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只有一次生命
    （一九七○年七月下旬——八月中旬）
    真真骂老久是“现实的宠儿。——真真梦见自己变成了魔术师的徒弟。——老
久拒绝和真真结成兄妹关系。——老嘎说：我想胡说八道，但我不会。——老久的
反思：从时代到现实，从现实到真理。——老久对真真说：如果你忘记了真理的责
任，就只能是个庸人！——真真焚烧过去。——栀子花的叶子是绿的。真真和老久
成为爱人。——艺术家老嘎重新开始流浪。
    第一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
    不要爱我吧。爱一个不幸者也是一种不幸！
    今天，我病了，躺在床上，收到了你的信。当你沉浸在甜蜜幸福的感情中的时
候，我心里却郁结着怎样愤怒的感情呵！我流泪了。
    你信中充满着幸福感、自豪感、强烈的自信心。读你的信时我心中浮现出一个
踌躇满志的“现实的宠儿”的形象。这个形象强烈地刺激着我，使我不能忍受！你
有高尚的目标，使你区别于一些骗子和混蛋，但你毕竟是在现实中得到充分发展的
人呵！你走过一条顺利的路，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却想到了我那些辗转于泥土之
中的朋友们，想到了我的遭遇。唉！你太顺利了。我想到了许多和我命运差不多的
青年，想到了一切不幸。你没有到过真正的底层，在没有路的地方继续走路，所以
你不会理解我们！
    难道说，你学会了几门外语就能证明比我们更有智慧、更有毅力吗？难道说你
在工作上的成功是因为你比我们更有能力吗？难道你能在城市中、工厂的实验室里
工作是因为命中注定比我们要高一等吗？我看完全不是这样。难道我们就没有这种
毅力、智慧、能力吗？不，完全不是！阳光呵，阳光为什么不照到我们这里？！我
们失去了那么多的时间，这是为什么？
    我们曾经有一个好的开端，但是道路中断了。原有的思想那么彻底地毁灭了，
剩下的只是一片荒凉和不能忍受的精神空白。理想没有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成
名成家吗？那是多么无聊的把戏！友谊爱情吗？全是欺骗，最无耻的欺骗！我从小
就接受的信仰吗？它在别人高举的皮鞭中被抽得粉碎。对于前途，我们都感致茫然。
怪谁呢？怪我们吗？我们不会拍马屁，不会讨好，不会贿赂，不会踩着别人的身子
往上爬，不会昧着良心搞出卖，不会在政治斗争中下赌注。我们失去了学习的条件，
也失去了发展的机会。我们的道路比起你们来，艰难得多，也痛苦得多。你没有这
种经历，根本不可能理解这一切。
    你太纯洁啦！你的经历太单纯啦！你太顺利啦！称心的分配，良好的导师，学
习的条件，你这现实的宠儿呵！当你流露你的幸运时，只能加深我的痛苦。现在，
我只能站在一旁，按住流血的心口，恶狠狠地盯着你。呵，我太难过了。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你，偏偏是你这个现实的宠儿打动了我的心呢？难道我真的爱上了我
本能上厌恶的现实的宠儿吗？我不愿意和你在一起，我怕各种对比，我宁愿站在地
狱的门口，也不愿靠近召唤我的幸福的天使。我怕在你身上看到我失去了的而又不
愿失去的一切。我情愿和底层的朋友们站在一起。然而，我又是怎样地热爱着你呵！
难道我注定要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地追求，又一个接着一个地失败吗？我带着那么多
现实给我的污秽，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永远忘不了我的过去！
    你的热情、大胆、思想的敏锐和深刻，我很喜欢。然而，在感情上，我似乎应
当和你告别了。这爱情的光明的闪电呵，多么强烈，多么明亮，又多么短暂。唉，
我的心呀，不要颤抖吧！我的泪水呵，不要流淌吧！这是心灵的痛苦的呐喊。你听
得见吗？听得见吗？你这现实的宠儿呵！
    缺乏激情的心灵只会产生浅薄的爱情。我不能要求石田献出他没有的东西。我
已经和他分手，不再有任何精神重担了。你在我的生活中也擦出一道火光，我又要
和你告别了。
    但是，我为什么一定要遇到你呢？当老嘎在樱花盛开的早春对我兴致勃勃地讲
起你的时候，我就被你吸引住了。短短几个月，生活象中了魔法似地狂奔起来，我
拉不住我的心一这匹脱缰的马。我会被拉到悬崖上，落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昨夜，我做了个恶梦。就是《控制论》那本书中的故事。我是那个偷懒的学徒，
当魔术师外出的时候，我命令扫帚挑水。扫帚拼命地挑呵，挑呵，挑满了水缸，它
还在挑，不停地挑。我无法让它停下来，拉也拉不住，喊也喊不应。我急得出了一
身汗。可它还在挑，不断地挑。当水淹到我的胸口时，我心口堵得发慌。我被那解
放出来而又无法控制的魔力吞没了。水灌进我的鼻子。鼻子一酸，我醒了。我拉开
灯，这是一个可怕的梦。我望着枕头边上的照片，你对我微笑着。泪水又涌上来了
……
    我的感情是复杂的。我没有爱情地爱过，玩过，沉溺过。你却纯洁得象张白纸，
生平不曾和一个异性亲吻，而我……算了，还是让我成为你的好朋友、好姐妹吧。
为了你，我不希望你爱我。收场吧！我怕更深地挫伤你呵！你的心灵上不应有点滴
的污秽，更不能有我留下的创伤。
    亲爱的朋友，让我们吻别吧！你看看，我的心在流血，眼在流泪，然而却这么
坚定地和你告别。告别，并不等于忘却。有个哲学家讲过：“我既站在这个地位上，
也就不免要这么做。”怎么样？面对我这样一个人，你有什么感想呢？我是这样地
赤诚呵！——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吗？对你，我没有任何欺骗；对你，我也
不能做任何伤害。
    太阳呵，太阳，什么时候你才能照到我们这里？
    真真
    第二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
    天气怎么这样闷呵！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为什么还不下雨呢？闷呵，闷呵。
下吧，下吧！
    也许，这一切原本不过是一场彩色的梦？梦醒了，就这么闷。怎么连一丝儿风
也没有？闷呵，下雨吧，下雨吧。
    然而，我毕竟是前进一步了。我抛掉了一副枷锁，我不愿再戴上另一副了。我
会拼命向前走的。只是，为什么这么闷呵？”
    你——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干嘛这样盼着一个虚幻
的人呢？也许，你根本不存在。你的出现只是一种心灵的启示。你要骂我吗？我的
心太苦啦。一想到这些，我就喝酒。不知怎的，竟喝下了三两辛辣的劣等老白干。
我的头晕极了，心苦极了……真想恸哭一场。可是，我哭不出来。只感到闷呵，闷
呵。为什么还不下雨呢？下吧！
    我想吐，又吐不出来，头晕极了，晕极了。躺在床上，天花板晃动起来。你模
糊地在天花板上出现：冷酷地盯着我，骂我。我坐起来，心茫茫然。我想，今生今
世再不能一下子喝这么多白酒了。
    从小到大，我没有大发脾气过。不高兴时，我常常是闷声不响。我很怕我的亲
人骂我。打我，我不怕疼。我怕伤心，怕委屈。太怪了，我怎么想到这里了呢？我
多么爱高高兴兴、亲亲热热、朝气勃勃呵！我多么愿意天天大笑呵！可是，为什么
现在这么闷？
    昨天，一位同事对我说，省会出版社里有一个北京人，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姑娘，
性格开朗，每顿饭要吃二两很辣的辣椒。她生活一点儿也不枯燥，还要天天喝点酒。
    怎么办呢？我的头很晕，很疼。喝多了吧？
    天上有几朵乌云，动也不动。
    闷呵，闷呵。为什么不下雨呢？真怪。
    明天会不会下雨呢？什么时候吹来一阵风就好了。太闷了呵，真的。
    人呵，也真怪，怪得好玩……
    真真
    第三封信 老久致真真
    真真：
    可悲的是一个人没有走向新生活的勇气！
    可悲的是一个人没有去爱自己所爱的人的勇气！
    我不能原谅一个不敢走向新生活的人。
    如果你的宗教教义不打破，如果你永远只追求个人内心的安宁，那么，你只能
是个永远痛苦的幻想家、宗教家！
    你爱我，又不敢爱，要和我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在我们两人的关系上，
我宁可死，也要在这两点之间抉择：不是爱，就是仇。我不能接受你出于一种调和
的教义而提出的那种兄弟姐妹的关系。
    “你太纯洁啦！”一阵轻飘飘的声音掠过耳际。一阵冷汗，我全身的毛孔都竖
起来。我从一个甜蜜的梦里、温柔的吻里惊醒了。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我呆呆地
坐着。秒针嗒嗒地响着，我凝望着窗外黯淡的黄昏。
    我的头脑被冰包围着。眼前是我熟悉的那个世界：女人、男人、金钱、利益、
地位、权势、玩笑、调情、哭泣……那个被我思索过、研究过的世界。
    “你太纯洁啦，我可怜的孩子。你不懂人生，不懂爱情……”一个牧师的声音。
    一丝冷笑掠过我的唇边。我好象听到地狱里的狞笑和天堂中的喧闹……一切都
消失了。无边无尽的、灰白色的、冷寂的雾漫上来了，我沉默了。
    黄昏越来越浓，我看见一张又脏又乱的床。一个垂死的年轻数学家躺在那儿，
没有爱人和亲人的哭声。孤独的黄昏中，他要死了。
    远方赶来了他的朋友，点燃了唯一一盏灯。他走到数学家床边，喊着朋友的名
字。他又听不到回答。
    可怜的朋友呵，无名的年轻的数学家，难到你就永远听不见和你共同走过漫长
道路的朋友的呼唤了吗？难道你再也领悟不到人生最后一点安慰了吗？一颗心就这
样破碎了，沉没了……
    朋友停止了呼吸。他在数学家耳边轻声而镇定地问：“十二的平方是多少？”
    “一百四十四。”这是临死的人发出的最后的声音，是对那热情和友谊所作出
的最后的回答……他死了。
    在这孤寂的黄昏，我眼前出现了数学家光辉的墓碑：“144。”
    一道眩目的光射进窗来。门开了，房间里先溢着玫瑰色的阳光。一个美丽庄严
的姑娘走进来。她愉快地微笑着，抚摸着我的头发。呵，我心中光明的女神，你来
了！
    “你难受吗？”
    我点点头。
    “你爱她吗？”
    “是的。”
    “你愿意做她的兄弟吗？”
    “我光明的女神呵，你应该提醒她一下，历史上从来没有一种强烈的爱情会以
兄弟姐妹关系而告终。”
    真真，我可以原谅魔鬼，但决不原谅庸人。
    我的眼睛又碰到“牛虻”天蓝色的眼睛。
    “牛虻先生，靠边站吧。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了我们不必须那种病状
的感情面制。我们这一代人将以自己豪迈的爱情，记录在人类感情发展的史诗上！”
    老久
    第四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
    可悲！你的生活理想原来是寄托在一个宗教家、幻想家身上。她只配永生永世
地受痛苦。这太简单了——收回你的爱吧。我既不需要救世主，也不需要恩赐！不
要，不要，半点也不要。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爱她？
    不要以宣判者的口吻对处在剧烈转变关头的人下断语吧。这既不符合事实，也
不公正——我拒绝这种无理的宣判！
    真真
    第五封信 老久致老嘎
    老嘎，我的朋友：
    “为什么爱情被有些人视为撒旦呢？因为它不仅把人变成对象，而且把对象变
成活生生的人。”我想起了这句话。
    雨哗哗地打着窗子。我拉开窗帘，望着风雨中那盏幽暗的街灯。我的心冷了，
思想的火花一下子都熄灭了，就连悲哀也没有了。四周一切是那么空旷，那么虚无，
那么灰败……呵！雨还在下，地球还在慢慢转呵。我永远得不到她的感情了……一
阵冷汗。
    老嘎，我亲爱的老朋友，为什么你也要压抑自己的感情……你不该沉默呵！
    我收到了她充满愤怨的火焰般的信，我认为她的感情是病态的。一个人不从追
求个人幸福中摆脱出来，那他永无是不幸的。我觉得，值得人们自豪的精神从来都
是为人类的进步和解放事业而献身。——唉，为什么我要对你讲这些呢？我要认真
思考一下她提出的问题，认真地回答她。
    是的，我承认，我爱她，始终爱她，现在更加疯狂地爱她。应该看到，我们和
她的相遇，我对她的爱情，并不只是一种单纯的个人遭遇。这是两批人的相遇。我
认为，我们比他们走得远，也更勇敢顽强。如果他们迟迟不完成必要的转变，不投
入到刻苦的工作和学习中去，那么，他们的命运是可悲的。我从来不把我对她的感
情仅仅看作私人的感情。
    老嘎，不要胡说八道，怎么春天就不属于你了呢？怎么能说历史的审判现在已
经做出了呢？我觉得，你身上的桎梏已经开始粉碎，你内心灵感的洪流开始奔腾—
—从你这次寄给我的作品可以表显地看出这一点。我为你新的艺术生命的诞生而欢
呼。也就是说，我为你痛苦中的创作祝贺。
    为什么你要那样狭隘地对待爱情？为什么我爱她了，你就不能爱她？你应该经
常去看她，大胆地爱她。要知道，只有解放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你是有条件去
看她的。她不是一个热心的、美丽的、心地善良的姑娘吗？
    我希望你成为一个真正有力量的艺术家，而不作一个仅仅博得现实中庸人喝彩
的画匠。艺术上应该走自己的路。不要受她的影响，她的风格太古典了。但是，她
有极强烈的艺术激情，因为她心灵里包容着翻天覆地的感情风暴。这也是我爱她的
原因。
    我们已意识到祖国需要科学。朋友，记住我们肩上的使命吧，这会使你无比坚
强。想想光明未来的那些敌人，那些庸俗保守腐朽的家伙们正在嘲笑我们的奋斗是
徒劳无益，那些消沉颓丧的人们在冷眼看着我们顽强的努力是自讨苦吃，想想这些，
我们就会更有力量。
    让该死去的在荒野中死去吧！熊熊的烈火将在深山里燃烧起来。谁也不能遏制
这种潮流，谁也不能阻拦，二、三十年后，从这些努力奋斗的年轻人中产生出来可
以和世界上最新最强的科学思潮相匹敌的新潮流。
    时代在前进，生活在前进，人们的思想感情也在前进。人类已经越过了自己感
情上的少年时代，已经不再需要刚刚踏进生活的那种女中学生羞羞答答的柔情。人
类的青年时代需要大胆、明快的生活追求，深刻的思想，勇敢的探索，豪放的生活
态度，不畏艰难永远奋进的决心。人类已经开始具备改造整个世界的伟大力量，并
为这种力量而自豪了。
    我亲爱的朋友，表现我们伟大的时代吗！表现人类的自豪感吧！歌颂我们年轻
人的未来吧！
    亲爱的朋友，到她身边去，倾吐你的感情，爱她吧！
    而我已用感情的烈焰来烧她了。如果她是个战士，就会在闪电和火焰中得到新
生；如果她只是个浪漫而又浪漫的姑娘，她就会在这烈焰中垮台！
    你的老久
    第六封信 老嘎致老久
    老久，老朋友：
    我的一切言行都是无愧于我们的友谊的。离开了这一点，你将不会理解我的痛
苦。要知道，有时痛苦完全是消极的。
    也许，许多问题永远也说不清楚。因为你们谁也没有象我这样，一颗高傲的心
还未长成就被躁蹭到这种地步，里面甚至还掺杂着亲手促成的毁灭。你不理解我。
虽然，你讲的都对。
    难道我会去追求庸俗的感情吗？我早就说过，爱她这样的人才是一种真正的爱。
    我并没有胡说八道！我想胡说八道，但我不会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胡说八道
过！
    我的悲剧在于，历史和现实把我已经抛得这么远了。
    我痛苦，因为我无力帮助她。我把希望寄托在朋友们身上，还是在今年二月，
我就和她提起电影《孤星血泪》中的一个镜头：男主角扯下了巨大的腐朽的窗帘，
让灿烂的阳光射进积满灰尘的大厅，带着女主角走出崩塌的城堡。只是，我只能充
当男主角少年时代的角色，因为我献上的只是一个小男孩用心采集的花束，虽然鲜
艳，但却单纯，但你却给她带来了震撼心灵的雷鸣电闪……
    我痛苦，因为我长久地关闭了心灵的大门。我认识我的可爱的朋友们太晚了。
我老做太晚了的事情。活该！
    最近，我要去看她一趟。
    老嘎
    第七封信 老邪门致老久
    老久，我的老朋友：
    我建议你请假去看她！因为通信能传递的信息量是有限的，尤其是跟神经过敏
的姑娘打交道，很容易在文字上出纰漏。正是在通讯中信息传递的误差，葬送了历
史上多少对恋人呵！
    你很直率，但也太性急了。我们不能希图自已经过若干年苦心思索得到的结论，
让别人在一个早上就全部接受。现实生活总是这样捉弄着理想主义者。你亮出一颗
心，她却认为是在炫耀。糟就糟在这里。但是，我们这类人，又怎能为了寻求老婆
而磨损自己的锋芒呢？
    和她见面的主要目的，是对她的内心世界来一番彻底的改造。在她身上，我们
已经看到了新的科学思想显示的作用——使旧世界观解体，冲破宗教教义、偏见和
各种传统观念。然而，她要真正掌握新思想还不怎么容易。因为对旧世界的批判并
不能代替新世界的开创。破中可以有立，但破不等于立。
    必须使她从现有的生活圈子中跳出来。我们追求的永远是一代人的命运，一代
人的出路，实质上就是寻找祖国的社会的出路。我们的先辈——老一代无产阶级革
命家，开创了我们的国家，创立了丰功伟绩。可是在很多人眼睛中，他们成了偶像，
而看不到这仅仅是历史赋予他们的责任。现在，这种责任落到我们肩上了。我们应
该而且能够超越自己社会地位的限制，这使我们成为解放的人，新时代的人。我们
个人的结局也许是不幸的，但我们相信，我们为之奋斗的繁荣富强的新中国将会出
现在我们下一代人面前。只有具备这样胸怀的人，才可以摆脱个人遭遇和内心感情
的任何痛苦。你要大胆地跨进人们根据社会默契而禁止的界限。
    要使她明白，当我们向旧世界宣战、决不向混乱的现实妥协的时候，就准备有
一天恶势力都向我们扑来，而我们决不后退一步。我们有我们最初的和最后的阵地
——坚实的理论基础和顽强的内心世界。用她的话讲，她应该在这场烈火中——实
际上是爱情的烈火中——焚烧自己的过去，升华成一个新时代的人，一个和我们平
等的、共同战斗的人。生活的洪流滚滚向前，只有在我们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历史
才能对我们作判决：这是一个庸人还是一个战士。只有这一点，仅仅是这一点而已。
悲壮的历史从来不对个人幸运和痛苦作出评价。
    应该相信新思潮的威力，相信在她身上也将产生革命性的转变，这是我们应该
争取的唯一的前途，也是可以实现的前途。说实话，我都有点忍不住了，想对真真
提出抗议，她把我们通信中关于工作问题的讨论挤得无景无踪了。可以原谅你一段
时间。长了可不行。警告你！
    你的老邪门
    第八封信 老久致真真
    真真，心爱的：吻你！
    不瞒你，今天差点出了事故。厂里派我到郊区某地取药品，本来可以雇辆三轮
卡车去办，但车不好叫，我怕因此而不能在下午取信时间赶回家，于是，我决定骑
车去。太阳真猛呵，晒得人头晕眼花。上午十一点钟，我往回赶，在一条乡间土路
上骑着，我一心一意想着你。突然，迎面一辆大卡车卷着黄尘急驰而来。我正骑在
路中间，躲都来不及，我一拧车把，冲到路旁的小河沟里。拔出腿来，小腿上剐出
很深的几道伤口，满腿是血。我用手帕扎好，继续骑车往回赶。进屋第一件事就是
找你的信。哟！你怎么能一下子喝那么多酒？真要命！
    真真，我受了点工伤，真高兴。这样，我可以不去上班了（最近几天因缺电，
工厂停工，整天学习开会），可是整天想你，给你写信了。
    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你信中提出的问题。我的心很不平静，有许多话要对你
说。
    看到你那封充满愤怒的信时，我想：“天！她在说什么啊？原谅她的愤怒吧！”
你的泪滴在我的手上了。你那愤怒屈辱的语言向我喷射着，你流着火一样的眼泪呵！
    我读完了。你不了解我。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对你有过一丝一毫的轻视呢？
我在哪一封信里伤过你的心呢？难道我们注定要发生这么可怕的误解？把你的痛苦
倾吐出来吧，发泄到我身上吧。只要这样做能减轻你的痛苦，那就让我来承受一切
吧！
    前几封信中，我已意识到你的这种感情。现在，终于爆发出来了。我还是要说：
你这种感情是病态的。可是，我爱你，谅解你。是的，在我回忆过去、想到未来的
时候，确实有种豪迈的感情。这并不是因为我是什么“现代的宠儿”，而是我为自
己的生活态度、为我们这一代人将献身于使伟大的中华民族富强的事业而感到自豪，
为自己没有虚度光阴而自豪！是的，在目前这样的时候，能保持进取的人生态度，
这使我们感到自豪。你问我，为什么阳光不照在你们心里？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人
如果不从追求个人幸福和内心世界的安宁中摆脱出来，那他在现实生活中将永远是
不幸的。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们各方面的条件都是相当艰苦的。
    给你讲两件小事。文化革命开始的那年，我钻研黑格尔哲学入了迷。可是，我
得不到更多的书，图书馆关闭了。有一天，我在废品回收站看见北大哲学系的一位
年轻教师正在把黑格尔的著作当成废纸以八分钱一斤卖掉，我走上前去，压住自尊
心的反抗，恳求他按原价卖给我。可是，他冷冷地说：“这些书有毒。何况，你根
本看不懂。”我象乞丐一样哀求他，他翻脸了：“哲学家都啃不动它们，你要它干
什么？！”我默默地走了。
    六六年运动开始不久，我也受了点小冲击。因为替邬叔叔鸣不平的信转回学校，
联系我的日常表现，把我作为修正主义业务苗子、白专道路典型来批判。当时，我
的脚气病很厉害，脚全烂了，感染了，一步也不能走。只有一个朋友敢于帮助我，
给我送饭，扶我上厕所。有天中午，天热极了，我挣扎着去校医院打针。半路上我
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当时，很少有行人路过，我准备爬也要爬去。有两个中学
生模样的姑娘走了过来。她们赶忙扶起我，送我去医院。我永远忘不了这两位好心
的姑娘，不是因为她们帮助了我，而是她们使我感到在孤独冷漠的环境中还存在着
人类美好的感情。
    你问我，为什么我心中没有留下过去的可怕阴影？问题在这里：我们和别人的
一个重要差别就是，我们从来不仅仅追求个人的幸福和解放。
    六七年，我和老邪门一起攻读外文，我们买了很多馒头，甚至门也不出。当我
们弄懂了基本文法，记住了足够多的生字，终于攻下一门外语，可以看书时，老邪
门很沉郁地对我说：“这无非是在一个巨大的天平上加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砝码而已，
这至多不过是炼了炼我们的意志。”在我们坚持艰难的自学道路的人中，有的人绝
望了，看不到知识还有什么用。还有人甚至嘲笑我们太天真，预言我们会失败。是
的，当时知识被看作只能给人带来痛苦的屈辱，而不是力量和荣誉。但是，我们学
知识不是为了自己呵！我们是为祖国而学。
    “在痛苦的生活中学习、探索。”——这是我们的座右铭。我们的结论是：一
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现在的水平有多高，而在于他是否能在生活中不停顿地前进。
真理的道路是无数勇敢的探索者走出来的，对于一个真正的人来说，应该具有热爱
真理、献身事业的精神。这就是人生的光明、人生的阳光！
    我们生活在一个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蓬勃发展的时代。这个时代已经把历史
上最伟大的科学家、思想家抛到后面了。我们的时代需要我们提供前人没有提供、
也不可能提供的新思想、新成就。现在有不少人，他们取消了为变革现实而做的各
种努力，于是无所事事，生活空虚，他们不可能不感到痛苦和绝望。这难道能怪命
运女神不公正，她飞快的命运之梭只是由于偶然的转动，把阳光给了一些幸运儿，
而把乌云给了另一些不幸者吗？难道真是这样的吗？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常常到公园里浓密的树荫中去。我仰望着从树影间隙中
露出来的星星，好象看到了历史上那些思想家深邃的目光。这时，神圣的献身精神
从心底升起。我是他们的后继者，虽说渺小，可是正沿着他们的足迹，举着他们举
过的火把前进。我们并不想在历史的纪念碑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们却愿意用
自己无畏的、奋不顾身的一生来铸造这样一块纪念碑：人类伟大的奋斗精神永远不
会中断。即使我们不能走出一条路来，也要用自己的肉体和鲜血，探清黑暗中的利
石，用自己的毁灭来标出失足的深坑。
    也许有一天，事实终将证明，我们仍然落在时代后面，成了可悲的落伍者。这
种悲哀是人类其他的痛苦都不能相比的。这是历史对一个最勤奋、最忠诚的老战士
的宣判：他掉队了。但是我们还是要向前走，尽一切力量向前走，直到生命火花最
后熄灭。因为我们是这样地忠于历史，这样地忠于我们生活的时代！
    人们常说，一个人摆脱不了时代的局限，但这不等于说时代预先已经给我们规
定了局限。时代的限制只有在这个时代结束后才能说明。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为
什么要依靠时代呢？还不如让时代来依靠我们。未来是属于我们年轻一代的呵！
    永远爱你的老久
    第九封信 老久致真真
    真真，心爱的：吻你！
    今天，我收到了你那封斩钉截铁的短信。真真，亲爱的，这封信显示出你那不
屈服的个性，我兴奋得把信贴在胸口。
    对于一个真正的人，他的弱点一旦被自己理解了，这种弱点就不存在了。新生
力量中的最强者往往是旧营垒中倒戈的战士。
    我觉得，走向虚无主义是代代青年的思想潜流。它出现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
的几年，这并不奇怪。他们没有掌握真正的科学思想，在他们看来，历史上一些伟
人的思想体系都带有宗教色彩，既可以作为偶像来崇拜，也可以作为偶像来打倒。
他们找不到新东西来代替旧东西。他们中间的优秀者忍受着极强烈的内心痛苦。你
和你的朋友就是这样一批人。你们是生活在底层但又不甘沉沦的大学生中的佼佼者。
你们不愿屈服于环境，在失望的等待中结成了亲密无间的友谊，在困难时互相支持、
互相依靠，使精神得到安慰。但是，不论这种关系多么纯洁，多么富有桃源诗意，
它仍然是无力的。现在，把人联系在一起的力量，不可能是某种纯粹的精神生活，
而只能是时代的要求——献身于祖国的未来。说得更深一点，共同的民族需要和不
甘落后的紧迫感把人联系在一起的力量，比其他任何力量要强得多。
    我们之间的差别在于：你们把真理、事业看作是精神生活的支柱，而我们却把
真理、事业看作是生命生活本身。你们倾向于个人的责任、美德，把事业看作实现
品德的手段。我们认为，个人美德只不过是人类追求进步的大道两旁的鲜花。
    你从小就追求一种美的生活，一种崇高的精神境界，可是生活却让你尝到了苦
果。因为生活中的不合理的现象，你向生活宣战；因为生活中找不到真、善、美，
你对生活失望。你想超脱现实，追求富有诗意的平等的精神生活。童汝之流又粉碎
了你这最后一点希望。这样，你始终苦闷着，找不到广阔的天地和光明的出路。你
的心理在当前是有典型意义的。
    我也常常想，童汝是怎样一个人呢？今天，社会的动荡是深刻的，不可避免地
影响到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动乱的年代提供了比稳定时期更多的机会——使一批有
能力和才智的人迅速成熟了，开始从个人生活小圈子中摆脱出来，清醒地认识到自
己对祖国义不容辞的责任。还有一些人，迅速堕落下去，把整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
的利益当作自己生长的养料，取消了道德约束，贪婪地攫取地位和私利。童汝就是
这种人。好话和便宜都让他一个人占有了。这是一些虚伪的政治骗子。你在这一点
上算是看对了。社会的动荡使童汝之流看到原有的目标不可靠，于是，他们开始利
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和手段，在欺骗中不停地奔波、追逐。他们可以出卖一切，
只要能从中不断地满足自己的私欲。这种人是时代的畸形产物。从他们身上体现出
来的反面意义，同样是深刻的。
    对于这样的人，我们只能用火与剑来评论他们。这些骗子，有的不正在拼命往
上爬吗？有的不是已经爬上去了吗？让他们去得意洋洋吧，让他们轻视和谩骂我们
吧！现在，我们一律用沉默来表达内心的蔑视，然而我始终有这样一个信念：祖国
和人民不会忘记艰苦中奋斗的年轻一代！
    真真，我希望你安静一些，让我继续谈下去。
    在你写到石田可能发生意外时，我的心为之一震。虽然，我并不相信这一点。
但是，万一呢？是我点的这把火，我是罪魁祸首。如果说手上有善良人的鲜血的话，
这个责任最终要我来负。我岂不要永远背上一个沉重的精神包袱吗？这样，我还会
有什么快乐和幸福？但是，我们是献身于祖国未来的战士，世俗的道德良心对我们
没有任何约束力。对于我们，背叛事业，背叛未来，追求个人目的而忘记历史使命，
才是最可耻的。不管一个人的道德如何崇高，一旦他脱离了时代，历史对他只能宣
判：“他是一个庸俗的好人！”
    真真，在这种历史年代，在这伟大变革的时代，你想想，一个人只知道追求道
德的完善、心灵的和谐，忘记了未来，忘记了人民，忘记了祖国，忘记了历史，那
么请间：这同那种只追求生活享受。金钱地位的市侩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当然，我并不想否认道德及心灵、艺术的美。但是，“道德”和“美”也是在
发展着的。今天，我们生活在科学技术大革命的时代，这个时代已经提出了全新的、
更合理的道德标准。你的精神悲剧不过是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你追求小农经济式
的、封闭的、过时的美和道德完善，就只可能过一种自我欺骗的精神生活。这种精
神生活和你追求的目标以及变动着的现实之间的深刻矛盾，正是你不可能摆脱痛苦
的根源。而这种精神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宗教。宗教比市侩更可恶，因为宗教麻痹人
的心灵。难道你还不该睁大眼睛，正视一下现实吗？
    我认为，幸福永远存在于人类不安的追求中，而不存在于和谐与稳定之中。你
知道，在动乱的年代，追求个人美德是多么不现实。社会在动荡、分化、斗争、死
亡、新生，一些野心家不但妄想主宰国家的命运，还把一个又一个的家庭击碎，把
大学生赶出文明都市，在深山荒野中相互被隔离开。什么艺术享受，什么言论和就
业自由，全被剥夺尽净。许多年轻人浪费着青春，被迫在并不需要他们的地方从事
所用非所学的工作。难道这是正常的现象吗？正视现实，从中找出疗救的措施，才
是我们年轻人应有的态度。
    话再扯回到石田上来，刚才说到他“可能发生意外”。你会说：那毕竟是一个
人的爱、一个人的生命呵！不论这个人怎么样，生命对于人来说总是最宝贵的。我
认为，人类最终目的不过是争取自身的自由和解放。医生抢救生命是崇高的，即使
这是一个罪犯的生命。但是，你必须明白，医生是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看待一个人
（包括罪犯）的生命的，这是人类争取对自然的胜利，是进步的事业。因此，生命
的可贵和爱护生命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整个人类的进步和反对社会的弊病，而不应该
用宗教的仁爱的眼光看待它。着眼点错了，就会引出佛教的信条：众生是苦，普渡
众生。作为自然科学家，他的斗争是争取人类对自然的自由。而作为社会改造来说，
时代精神应该是争取科学为人民造福、反抗旧势力的种种干扰。
    或许，你还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要知道，这毕竟是我以前的错误呵。我不
爱他，可又答应了他。难道不是我害了他吗？”问这类问题是缺乏起码的哲学常识。
黑格尔说过：变化是一种内在不安的动荡。动荡，我们这个时代最鲜明的特征；变
化，这就是生命！什么永久不变的神圣的东西，统统是骗人的鬼话！
    我提醒你，你的耽心是多余的。你对一个庸人那么温情，而对一个每天进行忘
我工作的战士却那么冷酷。
    谈到你和我的关系，可以这么说，如同我一开始就爱上了你那样，你敏感的心
也从一开始就爱上了我。你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没有勇气和旧关系决裂。你希望
我爱你，又怕我爱你。难道不是这样吗？
    去年夏天，老嘎来到我这里，就对我说过你。说你是个有很高艺术修养的姑娘。
我对他冷冷地说：“朋友，这种姑娘喜欢艺术和我们不一样。艺术对于她们不过是
生活的点缀和消遣，然而对于我们，却是生命，是可以献身的事业！”当时，我在
生活上取一种极端的态度，准备走独身的路。我和老嘎在湖边散步，望着西天出现
的暮色，两个拳头很沉重地放在口袋里。突然，起风了。天空被宏伟的白玉般的云
层遮住了。太阳把一丝丝余光射到湖对面珍珠般的楼房上。绿色的湖水起浪了，汹
涌着，以一种豪迈的旋律美向我卷来。在那一瞬间，我想到，这是一个思想深沉、
性格大胆热烈而又豪放的姑娘的爱情。我对老嘎谈过这一难忘的印象，我甚至怀疑
这是大自然给我的神秘的启示。
    真真，你想想，在这样的年代，哪一个人心中没有痛苦和阴影呢？无非是有些
人面向着光明、面向着未来，而有些人面向着阴影、面向着过去罢了。
    说实话，真真，我很为你着急。恨你抓不住主要的东西，恨你不珍惜青春。你
一点儿也不把事业放在眼里，你眼里只有自己那一点点痛苦。真真，有多少事等着
我们去做。一旦祖国需要我们、召唤我们为她奋勇工作时，我们能说我们什么也不
会吗？和我们在一起吧！我爱你。你有一种真诚的、全心全意的、不顾一切的热情。
只要你投入到事业中去，你就会成为一个坚强的战士！
    在生活中，常常有一些闪电般的事物，它伴随着震天动地的雷鸣，给人以强有
力的震动、深刻的印象和永久的回忆。真真，我们神圣的爱情就是生活中的闪电。
紧紧抓住这生活的闪电吧！黑色风暴带者它的精灵来了，这就是——勇气和热情！
    永远爱你的老久
    第十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我亲爱的：吻你！想念你！
    今天，我第一次这么称呼你，以后我要永远这样称呼你了。亲爱的，你腿上的
伤口好了吗？不发烧了吧？你都快把我急死了。你简直无法想象，如果你现在在我
面前的话，我将怎样亲热地快乐地抚爱你。亲爱的，从今天起，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昨天，我收到了你的信，今天又收到了你的信。这是些多么出色的信件呵！我
想起了俄国伟大作家赫尔岑的一段话：“这是一些从头到脚用纯纲铸成的英雄，是
一些奋勇的战士，他们自觉地赴汤蹈火，力求唤醒年轻一代走向新的生活，力求洗
净在刽子手和奴才中间起来的子弟身上的污垢。”
    这些信是怎样明亮生长的光芒呵——直射到我心上了。我冒着汗，紧张地读着。
亲爱的，为什么你不早点儿对我讲这些呢？我感到一种疯狂的力量在摇撼着我的心。
你在爱我呵！爱得那么真诚、那么炽烈、那么勇敢。为什么我竟然会提出要和你疏
远关系、保持感情上的距离呢？有哪一分钟我不在渴念着你呢？为什么我要用这种
不堪忍受的痛苦来惩罚自己、伤害你呢？只要想到我曾经说出过多么刻毒的话来骂
你，我就加倍地难过。亲爱的，我勇敢的爱人，我需要的正是这种尖锐的批判呵！
    这些信有逼人的进攻的锋芒。我爱，深深地爱这种锋芒、这种气概、这种风格。
我碰到了一个崭新的人，这个人成了我的爱人。
    你向我揭示了残酷的真理。我有胆量正视真理。亲爱的，你了解我的内心世界。
我是“在刽子手和奴才中间生长起来”的人。我的内心世界里，沸腾着热血，呼啸
着风暴，有对光明执着的追求，也有恶魔留下的创伤。是的，我对现实中不合理的
事物有势不两立的决心，但我缺乏思想的武器。
    你有力的批判了我。只要是真理，我就接受。要做战士吗？何不拿自己来开这
第一刀？我在一个封闭的体系中寻找真理，你拉我跳到一个广阔的天地。你尖锐的
指出了象我这样的人不过是高级市侩。是的，在大动荡的时代，个人的一切变得多
么微不足道呵！我没有丝毫理由长期纠缠在个人感情、个人出路之中。艰苦的工作
在等待我们，激烈的战斗在召唤我们，我却隐于个人的痛苦中不能自拔，这是多么
渺小呵！你使我在个人的苦闷中抬起了头，我看见了光明——我们这一代人对祖国
和人民所负有的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决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
    一个敢于追求真理的战士，决不怕真理的冷酷。如果他怕了，那他就是胆小鬼，
是混蛋，是外强中干的牛皮专家。尽管你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了我，但我是追求真理、
服从真理的。你不要怕我受不了。你的火力可以更猛一点。我多么希望我们今后的
生活中充满这种朝气和锋芒呵。我厌恶那种凝固了的、令人感到窒息的幸福。我们
需要的是促使人拼命向前的激动人心的爱。让我把自己赤诚而热烈的爱情献给你吧！
现在，找是多么幸福呵！我只是渴望飞快见到你，尽早投入到你温暖有力的怀抱中！
    真真
    第十一封信 老久致真真
    真真，我亲爱的，我永久的爱人：吻你！
    真真，我亲爱的真真，等不及你给我回信，我小心地采下一片栀子花的叶子寄
给你。如果你收到这封信时，这片绿叶已经枯萎，那么，也许我们的爱情是一幕悲
剧。如果它仍然是一片绿色的、散发着清香的叶子，那么，我们的爱情将永远常青！
    想到我们的未来，我是多么激动呵！
    我望窗外，风把绿晃晃的树叶吹动了。那炽烈的蓝天摇成了碎片。一片蓝色，
明亮的摇着、晃着……呵，看呵，真真，亲爱的！看那蓝天，祖国炽烈的、透明的、
无际的蓝天，那是伟大的事业，那是自由，那是未来！
    亲爱的，如果我当了你的丈夫，你一定会把我管得很严，你是一个多么厉害的
姑娘呵！是吗？吻你！
    你的老久
    第十二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亲爱的：无穷无尽地思念你，尽兴尽情地吻你！
    绿的！绿的！栀子花的叶子是绿的，发出诱人的香气。绿色，青春，生命。我
们的一切多么美好。我不信叶子有什么预言的价值，一点也不信——虽然它是绿的。
即使是枯萎的，我也坚信未来，坚信我们的爱情。不管未来有多大的风浪，我们的
爱情永远壮丽、永远年轻。
    不，亲爱的，我不会管人，我不喜欢管人，也不喜欢人家管我，哪怕是爱人。
你不知道，在生活方面，我是一个多么马虎粗心的人。我不会管生活，不会管东西，
不会管钱，什么都不会管。东西很乱，很爱丢，我最管不住的是自己的心……亲爱
的，你将讨一个多么没有用的老婆啊！
    虽说暑假已开始二十多天了。但文化革命开始后，哪个教师享受过寒暑假呢？
假期成了理所当然的运动时间了，看那些整人整得毫无道理的材料，我简直愤怒了。
我常常和专案组组长发生争吵。他辩论不过我时，就露出又黄又长的门牙提醒我：
“你注意你的立场！”不，这种生活再不能容忍！我决定造反了。亲爱的，几天后，
我将到你身边。 等我的电报，你要在出站口右边等我，手中拿着一张红桃A。我相
信，只要一眼，我就会在滚滚的人流中认出你来。
    我渴望见到你。亲爱的，吻你！吻你亮晶晶的双眼！
    老嘎来玩了几天，又走了。他祝贺我们呢！我们可爱的忠诚的朋友呵，愿他在
生活中找到幸福，愿他成为表现我们这一代人的感情的艺术家！
    你的真真
    第十三封信 真真致老嘎
    老嘎，我亲爱的朋友：
    送你上汽车时，我曾经问过你，你当初怎么会产生把我和老久联系在一起的灵
愿。你避而不答，汽车快开了，你突然对我说：“我会告诉你一切的！”
    是的，亲爱的朋友，在你和我相处的七、八天中，你一直很理智、很冷静。但
我明白，在你小心翼翼的热情中包含着多么深沉的内容。（老嘎批：也有不冷静的
时候，那天傍晚，我跑出去了，跑过了小河上的石桥，在黑夜中痛苦地哼着歌。）
    其实，我这个人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好、那么完美。我只是一个心地善良、敏
感、热情的人。我有无数的弱点和错误。（老嘎批：只有偶像才没有错误）
    你不只一次地对我说：“也许，将来我会很惨很惨。”我说：“不会的，我们
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明明知道这种所答非所问的方式不能解决感情上的问题，但
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很清楚，友谊不能代替爱情。
    上星期五下午，我带学生们劳动回来，给你采回两朵山花，还拾到一支老鹰的
羽毛。这紫蓝色的野花，象倒挂着的小铃铛。我心中充满了诗意的幻想，好几次，
我非常认真地用那支羽毛拨动那倒挂的花蕾，仔细聆听，看它是否会发出叮玲叮玲
清越的声响。你说：“硬要花朵和铃铛一样发出声响的心灵是多么美呵！”其实，
它不会响，就象压抑在你心头的热情永远不会发出清脆的响声。（老嘎批：我说过，
心灵的铃铛从未停止过振响。）
    晚饭后，我们默默地坐着。我无意翻出一封你过去给我的信。没想到，你抢过
去，一把把信撕碎了。一种强烈的情绪袭上我的心着：“你在做什么呵？”我扭过
头去，不愿再看你，你在撕信吗？不，你是在撕毁你心灵中美好的感情。为什么要
当着我的面呢？我伤心了，我从来没有不尊重你。可你……我为了控制情绪，看起
书来。当我感到你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那在暮色中苍白起来的脸时，我走出了房间。
（老嘎批：没想到这么令人心碎，无法弥补！）
    我始终忘不了你穿着那件海蓝色的汗衫，灯光下，你的脸显得格外分明，面露
深沉，只有一双眼睛充满了热情和痛苦。（老嘎批：我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灯光
下，你站在我身边，凉风吹起了白色的纱布窗帘，你深沉地说：“闷呵！风来了。”）
要知道，我希望你心头的热情伴着那痛苦的泪水一起倾泄出来，这样我可以安慰你。
但我又能说什么呢？我知道，在你那颗高尚的心开始觉醒时，感情的浪涛开始汹涌
时，你却不能打开感情的闸门了。（老嘎批：感谢你！）
    老嘎，我永远尊敬你。我只是期望你更勇敢一些，在艺术创作上步子迈得更大
一些。即使你一生的奋斗都得不到社会的承认，我们也永远爱着你。因为，那些作
品里面凝结着你的、我们大家的感情和追求，这是我们一代人的经历啊！
    樱花呀，樱花……
    没想到过去的一切竟然这么难忘。
    今年，在樱花盛开的春天，你给我带来光明和希望。明年呢？樱花重新开放成
晴空里灿烂的云霞的时候，你还会来吗？你又将带给我什么？“年年都有风和雨，
樱花总要盛开。”樱花呵，我们心中的春天，我们心中的希望！
    真真
    第十四封信 老嘎致真真
    真真，亲爱的朋友：
    收到信了，我走出门去……
    我一个人登上了山头，茫然地走着。
    我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斑斑烂烂的一大片呈现在眼前。这里，已经不是陌
生的地方，我是感到留恋还是感到冷酷？是悲痛欲绝，还是什么都有呢？
    难道你还不理解我怎样以自己的痛苦和尊重，在用心地贴着那被撕碎了的画页，
把它修饰成精美的画册么？
    难道你不记得在一封信中我说过“我将含着辛酸的眼泪去描绘我们共同奋斗的
欢乐和胜利的图景么？”我坚信，总有一天，我能拿出这样一幅创作，放到我的同
志和战友面前。
    在旅行中，每当我要离开一个地方时，就会产生没有着落、漂泊不定的情绪。
我要走自己的路，但又不知现实将怎样摆弄我。
    这些年来，我部充满矛盾和痛苦的内心世界，没有人理会过。天真的亚瑟是在
生活的艰险的考验中变成了锋芒毕露的“牛虻”。而对于我，却是一颗高傲的心灵
被压抑成麻木的“东西”，带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摆脱旧的
躯壳，以致于不能大胆地追求新的生活。
    请你相信，我现在是在用理智写信。我不愿章伤害你。那天你劳动完回来，看
到你是这样高兴、活泼，脸色红润，心情舒畅，我心花怒放了。多么想唱一支欢乐
的歌，但我马上又产生了痛苦，竭力克制自己。我做过多少次这样的自我克制，这
是多么残忍的扼杀——亲自的扼杀呵！
    虽然，你也一直对我关闭着心灵的大门，我还是感受到了你的灵魂。就象小时
候我听着姐姐在弹钢琴，我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激昂的内心一样。我从心灵深处
体验着。我觉得我需要这样的性格、这样的心灵、这样的热情。一旦我获得了，我
将变得那么强有力，那么富有生命力！
    岁月在飞逝着。我并不奢求什么。你是那样地理解我和体贴我。但是，你越是
给我带来友爱，我越是看清了你和我的差距，我便越感到现实的冷酷。正因为我是
深深地爱着你，所以我吞下了自己的痛苦，带着对朋友的友谊和热望，做出了大胆
的举动。你问我为什么大胆地促成了这件事么？因为我爱你，我认为他可以给你带
来你所需要的一切。我以自己的痛苦来帮助你投入事业。我相信，你一旦把充满愤
怨的一切倾吐出来，就会坚强地奔向未来。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但我决不遗憾。
    我知道，如果一个人没有能力帮助他所爱的人，最好不要随便谈什么爱不爱。
当然，帮助不等于爱情，但爱情不能不包括帮助。也许，我又错了。不，不谈这些
了。
    我不想再在沉默中忍受理智带来的痛苦了，——从这里，你不是更可以认识自
己的价值，从而更加勇敢地走向未来么？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倾吐了我对你的
爱，我将会以更加勇敢的步伐走今后的路。
    祝福你，你以你那大胆热情的心灵，获得了爱情和事业。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
更动人的基于事业的爱情，也没有比这更崇高的由爱情结合起来的事业了！这才是
我们的未来！
    我从小就看懂了安徒生的《丑小鸭》，然而直到现在才看懂了《海的女儿》。
    呵，雨后的凉风吹起来了，吹响了铃铛！是的，那心灵的铃铛一直在振响着，
从来没有停息过。它是永远不会停息的！
    再见了！
    凄苦寒冷的雨夜
    总会过去。
    接着而来的必将是——
    阳光明媚的白昼。
    狂风暴雨能够
    无情地摧毁——
    腐朽的城堡；
    也冲掉了
    街道上的泥沙和污垢。
    现在
    你是多么幸福地
    沐浴在温暖和光明之中，
    你更懂得了
    阳光的灿烂呵！
    再见吧！
    让我深情地再看你最后一眼，
    明天，我叉将登上漫长的旅程，
    重新开始心儿的歌唱……
                                                  老嘎
    一九七二年三月初稿    一九七九年九月二稿
    （原载《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