工商
管理员、检查卫生的赔笑脸,忍受他们的打情骂俏,听他们说一些趣话。起初这些
很不顺耳,渐渐地,她也能应付几句了,原来人的变化极其容易,有什么样的笼子
便养得了什么样的鸟,多深的水便游多大的鱼,人是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慢慢
地,她的嘴里也吐出脏话来。和那些婆娘们吵嘴也能占住上风了。
有时她想,罗小梅已不是原来那个腼腆的黄毛丫头了,又想,那又怎么样呢?
一上午忙下来,身子酸酸的,她又架起文火炒瓜子,提了秤和袋子走到街上去卖。
慢慢地她也学会了做假,为了增几两重量,往瓜子里渗些细沙子,往菜上浇水,在
秤上使些手脚。生活的担子一重,每天进了家就乏极,糊弄一口饭,躺倒便睡。睡
前想的是明天一早的行情,武强的形象便一天比一天模糊——就在这个时候,生活
意外地起了一点波澜。
那年秋天,放鹅人走进了罗小梅的生活,放鹅人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眼窝深陷,
眼眉上方横着一条红亮的刀疤,有着女人一样白细的皮肤。他是经常光顾菜市场的
最怪的一个男人。
放鹅人每天上午到菜市场来一趟,他不买青菜,只买半斤鸡杂,一包油汪汪的
猪头肉,第二天他买的仍是这东西。他是一个外乡人,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承包了城
郊菜农的一个养鸡厂,养的却是上百只鹅。鹅叫声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密集,让人不
解的是他的鹅总是一同叫,一叫便叫成一片,不叫便无声无息。放鹅人每次进镇,
他的身后都跟着一只白鹅,那只鹅就像一条忠实地狗一样跟在他身后。镇子里很快
便讲开了放鹅人的故事,一部分是有关他来历不明的身份,另一部分,也是一大部
分,则是他放荡的生活。一个独身男人,一个吃油乎乎猪头肉的男人,有着一张七
八米长的土炕,该发生多少故事啊。市场上的一些女商贩都和他睡过觉,据说都只
有一次。和他睡过觉的女人就像中了大烟瘾一样,但他都不屑一顾。这真是一个奇
怪的男人。
有一天,那只鹅忽然停在罗小梅的脚边,嘎嘎叫了两声,扁嘴不啄摊床上的菜
叶,而是啄着罗小梅的裤脚。她踢了两脚,也没有将它甩开,她涨红了脸,骂道:
“滚开,你这该死的鹅。”
罗小梅的脸更红了,那个奇怪的男人正看着她,嘴角流露着模糊的暧昧的笑意。
“滚开,你这该死的鹅。”白鹅听话地闪在主人身后。
“要不我赔你裤子吧!真抱歉,该死的富生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我那儿正好有
一块上好的纯毛布料。”
“我不要,不认不识的,再说也没什么事。”罗小梅两颊滚烫,心从来没有过
的狂跳,难以抑制。真是奇怪,这个男人柔和的有点蹩脚的普通话,还有那笑,像
一根火柴扔进了干燥了许久的柴堆,一下子便点燃了灰土下面的柴草。深藏在身体
深处的欲望一下子被点燃了,腾起火苗。
“可也是,要不这样吧,我送你一只鹅,”他拍拍白鹅的红冠,“和这只一样
的,狗一样听话的鹅。”没等罗小梅拒绝,他便回身走了,边走边回头说:“就这
样定了吧!你随时可以去我那儿把鹅领走。”
我知道你会来,这些天我一直在等待你。进来吧,干嘛在门口站着?难道我是
一个坏人吗?一只鹅,尤其是一只有着洁白羽毛的鹅是不会跟一个坏人走的。要说
坏,最坏的是我们叫他天老爷,外国人喊做上帝的家伙,这两个家伙不知道是不是
一个人,没准他们是哥们儿吧?就这么认为吧,他们放牧鹅群一样放牧着人类,他
们设下一个个圈套,比如说繁衍吧,如果没有肉体的愉悦谁还愿意于这么件累事呢?
肉体的接触能够带来快乐,但快感转瞬即逝,真是可恶之极。可是这件事我们不干
却遂了那家伙的心愿,因为那家伙像阔了的鹅一样爱嫉妒,尽可能地缩短人类交媾
时的快乐的感觉,使爱情变得笨拙可笑。你没读过多少书?不明白我的意思?那再
好不过了,懂得的越少,过的就越单纯,单纯到只知道吃饭和睡觉就再好不过了。
可人们总得想点什么,世上有了糖,我们就总得尝一尝什么叫糖,什么叫甜味
儿,可要想品尝你就得去把那种叫糖的东西找来,不管你通过哪种方式,都多多少
少要付出点代价。但有一种甜味儿我们不用付出代价,在我们自己的身上就可以找
到,我们干嘛要让那个美妙地方闲着呢?高高山上一坡田,无人种来十八年。对,
这是那些不要脸的人写在厕所墙上的话,咱们不说这些污言秽语了,看看我的那些
鹅吧。白鹅黑鹅黑白相间的鹅,雁鹅、灰鹅,它们都在秋天的河水里游着,有时它
们飞离水面,笨拙地扇动着肥厚的翅膀。有时它们浮在水面上,那边的一片树林沐
浴着秋天的夕阳,夕阳照着树叶落尽的灌木,灌木枝上挂着的方便袋和杂草是涨水
时留下的痕迹。小妹妹,来吧,你怕什么呢?脱掉你身上的累赘,让清风拂过你滚
烫的,藏着欲望的身体。你不会没有欲望的,它没准就藏在你的腋窝里藏在你的头
发根藏在你的肚脐最有可能的是藏在你的两腿之间。把它们分开,对,就这样,放
松一些,想象我的手指像灵活可爱的小白兔,它们憨态可掬,有着洁白的茸毛,短
短的尾巴,它们瞪着激动得发红的眼睛。把腿抬高一些。血黏乎乎地像一条蚯蚓痒
丝丝地爬过她高擎着的双腿,漫过她的臀尖,她的疼痛的愉快的泪水也漫过她的耳
廓。他忽然停了下来,在她的下面摸了一下,当他看清手上粘着的是什么,他俯下
身去,把头埋在她的双乳之间,泪水,那个男人湿漉漉的泪水从她的很圆的乳房流
下,流进了不很明显的乳沟……
那段让人激动的日子很快便过去了。罗小梅最后一次走去护城河外的养鸡场,
就在几年前徐立群站着的河堤上的那块石头那儿,罗小梅远远地看见一辆警车停在
那排房子前面,几名警察将养鹅人——他还没告诉她他叫什么名字呢——押上了囚
车。警车刚刚开动,那些看热闹的人们便一窝蜂地冲向了房子前面的鹅群。鹅群遭
到突然袭击,张开翅膀,东奔西窜,曲颈向天歌,鹅毛和粪便尘土一样荡起。趁乱
打劫的人越来越多。附近的农民闻讯而来,男女老少,提着麻袋,挥着棍棒,有的
人甚至拿来了鱼网。那些鹅绝望的大噪,向人群撞去,被人按在地上,它们拼命地
挣扎,血和泥土弄脏了它们干净的羽毛。有一只鹅,撞破了鱼网,扑楞楞飞上了天
空,它艰难地笨拙地扇动着双翅,直向警车上空飞去。一只家鹅竟然飞上了天空,
人们看着这奇怪的景致瞠目结舌。警车停下了,跳下两名警察,他们扬起手臂,黑
洞洞的枪口对准那只怪鸟。枪响了,那只鹅一头栽下去,而羽毛和血点却仍然漫天
飞扬。
鹅叫声最后消失了,院子里纷乱的脚印,鹅粪肮脏的羽毛一片狼藉。直到人群
散去,罗小梅才走进养鹅人的院子。
一个猥琐的农民扛着一条木板从屋子里走出来,罗小梅知道他拿着的是土炕的
炕沿。“你来晚了。我他妈就来晚了,就抢到这块糟木头。”那个人惋惜地说。没
听到回答,他奇怪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姑娘脸颊抽动,眼睛蓄满了泪水,“你没什
么事吧?”他心虚地问,想一想,便撤着嘴说:“没抢着什么也不用上火,这样吧,
我心肠好,那副窗框我就不扒了,让给你,我看了,是白松的呢!”罗小梅的泪水
流下来,挟着炕沿的农民听到的却是笑声,沙哑的笑声惊飞了檐前的麻雀,几只羽
毛飘摇着升上天空。夕阳半落,夜雾正在慢慢地弥开。那个农民忽然扔掉了木板,
跌跌撞撞地向野地跑去了。
那天晚上,罗小梅疲惫地走回家。她的手里攥着一把染血的鹅毛,脸上流露着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愤怒的表情。她挥着煤铲赶开了在她家不远处进行摔跤比赛的一
群小学生,又向院子里的白榆树上聒噪的麻雀掷石头,石头落下来砸坏了放在树下
的花盆。她猛一回头,罗云坐在门槛上,不错眼珠地看着侄女。
“你看我干什么?”罗小梅烦躁地呵叱姑姑。
罗云冷笑一声,“丫头,”她说,“你越来越像徐立群了。”
从这天开始,罗小梅迅速地向徐立群的方向发展。一九八三年结束的时候,罗
小梅已经被人们公认为徐立群第二了。她的身板结实,头发黑直茂密,还有她的腰
和胳膊,也吹气似地变粗了。和徐立群不同的是,她还没有发展到随便和哪个男人
睡觉的地步,但她私下以为,就是睡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与其说她是在那个隐匿于
榆树镇养鹅的强奸犯的诱惑下才变了样,莫不如说她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真
正的徐立群第二。她的生活变得粗糙,唯利是图使她对一切事物的判断都变得单一
简捷。随便地骂大街,为了争摊位,拿着水果刀威胁别人。日子一个跟着一个撵着
她向前飞奔,她气喘吁吁,应接不暇。唯一让她提心吊胆的是妹妹罗小敏,罗小敏
像一株极其容易生长的荠荠草迅速地长高,开出香味虽不十分浓郁却很丰满的花朵。
直到一年前罗小敏顺利地嫁给了一名军官,她才长出了一口气,罗小敏随军去了很
远的一个边疆哨所。罗小梅定下神来,一照镜子,粗糙黝黑的脸爆了皮,并且爬上
了刀刻一般的皱纹。
但是这天晚上,这个飘着雪花的春天的夜晚,罗小梅的眼前不断地翕动着魔术
师腐烂的樱桃汁一样暗红色的嘴唇,该死的魔术师竟然叫她“大娘”,多么该死啊,
那个魔术师。她掀开薄被,脱掉所有的衣物,一丝不挂地站在镜子前面,镜子里的
女人双乳像两条干瘪的丝瓜一样垂着,毫无水色的桶一样的腰身,连腋毛和下面的
毛丛都干燥地打了卷,大腿虽然粗壮,却肥腻而缺少弹性。还有那张脸,风吹日晒,
颧骨像扒掉皮的两个鹌鹑蛋,平庸的嘴唇,平庸的眉眼,天啊,往日的罗小梅哪里
去了?泪水溢出了眼眶,夜晚包围着她,压迫着她,生活同这幢老屋一样毫无生气,
潮湿的空气散发着霉味。透过模糊的泪水,罗小梅看见镜子里的人脸上出现了油污
一样的黄斑,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贴到镜子前面,她看清了,那黄斑竟是密密麻
麻的虫子。
她忘记了自怜,慌乱地披上一件衣服,惊慌失措地跑出去撞开了罗云的房门,
她站在门口,黑暗中,罗云坐在地桌旁边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窗口,窗外的雪花
停了,又变成了雾一样的雨丝。水雾滑过瓦檐,就像一个牙齿掉光了的老人吹出的
口哨。罗小梅拉亮了灯,灯光映在老人的脸上,老人泪流满面:“虫灾,和一九五
三年一样的虫灾。”
虫灾和一九五三年遮蔽了榆树镇天空的吞噬树叶的虫灾并不一样,这次虫灾是
另一种蛀虫,蛀虫的大本营是居民家中席梦思床垫里的羊毛毡。
居民们发现家里所有的毛料衣服和羊毛地毯全被虫蛀蚀了,商店里所有的杀虫
剂销售一空,但各种灭虫药剂都无济于事。看着床垫里不知多少万蠕动的蛆虫,还
有全家老小千疮百孔的毛衣和毛料衣服,人们苦不堪言。愤怒的居民砸坏了出售床
垫的商场的玻璃,发誓再也不买席梦思了。一些人涌去镇政府的消费者协会,要求
政府和生产床垫的厂家联系,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的规定赔偿损失。因为全
镇使用的床垫的品牌并非一种,牵涉的厂家实在太多,消费者协会的工作人员十分
为难。闹事的居民便冲上镇政府的三楼,要求镇长亲自出面解决。
他们没有白来,他们不但获得了镇长解决问题的亲口许诺,还得知了一个重大
的消息,镇政府的整个机构此时运转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镇政府的首脑们正在做着
一项事关全镇兴衰的计划,一位港商将携几亿元人民币的巨资在一个月以后莅临本
镇。“想想吧,几亿元,”小个子的镇长王守仁激动地向人们打着手势,“要是兑
成硬币从天上洒下来,整个榆树镇就被钱淹没了,那时候你们身子底下就不是什么
席梦思了,而是成捆的钱。成捆的钱,你们知道吗?榆树镇里的白榆树在春天刮落
的将不是榆树钱,而是真正的钱。”最后,镇长意味深长地说:“港商能不能将钱
留下,榆树镇的白榆树能不能真的变成摇钱树,就看你们的了。”
王守仁镇长没有对他的话做更多的解释,但种种迹向表明,这位将来的港商和
专政路大有渊源。因为专政路在改为红旗路和工农路以后又要改名了,花子胡同,
这个早已废弃不用的名字再次被人们在正式场合提起,就连镇政府下发的文件中也
要提上一提,人们传言镇政府准备重新使用这一地名。工农路,即专政路的路标果
然被撤掉了,居民的门牌号也被摘下,准备重新安排序号。可是十几天过去,新的
路标仍然没有竖到路口,每天都有好奇的人站在黑乎乎的容易让人产生歧想的挂放
路标的油木柱子前面议论纷纷。
镇子里的白榆树笼起了绿烟,田野里的猪耳朵菜和蒲公英开始打了骨朵。一九
九三年的春天依然多风,但更浮躁的还是被憧憬热昏了头的人们。一开始,他们对
榆树镇可能出现的美好前景还不太适应,但很快他们便觉得幸福和富庶已经触手可
及了。岂止触手可及,那简直是明天就要发生的事。
镇政府成立了榆树镇招商引资委员会,由镇长夫人韩静云亲自挂帅。跛足的镇
长夫人带着她的招商引资班子每天在镇子里考察,她不停地发出指示,指责居民窗
口挂出的尿布颜色不一,责令工厂撤掉春节时悬挂的纱灯,刷新新的标语口号。肥
胖的韩静云穿着黑色的弹力裤,就像在肥腿上刷了一层黑漆,她每天参加宴会,发
表演说,忙得昏天黑地。嘴里还嚼着鸡肉,来不及咽下就倒进一杯啤酒。“你们说
镇政府的班子团结?团结个鸡巴!老齐,你要藏奸老娘就把酒倒你裤兜里去。”她
又灌下一杯啤酒,“我说到哪里了?对,团结他妈了个×。你们知道吗?镇政府快
打烊了,谁都想参加招商引资,哼,干一番事业,呃,”她打了一个酒嗝,满眼含
泪,“真难啊!”她幽幽地说。
韩静云领导的招商引资班子办的第一件实事是更换了全镇的垃圾箱。熊猫和狮
子样的陶瓷垃圾箱摆放在街两边,和白榆树干恰成一色,令人垂爱,就有乡下的农
民蹲在边上,搂着熊猫脖子照相留念。乡下人搂着熊猫垃圾箱照相的时候,城里人
对着噪声检测仪新奇地大叫。在一个迅速变化的时代面前,新奇是不受责备的。新
连持重的老人都相信榆树镇又要出现新的奇迹了。一九五八年他们正是年轻的一代,
他们将铁锅砸了炼钢,砍倒白榆树代替木炭,为了纪念历史,甚至在那之前两年就
修建了历史博物馆。但这次千真万确是要发生奇迹了。年轻人磨拳擦掌,为自己的
经营方向和开张日期做着种种计划和打算,8和6这两个数字倍受青睐,数字从来没
有像今天这样深入人心。
镇子里流传着各种信息,每天都会刷新一批广告,那些彩纸广告五花八门。一
张红纸广告上写着最新捕鸟法,介绍一种独特的捕鸟术,可将数百米之内的鸟类全
部捕捉到送进野味馆。而另一张绿纸写着的“黑白电视机改彩电”的广告,只要在
黑白电视里装上一只灯泡,就可以出现彩色图像。还有一些广告更加五花八门,
“如何制服女人”、“美女脱衣法”、“如何偷电”、“如何配制蒙汗药”,广告
被塞进居民的信箱,广为传播。商品狂潮席卷了榆树镇,就连乞丐也相信他们不久
就会变得富有。夜晚,他们躲在水泥柱子后面比赛焚烧零钱,和巡夜的联防队员捉
迷藏,让他们一次次扑空。
当镇政府的官员们为进入招商引资办公室而煞费苦心的时候,专政路的居民们
正在为猜测那位到镇子里来的港商可能的身份绞尽脑汁。人们去询问镇政府的官员,
可他们大多数人对港商的身份同样说不清楚,“只有镇长他们几个知道,他们等着
这秘密下崽呢!”
那些天一向絮叨得令人心烦的老年人大受欢迎,他们掰着手指历数当年从花子
胡同出走的人,但各种猜测不一。最后,有人一拍大腿,莫不是一百二十三号崔家
的后人要回来了?
“崔平,肯定是他,崔平要回来了。”从记事开始,罗小梅还是第一次看见姑
姑流出了眼泪。
“他会来接我的,他一定会来接我。”罗云一遍遍地拍着床板,“我等了他好
多年了。”一只老鼠受了惊吓,猝然窜出,从门槛下的猫道钻了出去。
镇子里弥漫着新鲜的土腥,雨脚扫着长草的房脊和榆树的树梢。天空发黄,就
像旧照片的背景,罗云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年青人面目模糊不清,
戴着一顶瓜皮小帽,胸前悬着怀表的银链。“我梦见他了,他骑着一匹白马。”罗
云将这张保存了几十年的照片撕成碎片,“他骑一匹白马,他干嘛要骑一匹白马呢?”
罗云的目光迷乱起来,枯柴一样的手指颤抖着摸索被子的缝线,“他干嘛要骑
一匹白马呢!”
罗小梅站起身,她知道姑姑今天又不可能讲什么正经话了。七年前,罗云的声
音就变得河水一样混浊不清——卷起河底长了绿藻的岁月久远的淤泥和卵石,河沙
的赭红色被稀释之后漂浮在水面之上——一这会儿,罗小梅终于失去了听罗云讲述
梦境的耐心。自从听见别人对崔家的议论,她就留在家里,试图从姑姑那里得到一
点什么消息。最初她还模模糊糊地升起了因此改变命运的渴望呢!想一想,真可笑,
就是那个姓崔的老头真的看顾她,她又会做什么呢?现在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
是尽快卖掉纸壳箱子里的几十根香肠。因为连日降雨,那些没有卖掉的香肠已经变
质了,中午时有一列火车将要穿过镇子,她得赶去招揽生意。
罗小梅打着伞推着她的篷布货车走出家门。街道上的低洼处积着浊黄的雨水,
小孩子穿着雨靴用玻璃棒戏耍着赡蛛,有几个半大小子在两棵白榆树之间的阴沟里
大呼小叫地捉鱼。
雨水打湿了树枝上的广告旗,卖豆腐的小贩穿着雨衣,下颏滴着水,表情沉重。
罗小梅走过酒厂的门口,酒厂的水泥门厅下面竟意外地聚着许多人,他们都是专政
路的老住户。“过来说会儿话吧!”他们谦卑地招呼说,“钱不是一天挣的,耽误
不了你多大工夫。”
“你姑姑知道崔平要回来的信吗?”早已退休的幼儿园园长试探着询问罗小梅。
“那还用说吗?”有人接茬儿说道,“这么大的事专政路谁不知道?你就直说
吧,别拐弯抹角的了,把大家的想法说出来。”
“还是我来说吧,罗家的丫头,我是你妈的同事你总还认可吧?要认,你就得
帮这个忙。”当年的挡车工头发白了大半,罗小梅知道她的名字叫李艳。对一个上
了年纪的女人还直呼其名是一件滑稽的事,她点点头,表示记得她。她怎么会忘记
呢?十年前这个李艳可凶着呢!
“我就说徐立群的闺女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嘛!你们看怎么样?”老挡车工的
脸上掠过惊喜和满脸的笑容,她讨好地说,“丫头,阿姨现在可要张口求你了。”
“求我?你也要批发水果?”罗小梅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人们会求到她。
“当然了,你很快就要扔掉这水果摊子了,我倒是愿意兑过来,可现在有更重
要的事。罗云,就是你姑姑,她收到香港的来信了吗?”老挡车工直截了当地问道。
“当年的事谁说得清呢?我们大家议论,崔平总会念点旧情吧,特别是上了年
纪的人,总愿意怀旧,像我就总想小时候的事,那时我们家门口有棵大柳树……”
幼儿园园长的声音尤为和顺,拉着长声,像她就要开讲的故事。
“别听她提什么柳树,罗家的闺女,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给你家带来了不幸,
谢天谢地,他已经遭到了政府的惩罚了。前几天政府才把他放回来,但他总不能什
么事也不干,总得出去找点事做,我寻思……”
“我的意思和薛把门一样,”老挡车工抢着说,“今天我就卖一回老脸,罗家
的闺女,就看你买不买阿姨这个面子了。我那个不争气的闺女在家待业呢,她像一
只发情的女猫,我总不能看着她整日和那些种马一样的小子们胡混。”
“别瞪那么大眼睛看着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但凡有一点门路,我们也不会这样
求你,我们已经在这候着你和你姑姑两天了。镇政府那些咱们求不动,就是提着猪
头也找不着庙门,要是能说上话,我的小儿子大学毕业就不会分配到乡下去当什么
上地测量员了。我得把他调回镇子里来,他学的是外语专业,你姑夫的公司总会用
得着啊!”幼儿园园长的脸羞得像秋天将落的树叶,其他几个人也七嘴八舌地说起
来,讲着恳求的话。
罗小梅终于明白了,这些人是想求她给他们的子女安排工作,进那个有亿元资
产的香港老板还没建起来的什么公司。更可笑的是那个阔佬还是她的什么“姑夫”。
亏得二十年前没人想到她还有这么一位“姑夫”,要是想到,她可要沾大光了。去
他的什么“姑夫”吧,就是那位“姑夫”真的来看望罗云,相信也不会发生什么故
事,她可不想和这些饶舌的人纠缠下去,现在最要紧的是货箱子里的那些香肠。
“你们说什么呀?我姑姑可是从崔家逃走的,我哪有什么姑夫,你们别开玩笑
了。”罗小梅推起她的货车,等着围着的人闪开。
“可你姑姑总在崔家做过媳妇啊!”他们眼巴巴地看着罗小梅,说话的口气到
底有些心虚,他们说:“万一呢……”
他们说:“你要是还记着十年前的事,那我们向你道歉,忙你总要帮啊!”
他们说:“万一呢……”
如果他们不提起十年前的事,罗小梅就走开了,十年前,啊,十年前,十年前
她是多么需要关怀啊,她先是失去了妹妹,接着好朋友又杀死了母亲徐立群,她被
一连串的打击弄懵了,可这些人做了什么呢?他们做的竟然是阻挠她和关心她帮助
她的人来往,觉得她应该悲伤下去,不应该那么快地从痛苦中解脱。还有那个爱着
她的小伙子,被推进酒糟池,鼻孔里都钻进了蚊蚋,眼眶发黑,眼泪也粘着虫子。
十年过去了,现在他们竟然好意思赔着小心来求她。
现在她不想马上走开了,她要要耍他们,既然他们主动找上来触她的霉头,既
然他们主动找上来受她的奚落,她干嘛要放过这样的报复的机会呢?
罗小梅故意沉吟了一下,说:“信现在还没有收到,不过,我姑姑倒是说崔平
会来找她,再说我们家现在住的还是崔家的老房子。可是……”
“那还可是什么呀?”围着的人立刻喜出望外,抢着说,“这就是准信了,你
一定得把我的事讲给你姑姑,你姑姑可是个好人,当初她回到镇上的时候……”
“她吧,”罗小梅说,“哪天我把你们大家的事都写下来,这么多人我也记不
住。”
“别等哪天了,再等黄瓜菜都凉了,现在就记。你有什么事,记完我们帮你办。”
“我货箱子里的几十根香肠卖不掉就要变质了,我得赶到车站去等一点钟的火
车。”罗小梅犹豫着说,边说边观察着这些人的脸色。
这些人中间的一个说:“要单单是为了香肠你就不要去了,我们一人买几条问
题不就解决了?重要的是赶紧把我们的事记下来。”
幼儿园园长为难地说:“我们家没人愿意吃香肠,要不我买几条也行。”
薛把门捂住口袋,怯懦地说:“我身上没带钱。”
罗小梅撇一下嘴角,笑笑说:“这些香肠快变质了,怎么能卖给你们呢?时间
不多了,我得赶紧走了。”
“哎,不就是几条香肠吗?看你们这副模样,没钱的先从我这拿,不吃香肠的
买回去喂猫,不要的趁早走开,办事一点血不想出,空嘴说白话,怪不得你们什么
事也办不成。大侄女,先给我来五根。”老挡车工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胜兮兮的零钱
递过来。
罗小梅装做不情愿地说:“我可不是卖你们啊,这样吧,一根我少要二分钱,
你们谁有笔和纸,我得挨个写下来。”
关上院门,罗小梅将那张写字的纸撕得粉碎,扔进了泔水坑。“见鬼去吧,”
她想,“当初你们是怎么对待姑奶奶的!”
夜晚,躺在床上,罗小梅忽然想到,没准那个阔佬(姑夫?)真的会来这座院
子也说不定,如果真有翻身的那天,她会怎么做呢?她想象着自己穿着一件乔其纱
的紫红色上衣,下身套着一条高档的健美裤,脚下一双鞋跟高而又高的皮鞋(镇长
夫人韩静云走在街上的打扮,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穿法)。走在街上,那些人会是
什么表情呢?他们殷情地向她打招呼,争着帮她推货车,货车推到车站,她看也不
看地甩给他们一块钱,就像施舍给叫化子那样。不对,那时她就不卖货了,那她干
什么呢?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活法,总之心里溢满了报复的快感。这种感觉和血液
一起流出,她的身体开始发热,手不自觉按往了乳房。一只白鹅欢快的叫着落在窗
口,转眼间变成了一个人,虽然面目不清,但分明是一个男人,她害羞地拉过被子
蒙住眼睛,又忍不住从缝隙偷窥那男人的两脚之间,和他壮得发红的胸膛。那个男
人使劲掀开被子,把手伸进来,一直伸向她湿润润的小腹。早晨醒来,想起昨晚的
梦境她忍不住又脸红了一次。
下了几天的雨停了,为运动会做准备的中学生在教师的哨声中跑过街道,麻雀
仿佛患了多动症,在院子里的白榆树树枝之间弹来跳去,不间歇地噪着。发馊的泔
水味和雨水冲刷的土味扑进窗口,罗小梅懒懒地起床,她来到院子,看见姑姑罗云
早已穿戴整齐坐在院子里。
“他正在路边给马打掌呢,那个铁匠可真笨,连老婆冲别的男人飞媚眼都看不
见。”她转过头对侄女说,“还有四夭他就到了,丫头,你也得准备准备。”罗云
说完偷偷地笑了,像一个小孩子偷到妈妈藏起的糖果一样欣喜,但立刻她又皱起了
眉头。
“你不知道他有多急,就像嘴急的孩子找娘的奶头一样,可找到了却用牙咬得
你疼。明明那奶头没抹猪苦胆,可他就是觉得有味。我那时才多大呀,他把我弄疼
了,我一叫他就烦了,把我一脚踹开。”
罗云回过头询问莫名其妙的侄女:“一样东西要是得不到,怎么都得不到,你
应该怎么办?”
“让我来告诉你吧,丫头,”罗云抬头看了看太阳,又猛地盯住侄女,“那就
连看也不要再看那东西一眼,于是,我就从崔家逃掉了。”老太太分明是在回味自
己做崔家团圆媳妇时的壮举,她笑着,眼睛里却有混浊的泪水成串地流下来。
“他上马了,他又开始赶路了,我得收拾收拾东西了。”老太太哆哆嗦嗦地站
起来,向房间挪去。
在她身后,罗小梅毛骨悚然。
稀奇事层出不穷,为了迎接港商的到来,镇政府的招商引资办公室组织了首次
榆树镇礼仪小姐的评选活动。十二个评委除了镇长夫人清一色都是男人,后来又有
六个男人挤进了评委会,他们一致建议参选的小姐要穿泳装。这个提案遭到了大部
分参赛者的抵制,最后采取了折衷方案,小姐们要穿无领的汗衫和紧身的短裤以显
露曲线美,同时还要自选一首歌以显示音色和才华。为了表示公正,参赛的小姐还
可以表演一项拿手的节目,比如魔术、杂技、口技,随便哪一项活动,总之,她们
大显身手的机会来到了。优胜者将授予榆树镇礼仪小姐的称号。并优先向港商推荐
安排工作。
评选活动的第二天上午发生了混乱,被第一批淘汰的参赛者联合起来指责评委
会办事不公,评委会只是想通过这项活动捞取一笔可观的报名费。后来她们干脆对
这次一选美”活动提出了抗议。那些长相平平的女孩子们甚至起草了一份抗议书,
走上街头征集签名。她们说,“男人没有权利为女性美规定标准,评委会在许多方
面没有一视同仁。”
她们慷慨激昂地说:“男人有什么权利决定女性的胸围和大腿的最佳尺寸?这
些色迷迷的男评委们有什么权利在几分钟之内就对女性评头品足?”
她们说:“所有的女性都是美丽的,美对于每个人来说是不同的。”
她们请街上的行人在她们的抗议书上签名,在发起签名的头一个小时,就有一
百多个男人签了名。有的乡下人不会写字就摁了手印。
那天下午,在电影院门口,一棵白榆树忽然折断了一条树杈,砸坏了一个小学
生的脑袋。
傍晚,镇子里发生了一起抢劫案。一个出租车司机被砸晕后扔在城南的一条胡
同里,这个案子不到一个小时即告破获。凶手是一对恋人,警察抓住他们的时候,
这一对恋人竟然开着车在火车站前拉客,他们刚刚挣了十元钱,而那个倒霉的司机
的口袋里有二百元,这两个人连他的口袋也没翻一下,他们做的只是用搬手敲了司
机的脑袋。
榆树镇的主要街道都挂上了彩旗和欢迎光临的标语口号,据说那位神秘的港商
已经到达省城,很快就要由省城的官员陪同到镇上来了。专政路终于更换了新的路
牌,新的路牌写着“雅芳路”的字样。那些工人在更换完路标之后,开始挨家挨户
地检查卫生,之后他们帮路口那家废品站搬运破烂,将堆在院子里的回收的瓶子和
废铜烂铁一古脑地扔上卡车拉往郊外。废品站被腾空之后,工人们清除了院子里的
杂草和垃圾。从积满灰尘的角落里翻出几样旧家具摆放在空屋里,镇长王守仁检查
了一遍,亲手锁好房门,带着工人们离开了。傍晚时分,王守仁又带着一名副镇长
打开了这幢旧房子的房门,不一会儿,他们便离开了。好奇的人们发现旧房子的窗
户上多了一样东西,两块粉红色的旧窗帘。
这幢房子的主人十年前就死掉了。陆朝臣除了作为一个罪犯的名字写进了榆树
镇的档案,除了给一些人的心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大多数人早已将他忘记了。
他就像一口痰,噎了这镇子一下,让时光打了一个嗝,然后便给吐到大街上,然后
便被风蚀掉了,被尘土埋掉了,被树叶盖掉了,被人用脚揩掉了。一口脏疾能留下
多少痕迹呢?
但现在不但留下了痕迹,岂只留下了痕迹,简直就遮蔽了镇子的天空。陆朝臣
的女儿,港商陆雅芳来到了榆树镇,这震动还会小吗?
陆雅芳的到来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铺排和浩浩荡荡。一辆很普通的轿车不引人
注目地驶进了镇子,在一些人的指引下直接开上了雅芳路,慢慢地行驶,最后在一
个人多的地方停下来打听陆朝臣的旧房子。车子停下的地方恰好就是陆朝臣的旧房
子门前。当时,韩静云正在指挥着工人往院子里移植榆树苗,她一边打发人跑去镇
政府报信,一边急慌慌地迎出来。
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钻出轿车,她戴着一副墨镜和一副网眼手套,乳白色的西
服裙,腰间肥肥地斜扎着一条黑色的金丝边腰带,时髦的是她的吹烫得很好的齐耳
短发,让人一看就觉得值钱的大个耳环,她涂着鲜红的嘴唇。陆雅芳表情夸张地站
了一会儿,然后扑通跪倒在陆家的院子里,伏下身去,颤抖的双肩表明她在激动地
哭泣。
韩静云掸掸衣袖,凑上去扶住陆雅芳的肩头,“大妹子,可把你盼来了。”她
殷勤地喊道,“榆树镇欢迎你回来啊!”
陆雅芳抬起头,摘下墨镜,吃惊地打量眼前同样矮胖的妇女。
(她纹眼线了,她身上的香水是什么牌子?味道怎么这么好闻,她用的眼影八
成连省城也没有吧?到底是正宗的外国货。)韩静云自我介绍说:“我是镇政府招
商引资办公室的韩静云主任,欢迎你啊,大妹子,对,应该叫陆小姐,欢迎你回家
乡来。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陆雅芳身后站着的秘书模样的小伙子,连忙将韩静云的话翻译给陆雅芳。
陆雅芳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翻译说:“陆小姐感谢故乡将她父亲的故居保存
得这样好。”
韩静云忙不迭地说:“我们做得还不够好,还不够好。”她撩起衣襟从裤腰带
上取钥匙,怎么也取不下,只好抬头笑了一下。取下来了。小跑着去开了房门上的
锁头。“陆小姐,请进。”她又冲翻译着急地说:“说请她进去,进去看。”
韩静云先跑进去拉开了窗帘,阳光照进室内,院子里看热闹的人们都大吃一惊,
还有点霉味的房间里摆放十分整齐,朝门的墙上悬着四个镜框,一个镜框下面甚至
挂着一顶蓝单帽和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工作服。再看那些镜框,里面镶着的竟是几张
奖状。(奖状有点问题,真愚蠢,怎么没换一张旧一点的奖状纸来写呢?)韩静云
说:“老陆可是镇子上的模范,榆树镇的人民永远怀念他,(怀念个屁)我也代表
全镇人民向陆小姐,老陆的女儿表示感谢。(这个妖精可千万别看出破绽来呀)”
还好,陆雅芳只扫了那些奖状一眼,目光便落在门边墙上挂着的一张放大的照
片上面。照片颗粒很重,陆朝臣阴郁而绝望地向下面看着,照片经过处理,光头和
肩头捆绑的绳子淡进阴影。这张照片很显然是从公安局的档案中翻拍的,(王守仁
太粗心了,可不要被这个女妖精看出来呀!为了几个钱把强奸犯说成是英雄,不用
这办法怎么能糊弄出钱来呢!我和守仁也有苦衷啊!)“这是老陆留下来的唯一的
一张照片,你看他……”
陆雅芳从翻译的手中接过一个皮夹,迅速地找出一张二寸发黄的照片,认真地
对比着,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韩静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千万别不是呀,
那就全泡汤了。)“这是老陆的照片,我和老陆是很好的朋友,没错,肯定是他。
(从公安局拿来的还能有假吗?)”
陆雅芳忽然转身握住韩静云的手摇了几摇,叽哩咕噜地边说话边点头。
“陆小姐说这的确是他父亲。”
“那还会错?”韩静云想,王守仁怎么还不到呢?信还没送到吗?可不能让她
在这呆时间太长,要不非看破西洋镜不可。
“陆小姐说请你讲讲她父亲的故事,她非常想听。”
“故事,啊,故事?说来话可就长了,咱们有时间细讲。(可不长了,公安局
里有二十页材料呢!)是这样,(我得掉几滴眼泪),历史上的事咱就不说了,咱
单说他一九七三年回到镇子上以后的事(眼泪怎么还不出来呢?我妈死时就想吃一
口西瓜,那时的冬天去哪儿弄去呢?不像现在冬天也有西瓜了,我妈就想吃口西瓜,
就是没吃上,我鼻子酸了,眼泪下来了。)一九八三年三通河涨大水你父亲始终战
斗在抗洪第一线,他的头划破了,出了那么多血,大家都劝他下去休息,可老陆轻
伤不下火线,就在那天下午为了救一个落水的中学生,老陆被洪水卷走了。老陆是
我们全镇人民学习的模样,当时我们要为他申请烈士,因为有一些特殊情况,我们
最后将他树为学习的典型。”
陆小姐眼泪汪汪地听着,翻译将她的问话译给韩静云,陆小姐说:“我能见一
见我父亲救过的小学生吗?”
“见一见?啊,那当然,当然可以。(我去哪儿找呢?这可坏了。)不过,现
在恐怕不行,他在西安念大学呢,你知道,现在没到放假的时候,他是孤儿,他父
母早已不在人世了。(该死的王守仁,怎么还不来啊!)”
来了!大街上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打着彩旗,敲着锣鼓的欢迎队伍已经
到了大门口了。
“陆小姐,我们有时间再说,现在我们去镇政府,请吧!”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街上热闹非凡,口号声锣鼓声响成一片。
“丫头,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再跟你说一遍,别这么看着我。”
“可是,姑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听见锣鼓声了,我知道他来了。”
“可是,”罗小梅真不忍心告诉罗云关于陆雅芳的消息。老太太穿着一身干净
的青布衣服,头发用水湿过,梳理得一丝不苟,从记事起她还没见过姑姑这么打扮
呢!
“去把大门打开,丫头,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打开门他就知道我在等他了。”
“姑姑,我还是告诉你吧!”罗小梅下了决心,与其让老太太蒙在鼓里,莫不
如索性告诉她。她在站前的水果摊前面听见了雅芳路的鞭炮声,她让别人照看一下
摊位便急着赶了回来,她正好看见陆雅芳的车驶出陆家的院门。如果回来的真是崔
平,她也不会怎样高兴,那毕竟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离她的生活太远了。但现在回
来的是陆朝臣的女儿,她怅然若失,心里隐隐地感到恼怒。她觉得生活又一次欺骗
了她,生活这个婊子又将她要了。她气冲冲地走进家门,看见姑姑罗云穿戴得整整
齐齐地坐在白榆树下,恼怒登时变成了心酸和怜悯,可怜的老太太,她还在做梦呢!
现在罗云竟让她去开院门,开院门干什么?看街上人的白眼和耻笑吗?她走过
人群的时候,幼儿园园长和薛把门站在一起,她们表情漠然,不但不像前几天那样
讨好地巴结她,反而嘴角下撤,仿佛回来的不是崔家的人,却是陆朝臣的女儿,这
是她的过错。
“实话实说吧,老太太,回到镇上的港商不是你要等的人,也没有人会来接你。
你还记得陆朝臣吗?回来的是她的女儿,鞭炮和锣鼓都是欢迎她的。”
罗小梅惊讶的是罗云一点也没有表示吃惊,她并没给这消息吓着。罗云沉默了
一会儿,说:“他们干嘛要放鞭炮呢?他讨厌这锣和鼓。”
“他们竟然把姓陆的说成了英雄,说他是因为救人被水淹死的,亏得他们想得
出,把一个强奸犯变成了好人。”罗小梅又气愤起来,忍不住说道。
“总是这样,可这样也不会那样,人们总被假的迷住,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罗云定定地看着侄女,“去把大门打开,我想你不会让老太太自己去吧,我答应跟
他走,但我不会自己给他开门。”
“给谁开门,你说谁要来?”罗小梅这才觉出罗云古怪,她害怕地站起来。
“要不是那些鞭炮和锣鼓惊了他的马,他早就进院了,他的马受惊了,他现在
在竹林庵和妙静师父喝茶呢!用不了一会儿他就到了。”
“你是说崔平,那个崔家的大少爷?”罗小梅的后脊梁冒出凉气。
“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个冤家,他欠着我的情呢!”
罗云说:“丫头,我有一件事要你办,你明天把床下面那个盒子烧掉,这是我
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她的声音忽然急促起来,“他来啦,冤家,你到底来啦!你
把马先拴在树上,我进屋去收拾一下。”
罗云摇摇晃晃地站起,走了两步,她停下,转回身,“丫头,”她说,“记住,
那不是你的错,你那样做也没有错,错是他们,他们会招报应的。”
一阵风来,白榆树的树叶唰啦啦摇动,一阵小旋风从墙边刮起,一直刮到树下。
罗小梅吓得手脚冰凉,她呆呆地看着不怎么刺眼的太阳,身上籁籁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罗小梅走进姑姑的房间,罗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
罗云死了!
罗小梅从姑姑的床下拿出一个纸盒,里面整齐地叠着一件散发霉味的旧军装,
军装上别着一串串勋章。罗小梅想起当年姑姑坐在红旗饭店喝杂碎汤的情景——罗
云的前胸挂满了勋章,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杂碎汤,一边睨着街上的行人。
她好像听见院子里白榆树下马打的响界声,白榆树的树影在窗前摇曳,罗小梅
头上冒了冷汗。她跑出姑姑的屋子,迈出门槛时她的衣襟被一把拉住,她挣了几挣,
几乎哭出声来,使劲一挣,衣服扣子从前面掉下去,她顾不得回头看一眼,便跑向
大门口。
一群人正在门口等着她,人们看见面无血色的罗小梅忽然从院子里冲出来,冷
汗涔涔。罗小梅倚在门框上,手扶胸口,心跳得连声咳嗽。
罗小梅一瞥之间看见一样东西,她立时直起了腰。那是老挡车工手里拿着的一
根香肠,一根从她手里买去的变质香肠,只不过,现在,那根香肠已经开始变得黏
搭搭的了。
老挡车工的脸红着,头一次说话有点怯懦,“大侄女,你得把香肠的钱退给我
们。”
老挡车工抬头看看当头的太阳,气粗了些,“这香肠没法儿吃,咱们都住在一
条街上,你不能这么干。”
“我的小外孙肚子坏了已经两天了,都是这香肠造的孽,我们家只买了一次香
肠,就是前几天在你这买的。”薛把门寻求帮助地看看幼儿园园长,“她知道我们
家的情况,我们家从来不买香肠。”
幼儿园园长点点头,迟疑了一会儿,脸红红地说:“香肠还是次要的,关键是
你干嘛要骗我们这些好心人,骗我们这些在社会上最没本事的人,骗我们这些最老
实的人,你明知道回来的肯定不是崔平。”
“对,你亲口、诉我们崔平要回来见你的姑姑,可笑的是,我们竟然相信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姓崔的说不定骨头碴子都烂没了。”他们说:“就是回
来他也不会去看什么罗云。”
“我听老辈人讲,姓崔的是因为看不上罗云才将她赶出家门的。他能回来,除
非见了鬼。你说,是不是你亲口对我们说,罗云说崔平要回来找她?”
罗小梅嘴角抖个不停,要在往常,她早将他们骂个狗血喷头,她会将一盆洗脚
水泼向这些“最善良的人”。可今天不一样,她得先处理姑姑的丧事。
“我姑姑说得没错,”罗小梅声音嘶哑,“崔平的确回来了。”
众人都呆住了,“他,他也是外商吗?”他们的声音立刻和善起来。有人小声
地请求:“我能见一见他吗,也许他还记得,我父亲是他的远房表亲。”
“我想他不会愿意见你们,”罗小梅轻蔑地看着他们,她已从混乱和惶恐中缓
过神来,“他不但回来了,还要把我姑姑接走,他们一起离开这个脏地方,离开窑
子街,离开花子胡同,这街上处处都是垃圾。”
罗小梅说:“我要关门了,这街上实在太臭了。”
“丫头,你要这么说话,我也不客气了。你可以关门,可先得还我香肠钱。不
光是香肠钱,还要把药费付给我们,你的香肠吃得我跑肚拉稀,打了两针吊瓶。”
老挡车工的气到底壮起来了。
“我要是不给你呢?”罗小梅挑衅地问。
“那,”老挡车工一时语塞,脸憋得通红。
“那就找个地方说道说道,总有说理的地方吧?找工商的,税务的,物价的,
管的地方多了。”有人气愤地接茬儿说。
“还找这找那的干吗?先找她姑姑给评评理。”
“对,对,老的总比小的讲理?”
“你闪开,我们进去见你姑姑。”
罗小梅顺手操起一条木棍,横在手里。
“你,你还敢打人?”他们心虚地问。
“打,我打死你们这帮王八蛋,打死你们这帮畜生。”罗小梅把木棍扬了两扬,
可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双臂无力,身体发软,她喊出的声音如一团散落落的柳絮。
她用最后的力气喊道:“你们真不要脸,连死人你们也要欺负。我看你们谁敢往前
迈一步。”喊完,她倚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你姑姑死了?”
“什么?罗云死了,她不是骗咱们吧?”
人们呆立了一会儿,还是老挡车工走上前来,迟迟疑疑地说:“丫头,要我们
帮忙吗?”她像是和自己商量似的,“街坊邻里的,不管怎样,这种事总要帮帮忙
啊!”
有人附和说:“大家谁也别走,不论她怎么对咱们,咱们得对得起她,帮帮忙。”
有人应和说:“见人家有事就躲可不是专政路的风气,虽说现在的风气是差了,
可咱们得好好做人。”
有人自责说:“可不是,今天咱们说香肠的事也太不是时候了。罗小梅,你要
我们大家做什么尽管吱声。”
罗小梅的双手冰凉,凉气在她周身游走。她抹了一把泪水,平静平静情绪,她
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币,向人们脚前掷去。趁他们吃惊的当儿,她一把将门关
上,使劲闩好,然后无力地倚在门上。有人在外面用力敲门。她说不出话,泪水凉
凉地流向双颊。
正如蹩脚的电影里惯常设计的那样,这天夜里下起了雨,粗大迅猛的雨点砸在
瓦楞上,雨声中贿赂的鼓噪消失了,房间里却闷热起来。雨声弱下去时,能听见闷
闷的蝉声,和鸣叫的蟋蟀。
罗小梅对窗外的雨声充耳不闻,她将罗云的尸体抱到床下木凳和木板搭就的灵
床上,罗去轻飘飘的,老太太的骨头都可能干了。罗小梅一点也没感到害怕。她认
认真真地摆好水果和馒头,不时地往长明灯的小盘里倒油,拨亮灯火,生怕它灭掉。
她虔诚地用三张一百元,五十元,十元的面值不等的纸币往烧纸上拓,她甚至没忘
记找几个硬币比划了几下,那是怕姑姑在去阴间的路上短缺零钱。她用烧纸为死人
哄赶蚊蝇,拿破布堵住了门槛下的猫道,传说中有猫狗在死人的灵前走过会使死人
借气炸尸,而且对死者不敬。罗小梅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她听见了院门
被叩响的声音,但她拒绝开门。
第二天上午,雨停了,罗小梅关好门窗,免得被风吹熄了火种或引起火灾。又
一次给姑姑灵前的长明灯加了油。然后她套上一双雨靴,锁好院门,来到街上。街
上有些潮湿,忙碌和热闹依旧。走过陆朝臣家门口的时候,她看见那聚拢着很多人,
有人问候她,她装做没有听见。她走去邮局给罗小敏拍了一封电报,通知了姑姑的
死讯,她在电报上注明她已处理完丧事,她可以不用回来奔丧。她顺便在邮局给火
葬场打了一个电话,请求他们派一辆运尸车,她特别说明本来应该亲自去办手续,
但她走不开,她请他们原谅,并向他们租用一次性棺材,她不想随随便便地把死者
送进炼人炉。殡仪馆的人对她说的最后一个词十分不满。接电话的人郑重地告诉她,
他对罗小梅使用“炼人炉”这样的词很反感,“你至少要说火葬场,我们好歹也是
一个单位,也有党支部和支部书记。”她不想和他们纠缠,可也不想道歉,因为她
想不起来应该怎样道歉,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理解她失去亲人的沉痛心情,答应
马上派车,让她回家等着。
罗小梅走到家门口,意外地发现大门上用白灰刷上了一个拆字,旁边还贴着一
张拆迁通知,上面写着因外商选中这块地皮,将要修建一座十层楼的商贸中心,并
决定在年底峻工,因此这一地段的住户要限期搬离。罗小梅想也没想便将通知撕掉
了,从昨天开始,她便思维麻木,行动机械。她想要做一件什么事,可又想不起来
那是一件什么事。
又等了好长时间,殡仪馆的车才来到,一共三个人,两个穿工作服的小伙子和
一个年纪很大的司机。司机走进去给死者鞠了一躬,他说他认识罗云。两个小伙子
却不怎么讲礼貌,其中的一个直截了当地说:“你根本用不着给死尸行礼,要怕晦
气就别下车好了。”既然揭穿了,司机便不在乎,说:“咋的?等着老子给你腾地
方你好开车是不是?”
几个人说笑着将尸体抬出房门,高个的小伙子说:“这活可不是人干的,我算
干够了。”
“听说许多留学生在日本专干背死人的活,你信不信?”另一个小伙子说话时,
被脚下一个石子绊了一下,打了一个趔趄。
他的同伴说道:“人家挣多少钱?哪像咱们挣这么两个半纸,都不够几盒烟钱。
喂,”他招呼罗小梅:“大姐也没预备两盒烟?”
司机打开车厢板,他们直接将尸体抬起放进了铁皮棺材,罗小梅觉得这程序有
些不对头,他们应该先将死者装进棺材,然后再抬出来。但她看见许多人向这里聚
拢来,便打消了念头。
司机帮助她攀上卡车车厢,两个小伙子一起坐进驾驶室。卡车开到火葬场的门
口又停了下来:“大姐,你下来,咱们说点事。”一个小伙子从驾驶室的窗口探出
脑袋招呼罗小梅。
“你可能不知道规矩,看你也不像有钱的人,但就这么个讲究,管多少呢,你
总得出点血。”见罗小梅纳闷,小伙子说:“挑明了吧,你出三十块钱,我们哥儿
几个买几盒烟抽。”
收完钱,他的同伴也凑上来,要求罗小梅给火葬场的主管部门写封表扬信,表
扬表扬他们认真工作的态度,讲一讲他们急死者家属之所急的事迹。
得到允诺,卡车方才开动,开进了火葬场的大门。
尸体直接抬进了焚尸间,焚尸工戴着一个大口罩,帽子一直压在眼眶上面,是
一个岁数不大的女孩子。
“你不再看一眼了?”她诧异地看看罗小梅。
罗小梅摇摇头,临出门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红红的炉火。就这么简单,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变成了骨灰。
她走到一排白榆树下,放下一直抱着的盒子,哆哆嗦嗦地划着火柴,纸盒燃起
蓝色的火苗,烧糊的布片的味道慢慢地弥散。她的心里空荡荡的,想哭哭不出来,
心里却比哭更难受。
她站起来,转过身,她看见火葬场的门口聚着一群人,都是专政路的老住户,
他们表情凝重,有的还拿着一小叠烧纸。他们并不走拢来,只是远远地看着。直到
罗小梅走开,他们才陆陆续续地走过来,停在罗小梅焚烧的灰堆前面,点燃手里的
纸钱。
罗小梅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薛把门从灰堆里扒出一枚铜章,可能是热的缘故,
她的两手捧着一个热地瓜那样地倒着手哈气。她要拿回去给孙子玩吗?这念头一闪
而过,她脚步沉重地往前走,走出火葬场的门口,她才想起忘了存骨灰的事了。她
只好走回去办理手续。
罗小梅再一次走出的时候,看见他们还没有走开。但他们很快便散去了,因为
天边已响起了沉闷的雷声。潮湿的风中,树梢开始发抖,也抖出许多凉爽。下雨了,
和罗小梅的泪水混在一起,罗小梅任由泪水流淌,也不避雨,她走回专政路(她不
承认新路牌上的怪名字),身上已被雨水淋得透湿。
雅芳路上,从乡下雇佣的民工正在冒雨伐树,铁锯吱吱嘎嘎,雨中的白榆树的
呻吟声却几乎哑得听不见,只在倒下时树枝划过街道才发出一阵唰啦声,溅起一小
片水花,甩开一连片的小水珠。街道宽阔了许多,也许明天早晨,这条路上,最后
一棵白榆树也已经倒下了。就在罗小梅家门口,围着一群人,其中的主角当然是王
守仁镇长和肥胖华贵的陆雅芳,有人为他们撑着伞。王守仁激动地打着手势,指指
街道,又指指天空,向陆雅芳介绍情况,勾划着榆树镇的蓝图。
罗小梅径直走过去,却见韩静云小跑着迎上来。“你是这家的主人吗?请你把
门打开,外商要参观一下,这是榆树镇当年最好的房子了。”她又小声问道:“你
们家的卫生搞得好吗?”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你,你怎么啦!”
人们一起回头,这才注意到走来的妇女脸上怪异麻木的表情,头发糊在脸上,
衣服粘在身上。
“你说什么?”韩静云没听清女人的声音,“请你大声一点,我是镇政府的。”
她听清了,那沙哑愤怒的声音只有两个字:“滚开!”
罗小梅一把推开韩静云,又推开两名工作人员,掏出钥匙,她没有立刻动手开
门,她的嘴角浮着嘲讽的笑纹,她定定地看着外商陆雅芳。
陆雅芳身边的翻译走上来行了一个礼,“陆小姐说她很抱歉。打扰您真不好意
思。陆小姐问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可以用她的车送您去医院。”
罗小梅扬起脸,问道:“我可以和这位陆小姐说一句话吗?”
“当然可以,您请讲吧!”翻译礼貌地说。罗小梅冲向她打手势的韩静云笑了
一下,她走到陆雅芳的跟前,陆雅芳微笑着等她开口,其实,她对身边这些人的聒
噪烦透了,她宁愿对一个疯子感兴趣,她向罗小梅伸出手。但对方却将她的手拨开
了。
罗小梅定定地看着陆雅芳保养得极好的脸,一字—顿地说:
“你爸爸是强奸犯!”
陆雅芳的脸扭歪了,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他们清楚地听见陆雅芳说了汉语。
陆雅芳问道:“你说什么?”
罗小梅更加清楚地说:“你听清了,你爸爸是强奸犯,教唆犯,他给政府枪决
了!”罗小梅的心头豁然开朗,压在心底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原来她想做的就
是这件事,这就是这几天她一直想要做的。她嘲讽地看着浑身颤抖的陆雅芳,心里
充满了的报复的快意。
温文尔雅的陆雅芳终于露出了凶相,她抬起手狠狠地抽了罗小梅一个耳光。她
得到的回报也是一个耳光,而且更响更狠。
罗小梅的胳膊被冲上来的警察拉住,背向后面,她一点没觉得疼痛,她一边挣
扎,一边大声吵嚷:“陆朝臣蹲了二十年的监狱,十年前他又给枪决了,崩了,呜
呜……”她听见镇长连声道歉,“她是个疯子,一个疯子。”她咬开警察的手指,
立刻反驳:“你们才是疯子,姓陆的,我清醒得很。”
“我操你们妈呀!”
她仰天大骂。她的脸上挨了耳光,她吐出一口血沫和半颗牙齿。“把她扣起来,
扣起来,她殴打外商,扰乱社会治安。”韩静云跳着脚喊着,这是罗小梅听见的最
后一句话,她的耳根挨了一拳,剩下的只有嗡嗡的轰鸣了。但她仍在破口大骂,只
要咬开捂上来的手指,她便将叫骂喊出去,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痛快,简直痛快淋
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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