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带着镣铐的爱情
(一九七○年六月初——七月中旬)
难道只有和尚才知道怎样恋爱?——哥哥责备真真太轻浮。——初恋使老久认
识到:为了爱必须斗争。——真真谈被狗咬的感受。——老一代的悲剧。老久不想
成为邻叔叔那样的科学家。——大火烧了五个年头,他的心也着了火,他成了战士。
——真真怕承担石田“自杀”的责任。——老久说:只有科学,才能使我坚强。
第一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我的朋友:
最近几天,我交了好运。骑车在路上逮了一只鳖,足有一斤多;在教室写材料,
一只山鸟又自投罗网。有意思。
我的好兴致是从前几天收到北京来信开始的。姨父的手术很顺利,医生说问题
不大。我知道,肺癌这种病不容易治好,但我总可以再见到姨父了。
前些日子,我一直摆出等着挨整的架势,没想到,今天县革委给我校革委会主
任打电话,要抽我到县专案办公室去。我想你也一定会猜出其中的奥妙吧。最近,
我父亲安排了工作,见了报。今天,那些“坚定的革命派”对我的态度就来了个一
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在别人眼里,哪怕当个专案办公室的额外办事员,也神气得象个大爷。可我想,
这顶多不过是当个书写工具。一切都有文件框框,还有地方特点的土政策层层加码,
七整八整,分析研究,上纲上线,把问题说得越严重,越复杂,似乎就越有成绩。
我常常想,周围这些忙忙碌碌的人,有几个对自己的工作感兴趣呢?全国从事外调、
专案工作的人有几万、几十万乃至上百万。耗费了那么多的钱,得到了多少真实的
材料呢?甲到乙那儿去调查,乙到甲这儿来调查,往来频繁,紧张忙碌。这样清队
下去,不是越清越乱吗?每想及此,感到太可怕了。但是,回校教书,难道又能好
一点么?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拿去硬塞给学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你把我看作一个狠心而又残酷的人呢?难道你不知道,我,一个备尝生
活苦果的人,对于自己的朋友除了最真诚的友爱外,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伤害吗?
我已经做出那个断然的举动了。我的意志是坚定的。我向着我看到的光明走去。
我至今还没有收到石田的回信。今天收到一位多年好友和我哥哥的来信。你可以看
看,我有多么值得自豪的朋友。他还不知道我已经给石田写了绝交信。当然,我哥
哥的信令人失望。他们这批四十来岁的人,总和我们格格不入。似乎我们和他们的
距离比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还要远得多。我那些充满才华的朋友,虽有一颗纯洁
美好的心,却在底层辗转着,没有人想到把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一些重要的位
置,已经被童汝这样的人挤满了。真是太可悲了。
真真
附一:朋友致真真
真真,我的好朋友:你好!
从乡下麦收回来,收到了你厚厚的来信。
暴雨过后的夜晚,显得格外宁静。大地沐浴着雨神的洗礼,正安详地睡去。山
脚下的小溪在琤琮地奔鸣,那是夏夜的清歌。多么美好呵!这静谧的、纯洁的、深
沉的夜!
拿出纸笔,再燃起一支劣等香烟,给我的朋友回信,继续我们早已开始了的讨
论。
俗语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并不是说只有小狗才知道怎样去逮耗子,
只有接生婆才知道怎样投胎,只有和尚才知道怎样写情书。不是的,我是说,当我
清楚地了解一切之后,我为自己的朋友深深地痛惜着。
谈到爱情,我们首先要感谢上帝。他在所有的自然法则之外又加上了这一条。
他使世间的男女除了爱其他之外,又有两性之爱。其次,我们要感谢人类自己。人
类本身和文明的发展使人从男女间互相爱悦、要求结合和延续种族这样一个原始的
自然法则下得到相对的解放,使人区别于公牛和母牛而建立了人类所特有的爱情法
则。(老久批:不会生孩子的爱情是不完美的。如果说婚姻是为了种的延续,那么
新时代的爱情将是为了新思想、新道德的诞生。我们追求真正的有情,但决不轻视
爱的生理基础。对于我们来说,精神的爱不是对肉体的爱的遮羞布,肉体的爱要在
理想的爱中得到体现,二者是统一的。否则,精神的爱就变成了宗教。)对于社会
的人来说,对于不仅用感情而且用理性来生活的人来说,这个爱情法则要求双方思
想的基本一致。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志向、共同的斗争才能使共同的生活充满乐趣,
才能使人生和爱情的意义得到体现。建立在这样基础上的爱情才是崇高的、纯洁的、
动人的。我不知道几十万年后人类的爱情还会有什么变迁。至少,在今天和在“今
后几十年内,只有这样的爱情才是最理想的。今天的诗人、文学家如果只会描写那
些鸳鸯蝴蝶式、卿卿我我式、齐眉举案式、一见钟情式的爱情,那不管写得怎样出
色,他们都将愧对十八世纪写出了《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除了迎合市侩、庸夫
俗子的口味外,这样的作品在今天是不会感动人的,是没有生命力的。”
象你这样的人,有事业心、有才华、有能力的人,是需要真正地被你理想中的
对象来爱的。你也应当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爱情献给值得爱的人。你的热情和能力
正需要借助爱情的力量来启发和鼓舞。在共同的生活中互相帮助,为共同的目标一
起斗争,在困难和厄运降临时风雨同舟,在人生坎坷而崎岖的道路上手挽手一起勇
敢地向前走。这是你应有的幸福。
如果一切都很好,你就不会,或者很少考虑到谁跟你在一起,而会独自走自己
的路。你甚至可以把丈夫的选择看得很轻。即使是一个市侩,一个没有头脑的家伙,
你也可以准备跟他结婚,因为你并不希图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有他和没他反正差不
多。但是,当你不走运,或者当你年老的时候,你就会想到你身边的是谁,你会感
到需要依靠他,从他那里得到力量。如果他是一个能和你终生走共同道路的人,你
就会因为你自己没有孤独的烦恼而感到幸福。你会发现你所要求的正是灵魂的美德、
纯洁、意志和力量。爱情决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爱情所赋予人的力量,应当照亮
整个人生的道路。当然,作为你的终生好友、患难与共的至交,朋友的幸福也是我
们的幸福。
爱情是友谊的一种,而决不是对立的东西。(老久批:完全正确!更大胆一点
说,在未来,爱情就是友谊。为什么只能爱一个人呢?)(真真对批语的批语:我
十分希望你把这个重要问题展开来谈。如果说爱情就是友谊,那么我有许多真正的
朋友,我就已经有了爱情,就不应再追求什么了。我有广泛的社会联系,作为一个
女子,这要抗拒很多庸俗的舆论。我把这种联系看作一种自身的解放。然而,我碰
到了许多友谊和爱情的问题。)我不能同意你那种“爱情里没有友谊,友谊里没有
爱情,爱情不能使友谊向更高处发展”的形而上学的观点。这只能被认为是你从自
己以往个人生活里得出的、非常片面的结论。它不符合一般的规律,也不符合正在
发展着的事实。我始终认为,由友谊发展到爱情正是一种必然。对于一个理智的人
来说,感情不是别的,只是思想的自然发展。(老久批:胡说!人类的激情从来不
是思想的自然发展,相反,伟大的思想却来自激情。)我们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
也不是独身主义或禁欲主义者。(老久批:我是爱情、热情至上主义者。)我们必
须有承认在生活中存在真正崇高的、纯洁的爱情的勇气。你不应该怀疑它存在的合
法性,不应当回避它发展的必然性。
我不想把石田这个市侩再搬出来讨论。我上面所谈的作为一个爱人应有的一切,
他都不能给你半点。如果你有幸和他结婚,他一定可以让你见识许多你现在还不曾
想。到过的事情。(老久批:有远见的朋友!)
你有许多值得你爱的朋友。你没有必要把自己和石田拴在一起,而拒绝其他朋
友的友谊和爱情。你并不是个拘于世俗偏见的人。我们正是从这方面感到你的可亲
可近。此外,时下一般人关切的诸如门第、金钱、职位、相貌之类的东西,我们就
没有必要在笔下细论了。
我以为,你完全可以在朋友中实现理想的结合。你会说:谈理想是一回事,谈
现实又是一回事。是的,生活中理想状态是相对的,而不理想的存在是绝对的,正
如物理学中理想状态不存在一样。但是理想之所以提出,就表明人们对生活中真、
善、美的希望和追求。(老久批:不深刻。应改成对未来的追求,对激动人心的生
活的追求。)人是凭着希望生活的。没有希望,人的生命也就停止了。人正是凭着
不再当猴儿的希望才创造了劳动工具,才永远摆脱了动物的生涯。从这个角度讲,
有理想和为实现理想而奋斗正是人的本性,人的天职。只有这样,人类社会才会前
进,思想才不会僵化。
就你的经历而论,那么过去的一切只不过是生活中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一个
扰乱其间的小人童汝,一个市侩石田,先后表演了一番。看起来,事情好象很复杂。
其实,有时候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会对人生发生重大的影响。(老久批:不对!那
件事无非是生活中的导火线。真真,真正使你陷入悲剧的是希望的破灭。难道把希
望寄托在一个不欺骗你的人身上,你就不会伤心和失望了吗?)(真真对批语的批
语:为了你这个非常好的批语,让我吻你一下!以后不啦!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石田也没有欺骗过我。我以为我的悲剧在于没有看清方向,没有力量摆脱束缚。)
我们不应该成为那种易于被环境左右、易于被谬误战胜的人。我们不应该成为对自
己应有的幸福丧失希望、对存在着的美好前景放弃争取、对自己的青春和爱情缺乏
责任心的人。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应当去争取事情应有的合理的结果。不用说
是这样一场小小的风波,不用说是这样一点稍微棘手的麻烦,就是再大的波折,我
们也应当昂起头来,勇敢地走自己的路。
我想关键不在于你没有爱的理想,不在于这个世界上没有值得你去爱和真正爱
你的人,不在于你感情的被玷污,不在于貌似陷于无路的现状,而在于你缺乏争取
崇高、纯洁的爱情的勇气!
一个真正的人应当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道路、自己的爱情。在
外界贬低我们的价值的时候,我们应当看到自己的力量。如果你热爱一个值得爱的
人,就应当无所畏惧地为自己的爱情开辟道路,不管眼前的道路是多么崎岖艰难,
都要大胆地闯过去!
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被一个卑鄙的伪君子来左右自己的道路和爱情呢?
(老久批:不是因为某个人,使她陷于绝望的,是找不到出路。)你放弃了一个阳
光灿烂的未来,放弃了自己应有的新生,准备走一条自己不愿意走的路,——仅仅
是为了一个卑鄙的伪君子的恶作剧。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是多不值得,多么可笑呵!
这样的自我牺牲不是太廉价了吗?
如果你说你并不惧怕充当悲剧的主角,你勇于让一场悲剧来激愤自己,你愿以
你的青春去殉一个真理,那也是站不住脚的。确实,我们不应当惧怕悲剧的发生。
不幸的降临,常常可以使有志者坚强起来,但世界上只有那种有价值的殉道、动人
的牺牲、神圣的献身才能使悲剧放出绚烂的光彩。只有这种悲剧才能给人们以无穷
的力量,激发人们为真理而斗争。但你所准备作出的牺牲却不能给人以这样的力量。
而且迟早有一天,你会为自己听凭一个伪君子导演了这样一场悲剧而后悔。
如果你采取回避态度,撇开所有这一切不管,正象你所说的那样,“也许我会
走独身的道路,也许我会和一个更陌生的人在一起生活”,这就更表现出你的怯弱。
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固然是儒生老调,但很难想象一个人连自己的
个人问题都不敢正视,都没有信心去得当处置,而在更大的问题上他能够不听天由
命!(老久批:大妙之言!这句古老的格言对中国任何时代的正直的知识分子都是
适用的——尽管它的内容应随着时代的不同而不同。在中国知识分子心中,家事国
事天下事从来都是统一的。这正是我们的民族精神。)
分配一年多了,我们被某些大人物当作十六年的处理品,毫不吝惜地塞到一些
偏僻的角落——不是为了使用我们,而是为了把我们在生活的激流中赶出去。一年
多来的现实给我们提出这样的课题:为什么还要对现实抱有幻想呢?为什么不可以
去创造新的现实呢?难道这种创造不也应该是一种现实么?一切问题的解决只在于
你拿出勇气和决心来。对生活的前景,我们尽管可以作出许多假设,但我们仍应以
理智的决断来投这重要的一票!(老久批:我服从时代精神的裁决!)如果说辩证
法的本质在于突变的话,我殷切地希望看到辩证法的胜利。
你的老朋友
附二:哥哥致真真
真真:
你的事我思考了多几天,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我有义务谈谈我的看法。(真
真批:什么义务?一只吃了盐的蛤膜!)
我觉得口吻严厉是内心严肃与真诚的表现。你的悲剧是怎样发生的呢?读了欧
里庇德斯的《美狄亚》,才知道悲剧是按照两千三百多年前的样子发生的。背信弃
义者所使用的辩词也一般无二。真真,你想想,石田有什么错呢?时代不仅仅使美
狄亚与伊阿宋男女易位,而且使“悲剧主人”有了“新思想”。(真真批:那么说
我吃了十只大苍蝇好吗?)我总觉得,《马克思传》,其他伟大人物的传记,还有
鲁迅的杂文,已经净化了人的灵魂。我明白了人是不应当有私仇和偏见的。(老久
批:是的,你从来没有私仇,你的恨就是阶级的恨,你的敌人就是人类的敌人,没
有比这更妙的逻辑了。我恨,我就恨,我有这个权利。我没有必要象你那样不敢说
我恨,而要说我们大家恨。)但我仍然不得不说:你过分了。如果你真的尊重历史,
建议你把过去的东西都抖落出来给家里人看看。(真真批:把这个给父亲看看,把
那个给祖父看看,再把另一个给曾祖父看看,我听得耳朵都发腻了。)
真真你不要嗔怪。我看你信中唯一有价值的部分是关于“进退”一句。你不是
已经懂了辩证法吗?进与退,无论在日常生活中,物理的、生物的、思维的运动中,
都是辩证统一的。不过,屡进屡退,人总不应该“进退失据”——失去做人的根本、
根据。(真真批:他“根”在上级,“本”在经典上。)这根据便是理想占伦理。
从你的信上来看,你还没有弄懂“伦理”。一词的意思。伦理就是不同时代的道德
理想,更重要的是各个不同阶级、阶层的行动规范。也就是你讨厌的“条条”。还
是不要讨厌条条吧。伦理学是人类的第一门社会哲学。如果说自然哲学是在人与自
然的斗争中产生的话,那么伦理学也首先是由于人类自身“异化”的结果。(真真
批:“异化”,好难懂的词哟!)(老久批:异化,异化,你是你爸爸的异化,我
可不愿成为你的异化。)问题倒不在于条条的多寡,而是在于你按哪些“条条”办
事。(真真批:好哥哥,我不讨厌“条条”,“条条”万岁!好吗?)
至于个人品质,它至少应该包括两个方面的意义:一、“道德”在个人身上的
实现;二、个人在实践中获得的知识、才能、意志状况和体质状况。(真真批:哥
哥,你有肾炎,你的“个人品质”不好)“历史”究竟对不对个人作出评价?什么
才是历史的“评价”?我对历史的理解,主要是历史的进程;对“评价”的理解,
则主要是价值本身。(真真批:妙极了!历史就是历史的本身,价值就是价值本身。)
历史既然创造了“个人品质”,历史就需要“个人品质”。对走在历史行列前面的
人,尤其是如此。因为他们的“个人品质”会转化为“社会品质”。有谁能说陈涉
的不具备军事才能和失信于人,不是导致起义失败的重大原因呢?同样,道德鼓吹
革命,革命也需要道德。整个历史说明,它并非“从不对个人品质做出评价”,而
恰恰相反,它“从来”对个人品质做出了过高的评价,变成了“英雄造时势”。
真真,我并不想同你辩论你个人品质的高低,也并不想接受你对我“道学先生”
的光彩命名。我痛心地看到,你轻率地提出命题,只不过是为取消道德做辩护。我
再三提醒你:闪光的东西不一定都是金子。(真真批:我追求闪光,但他总是一再
对我说: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
如果说,你真的如多级火箭一般,必须靠甩掉别人来取得高度,那我已经看得
多了。但是你又说,你是在追求理想,你要追求你失去的理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无可奈何的感到,你已经孤注一掷的心情走上了一条不负任何责任的道路。这样,
你就对亲人包括你自己,都不负责任了。你想做强者,倒把自己摆到了弱者的地位。
我作为你的哥哥,对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的主要错误是没有抓住关键的东
西。你我相差十多岁,但却相隔的太远了。我们的确太不同了,在你一天一个高度,
几乎要与整个世界决裂的“自我批评”里,我感到我们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你一向把你的一切对家里守口如瓶,现在终于儿戏般地透露,你要把石田甩掉。
很好,你还没忘了我。
我一再申明,作为哥哥我希望你幸福,希望你有一个理想的爱人。但是,象你
这样朝三暮四,又有何理想可言?人们会怎样评论你的行为?我见过好几次石田,
印象颇好。那不是个忠实淳朴的青年吗?一个学历史的大学生,能服从分配到部队
就很不简单。到了部队无论是搞文书工作,还是当政治辅导员、搞专案、当采购,
他干一行爱一行,受到领导的好评和重视,这说明他是一个有前途的青年。我看,
你就缺乏点这种螺丝钉精神。(真真批:我想当螺丝钉,可人家把我们扔在这里不
用,让我们生锈呵!)(老久批:科学的进步正在是给机器安上电脑,而有些人念
念不忘的是把人的脑袋拧下来,变成由他们这些超人拧来拧去的螺丝钉!)父亲倒
霉时,你和他好;父亲解放了,你又甩掉人家。你的行为正义吗?我觉得你又在进
行一次欺骗。欺骗,这是人类私有制产生后的第一个坏念头。以前你不理会我说过
我们这些人做树根,让你们这些比我更年轻的人做春花秋果的比喻。你打岔说什么
你爱火柴,“之所以爱,是因为它会发光”。这根火柴受潮了呢?毫无疑问,潜台
词是:扔掉。因为火柴两分钱一包呵!我觉得你这是寄希望于一种新的侥幸的冒险。
你总爱骂我,说我爱训人,借以“往自己脸上贴金”。可是,我纵贴成如来金
身,神通广大,你也不会听我的忠告。但我相信世界上有比火柴更有价值的东西。
既然你能那样轻松地看待过去的“历史”,我又何必由于过分认真而失去生活的幽
默感呢?我想,在化妆舞会上,大可不必为自己不愿化妆而痛苦失望。而一旦大家
都摘去了面具,无论见到哪一位,倒都是乏味的了。这样,我是不是就不庸俗了呢?
真真,还是从“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的自我陶醉中清醒过来吧。还
是认真思考些问题吧。建议你读读新近出版的克鲁普斯卡娅写的《列宁回忆录》。
请你不妨思考一下,你是天人还是凡人。
我的话,知道你目前不会相信,而却会去相信一些神话和鬼话。但我希望你有
一天会想起这些话。会的,你会想起的。
祝你
思有所得!
哥哥
第二封信 老久致真真
真真,亲爱的真真:
太阳下山了。山上的实验室里只留下我一个人。晚上,我还要把未做完的实验
进行下去。
我走到门口一株叶子茂盛的桂花树下,躺了下来。亲爱的真真,让我对你讲讲
我的初恋吧!
两年前,我还很不成熟,二十刚出头,我的初恋来的是那样突然,去得又是那
样迅速。她带来的欢乐是那么短暂,而痛苦是那么急促,以致留下的既不是甜蜜的
回忆,也不是无穷的伤感,而只是一次心灵的猛烈激荡!
英并不漂亮,一切都很平常。中等个儿,皮肤因游泳晒得黑黑的,脸上透出青
春的红晕。一双眼睛不太匀称,然而却闪着少女纯洁的光辉。她也是个干部子女,
有大方、爽朗的性格,是我中学的同学,在上海读大学。
一开始,我们的通信只限于友谊,谈学习和生活。确实,我们谁也没有感觉到
这里有爱情。一个青年的初恋是怎样开始的呢?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六八年,学校发生了武斗。武斗逐渐升级。六月,我乘快车,踏上返家的途程,
绕道到上海去看她。几天飞快地过去了,我就要离开上海回家。这时候,我突然发
现我不愿意离开她。那时候,我真单纯得可笑,因为我竟连爱情这两个字也说不出
口。
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幽暗的树丛在晚风中飒飒低语。路灯亮了。铺展在
我们面前的大路一直伸到郊外。我们走着、走着,不知哪儿是尽头,哪儿是方向…
…
我开始说了。从遥远的古代到人类的未来,从社会到个人生活,从哲学到文学。
噢,真糟糕,这些怎么能联系在一起?但是初恋纯洁的美,也许正在于此。我书呆
子般地想用哲学来告诉她,我在爱她,我对她说:生活中充满了变化,万象日新月
异。难道我们的一切不都是这样?从少年到青年,从中学到大学,谁说一切都在渐
变?我说:“世界充满了飞跃,从友谊到爱情,难道就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实现?”
我终于挤出了激荡在心中的意思。哦,这是多么艰难!一旦这感情的闸门被打开,
那滚滚的心潮,就奔腾地倾诉出来。
她怎么了?惊惶?害羞?不安?那方正的脸上露出的是兴奋还是讨厌?我诅咒
这可恶的黑暗。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我变得越来越不安了。
她默默地低头走着,不说一句话,也不望我一眼。她好象在聆听,又好象在沉
思。怎么回事啊?是故作冷淡,还是用沉默来抑制内心的不安?
我又说了,爱情的灿烂决不只是享受和欢乐,也不仅仅是两个人情投意和,为
小家庭奔波;爱情的力量在于两个人互相鼓励,哪怕在漆黑的夜里,也决不灰心,
勇敢地去迎接黑暗后黎明。
这就是我当时对爱情的理想。虽然光明,却也浅薄。因为一个少年只能从文艺
作品和传闻中,从自己对爱情的幻想中去体验爱情的含义。我当然不可能想象到,
只有经过等待、渴望,只有在现实生活中经历过失去爱的痛苦,而最终又去追求真
正的爱的人,才能体会这些话的含义。
我多么盼望她能了解我的思想,我对未来的热望。少年的激情就象银光四射的
明月,虽然浅薄单纯,却也使人终身难忘。
“朋友,难道一定要我开口?沉默不也是一种表态吗?”她说。
她就在我身边,我们在一条长凳子上坐下来。我拉着她柔软的手,听着她均匀
的呼吸。我们又回到了那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回味着中学生活。往事一件件,多
么亲切,多么深情。路灯投下长长的影子。我们心灵中闪动着幸福的火光。
我永远记得我一生中这个迷人的夜晚。
初恋时,一个人往往对异性含情脉脉的目光,起伏不停的胸脯,柔软的手臂,
脸上淡淡的红晕,以及有点不自然的举上特别敏感。这一切都使他激动、神往。实
际上,这仅仅是他初次领略爱的甘露,远不是爱的本身。然而,可悲的是,大多数
人对爱的理解,往往停留在这种表面阶段,而不去发掘更深的意义。对于很多人来
说,生活进一步的展开,只能是性欲和现实的小家庭。只有少数人,才去进一步探
索“爱”的更深沉的内容。
我和英的恋爱,从一开始就遭到我父母的反对。他们说:“你的爱情是不会有
好结果的!”父亲摆出两条过硬的理由:第一,她父亲是省里的大干部,即使是现
在,也还是门当户对的好,那样的姑娘,我们侍候不起;第二,尽管她父亲现在得
势,谁又能保证他以后的命运呢?而一个大干部的倒台,就意味着株连所有亲属永
世不得翻身。听到父亲的分析,我象被蝎子蜇了一口,跳了起来。我讨厌社会等级
在人心中挖下的鸿沟。我认为,因出身高贵而看不起社会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固然是
愚蠢和丑恶的,反过来,因自己社会地位低而抱有一种清高的态度来对待爱情。也
是病态的。不幸,我父亲的预言却是对的。
秋风怒号着,无情地席卷着地上的落叶。几个月后,我收到了她冷冰冰的来信。
开头没有称呼,突然的字句一个个地跳入我的眼睛。信不长,然而它却威严地
铺在我的面前,好象寒冬的一片冰雪。那蓝色的格子,熟悉的字迹,慢慢扭动着,
模糊了,幻化成一张陌生冷漠的脸。啊,不会,不,她不是这样的,她不会这个样
子。——我呆呆地坐在窗前。我心中的她竟会这样说、这样做?一定是别有原因。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我应该马上到她身边把一切都弄清。
初恋中的年轻人总以为,自己为爱所受的痛苦和对现实生活的反抗,总会被对
方理解,会消除一时的误解,对方会在爱的感召下重归于好。然而,后来他才明白,
初恋往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擦身而过,只不过朝对方看了一眼,拉了一下手,就
被生活的洪流冲散了,从此再也不能聚集到一起了。年轻人的初恋不过是为自己塑
造了一个爱人的形象来膜拜而已。这种空中楼阁般的理想,迟早要被现实所粉碎。
一个冷清的早晨,我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沉思起来。和她说什么呢?难道还
需要心灵的表白?翻滚的心潮早就冲开了堤岸。难道去询问原因?这可怕的信里,
一切已向我讲明,那未,去向她哀求吗?去用悲苦的心唤起她的同情?啊,不!我
那痛苦的心猛然缩紧了。一个可怕的思想从我脑际划过。一切都是这样分明。我仿
佛又看见了那封信,听见了那冷冷的声音:
“我深知你是个热情的人。然而,我和你不一样,我的一切都是别人给我安排
好的,从幼儿园到小学,从无忧无虑的中学到大学……我怎么能够设想,我以后将
永远和你以及你家里那些人住在一起?”我再也不能往下想了,我闭上了眼睛。
我沿着熟悉的马路又来到那多少次我随着梦神来到的地方。
她还在午睡。匆匆过路的同学上去把她叫醒,她终于出来了。
我们站着,站着,好久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许只是一瞬,她低下
了头,露出了我熟悉的不好意思的神色。我们又在漫长的马路上肩并肩地走着。
我内心深处的感情猛烈地激荡着。我倾吐着离别的深情、半夜的相思、突然的
恐慌、心灵破碎的痛苦。她几乎颤栗起来,我紧绷的心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音。
啊,她终于开始说了,那么低、那么轻,好象在沉闷凝固的空气中抖动着的弦
音:
“不是我不懂得你的心情,不是我不知道你的痛苦,你永远也料不到我的心也
和你一样创痛。我知道,我给你带来了悲痛、绝望。但这些难道不是同样撕裂着我
的心?朋友,我了解你,你有一颗正直的心,有崇高的理想。但我的处境逼迫我走
出了这一步。一个月来,我很少给你写信。就在这一个月里,我的家庭发生了变化。
前几天,父亲派小车把我从大学接到家里。他得意地告诉我,奉中央首长之命,他
升调到北京当部长去了。我并不感到兴奋,只觉得父亲离我越来越远了。父亲临走
时,一再告诫我,不经他允许,不准我随便交朋友,不准我乱讲家中情况,尤其不
准谈恋爱……我从来没有对父亲讲过你。现在,我更不敢讲了。我不能违背父亲的
意志。不是我认为父亲正确,而是我从小就习惯于别人为我安排命运。我还没有学
会生活。如今,我是多么悔恨啊,如果我早就将内心的一切告诉你,也许会得到你
的谅解。我的一切努力,都冲不开家庭那堵凝固的铁壁——我的心已经够痛苦的了
……”
夜晚的凉风吹着我。墨蓝的星空,那么高,那么冷。我的心也渐渐凉了。是的,
一切都完了,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是对的,对的。
我该走了,戏已经完了。难道还有什么可抱怨的?真的,一切开头得很好,结
束得也不坏。为什么一定要追求永恒的东西?我耳边响起了哲学家的格言:“万古
永恒的山岭并不胜于瞬息即逝的玫瑰。”
就这样,我们告别了,永远告别了。我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渐渐远去的身影。
完了,要知道,一切都已结束了啊!我的初恋一闪就过去了。好象空谷里消失
的回音,好象曙光初露的天空一下子又布满阴云。
真真,这就是我短暂的初恋。这件事使我整整痛苦了一年。是她家的社会地位
迫使她把我遗弃。耻辱在我心中燃烧,从不平等的利害关系来处理爱情,使我感到
憎恨。
回家以后,尽管我内心十分痛苦,但我一直不想让父母察觉。可我太年轻了,
不能把痛苦隐藏起来。母亲企图安慰我,甚至给我张罗介绍对象。我非常反感这种
安慰。老一代人并不理解我们青年人的痛苦。难道我仅仅是因为失去了爱而痛苦呢?
不!我是为这不尊重爱的现实而痛苦。
老一辈的举动使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我上小学时,有一段时间弄收
音机着了迷。线圈啦、电阻啦、电容啦,摆了一桌子,枕头下面也塞了不少。母亲
病了一个星期,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一天,我正在专心地绕线圈,数着圈数,父
亲一把把我拉到母亲床前,大声叫着:“看看你妈妈!”母亲哭哭啼啼地说:“把
你养这么大,我病得快要死了,你也不问问,好狠心哪!白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当时,我呆住了,线圈滑落地上,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父亲说:“哭什么?
以后要懂事点,都那么大了。”事隔多年后,我总也忘不了这件事。因为自从这件
事以后,我开始懂事了。干事不仅考虑自己,还常常观察周围和想到自己对亲友的
责任。然而,我的心一直很沉重,因为我从此就告别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我
才十一岁。现在,每当我回忆起这件事时,我总这样想:每一个人都应该勇敢地承
担自己的痛苦,没有权利让别人来分担,特别不能让孩子来分担。让孩子来分担老
一辈的痛苦,是非常可怕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摧残。而这种现象,不是广泛地存在
于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吗?难怪乌云和苦难总是笼罩在我们民族的头顶上。
真真,这就是我的初恋。从此,我沉默寡言,似乎一下子大了十岁。一些朋友
以为我从此对爱情失望了。实际上,的确有不少人被初恋的失败击垮,从此便只有
婚姻,而不是爱情了。这些人是怯懦者。而我,并没有被击垮。我认真地思考着,
把爱情深藏在心底,决不把它随便奉献给别人。我开始从一个成熟的人的角度,而
不是从一个天真的青年或是一个被遗弃者的角度来思考这一切。我考察、研究了生
活中大量存在的、爱情问题和婚姻问题上的不正常现象,终于得出结论:今天为了
爱,我们必须去斗争,必须同偏见和社会习俗斗争。我们要改造这个不尊重爱的现
实环境,成为握着真理之剑的战士。
瀑布可以用雷霆万钧之力倾注在山谷中,滚滚的乌云可以化成惊心动魄的倾盆
大雨。然而,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能向谁诉说我内心的悲哀?
我亲爱的真真,我心中的光明啊,为什么至今我还听不到你对我最亲切的称呼
呢?
我很累了。我多么希望你那洁白的手能放在我的心口上,在你的安抚下休息片
刻啊!你不能把手拿开。我在睡梦中都是时时刻刻地吻着它啊!
永远爱你的老久
第三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我亲爱的朋友:你好!
现在,夜间十点半。今晚上是高原山区少有的星光璀璨的夏夜。起伏的山峦静
静地站立在暗蓝而又透明的天穹下。一幢幢分散的茅屋,星星点点地撒在广阔的田
野中。我抬头望着那被我称为希望的种子的群星。
我因为厌恶那整人、害人的专案工作,所以又回到山区公社中学来了。
今天黄昏,我差点儿被一条秃尾狗咬了。晚饭后,我去抓一只小公鸡。它是一
个朋友送给我当滋补品的。可是它太瘦小了。这样,小公鸡便成为我的邻居——一
位美术老师用画板钉成的鸡窝的住宿生。(非常痛心!这位中央美院的毕业生,再
也不肯画画了)。但小公鸡不回窝,我就去抓。眼看要抓着时,只觉得身后一阵寒
风,似有什么东西窜来。猛回头,只见一只秃尾巴大狗已冲到身旁,正恶狠狠地盯
着我。这是一对什么样的眼睛呵!凶残、恶毒,闪着吞吃一切的贪婪目光。我一辈
子再也忘不掉这一双恶眼。我以前也曾见过这种目光,只不过没有这样赤裸裸,这
样凶相毕露。我拔脚想逃。亏我早迈出半步,大狗只咬住我的一条裤腿,“嘶啦”
一声,从裤腰到裤脚撕成了三条。主人来吆喝狗了,大狗顿时失去神气。主人假惺
惺地问我是否被咬着。我捏着裤子,生怕露出大腿,溜回屋里。这一次,我才真正
体会到,咬人的狗往往是不叫的。狗叫,只表明它有吓唬你,并不想咬你。生活中
要提防出其不意的袭击,提防这样凶恶的眼睛!该死的小公鸡成为我和美术老师的
刀下物了,尽管它瘦得只有一把骨头。
你的初恋,我觉得平淡极了。但我发觉,你那么爱思考、挖掘。也许,这是你
迅速成熟的原因吧。而我,总也不能接受教训。
这几天,我的心开始不安起来。整天想着石田为什么还不给我答复。我天天盼
望着他的回信。即使他出差二十天,我也该收到他的信了啊。他会哭吗?会在黑暗
中奔走吗?会痛不欲生吗?
昨夜,我几乎彻夜不眠。十点钟开始下暴雨,电闪惨白。我呆呆地坐着。当天
花板开始漏雨,把肮脏的灰尘冲洗下来,滴落在我的头上、桌子上时,我才发觉。
就让我这间木板房漏得彻底些吧!清理好、移动好床的位置,已经快十二点,雨也
小了。
我躺在床上,浑身乏力。我觉得只要稍微放松一下自己的意志力,那么我就会
立即垮掉。我的身体是这样的虚弱,甚至连走山路也感到吃力。我时时刻刻在等待
着。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感到黑暗和光明各自紧紧缠住我的半边,在争
夺我。它们似乎要把我撕成碎片。我呼唤着,可是又有谁能听见我心里的呼唤呢?
石田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如果没有出路,我宁肯去死。如果有热情的生命灌注到我
生命之中,我将又一次新生。现在,我还是一个没有挣脱镣铐的人,我无法谈自由。
朋友,你在我心中放了一把火,我现在多么需要你啊!
我在梦想,你就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离我那么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你。
甚至我都听到了你那急促的呼吸声。我感到你在看着我,又慢慢拉住我的手。你的
手是这么温暖有力。好几滴烫人的泪水滴在了我手上。你低下头来……啊!不!我
一下子坐起来,发现周围是那么空,那么黑。我怕!我拉开灯,才深夜两点。我不
能关灯,一关灯你和他就会在梦中出现。我钻出被窝,坐在床边。我多么渴望夜晚
的凉风能冷却一下我的心啊!三点钟了,我感到冷,又钻进了被窝。怎么打发这漫
长的夜啊?不行,我不能胡思乱想。我应该稳定情绪。我找了一本书来看。为什么
我总是不能入睡?是不是枕头太高?我把枕头下压着的衣服统统抽出来扔到床的另
一头。哎,还是不舒服。也许,我根本不需要枕头。于是我把枕头又扔开了。混乱
的思想纷至沓来:他看了我的信后会哭吗?他会寻死吗?不,他是胆小鬼,他多么
留恋他现在的地位和未来的前程啊。那么,为什么他要缠住我不放呢?
当报晓的晨鸡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后,我感到疲乏极了。我是多么愿意入睡啊,
睡着了,就会有甜蜜的梦。睡着有多好,这是一个多么寂寞烦躁的夜啊。
朋友,你肯在我恳求你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来吗?那时,如果我得不到你的回音,
对我将是致命的打击。我有软弱的一面。不是在意志方面,而是在感情方面。我是
深深地留恋我的朋友们!还有你。
云雀啊,云雀!什么时候你才能冲破樊笼,到那自由的蓝天上飞翔、歌唱?
想念你的真真
第四封信 老久致真真
真真,我亲爱的
看到白杨挺立的平原,
我的泪如泉涌。
祖国啊,
我是你一个有罪的儿子。
昨天,我觉得该收到你的信了,可没有收到,我变得非常不安。我呆呆在太阳
下走了三个小时。太阳猛极了,我全身浸透了汗水。晚上,我悲哀地躺在床上。这
几天,我一直沉浸在回忆中。伤感和孤独常常向我袭来。确实,再也没有比这种内
心的伤感和孤独更可怕的了。这种感情,象浓雾般弥漫在我心中灵的海洋上,使我
情绪灰暗,忧心忡忡……
前几天,我和家里吵架了,父母和我都很不愉快,到现在气氛还很紧张。吵架
的原因你会觉得可笑,是由一只电灯引起的。我每晚都要工作到很晚,最近又加上
和你通信,点灯的时间更多了。我的灯是四十瓦的,妈妈曾让我换个二十五瓦的,
我一直没换。那天,我给你写信写得很晚。第二天一早,妈妈就对我发脾气:“让
你换个小的灯泡,你不换。家里不说你吧,和邻居合用一个电表,人家会有意见的
……”妈妈啰嗦起来就没个完。以往,这种事经常发生,我总是忍着。而这次,我
却象只野兽似地发作了,大叫一声:“庸俗!”妈妈哭了。我心里也很难过,钣也
没吃就上班去了。
我想,我有什么错呢?我们这一代人,什么都被剥夺了,只有晚上的时间是属
于我们自己的。我们宁可少睡觉,也要学习、工作,也要给爱人写信呵!因为这是
我们生活的权利。然而,父母又有什么错呢?他们不仅肩负生活的担子,还不得不
与世俗打交道。起码不得罪人,才能使生活平静点。但他们却很少设身处地地想想
他们年轻儿女们的心情。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父亲忘记上锁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穿着裙子,坐在滑梯上。照片背面写着父亲的名字
和一句题词——“动荡艰难的时代把我们分开”,署名香玉。当时,我不禁大笑起
来。原来父亲年轻时也浪漫过,也沐浴过如烟似雨的月光,也坐在湖边相思过。只
是后来被贫困、疾病、生活的重担拖垮了,使他变成了斤斤计较于一分钱、一把米
的人。他们经历过苦难,以为懂得了生活。我突然笑不下去了,有什么好笑的呢?
这些事现在不是仍在千万次的重演吗?我隐隐地感到一种揪心的痛楚。我们必须改
变世世代代压在我们民族身上的、这个把人变成庸人的、贫困落后的环境!
自从看到这张照片后,我一直想知道香玉是什么人。后来从姑姑那里了解到一
点点情况。知道这张照片中埋藏着一部泪浸的恋爱史。
我的爷爷是无锡城郊的一个私塾先生,一辈子做着让我爸爸出人头地、光宗耀
祖的梦。他省吃俭用送我爸爸到城里读高小,后来又送到南京上中学。中学时爸爸
爱上了低年级的一个姑娘,那就是香玉。香玉也很爱我爸爸,两个人相敬相爱。正
在热恋着的爸爸突然发觉他的一个好友——我们称他为邬叔叔——也在爱着香玉。
邬叔叔和爸爸是同乡,他父亲是个大地主,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官,在无锡城里有一
片当铺。邬叔叔和爸爸先是同在我爷爷的私塾里读书,后来又一起上高小、中学。
因爷爷家里穷,常付不起学费,邬叔叔就在经济上接济爸爸。当爸爸发现邬叔叔也
爱香玉时,精神非常痛苦,觉得自己如果继续爱香玉姑娘就是忘恩负义,对不起朋
友。经过反复考虑,爸爸忍痛断绝了和香玉姑娘的关系,并马上和我妈妈结了婚。
深深爱着我父亲的香玉痛不欲生。投河自尽被人救起来后,也嫁了人。当邬叔叔知
道这些后深感内疚,他告别了家乡,漂洋过海,到美国留学去了,并且因此他一辈
子没有结婚。抗日战争爆发时,我爷爷死了,父亲负起了生活的重担,开始了教书
生涯……解放前两年邬叔叔回国了,他在美国获得了电机博士学位。他一回国就来
看我父亲。当时我们家很贫困,他一点也不在乎,他对爸爸说:钱财是身外之物,
可贵的是人的品德。邬叔叔送给爸爸两件礼物:一个是我家现在还用着的收音机,
还有一本韦氏大字典。解放后邬叔叔在一个电机厂当总工程师,经常在经济上接济
我们,使我能够读书……
真真,我常常想,父亲的恋爱悲剧应该归罪于谁呢?是邬叔叔吗?是父亲自己
吗?他们都是多么正直、高尚的人呵。邬叔叔爱香玉,他有这个权利,但香玉不爱
邬叔叔,邬叔叔一定很痛苦。父亲把这种痛苦归罪于自己,这合理吗?我觉得,悲
剧的根源也许在于父亲仅仅把爱情看作自己私人的欢乐,从而无情地克制自己,甚
至为义气和报恩出让自己的爱。他没有想到,他出让的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个人,
一个同样有爱的权利的人。爱情是属于恋爱者双方的,父亲没有出让爱情的权利。
固然,邬叔叔是痛苦的,但这是一种人们应受的痛苦。是一种崇高的痛苦。正如人
们为自己的生老病死、为美好的理想不能实现所受的痛苦一样,它是正常的痛苦,
是激励人发奋的痛苦。可悲的是一种陈腐的道德观引起了有罪感,引起了心灵的迷
乱。然而这一切并不能归罪于我父亲,而应归罪于他们生活的那个年代。那是一个
从来不把女性真正当作平等的人,而是把她们的感情和肉体随意出让的封建社会呵!
真真,你不知道邬叔叔是一个多好的人。他几乎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我身上。
是他引导我走上了科学的道路。他是我精神上的父亲,有些事我是终身难忘的。
我初中毕业时,偶尔看到了任鸿隽写的介绍爱因斯坦和他的相对论的小册子,
我整个身心都被那不可思议的时空理论吸引住了。最使我震动的是爱因斯坦那种向
传统观念挑战的非凡勇敢。有一个月的时间,我都沉浸在兴奋中。我把这次体会写
了一篇作文。父亲把这篇作文送给邬叔叔看。一天,已经很晚了,我们都睡下了,
只听见砰砰的敲门声和邬叔叔兴奋的声音。邬叔叔一进门,我也从被窝里钻出来,
只见他披着衣服,穿着拖鞋,严肃地对我父亲说:“这孩子应该成为一个科学家。”
邬叔叔让我第二天放学后先到他家里去。
第二天,在邬叔叔的书房里,他和我进行了一次难忘的谈话。他说:“孩子,
你已经长大了, 我要严肃地同你谈谈。 ”他指着书橱中一排排整齐的精装书说:
“这是人类知识的结晶和宝藏,从今天起,你应该自觉地、有计划地学习它们了。”
书架上有马克思、黑格尔的哲学著作,有中外文的科技书。他又说:“你的作文表
现出你已经开始为新的科学思想激动了。任何创造。任何伟大的发现,都是从这种
激动开始的。属于你自己的思想开始觉醒了,这使我很高兴。”邬叔叔的话,使我
突然感到有一种伟大的事业在召唤着我。这就是科学。
邬叔叔还常感慨地说,在旧社会,象他那样出身于有钱有势家庭的人,因为不
愿走父亲安排的路,因为祖国被外强凌辱,不得不个人奋斗。而今天,祖国欣欣向
荣,有才能的孩子都有充分发展的可能,不必象他们一代人那样精神苦闷了。
我报考大学的志愿表,是邬叔叔给我填的。当时,父母舍不得让我离家太远。
邬叔叔骂了我爸爸一顿,说孩子不是家庭的私有财产,孩子是属于民族和国家的,
应该让他到第一流的大学去深造。就这样,我到了北京。临别时,我和邬叔叔在湖
边散步,做长长的交谈。邬叔叔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你已经走过人生的乡
间小道,开始踏上科学的大路了。北京,可以给你一个开阔的新天地。那里人才济
济,书籍丰富。但是要记住:第一要虚心,学人家的长处;第二要有自信心,千万
不要自卑,不要看重分数。要走自己独特的学习道路,形成自己学习和研究的风格,
这样,你就会成功。”
因为家庭经济困难,我假期很少回家,刻苦学习着。我和邬叔叔一直在通信。
六六年暑假快到了,我正准备回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六六年九月一日,是我最难忘的一天。那天我收到了父亲的一封信,信很短,
让我不要再跟邬叔叔通信了,说他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是美国特务。我惊呆了,
一整天没有说话。邬叔叔呵,邬叔叔!叫我怎么能相信这是真的?!尽管你出身不
好,到过美国,可你是那样热爱祖国、热爱新社会、热爱党呵!世界上的事,难道
可以这样由人信口雌黄吗?不,这是无耻的陷害!我要说明事实真相。
我写了封信给邬叔叔厂里文革领导小组。不久,信被退到系里。这一来,我几
乎成了运动的重点对象。本来,运动一开始我很积极热情。现在,我厌恶把好人当
坏人整的混乱, 他们否定邬叔叔, 进而又否定我,我开始怀疑关在学校牛棚中的
“黑帮”是不是都象邬叔叔那样的为人,他们是被不公正地虐待着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一年多以后,我回到家乡,被允许在劳改大院与邬叔叔一见。
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不再是那个热情、有朝气、知识渊博的邬叔叔了。那是一个
头发花白的小老头,面部不实地抽搐着,身体瘦弱不支。他的身体垮了,但我相信
他的精神还是坚强的。
“呵,你来了。”他淡淡地说。“我有罪,不要来看我了。”“什么?邬叔叔,
你真的认为自己有罪吗?”我惊奇地问。“孩子,我们应当相信群众,相信党,这
是两条根本的原理。我有罪,我的父亲是剥削阶级,手上还沾满了人民的血。我是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精神贵族,过着剥削劳动人民的寄生生活……”邬叔叔背书般
认真地说。“不!邬叔叔,我从小就听你说要爱党、爱祖国、爱人民,要为建设富
强的社会主义国家做一个有为的科学家。难道这些话都是假的吗?难道你认为他们
这样虐待你是公平的吗?”我有些惊慌失措了,想不到邬叔叔会自认有罪。
“我没有欺骗过你。但是,”他伤感而又虔诚地说,“我的灵魂是肮脏的,我
有罪,我心甘情愿地接受批判,斗争。”我什么也不想说了。他还教训我不要意气
用事,提醒我不要在大原则问题上摔跟头等等。
真真,听到这些话,好象一桶冷水迎头浇下。我突然发现,以前我只看到了邬
叔叔光明的一面,今天才发现他还有另一面。我第一次感到了我们和老一代的差别。
他们中很多人的人格中,光明和阴影是分裂的。他们掌握的科学武器只能破除对自
然界的迷信,却不能破除对社会、对人的迷信。
那天,我在湖边漫步到深夜。我站在陡峭的石壁下,向着茫茫的湖水愤怒发问:
在世界上许多地方,科学是荣誉,为什么在我们可爱的祖国,知识成了罪恶?在世
界上许多地方,科学突飞猛进,为什么我们这里科学象罪犯一样横遭囚禁?他们把
邬叔叔这样正直的科学家的灵魂扭曲成这个样子,我感到无比的痛苦。我不感让我
一直视为楷模的邬叔叔就这样彻底地在我心中倒台!他用光明的东西教育过我,自
己却甘心困厄于黑暗屈辱之中,没有丝毫怨言和反抗。难道只有逆来顺受、只有把
不公正的遭遇视为命运,才叫忠于神圣的事业吗?我痛苦极了,为我自己尊敬的人
有如此怯弱、不敢正视现实的灵魂而难过。
去年年初,我分配回家乡。这时邬叔叔已经解放了。我到他家去,看到过去挂
着白窗帘的门窗上贴了红纸剪的大“忠”字。我觉很别扭,但想到现在盛行“忠”
字化、红海洋的热湖,也难怪他了。邬叔叔家的书橱里,只剩下马克思、恩格斯、
列宁、斯大林和毛主席的著作,还有一本林彪语录。书橱显得空荡荡的。我坦率地
对邬叔叔讲了我对当前运动的一些不理解,也希望他对我敞开心灵,象过去一样。
邬叔叔严肃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思考问题?如果你还是个孩子,可以原谅你。可
你是个成人了,是个大学生,这种说法不但不能原谅,而且可以说是背叛。”“背
叛?!”我忍不住反驳道,“我背叛了祖国还是人民?如果说背叛的话,确实有几
个野心家企图背叛历史的发展,背叛人民,践踏科学,蹂躏民意。还有的人,背叛
了科学,背叛了现实生活,变成了只知认罪的可怜虫……”我的话显然刺痛了他。
他勃然大怒,叫了起来:“你怎么这样说话?就算有些做法是不要文学、不要科学
吧,我看社会能回到君子国描写的境地也好。要是人人都是活雷锋,共产主义道德
得以实现,即使生活苦一点,不也是很好吗?如果单纯追求科学而忘记了思想道德,
又有什么意思呢?”我针锋相对地回答:“问题是什么叫道德?难道现在让人人认
罪、大家斗私批修的做法能够提高道德水平?你认为不公平的虐待就是革命道德?”
“我不认为我受到虐待,虽然群众有些过火行为,但那是支流。”邬叔叔声音低了
下来,“我确实是个资产阶级分子,我有房产,长期拿房租,一直想献给国家,但
是……”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这次会面,使我思考了很多问题。当时,我已受到了初恋失败的挫伤,邬叔叔
在我心中又彻底垮台,使我思想上完成了一个很大的转变。我感到,我们和邬叔叔
他们虽然都在追求科学,但我和他的信仰之间有着本质的差别。我们信仰科学,信
仰辩证法,是因为我们认为生活应该进步,进步只有依靠科学。信仰对于我们是战
斗的武器,是人类发展和进步的准则。它必须在前进的实践中受到检验,必须抛弃
陈旧的信条,不断在现实中吸取新鲜血液。而对于邬叔叔他们来说,信仰却是一种
安慰自己的宗教,是用来和缓因内心分裂而带来的痛苦的麻醉剂。从这个区别中我
意识到,我不能沉醉于当科学家的梦了,我不愿意成为邬叔叔那样软弱的人。我要
成为一个仇恨欺骗、敢于正视生活的人。
真真,经过这次和邬叔叔精神上的交锋,我感到我们这一代人在意志上比父辈
们强悍。我也由此而想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对祖国和民族所担负的责任。爱祖国,就
是要用自己毕生的努力使她成为当代最强大的国家,使我们的民族成为世界的骄傲。
真真,通过这封信,你一定更加了解我了吗?
你不让我写信倾吐我心中的爱,而我除此之外什么也写不出来。
昨天晚上,我读一篇论文时,突然想起了你,怎么也看不下去了,这样的日子
真不好过。怎么办呢?一个人的感情真是奇怪极了,奇怪极了……
漫长的夜里,我陷入激烈的思考之中。我想起一首古老的、奴隶的恋歌:
“他点着灿烂的北斗,向往着自由!”
永远爱你的老久
第五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我亲爱的朋友:
可怕的死一般的沉默啊,我实在无法忍受了。直到现在石田仍未回信,日子过
的真艰难呵!
他为什么不回答?难道他觉得说也没用?如果是这样,那真要感激老天给了他
一个明智的头脑。如果这种沉默包含了十分可怕的因素的话,我只希望它早一点爆
发。让该发生的事情早一天发生吧!千万不要搞这种我的精神和体力都不允许的疲
劳战。
风暴来临前,空气变得多么沉闷,时间变得格外慢,甚至连秒针都踱起时针的
步子了。为什么我注定要受这种煎熬?!晚上,我盯着天花板,看见了一场生死的
搏斗。在屋角,一只蜘蛛和一只落网的大苍蝇在搏斗。苍蝇使足了劲拼命地挣脱,
蜘蛛网摇得眼看要破了,只剩下几丝还挂在墙上。蜘蛛沉着、果断地补着网,并趁
狂怒的苍蝇不注意时,把丝缠在它的翅膀上,然后迅速把另一头黏结在墙上。半小
时之后,苍蝇被缚牢了,再也动不了了。我呆呆地想了一个多小时,心中说不出的
悲凉。我还没挣脱束缚啊!
朋友,尽管你可以凭你的乐意把我称作你的爱人,但是,作为一个没有获得自
由的人,我怎能说什么爱不爱呢?你要我干什么啊?我又能用什么回答你呢?我能
带着镣铐去见你吗?难道一个没有得到解放的奴隶能奢谈未来和希望吗?不,我要
在这里击退生活的打击,让他来纠缠我吧,我不怕!
石田这个人,我从来没把他当成一个恶棍,我只是无法忍受他的庸俗和空虚。
他从来还没有不择手段地欺骗过人,这就使他显得比较正派,在这个动荡的时代甚
至显得有点高尚。至少他没有靠整人和政治赌博捞取高官和特权。他的生活理想完
全可以在一个安份守已的姑娘和一条笔直的裤缝上得到满足。我也从来没有感到需
要他这样一种爱。这种爱是对我本性的束缚。唉,我知道,他是真的爱着、用他的
方式爱着我呢。他的心肠也很好,不会害我的。如果他急疯了,我这一辈子精神上
就不能平静。我怕这种后果,这将使我在心灵上受到创伤。“我害过一个人,一个
爱过我的好人。”——这是一种多么不堪忍受的精神负担。我宁肯死,也不愿背上
这沉重的精神枷锁啊!
我知道,你会对我的态度感到失望。有什么办法呢?向往未来吗?那只不过是
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的一根火柴:是个幻觉,一闪即灭。
信刚写到这里,一位同事送来了石田的短函。没有答呼和署名,最后两行是血
写的,太可怕了。我受不了呵!
真真
附:石田致冥冥
我无法改变你做出的决定。但是,由于我对你有了比以前更深刻的认识,我的
完全出自内心的对你的爱,比以前不知要强烈多少倍!但你不允许我赎罪和弥补了。
我对你的爱不会改变的,永远不变!我要带着这种爱去见上帝!
第六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
为了你不按时回信给我带来的痛苦,我诅咒你!我的朋友,在这种时刻,你不
能沉默,你不该沉默!如果你怕了,退却了,畏缩了,那么我将嘲笑你。我也会用
我的沉默来报复你。
多少年来,只有别人损害我的心灵和感情,我从来没有报复过。就连那个童汝,
我也没有伤害他。可是,为什么我总是一次又一次遭受打击?为什么你也对我这样
无情?难道你觉得我心灵上的创伤还不够深吗?为什么你点起了一把火,又不让处
在黑暗中奋斗的人看到光明和希望呢?无论如何,对于你的冷淡,我无法忍受。我
得不到支持和力量,这使我太伤心了。然而,我只有向前走啊,必须走到底!
你无法想象我每天盼你来信的焦急状况。在学校收不到信,我就会跑到邮局去
查找。唉,为什么我要对你说这一切呢?想到我其他的老朋友在华北农村小煤油灯
下写给我的亲切的信,我的心渐渐明朗了。对你,我真的生气了。
我诅咒你的沉默!
真真
第七封信 老久致真真
真真,我最亲爱的真真:
好姑娘!我读着你诅咒我的简短来信,热爱和赞叹你这强烈的个性。
你责怪我的沉默,可是我看到你在信上写到竟然想用爱情作宗教式的殉葬时,
我怎能不愤怒,不沉默?我愤怒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骂你了。我想,即使你从此
恨我,我也要这么做。
为什么一个没有获得自由的人就不能对她所爱的人说“我爱你”?从某种意义
上来说,我不也是个奴隶吗?为什么奴隶就不能大胆地诉说他的理想、他的爱情?
为什么奴隶就不能拖着沉重的铁镣疯狂地奔向太阳?为什么我们不能相爱?
我的理智、意志和感情是统一的,而不象很多人那样用理智来约束感情。我有
自己的理想,但我不是幻想家。在实现理想时,我是十分客观、冷静的。
还是在大学的时候,我和老邪门、老嘎等朋友常常挤在一间小房子里学习。冬
天,电炉滋滋地响着,地上堆满了书。就在这里,我们读着、吃着。困了,就睡一
会儿,起来又是学习和讨论,可是一连几天不下楼。我们都厌倦无休止的派性斗争,
也不愿在武斗中无谓地流血。我们深深苦恼的是为什么年轻人的思想这么混乱,似
乎理论的危机已使很多人从根本上对未来丧失了信心。但我们努力探索着,希望我
们的工作成为茫茫大海中的一盏灯,给年轻的朋友们指明方向。我们坚持不懈地努
力,不让奋斗精神丧失,不让热情的火花熄灭。我们决心走一条和许多年轻人不同
的道路——在理论上进行探索的道路。我们希望我们的思考成果能成为扎在海底岩
石之中的柱石,不管风暴多么猛,浪涛多么大,那些被飓风吹散的船只能靠到这里
拴住它们的缆绳。
我们从现实的痛苦追溯到理论,又从理论的云端追溯到它的基础——哲学。我
们甚至热烈地讨论着黑格尔和存在主义。我们深知理论的危机植根于一个时代的哲
学之中。我们越是深入讨论,就越感到惊愕,甚至恐怖。那些不眠之夜,至今我还
记忆犹新。我象是在那被闪电照射得忽明忽暗的哲学思想的密林深处狂跑。我发现
了一些大树是没有根的。这样的大树不是愈高大愈危险吗?这时,我看了本世纪伟
大的数学家哥德尔的著作。他证明了即使对于纯数学来说,一个完备体系本身必然
是自相矛盾的,要不,就是不完备的。包罗万象的体系是不存在的。我终于懂得了,
一个时代思想上的错误,是不可避免的,这只能用这个时代本身伟大的实践来修正。
理论不能超出旧世界,它只能超出旧世界的理论。我们终于理解了我们生活的时代,
理解了二十世纪开始的科学技术革命的伟大意义。我们必须投入到这股强大的、科
学技术革命的洪流中去。我们必须用科学来改造我们的哲学。学校尽管停课了,但
我们却一分钟也没有停止学习。从立志学科学,到文化革命中思考现实,又由现实
思考到理论、探索到哲学、最后又回到科学,我们走过了一条多么痛苦的、思想斗
争的路呵。一旦取得了明确的认识,我们发现许多人在运动中表现出的盲目性和精
神上的巨大痛苦,都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生活的时代,归根结底,他们还是被宗
教般的狂热所左右。
真真,你问我为什么比你坚强,那是因为我相信科学,只有科学才能使人坚强。
去年夏天,我决定用现代科学对我过去的哲学思想作一番清算。在一个狂风暴雨的
天气里,我一个人伏在桌子上写一篇对黑格尔哲学体系的清算总结。天空发出了闪
光和轰响。伟大的自然把雷电的力灌注到我的笔端。我越写越有劲,任凭疯狂的思
想和乌云一起在高空翻卷,让觉醒的热情和急雨一同在大地上奔驰。我要和旧的世
界观决裂,把自己交给未来和大自然。
是的,真真,我虽然没有在武斗中经过长矛的考验,也没有经受什么政治上的
厄运,但是我的思想却经受了最深刻的考验,经历过痛苦的动摇,也沉溺过内在的
孤独,对于一个面对现实而顽强地寻找光明的人,一个正视生活、意识到应负的历
史使命的人,一个听从祖国召唤的人,怎么能说他没有经历过政治挫折和精神痛苦
呢?是的,也许我们看透得太早了,我们不愿充当那些大大小小的政客们的工具和
牺牲品。我们始终清醒地观察着、思考着。我们不同于逍遥派,我们刻苦地学习着,
因为我们深信祖国要富强,民族要前进。我们的使命是踢开前进中的绊脚石,让中
华民族跟上历史前进的步伐!我们深深感到,任何新学科、新理论的形成,都不是
靠一两个科学家所能办到的;任何一种工作的成功,都联系到一批人的成长。实际
上,世界上没有一个巨人是独自走出来的。我们坚信,虽然现在我们人数不多,但
在探索的道路上迟早会形成浩浩荡荡的队伍。我们所经历的痛苦和付出的努力决不
会白费,我们的努力正代表着一代人的出路。
真真,我不能离开这些来回答你提出的问题。离开了这些,一切都变得毫无意
义。
想到我的沉默给你带来了那么大的痛苦,我很难过……或许,当你了解到我在
等你的信时那种极度难忍的盼望,你可以得到少许的安慰吧?只要你说需要我,我
就会来到你的身边。
看了石田的短信,我想,如果他愿意赎罪的话,又该怎么赎呢?他不过是灵魂
空虚、贪爱钱财和追求地位而已,只要还没发展到严重损人利己的地步,毕竟不能
算犯罪。但是,一个空虚的灵魂企图扼杀年轻的生命和爱情,那就有罪了。要赎罪,
就应该赎这个罪。如果他对你还有一点同情心的话,他应该和你分开。
我始终认为,最可怕的不是他,而是你的软弱的善良,没有同过去决裂的决心。
记住你所爱的人对你的爱情吧,这会使你坚强!你缺乏勇气,我的真真,跟我在一
起吧,跟我们在一起吧,你会勇敢起来的。世界上只有我的情怀才能容纳你的热情
和灵感。可是,我是一个战士,战士只能是战士的爱人。你必须在过去和未来、庸
人和战士之间抉择!
我亲爱的真真,你什么时候才能有勇气响亮地对我说出那三个光辉灿烂的字呢?
永远爱你的老久
第八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我亲爱的朋友:
今天,是个天气阴晦的假日,我把自己的思念整个地献给你。我是多么渴望你
现在就在我的身边呵!我多么想看看你,听听你讲话,摸摸你,让我感到你切切实
实地存在着呵!
今天早上,我迟迟不肯钻出被窝,无力地躺在床上。突然,有急促的敲门声,
我跳起来拉开门,你就站在我的面前,象门口那株年轻的梧桐树一般。你绿色的短
发被雨淋湿了,滴着晶莹的水珠。你黑亮亮的眼睛紧盯着我。我多心疼你呵,一下
子扑到你的怀里,哭了起来。你吻我了。不!我推开了你。一阵痛苦使我清醒。我
不能这样靠近新鲜的生命。“你应该休息”,我把你按在椅子上,用毛巾擦干你的
头发,你痛苦地望着我:“为什么呵?”我笑了:“也许你来了就不会失望。”
当然,这是一个梦。
我想见到你,主要是我觉得象我们这种感情强烈的人,不会把我们之间的关系
问题拖到第二次见面才解决。当一个人有了新的生命以后,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我觉得,你对我的感情尽管强烈,却又单纯。这种单纯,构成一种闪光的美。
面对这种美,我的感情汹涌着,但始终冲不出我过去的经历筑成的堤坝。
你的爱,激起了我内心的风暴。我的灵魂象被狂风吹袭的大树,它借助风力抖
落“过去”的枯叶。但尽管可以抖掉枯叶,它却终究摆脱不了那痛苦的树根……难
道真有可以拔起树根的狂风吗?
在等待你的来信的煎熬中,我意识到我对你的爱是强烈的。这只能加深我的痛
苦。既然我命中注定要和你相遇,上帝呵,为什么不让我们早点相遇?为什么在我
受到这样多的耻辱、心灵上烙下流血的创伤以后,才看到真正的生活希望呢?你太
阳般纯洁、明亮、温暖,你打动了我的心,你摇撼了我的灵魂,你点燃了我前进的
勇气,但是你能够使我永远忘记过去的一切吗?
我怕石田会出什么意外。我等着风暴,却没有一丝风。我什么都猜,却什么也
猜不着。我不爱他,可他却从自己的生活理想出发那么温柔地爱着我呵!不,我无
法忍受他。他给我的痛苦太多了。我在生活中栽下了荆棘的种子,收获着刺人的苦
果!
但是,他有什么错呢?他的痛苦、他的悲哀,甚至他的绝望,他那可怜的而又
难于实现的生活理想,他的一切,不也具有一种社会悲剧的性质吗?我忍受不了这
样一个无辜的人为我而死的谴责,但是,要让我成为这种软弱消极的社会力量的牺
牲品吗?我不干。
我必须尽快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今后能达到什么程度,而这只有在我们见面的那
一天才能确定。
生活剥夺了我们许多欢乐,留下了沉重的阴影……
真真
第九封信 老久致真真
真真,我亲爱的,吻你:
晚饭时收到了你的信。我要去值夜班。外面下着暴雨,我把你的信放在贴身的
内衣口袋里,冒雨骑车夜行。到了实验室,我全身都湿透了,只有你的信贴在我火
热的胸前。
在实验室白色的日光灯下,我一遍遍地读你的信。窗外的闪电时时勾划出树林、
山岭的黑色轮廓。真空泵在嗒嗒地响着,夜显得格外宁静。
我感到你的手在抚摸我潮湿的身体。我想,当我第一次吻你时,你一定会说我
生硬。是的,这将是我平生第一次吻自己的爱人。过去我只得到过冷冰冰的礼貌和
庸俗的说教,我时刻都在等待着真正的爱。我内心艺术情感的流水枯竭了,灵感的
火花几乎被压灭……可是,狂风尽可以把小草压倒在地,却压不死绿色的、自由的
种子。
我总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能大胆地爱呢?真真呵,你说一句吧,在我们之间只
有一种可能,我们是爱人。
你说你摆脱不了痛苦的根源,可是,一旦哗哗的春水流到这里,濒死的大树将
会长出丰茂的枝叶。
真真,我爱科学,科学需要热情,热情是你的特点,所以我强烈地爱你。写到
这里,我想起了一则小故事。
真真,你记得地图上德国的小城市哥廷根吗?在这个小城里,只用自行车就够
了。秀丽的小城中有一个著名的哥廷很大学。本世纪初,这里成了科学前进的旗帜。
这个城市对科学家和年轻自由的大学生们特别宽容。市民们不会责备大学生们整夜
在咖啡馆里吵闹。酒店侍者也很尊重这些用菜汤在饭桌上写各种数学符号的人……
那时,旧物理学体系面临瓦解,人类的认识深入到了原子的内部,突破就在眼前。
有多少问题需要讨论呵!探索者们的思想富有诗意,深刻、大胆而又解放。量子力
学就是在这种气氛中产生的。
不仅仅是这种气氛,还有哥廷根美丽的风景,使一大批优秀的科学家聚集在这
里,酝酿出我们时代的新思想,有人讲过:“大自然的风景和最抽象的数学有一种
神秘的联系。”伟大的数学家罗巴契夫斯基和奥斯特洛夫斯基都是在俄罗斯的蓝天
下形成自己的思想的。这说明严格的训练和勤奋只能打基础,而新思想的产生还需
要热情、灵感和想象力。
真真,我们见面时,我可以好好跟你谈谈我过去的生活。你会知道我是如何顽
强地啃书本、学外语、攻数学的。当然我也写诗、也游泳。这一切是纯洁的。当然,
我并不特别喜欢纯洁,因为纯洁往往和无知联系在一起。我紧张的生活中,确实有
诗一般的旋律。无论是生活的贫困还是无聊的政治讨论,都不能使我忘记祖国最需
要我们做的事。总的说来,思想上是一个接一个地突破,工作上是一个接着一个地
胜利。
真真,你不必产生那么多地顾虑。如果你了解历史上的战争,你就会发现在战
争中那种十全十美的、深思熟虑而万无一失的策略是根本没有的。真正有才能的统
帅,如汉尼拔、拿破仑都有一种逼人的锋芒,一种抓住敌人的不可克服的弱点的能
力。一种决一死战的勇气,一种扭转乾坤的魄力。你只要在生活中保持逼人的锋芒,
你就会胜利。
现在,我是这样任性地给你写信。真真,我最亲爱的,我心中的太阳,我爱你!
无论你对我愤怒也好,嘲笑也好,我明白,都是出于你对我的爱。(千万不要否定
这一点。你可以沉默,但不能骗我呵!)当一个人被他热爱的人爱着时,是多么幸
福呵!
凭着我的忠诚、我的爱情以及我们的未来,我有权利骄傲地吻你!我吻你啦!
幼年起
我就膜拜
光辉的太阳。
多少次
睡梦里
我走进她的身旁:
那高山般巨大的火球
向我送来
汹涌的热浪。
爱情本是
生活的锋芒!
那是两颗黑夜里的星,
虽说陌生
却互相倾往
互相碰撞
发出
锤锵的声
火热的光!
永远爱你的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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