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当被伐掉的白榆树早该落光了所有的树叶,树叶将覆盖起屎壳螂和瓢虫的尸体;
当麻雀落在三通河傍岸的发霉的蒲草尖上,却飞不起一丝一毫的蒲棒茸;当歇耕的
老牛可以自由地游荡在田野上,艰难地啃掠贴伏在田埂上的枯黄的茅草,干竭了水
分的草根塞了松动的牙齿,它们失望地抬起头,回想春天的氤氲;当松软潮湿的大
地渐渐地坚硬铁凉起来,在寒号鸟渐渐凄厉的叫声中,懒惰的花脊梁田鼠为还没打
好的洞穴磨秃了爪子,流出鲜血;当有一天淘气的孩子不自觉地懒了床,在母亲们
的叱骂声中爬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了,窗玻璃上结满了霜花——
就这样,冬天来临了。
一九九三年冬天,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让榆树镇人闻到异国泊在贝加尔湖冰雪
里的渔船的铁腥,并激起了许多年青人的好奇心。这时候,在邻省的一个叫黑河的
口岸上,已经有榆树镇的后代们站在等待过境的队伍里了,他们和其他人一起扛着
大得吓人的编织袋,里面塞着廉价的首饰、羽绒服、旅游鞋,他们的身上还穿着好
几层汗衫,贴胸的衣袋里放着变味的口香糖,还有一本油印的中俄对照的通译小册
子。他们带回来的是摆放在市场上的军用望远镜、咖啡壶、质量优良的獭狸帽子、
银狐领的大衣,还有他们在异国据说是很容易就可以觅得的艳遇改变着镇上年轻人
的观念。今天,他们已完全有理由嘲笑他们上两辈人对七十年前“振兴船行”的怀
想,他们续写了榆树镇的外交记录。令他们兴奋的是,现在是他们主动走出了国门,
而另一个国度的人们一点也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精明,甚至还有些傻呢!他们在高
声叫卖的间隙,还顾得上这样炫耀:“我敢说小脑袋大二三要是还活着,他驮上东
西出去也能赚回钱来。我吗?只小小地赚了一笔。咱是‘小倒’啊。”如他们的父
辈在二十年前抱怨自己错过了参加战争的机会一样,他们也在报怨,他们抱怨的是
自己晚生了七十年,如果在三通河可以通航的年代,他们一定会创下惊人的商业记
录,“振兴船行”算得了什么呢?榆树镇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商人也不过是一个只知
道买地自守的土财主罢了。对历史认识的浅薄和无知已经成为年轻人的通病,他们
浮躁地宣称:“要是我生在那个年代,老饱学王长溪收集的历史就得改写了。”
而饱学先生王长溪已经是一个活得不耐烦的老人了。现在他除了诅咒自己为什
么不死,再做的事就是监视他当镇长的儿子供给他的食物中是否给下了毒药。“我
是想死,可我得防着王守仁把我毒死。”他对每一个到家里找镇长夫妇办事的人说,
“在王守仁的眼睛里,强奸犯陆朝臣都是好人了,他王守仁还能是什么好东西吗?”
饱学先生将能找到的医书摆了一地,他从这头爬到那头,将能翻到的解毒秘方抄在
一张张黄纸上面。他在每顿饭前吞吃一张药方,吃得满嘴墨渍。有一天他忽然悟到
了一剂良方,于是他将剩下的所有药方在一只蓝边的粗瓷碗里付之一炬。这样饱学
先生就拥有了一只“试毒碗”。吃完饭他便将“试毒碗”藏到被子下面的狗皮褥子
里,这样,他的工作量大大减轻了,因为他只要看住不被任何人碰到那只碗就可以
了。
被陆雅芳的空头支票和榆树镇人意味复杂的目光晃得焦头烂额的王守仁镇长终
于忍无可忍了。这天傍晚,他和韩静云冲进饱学先生的屋子,韩静云拿着一只哗楞
棒晃着,用笑脸骗开饱学先生的注意力,王守仁突然掀开了饱学先生的被子,等饱
学先生识破儿子的阴谋,那只“试毒碗”已经到了儿子手里了。看着可怜巴巴的饱
学先生,王守仁镇长威协说:“你要再敢胡说八道,我就砸碎你的饭碗。”
饱学先生扑通翻到地上,跪在儿子脚前:“镇长,镇长,我再也不敢了,我错
了,我再不敢给你当爹了。陆朝臣是好人,我才是强奸犯,我强奸了你妈,让你当
了野种,你是婊子养的。”王守仁一咬牙将碗摔到水泥地上,奇怪的是那只瓷碗玻
璃球一样滚了几滚。饱学先生像一只青蛙,灵巧地扑了上去,赶在王守仁的皮鞋前
面将碗抢在手里。看见饭碗奇迹般没有裂一道纹,掉一块瓷,他忽然嘿嘿笑了起来。
“王镇长,你摔不碎老子的饭碗。”他的笑声变成了哭声。“至少我这是吃人饭的
碗。王守仁,我操你妈呀!连你爹的饭碗你也敢砸,你那昧良心的小官当不了几天
了,我看见你那顶小乌纱的帽翅折了,像没尾巴的鹌鹑一样秃了。”
生命力异常旺盛的饱学先生没有死于儿子王守仁的诅咒,没有死于儿媳韩静云
的虐待,甚至连使镇子上的许多棒小伙都患了流感和肺炎的寒流也奈何他不得。镇
长王守仁绝望地认为,即使他给磨死了,他爹也不会死掉。然而饱学先生的死期却
突然而至,饱学先生的死是由于当地广播站播发了一篇考证文章。
文章出自本市研究地方志的一位学者之手。文章详尽地描述了七十年前发生在
榆树镇的一场跨国之恋,这场轰轰烈烈的恋情的主角,居然就是当年“振兴船行”
的老板崔振兴和一位白俄妇人。民国十六年,事业如日中天的崔振兴在奉天雄心勃
勃地和一位白俄商人洽谈了三通河的开发计划。当那位商人携妻如约而至,一踏上
榆树镇的土地,他金发碧眼的妻子立刻便给榆树镇满街招摇的挂满金黄色榆钱的白
榆树深深地吸引了,白榆树还摇荡着白俄女子激情如火的心旌。风流倜傥的黄皮肤
的船行老板长袍马褂,谈笑风生,干净利落的中式服装衬着一张精明的俊脸,异国
女子含着一汪水的眼睛也让崔振兴同样看见了爱情的风帆。当那位白俄商人察觉到
他的合作伙伴正在试图勾引他的妻子,他决定立刻起程返奉。倒霉的白俄商人离开
榆树镇不到一百里便遭到了劫匪的袭击,来历不明的劫匪杀鸡一样地将那位异国商
人砍翻在松花江里。识破了这场骗局的白俄妻子,不堪受辱,愤而点燃了汽船的油
箱。铁船沉没了,鲜血染红了沿江而下的松花和浪花。面对着空空荡荡的江面,摘
下面罩的崔振兴一口鲜血喷在水里,他想得到那位如水的异国女子,更想得到那只
神奇的汽船。松花江水卷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和土匪黄天的合作也埋下崔家
走向没落的种子。
考证文章听起来像小说,听得熟谙榆树镇历史的饱学先生目瞪口呆。但这毕竟
不是小说,而是一篇在志书系统得奖的论文。饱学先生随即大笑不止,笑出了眼泪。
等笑声戛然而上,他慢慢地向后倒去。等有人发现将他扶起,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饱学先生弃世的那天刮着一九九三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风。人们不记得哪一年冬
天刮过这样的大风。干硬的西北风刮倒了镇政府楼前两支高的标语牌,吹灭了博物
馆楼顶闪着减肥茶字样的广告霓虹灯。大风扑打着办公楼和居民住宅的玻璃窗,在
楼间檐前吹起冬天的号角。在这样的大风里,患着牙疼和哮喘病的老人对萝卜的药
用价值最后失去了信心,他们的呻唤呼应着寒风。奔波劳累的卡车司机则躺在自家
床上,不必担心给扣掉工资或被解雇,他们舒服地扯起鼾声。有几个向出租车公司
承包了出租车的个体司机被押金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不信邪地勉强将车开上了马
路。
他们很快就灰了心。街上行人寥寥,几个尽职尽责的街道清扫工站在邮局的门
廊下,抱着扫帚打着哆嗦。客运站也冷冷清清,卖水果的小贩将口罩盖到眼皮底下,
少有顾客光顾,他们不耐烦地抄着袖跺脚取暖。这一大几乎所有穿越榆树镇的火车
都在晚点运行,滞留在火车站的外地旅客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走进候车室拉客
的餐馆老板们大受冷落。走在路上的出租车司机听到的声音除了自家汽车引擎的轰
鸣,再就是风声,似乎永远都不会停的风声。
在这冬日的大风天里,雅芳路的居民们却没有消消停停呆在家里的心情。自从
入冬开始,生活中发生的一件件不顺心的事让人们伤透了脑筋。刚渍上的酸菜还没
来得及压上青石板,臭味就薰得主妇们打起了喷嚏,她们不得不催促丈夫去日杂商
店买从没用过的防腐剂。因为工厂停产而一愁莫展的丈夫们正迷着红茶菌,他们每
天观察隔夜茶是否变了质,用长了白毛的茶叶泡酒喝得他们舌底生苔。已经有两户
人家因吃了臭馇子中毒进了医院,而臭馆子一向是镇上人家喜欢的食物。有一天,
九十六号的杨回民家里传出孩子的哭声,镇中心小学一向温和的杨教师竟然冲孩子
挥起了鸡毛掸子,仅仅是因为小孩子吃饭时要水喝。这些在以前都是从来没有过的
事。
书店里,年画第一次滞销了,近几年兴起的挂历热也莫名其妙地降了温,这从
那些街头小贩的脸上一看便知。一周五天工作制的小道消息传来传去,但工人们的
兴奋劲早已经过去了,他们盼望的是工厂什么时候才能够开工。现在人们看到门板
上写着的大个的“拆”字被再次刷新已经不再激动了,计划中搬迁楼的新楼址一变
再变,对使用煤气的暖气楼过分渴望而没有准备足够的过冬用的蜂窝煤的人家尤其
恼火。新生活的渴盼早已变成了一颗沉重而又冰冷的秤砣,这秤砣仍在不断地增加
分量,涨得如存放在博物馆里的竹林庵的旧铜钟一般大小。和锈迹斑斑的铜钟不同
的是秤砣是实心的,里面被失望、担心、受骗的愤懑填满了。这个念头一旦产生,
人们便不约而同地想要抵制镇政府的拆迁计划了。恰在这时,他们收到了镇中心小
学杨老师起草的一份声明。在这封写给邻居们的信里,语文教师杨永生用着重号点
出了六个字:正义感和罗小梅。
几个月前,罗小梅在愤怒之中打了港商陆雅芳的耳光,消息传到人们的耳朵里,
大多数人以为罗小梅是因为回来的不是崔家的人,生出强烈的妒忌而丧失了理智。
当得知港商陆雅芳表示她不会因此放弃对榆树镇的投资时,人们长出了一口气。对
陆雅芳的宽宏充满了感激。直到现在,人们才发现罗小梅当时掴下的那个耳光是怎
样的响亮,并且一直在他们的耳边回响,让他们脸红耳热。四十岁以上的人们不仅
回忆起一九七三年七月的往事,在那个难忘的星期天,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拒绝了陆
朝臣的邀请,他们不愿意和一个刑满释放的历史反革命产生瓜葛,他们中间的一些
人感到后悔的是,后来他们没阻止住孩子们偷偷溜出去,帮助孩子们抵挡住肉汤的
诱惑。那肉汤果然和毒液流进了孩子们的胃里,溶入了孩子们的血液,使一些年轻
人,甚至一些小男孩和小女孩都成了陆朝臣流氓活动的牺牲品。一九八三年证明,
一场悲剧在十年前陆朝臣请客的肉汤最后被偷喝得一干二净时,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只可惜当初没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
既然当年他们拒绝了陆朝臣,那么现在为什么不能拒绝陆朝臣的女儿?为什么
不能像罗小梅那样拿出应有的勇气来,揭穿镇长王守仁编造的谎言。可笑的是夏天
时,人们还对这个谎言表示着理解和感谢。“罗小梅的勇敢行为给我们提了醒,现
在我们应该冷静下来,清醒过来,拨开利欲熏心的迷雾,重沐正义和道德的阳光,
接受伴随着阵痛的炙烤,我们不应该再沉默下去,我们应该有所作为。”
语文老师的声明那么容易地得到了回应,这使办事素来沉稳的教师杨永生深受
鼓舞。雅芳路的居民们远不像语文老师想象中的那样缺乏真情,他们从来都不缺乏
生活的激情,只不过这种激情有时没有节制,像一条容易泛滥的河流,又如一条乖
戾的招人烦惹人爱的小兽一样喜欢冲突,充满着带点恶意的好奇心。人们不愿意再
沉默,但激情只有寻找到一个适当的突破口,才能变成行动。人们似乎已经预感到
这场冬天的大风会带来一种变化,成为一次冲突的前奏。
因此,当那场大风在午饭之后停下来,当有人看见久不露面的罗小梅忽然提着
煤铲走上了街头,所有的人都感觉到,是时候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起窗台上的那只铁片风铃的?但只在这个早晨,这个
大风天的早晨,她才明白自己其实一直是在等待它响起来。这个不合常理的渴望用
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渐渐地从意识深处浮现出来,她吃了一惊,然后便被深深地感动
了,流下了几个月来的第一次泪水。她还以为自己不会流泪了呢,现在不但流了,
还流得那样顺畅。泪水滋润了枯干的面颊,更重要的是,生活被重新洗亮了,让她
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未来。明天就藏在白榆树枯瘦的阴影里,藏在筑于枝杈间散发温
热的鸟巢里,藏在那无边无际的晨雾一样缥缈的平静之中。她奇怪自己竟然在麻木
中沉默了这么久。
秋天在沉寂中过去。房檐上的燕窝空了。麻雀从檩条的空隙里钻进屋子里取暖,
带点腥味的羽毛挂在门斗上。她已经好久没有打扫房间了,灶台上粘满了蝇屎,鼻
涕虫在荤油瓶子上留下爬痕,蛀蚀的房梁洒下土面一样干燥的粉尘。一天下午,她
忽然发现她的水果箱子被老鼠嗑了一个手指粗的洞,她悲从心来,生活差一点就唤
醒了她。她的鼻子一酸,可是仍然没有落泪。既然已经没有人在乎她的泪水,那她
的哭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想找一截木棍将那个洞堵上。可怎么也堵不上,她找来的
木棍不是太粗就是太细。她想把给老鼠咬碎的包装纸从箱子里搂出来引火,她搂了
两下,脖子有点痒,她站起身搔了搔,等她停下手,她发现自己忘了要做什么了。
她盯着那些废纸发呆,想得太阳穴隐隐作痛,还是没有记起自己要做什么。于是她
干脆不去想了,紧接着她便看见了窗台上那只蒙了灰尘的风铃。
风铃带着旧时代的铁锈,铁锈在今天已开始发红。曾听见它哨响的人们差不多
都已做古,它也在如水的时光中暗哑了。从那天开始,罗小梅的目光便不再移开那
只铁片风铃了。她整日整日地对着它发呆,回忆着能够回忆起来的逝去的时光。奇
怪的是,只有有关这只风铃的往事是清晰的,甚至能穿透岁月的蒙尘让她看到过去。
“什么声音这么好听?”
“是风铃在响,那是风铃的声音。”
“我怎么不知道这院子里还挂着风铃,风铃挂在哪儿了?”
“就挂在姐姐的门亮子上面,你没留心当然看不见。”
“风铃,那风铃什么样?和你用秫秸秆儿编的风轮一个样吗?”
“当然不一样,风铃能丁零丁零响,风轮只会转。不能响。”
“我想看看风铃什么样。”
“那好,明天我指给你看。”
“爸爸,我也要看风铃。”
“好,你和你妈一起去看。丁零零,丁零零,风铃响喽。”
那风铃的确在响。如石鼓滴泉,清脆,情越,清新。
“我现在就想看,你去给我摘来吧。”
“爸爸,我也要现在看。”
“你看,孩子也想看,你回来被窝又凉不了。快去嘛,快去,快去嘛!”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风铃,由白铁片连成的风铃呈钟形,中间的摆页是铜片做的,
上面有两三块绿色的霉斑。年轻健壮的罗成仁将风铃递给妻子,徐立群却看也不看,
她只是想验证一下罗成仁是不是真的对她好。罗成仁肯为她跑出去,这就够了,她
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亲呢而欣喜地看着丈夫,罗成仁身体结结实实,虽然粗鲁,
但是热情如火……这些事美好得回忆起来怎么都觉得不可能是真的。
“那风铃真的又响过?我怎么没有听见?”
“确实响了,姑姑,我亲耳听见的,我还会骗你吗?”
“风铃是不会响给一个忘记它的人听的。三六年我听到过它的响声,我以为五
三年它还会响一次,可它没有,它像一个实心的秤砣,可以挂在秤杆上称西瓜。”
早已习惯了在院子里的白榆树下假寐的罗云,有一次和侄女说起这只风铃的时候,
仍然愤愤不平。
三十六年的许多个夜晚,每天躺在床上她都能听见那个丁零零的声音,声音总
在渐渐地变得沉实,变成扑沓扑沓的响声。可它就是变不成脚步声,却又不让她入
睡。夜晚在风铃声中变得不安,风铃和月光同谋,搅扰着这座走向没落的庭院里一
个独守空房的团圆媳妇本不踏实的梦境。那一晚她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折磨了,她
披衣起床,决心将那该死的响器扯下来扔到院外的阴沟里去。她起来了,推开门,
干涩的榆木门轴吱扭扭地声音格外刺耳。院子里铺满月光,清霜浮荡着扫帚梅花清
冽的芳香。霜地上,杂沓着的是崔宅雇来的护院炮手们纷乱的足印。希望在那一瞬
间像一朵从藤蔓上坠落的牵牛花般地萎掉了。
三十六年的风铃终于变成了脚步声,那是姑姑罗云自己的脚步。在无风的清晨
将烟吐出来呛红她的双眼,在那个名义上的小丈夫和女孩们的嬉闹声变成对她的奚
落,在双肩风蚀了痛彻心脾,在所有的等待和期盼都落空之后,风铃在一九三六年
冬天的夜晚变成了脚步声。罗小梅仿佛看见了风铃掩盖着的小团圆媳妇的出走。相
对于风铃,那个女孩的脚步声轻得那么微不足道。风抹掉了姑姑罗云离开崔家大院
时踩下的脚印。她逃出镇子,当风铃声换成三通河河道灌木丛中孤独的狼嚎时,罗
云伏下身去,她想她再也不会听见那风铃声了。
“风铃坏了,风铃的摆页掉了,风铃再也不会响了。”风铃真的坏掉了,坏得
不可思议,没有人碰它,它的黄铜摆页就自己折了。罗小花双手捧着生了锈的白铁
风铃,坐在窗台上。敏感的女孩双眼潮红,对着细雨迷濛的一九七三年的夏天,充
满着忧伤。
于是,妹妹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定格在罗小梅的信里:“亲爱的小米,你知道吗?
我们家的风铃坏了,小花为再也听不见风铃的声音伤心极了。不知为什么,我也觉
得心里难过。”
“小梅,想念的小梅。风铃不响了,那有什么可以难过的呢?我会给你唱歌,
唱你最喜欢听的歌。”
一九七三年,一件小事也可以拨动她的心弦,陶小米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束温暖
的阳光,照亮她晦暗的童年。可这一切一切的美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的?为什
么会失去?风铃难道真的哑了,那所有的美妙和希望真的会永远逝去?
她坚信它会鸣响,坚信她一定会听到它清脆的声音。她凝视着风铃,透过风铃
蒙盖的铁锈,她看见它野性的过去,任由寒风吹打,自在地以自己的节奏应和自然
的回声。风铃是不会为暗哑而存在的。不错,这个镇子在那一天只有她一个人说了
真话,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无辜的,她从陆雅芳错愕的目光中,从韩静云不敢和她
对视的闪闪烁烁的眼神里。从那天在场的人们忍而未发的呼应声中,她看见了自己
的影像。陆雅芳被她打败了,即使算起来她也是无辜的,可那是她自找的,她应该
为此羞愧。等在拘留所里平静下来,她却不敢确定了,她真的赢了吗?她发现自己
是给这镇子抛弃了,因为,因为没一个人在那个时候帮她。陆雅芳离开镇子,她才
给放了出来,冷静了三天的结果是产生了无尽的怨恨。当她得知陆雅芳没有在乎这
样一件小插曲,仍然和镇政府签下了投资意向时,她的嘴角只是不自觉地抽搐了几
下。回到家里,除了去采购必须的食物,她不愿意再走出院门半步,因为她已经不
再需要任何人了。她下决心不为任何一个邻居打开房门,不管他们敲得多么响。因
此,当这个大风天的早晨敲门声响过好长时间,她才想着去开门看看。她愣住了,
一百二十三号门边堆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白菜,两个编织袋里装着过冬的土豆和萝
卜。弄明白并不是有人放错了地方,她被吓着一样跳过门槛紧紧地关上了院门。她
坐在窗前面对那只风铃时,眼泪才流了下来。泪水滂沦。
她不知所措,不知道怎样应付这天早晨发生的事,但生活确确实实地又发生了
变化。她多么希望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可没有人能告诉她。她是孤零零的一个
人,面对着一只断了摆页的风铃。她爱过的人,爱过她的人,都离她而去了,这一
切的不幸都发生在那幢房子里。啊,那幢该死的房子一直像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
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不知不觉中,她的泪水竟然止住了,那是泪水被她直冲顶梁的
怒火烧干了。对,她要把那幢房子挪一挪,挪出一个地方来安顿自己的一颗心。她
站了起来,周身洋溢着报复的激情,她在屋子里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后来,她到
底瞥见了放在门后的煤铲。
大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是什么声音?天啊,她终于听见了那盼望已久的
声音。她瞪大眼睛,她听到的的确是铃声。那只断了摆页的风铃仍然躺在窗台上,
这么激昂,这么清脆的铃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但此时她已经顾不上去分辨这铃声了,
听见了响声,这就够了。
罗小梅提上煤铲走出家门。她走在大街上时,五金厂新安装的电铃仍在回响。
即使弄明白了那响声,她也不会回头了。
大风过后,天空忽然出现了太阳,像一颗半生不熟的柿子挂上了中天。天气意
外地转暖了,可能是风将天刮得累了,正如疯狂忘我地颠簸过后,开始享受着愉悦
和一点满足的俯懒,太阳四周笼起了暧味的日晕。阳光并不热烈,即使如此,榆树
镇给人的感觉也仿佛一步跨过了冬天。
而春天的迹象更无处不在。护城河的河堤上,冬眠的青蛙蛰居的洞穴里冒出了
袅袅的氤氲。工商银行的楼檐板滴下了融化的雪水。有人看见百货公司和浴池之间
的那几棵柳树枝上挑满了“毛毛狗”,茸茸的柳花过早地开放足叮以让人目瞪口呆。
心急的人家为春节准备的冻豆腐化掉了,淌下卤水气味浓郁的计水,黄牛奶一样的
计水从仓房的储藏室一直流到大街上去,患了冻疮的孩子脚后跟正钻心地发痒,便
穿着棉鞋在那水洼里跳来跳去。雅芳路的居民们还看见了更惊人的情景:面色苍白
的罗小梅提着一把煤铲迎着他们走来,阳光将锹尖镀上了一层蓝锭般的光泽,那上
面的反光瞬间便将雅芳路照亮了。
花生五嫂踩着梯子用一根木棍去挑埋在房顶雪里的一块冻猪肉,猛然回头一瞥,
她就忘记了自己在于什么。她摇摇晃晃,大张着嘴巴。“天啊,罗家的丫头要干什
么!”她觉得自己只是轻轻地呻唤了一声,邻居家的鸽子便给扑拉拉地惊飞了。
西院里,杨回民听到五嫂的叫声,拖着不灵便的右腿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本来
想和五嫂开开玩笑。但他说出的话却是招呼他的儿子:“永生,你看罗家的丫头又
要干出什么事。”
罗小梅脚步踉跄,缺乏营养的虚弱的身体不停地摇摆着。先是几个小孩子扔掉
了他们玩着的木马,拖着鼻涕甩着裤裆跟了上去,他们夸张地晃荡着小屁股,左右
摇摆,学着罗小梅的步态。薛把门手里拧着一件湿衣服,她开始还为孩子们的顽皮
绽开了眼角刀刻一般的鱼尾纹,但只笑了半截,她看见了走在孩子前面的罗小梅。
她立刻收住笑,她想喊住孩子们,不让他们跟在罗小梅的后面胡闹,她不由自主地
跟了上去,却忘记了招呼孩子们,也忘记了放下手里的湿衣服。很快,又有一些孩
子跟了上去,他们仿佛是从地底下一下子冒了出来,而他们的母亲和奶奶们也借口
追赶小孩子跟了上去。随后,男人们也上街了,有人猜出了罗小梅的用意,干脆也
提上了铁锹,提上了早已认定不会再派用场的锄头和镐头。
罗小梅没有回头,她的全身在剧烈地颤抖,抖成一枚熟透了的秋叶。几百米的
街道,似乎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当她站在陆朝臣的院子里,面对着上了铁锁的
房门,面对冬天枯死的两排小榆树,而对着屋子里遮掩着的粉红色窗帘,她冒出涔
涔的汗水,她快要虚脱了。时光在她的眼前一掠而过,她看见一群孩子提着一把把
上了锈的铁剪,在街头喝住了一个背着行李提着脸盆的老头,老头惊惺地低下一颗
生着赘肉的脑袋。那个长着几个小雀斑的翘着小鼻子的女孩哪里去了?那个穿花布
衫,梳着两条小辫的怯生生的女孩哪里去了?当年的一对小伙伴现在已隔着一层生
和死的帷幕。陶小米在看着她吗?还有徐立群,还有罗小花,你们都在看着我吗?
那你们就好好看吧!她还没想好怎么样动手,铁锹却自己扬了起来。徐立群,这一
锹是为你砸下的。煤铲砸在门楣的窗玻璃上,玻璃的碎片炸出无数道阳光。罗小花,
这一锹是为你劈下的,一九八三年的雨夜被她劈亮了,妹妹在那闪光中双眼湿润,
害羞地冲她招手。陶小米,这一锹是为你铲下的。我听见了,这不干我们的事。但
生活中发生的这一切的一切,又都是为什么?煤铲铲在墙基石上,震得她虎口灼痛,
煤铲脱手而飞。她的耳边一连片的响了起来,她身后的铁锹、锄头、镐头、甚至斧
头,这时一齐挥动起来,人群涌了上来。罗小梅泪眼迷蒙之中向四周看看,转眼之
间,她已经被挤在激情的漩涡的边缘了。雅芳路的一场大的行动从她砍下第一锹就
已经开始了。
事后,人们已经记不清是谁第一个冲进了屋子,但肯定是箍桶匠家的孙子用斧
头劈落了房门的铁锁。人们记得更清楚的是,从屋子里给扔出来的第一样东西是陆
朝臣的照片。镶照片的镜框和玻璃甩在石头上摔得粉碎。然后是那些伪造的奖状,
摆放着各种生活用品,窗帘盒、脸盆架、衣帽钩、香皂盒、茶杯盖,包括所有能扔
出来的东西,都给人们胡乱地抛在阳光下面。扔在院子里的东西立刻被无数双大小
不一的鞋子践踏上去。薛把门的儿子和胖子朱利勇敢地攀上房顶,房脊瓦噼噼啪啪,
一块块地粉碎了。很快又有几个人攀了上去,一把把苦房草带着霉烂的腐味给疯洒
下来,房顶上烟尘四起。
杨永生在院子里挖下了第一锹,于是许多把煤铲、镐头、锄头、连菜刀也挥动
起来。院子当中很快就给挖出了一个大坑,坑里挖出的土埋葬了那两排小榆树。然
后,人们将院子里所有的破烂一古脑地扔进坑里,仿佛那是一个垃圾场。罗小梅重
又成了事件的中心,幼儿园的园长将一盒火柴塞到她的手里,怕她点不着,杨永生
又找来一块油毡纸。罗小梅点燃了火把。她将火把向坑里扔去。火烧起来了。火光
将人们的脸照亮了,辉映着兴奋的光芒。坑里的东西给点燃了,那些垃圾是这样的
容易焚烧。很快就窜起了火苗,火星四溅,黄烟翻滚。
胖子朱利、酒厂的几个工人,还有几个半大小子,他们还在上边拆着房子,烟
雾呛得他们咳嗽,他们仍然不断地将房顶拆下来的接近腐烂的木椽、板条、油毡纸
扔下房子,它们也一古脑地给投进了火堆。在房顶上的人实在太多了,等人们意识
到危险时,那幢老房子已像一条破船一样颠簸摇晃起来、房子在人们的恐惧惊骇的
叫声中轰然倾倒。火光中,上漫灰扬。这时,所有的叫声都戛然而止。
只有火在嘶鸣,烟在缭绕。
这时,人们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天空飘起了雪花,雪片漫天飞扬。火堆
上方,雪花在五十米高的地方变成了细雨,在二十米高的地方变成了雾气。火光如
此眩目炙人,烧掉了坑中的垃圾和杂物,也烧掉了人们心中的芥蒂,烧掉了一切罪
恶、冷漠、猜忌、怨恨、贪欲。火光像一个君临的精灵,光芒普照四方,照亮了过
去,照亮了未来,也照亮了现在。人们就站在那里看着火在燃烧,看着烟尘中的落
雪。
当这一切变得难以收拾的时候,消防车的声音凄厉地传来。人群出现了短暂的
骚乱。但仍然没有人离去。因为没有谁肯放弃目睹这镇子上一场惊人事件的机会。
明天,这里将被白雪全部覆盖,这里将出现一片空明。虽然倒塌的房子和院子
里掘出的深坑不过是将这镇子撕开了一个小洞,对镇子的全貌没有多少改变,但它
改变的是人们的内心。人们感到了轻松、晴朗,感到了空旷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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