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第二天上午周剑非主持召开了部长办公会,讨论三江市领导班子调整问题。
果不出周剑非所料,部长办公会顺利通过了陈一弘出任三江市党委副书记和建
议提名市长人选的决定,准备征求省府、省人大领导和有关人士的意见后提交省委
常委。冯唐的去留问题则暂时作为空白,待征求有关人士意见后再回过头来研究。
部里意见之所以能以顺利通过,一是副部长和有关处室早已听取了考察组的汇
报,对两种意见三个方案都有了明确的了解;二是考察材料已印发到出席会议人员
手中事先阅读,对三江民意测验情况有所知晓;三是出席会议的人都知道昨天晚上
部长周剑非向省委书记赵一浩作了专题报告。虽然周剑非并没有传达赵一浩的态度
和意见,也没有通过谈自己意见的方式来贯彻赵一浩的意图。他有一个习惯也可以
说一种领导方法,大凡讨论问题,他总是最后发言,一方面可以集纳会上的正确意
见,使结论更完善一些,另一方面也可以使自己处于主动地位,不至因别人不同意
自己的意见而被动。至于赵一浩的意见更不能先谈,否则就成了事先定调了。纵然
如此,副部长和处长们还是从他周剑非在别人发言时的偶尔插话中,乃至他的表情
中看出了他的倾向,看出了昨天晚上赵周夜谈的蛛丝马迹。正如商界对市场信息的
敏感一样,政界,如果组织部门也算是政界的话,则对于来自核心决策层的任何信
息也是非常敏感的。凡此种种,部长办公会之所以开得很顺利,也就是可以想象的
了。
周剑非决定加快这件事的进度,由他亲自出面去征求省长苏翔和常务并分管农
业的副省长黄人伟的意见。临散会时他又想起一件事,还要听听冯唐原在单位那个
早已离休的胡久如厅长的意见。据说冯唐未去三江之前在厅里很受胡厅长的赏识,
几乎是鞍前马后寸步不离,他之所以得以青云直上,同胡厅长有很大关系。这件事
他作为三江考察的拾余补缺,他交给了考察组副组长张清云和参加三江考察的一位
处级干部。于是,他亲自打电话和省长苏翔约定,下午两点半钟去他办公室面谈。
他下午如约前往苏翔办公室征求意见时,是满怀信心的。早在六十年代他为省
委副书记钱林当秘书时,对苏翔便有所了解。那时苏翔刚从外省调来不久,是“四
清”之后来的,据说他出身农村,文化不高经验丰富,当过专员和地委书记,后来
当了副省长。到这个省是平调,即:省委常委、副省长,是常委和副省长中最年轻
的一个。当时的老资格如钱林等便经常半开玩笑地叫他“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甚
至直呼小苏。属于六十年代初期为了“反修防修”,大力选拔培养接班人时上来的
那一代。作为小秘书的周剑非当年虽接触不多,却印象颇佳,觉得他朴实、豁达、
随和。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苏翔在省委常委和正副六七个省长中已由过去的“小青
年”成了年龄最长的“老大哥”。资格越老话也越多,周剑非在当地委书记时期便
体会到了。省委召开地委书记会,总是省长倒数第二发言,省委书记最后作总结。
每当苏翔一开口,会场便会产生小小的波动。有人看表,有人相互低语,都作好延
长时间的思想准备就是了。有一次轮到苏翔倒数第二发言时,周剑非看看表只是十
一点过二十分,便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今天可以按时结束吧?谁知这位省长一开口
就不可收拾,从事情的根根底底谈到事情的现状,又由现状谈到各种意见分歧,再
谈到自己的看法和解决问题的措施,像是在作一场大报告,洋洋洒洒足足谈了一个
多钟头,等到省委书记为会议作总结时,已是十二点半钟了。
作为一省之长,苏翔一心扑在经济工作上,热衷于新建项目,特别是重点项目
。当时流行的语言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争取创造条件也要上。”不知是苏
翔觉得这个口号不够味,显不出决心还是说起来不顺口,他从不引用它,而是独具
特色地使用自己的语言,叫作:“没有钱卖了裤子也要干!”往往引来喝彩和笑声
。有一次在宴会上,一个服务员上汤时不小心滴了两滴在他的裤子上,他连忙掏出
手绢擦拭。恰好老领导钱林在场,便开玩笑地对服务员说:
“小姐,你注意哩,弄脏了省长的裤子咱们的重点项目就上不去罗!”
另一位在场的老同志插了一句:
“是呀,要小心,你知道省长的裤子值多少钱吗?”
一时之间,“省长的裤子”便成了人们相互打趣或相互鼓劲的语言,甚至将那
些难度大资金不足的项目称之为“裤子工程”。
周剑非还听组织部的同志介绍,这位省长在人事问题上比较超脱。首先是不过
问干部的考察推荐工作,包括厅局长、地州市委书记、市长、专员在内,他一律相
信组织部的考察,过去没有事先征求意见的程序,组织部考察形成方案后征求书记
意见便直接上常委会,他也不在乎,而且一般都同意。只有一条例外,他身边的工
作人员包括秘书长、副秘书长的任命必须他同意后再拿到常委会去,否则不认账。
其次是一般不直接推荐干部,特别是省委管的干部除了政府办公厅如前所说之外,
决不向组织部提名,更不写条子打电话。他对组织部的干部一再表态:相信你们的
考察,谁适合谁来干,“管他来自东西南北中,只要他有基本功!”当然,有时也
有例外,担任领导工作的时间长了,虽然不是本省人,亲戚少朋友多,老下级老同
事遍布全省,难免有跑官者登门求助,甚至有权威人士直接引荐上省政府的。在却
不过情的时候,也向组织部打个电话或者写一张条子,通常的语言是:
“有人向我推荐一个干部,叫×××,据说不错,你们考察一下看,不行就算,
我也是受人之托,无可奈何!”
考察的结果如果真的不行,回个话便可,他决不计较。因此,组织部的同志都
觉得在核心领导层中他是最好配合的一个。
果然如此,当周剑非和巡视员端木信来到省府大院三楼的省长办公室时,苏翔
正在同省经委主任谈问题,见他们来了他连忙站起来握手打招呼,说:
“对不起,临时有个急事请稍候,几句话就完了。”
这是个一般的套房,周剑非他们在外间坐下,接过秘书递来的茶喝了两口,观
察了一下房间的陈设。他惊奇地发现,作为一省之长的办公室设备十分简朴。除了
沙发、办公桌、保险柜、电话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两间屋子八面墙壁连一幅字画
也没有,真可谓“四壁皆空”,也许是性格所然吧?
周剑非正在这么想着,苏翔已经送走经委主任,走过来再次同他握手,笑道:
“对不起,有一点急事把时间耽误了,请到里边去吧。”
他将周剑非和端木信请到里间办公室坐下,经委主任谈话时在里间作记录的秘
书知道是谈人事问题,便将周剑非二人的茶杯从外间移进来,然后知趣地将门掩上
出去了。
交谈开始,首先由周剑非详细介绍三江市市长人选的考察过程和考察意见。苏
翔没记笔记,只竖起耳朵听,从表情看出听得很认真。
谈了不到半个钟头,苏翔忽然插问:
“何家渡水利工程是不是这个陈什么?哦,陈一弘在那里搞?”
周剑非回答说:
“正是他在领导,他是管农业的嘛。”
苏翔又问:
“进展得怎么样哪?哦,你们当然不清楚,是去考察干部嘛!”
周剑非笑道:
“也知道一些,我上何家渡去过,那个工程的进展也体现了陈一弘的工作作风
哩。”
苏翔突然兴奋地站了起来:
“抓好这项工程就是对三江人民的一大贡献!”他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又坐
了下来,“我不是要功劳,但是说实在的,那个工程是我去帮他们争来的。你当过
地委书记应该知道,灌溉面积达不到三十万亩的工程国家是不管的。何家渡的灌溉
面积才十来万亩,咳,十几万亩?”
周剑非去过何家渡能将它的灌溉面积和发电量说出来,但不等他回答省长却自
己回答了,数据准确不差一个百分点。苏翔自我回答后又说:
“省政府批准了他们的项目,我又帮他们到上面去争,到北京开会时我亲自找
了水利部长,说明那是一个灌溉和发电双用的项目,请他们支持。我又叫计委主任
到部里找主管司长、处长、办事员,人员找了一大堆,茅台酒、五粮液也不知送了
多少箱,才作为特殊情况以地方为主部里适当补助的项目立了项,还加了一个扶贫
项目的帽子,它贫什么?”
苏翔说到这里便哈哈地大声笑了,周剑非也附和地抿着嘴笑,只有端木信手握
钢笔摊开笔记本准备随时记录,脸上却毫无表情。
笑过之后苏翔说:
“扯远了,扯远了,我们继续谈吧。”
周剑非又继续介绍情况,谈到有人诬告陈一弘夺人之妻时,苏翔很感兴趣,详
细询问了情况,然后哈哈大笑,说:
“这类事哪个说得清楚,向来是攻之者说有,辩之者说无,只要合理合法就行
了。”
听口气周剑非觉得省长似乎在这个问题上还多少有些保留,便不惜多费唇舌把
事情经过又仔细地陈述了一番。旨在说明陈一弘和沈琳的婚姻不仅合理合法,在道
德行为上也毫无可指责的地方。苏翔连连点头,表示听懂了。
当周剑非谈到“专业户标兵”问题时,苏翔没有笑而是满脸严肃,腾地一下子
站了起来,骂道:“胡说八道,搞专业户当时是我们支持的,‘土地到了户,带头
致富靠专业户’,有哪样错?我看提意见的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若有所悟突然打住,言不对题地突然问道:“中央考察组还在找人谈话?”
周剑非似乎懂得了省长的意思,只点点头作为回答。
最后周剑非谈了组织部部长办公会提出的三江市市长调整方案。他没有再谈在
酝酿过程中提到的两个方案或三个方案,只谈了一个方案,也就是陈一弘任市长的
方案。只说是部长办公会根据考察组考察意见提出来的,没有提到他事先征求过省
委书记赵一浩的意见。
苏翔心里明白,周剑非事前肯定向赵一浩作了汇报统一了认识,否则也就不会
上他这里来征求意见了。不过,双方都心照不宣就是了。他稍为思索了一下,说:
“我没有什么意见,省委委托你们管人事自然就应该相信你们罗。你又是省委
常委,代表省委管这项工作的,自然应该相信你们提出的方案哪!”
停了那么分把钟,他似乎觉得还是要谈点具体意见才妥,便说:
“三江这几年农业发展不错,财政上得也快,这些自然同这个陈什么,哦,陈
一弘是有关系的。特别是何家渡水利工程,不简单呀!对陈一弘(这次他没再忘记
他的名字)总的说我不太了解,看来还是有能力有成绩的。虽然是知识分子出身,
能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就不容易。”
他又停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有的事该说不该说,终于还是说了:
“有些厅局长向我反映,三江那个管农业、财贸的副市长架子很大,对省里去
的人爱理不理。我去过三江几次倒也没这种体会,当然,也轮不到他来接待我,是
老卫和前任市长亲自陪同,副职只参加汇报会。话又说回来即使让他来陪同,我想
他也不敢对我摆架子的。”
苏翔说完又哈哈地笑了,笑得很开心也很坦然。
省长的话却引起了组织部长的高度重视。看来“陈一弘架子大”在省级机关已
成了一种舆论,不能等闲视之,于是他又简要地补充了一些情况。苏翔听后又哈哈
地笑了:
“也许是个性吧,不过不要看是小事,别人认为你摆架子,有时几个项目就被
甩掉了。我们这些当省长的到了北京还不是见人就磕头,部长不用说了,司长处长
都要向他五体投地才行哩!不过,说来说去总归不是本质的问题,任命后你们好好
跟他谈一次话,把这些利害指给他听。在这些问题上绝不能书呆子气,别看中央三
令五申,这样规定那样规定,你去认真吧,来了不接风走时不饯行,试试看!”
说到这里,省长又哈哈地笑了,依然是笑得开心,笑得坦然。他一时来了兴趣
便扭住这一话题继续往下扯,而且将周剑非也给拉扯进去了。他笑道:
“老周在这方面有经验,你当地委书记的时候,省级机关去松岭的人都很满意,
说你没有架子,大方好客!”
“没有架子”好接受,“大方好客”意谓着什么?是褒是贬?周剑非软软地顶
了一句:
“哪能和省长相比,在这方面你的经验才丰富哩!”
苏翔又哈哈地笑了,说:
“这是一门不可缺少的学问呀,你们要告诉陈一弘千万不要书呆子气罗,吃了
哑巴亏说不出口哟!”
话说到这个分上本该结束了,对周剑非来说可谓圆满地结束了。他和端木信已
经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却又听苏翔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冯唐怎么样?你们打算咋安排?”
周剑非先是顺口回答了一句:
“下一步再考虑。”
其后一想,省长既然问到这件事便不能回答得太简单了。于是他又重新坐下,
将冯唐的考察情况说了一通,并说三江的班子打算分两步调整。
苏翔听后淡淡一笑:
“这个人唱功很行,也许做功差一些吧?不过他年轻又有文化,你们还是要培
养要用才是嘞。”
口气依然是漫不经心地给人一种印象:他是顺便问问罢了。
周剑非却认真地回答道:
“当然要用,主要是怎样发挥他的优势,各得其所。”
苏翔说:
“对嘛,要各得其所才安定得了哩。哦,前不久我遇着钱老,他还问起这件事
哩,据说冯唐的父亲是他的老部下?你当然比我更清楚哪,各方面的关系都要考虑
到。”
周剑非又将情况叙说了一通,这才站起身来真的告辞了。
他和端木信和苏翔握手告别,拉开房门只见外间已经坐了四五个等候省长接见
的人,其中有两个现任厅长其余不认识。
从苏翔办公室出来,周剑非和端木信便去位于二楼的副省长黄人伟办公室,他
既是常务副省长又是分管计划和财政的副省长,既是陈一弘的顶头上司也是冯唐的
顶头上司,而且是省委常委,他的意见至关重要,周剑非决定亲自出马。事先电话
已经联系过了,但因为要先找苏翔,便没有将时间说死。待他们去到办公室时,只
见副省长的屋里坐着好几个人谈工作,似乎正在争论什么问题有两个人的声音很高,
一开门就听到了。
黄人伟见周剑非来了便站起来握手打招呼,为难地指着周围的几个人说:
“正扯得热闹,事情又很急,你看?”
周剑非看看表快五点了,便说:
“那就再约一个时间吧,晚上有空?”
黄人伟说:
“行,就是晚上吧,我在家恭候。”
回机关吃过晚饭天快黑了,周剑非和端木信按约到黄人伟家去。
黄人伟住城西省府大院宿舍,虽然不像钱林他们那样的单家独院,却也是独门
独户,幽深清静。周剑非的座车开到离黄人伟家五米的转弯处时,只见门口停有一
部轿车,是D字牌的外地车。周剑非见了说:
“唉,又有人?”
端木信眼尖,定睛一看,悄声地说:
“是冯唐的,这台车我认识,他亲自驾驶,看嘛车内没人,他进去了。”
周剑非当机立断:
“我们不去凑热闹了,吴师傅回头吧。”
路上周剑非问端木信:
“张清云他们去找过胡久如没有?”
端木信是三江考察组的联络员,这些事他自然清楚,当即便回答说:
“还没有,张清云有点事脱不了身,他们要明天下午才去。”
周剑非听后又来了个当机立断,说:
“我们去,马上去,你知道他家?”
端木信点点头,便吩咐车子向城北开去,直开到冯唐原单位的宿舍区域,在一
座已经变得很陈旧的单元按前下了车,端木信领着周剑非向二楼走去。
胡久如因风湿病严重,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已经好几年了,但头脑依旧很清楚。
周剑非给钱林当秘书时,胡久如是现任厅长,他去找钱林汇报请示时,多次与周剑
非有接触,故而至今仍记得他并且知道他最近进了省委常委,当了组织部长。他以
为周剑非是将他作为省管老干部专门来看他的,从床上欠起身来一面握手一面连声
地说:
“感谢,感谢部长来看望!”
这时周剑非才意识到应该带点礼物才是,但已经来不及了,便顺水推舟地说:
“我们今天一是来看看你,二是想同你随便聊聊了解一点情况。”
他说着便扫视了这房间一眼,虽然住着病人却依然保持着整齐、清洁的面貌。
一个装满了书的书架,几张套了布套的沙发,是专门为探视者设置的,床的对面靠
窗是一张三屉桌,上面放有一台二十一英寸彩色电视机,电视机旁边的墙上挂有一
个夹着一厚叠省报的报夹。说明作为病患者的主人关心国家大事和社会发展,每天
躺在床上既看电视又看报纸。
周剑非和端木情接过小保姆送来的茶,边喝边谈。先是询问病情和医疗情况,
然后慢慢话入正题。
“胡老还记得冯唐吧?”
周剑非问。
“怎么,冯唐出事了?”
提到冯唐,胡久如显得有些激动,但一时还分不清那表情里所显示的倾向。
周剑非便把来意诉说了一番,胡久如听后足足有分把钟没说一句话,然后意味
深长地笑了,说:
“唉,冯唐到底消息还是不够灵通,要不他前几天准抢在你们前面来看我了!”
周剑非先是不知道胡久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随即一想也就明白了,却又不便
表什么态,只好微微一笑算作反应,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此时的胡久如却显得很平静,不像刚才听到冯唐的名字时那么激动了。或者也
可以说平静中包含着激动。他说:
“你们来晚了几年,要不就在这门外走廊的东头有一个用木板搭的鸡窝,那时
不是时兴养鸡吗。有一天我老伴在吃饭时随便说了一句,‘我们真得弄一个鸡窝才
好,要不这几只鸡成天在屋里翻腾脏死哪’。那天冯唐在场,顺便说一句冯唐当年
是我家的常客,或者应该说至少算半个主人吧,比我儿子还照顾这个家。听到老伴
的话他当即说了一句‘这好办’,大家也没在意,谁知星期天一大早他来了,还带
来一个木匠,抱来一些木料。他亲自动手同木匠一起,干了一两个钟头一个‘高级
鸡窝’便建好了。”
胡久如沉默片刻,然后说:
“我举这个例子是什么意思,你们都是明白人,自然就用不着我解释哪。一句
话那时冯唐是我家的常客,建鸡窝这样的事也是常事。我老伴很感动,说他比儿子
还管用,要是有这么个女婿就好了,可惜没有女儿。一直到他当了副厅长,还是不
改当年,我们都觉得过意不去,再三劝他经常来走走我们欢迎,就用不着动手动脚
的了。他总是说:‘我在你们二老面前永远是小辈,做点事情算什么’?”
周剑非听得入了神,听口气这位离休老厅长似乎在表扬他们的考察对象,但看
表情却又不像。说真的,对这类事该怎么看他周剑非一时也分辨不清楚。你总不能
说,一个年轻干部根本不沾领导的边就是品质好,经常往领导家跑干点像修建鸡窝
一类的事就是品质不好吧?既然分不清是与非,那就先听下去吧,听了再说。果然,
他慢慢地终于听出味儿来了。胡久如话锋一转,口气也变了:
“嘿,自从我办了离休,这小子的行为一下子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由
常客变成了稀客,我倒床后来过一次便再也见不到踪影了。有人告诉我,他转移了
阵地,成了新厅长家的常客,岂止如此,攀高枝跑副省长家了。这也难怪,市场经
济嘛,价值规律起决定作用,可一个人的感情……唉!”
胡久如又激动起来,周剑非连忙劝解:
“老厅长别激动,别激动!”
胡久如笑了,说:
“是呀,用不着激动,人生百态嘛!我有一个体会,还有一个反思,现在不是
很流行‘反思’吗,我‘反思’了。”
周剑非又听得来了兴趣,忙说:
“哦,我们倒想听听胡老的体会哪!”
胡久如望了坐在一旁始终奋笔记录的端木信一眼,笑道:
“我是随便谈感想,你就不必记录了,不过,记录也没关系,随你的便吧。我
先谈体会。”
“睡在床上这几年我越来越有一个明显的感觉,一个干部特别是一个领导干部,
只有当他离休了退休了,与一切权力绝缘了,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就连
对现今的当权者提建议也不愿去做或者做了也不管用了,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
知道过去当权时围绕在他周围的那些人,谁的品质好,谁的品质劣!”
这位过去的厅长现在已同一切权力绝缘的离休干部语气很随便,随便中带有几
分激动。作为听者的周剑非却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他有一种感觉:不仅仅是在听对
某一个人的评论,而是在听课,听一堂生动的哲理课。一贯只埋头记录的端木信也
显得有些激动,多次抬头感动地看看半躺在床上的讲述者,再低下头去做自己应做
的事,将老厅长讲述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像是学生在课堂上作笔记。
周剑非正在震动中沉思,又听到胡久如继续在说话,语气依然是平静中带着激
动。
“我刚才不是说我反思了?是的,反思了。但是反思的结果不太妙,有些事依
然模模糊糊难以分清,关键还是过去把理智和感情搅在一起,搅得太深了,搅成了
一团糊糊,现在用什么办法也很难分开。比如说吧,冯唐的每一次提拔都是我竭力
推荐的,为了他的事,你们组织部我都不知去过多少次。现在我就在反复地想,当
时支配我的到底是理智还是感情?或者两者各半?冯唐平时在工作上表现是很出色,
不仅交给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好,而且还经常主动出点子为领导解难分忧,这样的干
部不提拔还有谁能提呢?过去跑组织部门推荐,在厅党组会上积极为他说话,想到
的就是这一面。却没有想到别的事,比如盖鸡窝那一类事,那种事实在太多了。这
类事是不是也是促使我积极推荐他的支配因素呢?过去连想都没想过,现在想到了,
是冯唐绝情寡义的行为促使我想到的,但是依旧隐隐约约,不敢承认。倒是老伴比
我清醒也比我坦率,她早就说过:‘你看错了人,他当时献殷情就是蒙蔽你的眼睛,
骗取你的感情。现在看清了吧?’看清又怎么样?晚了。我担心,各级政权交给这
样的人去掌握,怎么得了,太危险了!”
说到这里,该说的话胡久如似乎都说了。端木信也收起笔记本,面部略带感慨
地准备起身告辞。周剑非暂时没动,他在考虑如何对这位离休厅长表个态。他觉得
对冯唐的事不便具体表态,广泛听取意见嘛,这是其中的一种意见,也是前段时间
有所感觉但无人说出的看法。对这样的事提到什么程度来看他还没有把握,需要思
考。但对这位躺在床上的离休厅长详细地提供了被考察者的情况,特别是那些有代
表性的看法和警语则是应当感谢的。他想好了几句话正准备开口,却又听见胡久如
继续说话了。他说:
“部长今天亲自登门看望我,听取我的意见,使我十分感动。本来该说的话都
说了,因为感动,又想起几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周剑非连忙回答道:
“当然该说哪,今天我们是登门求教,胡老有什么指教尽管说,我们绝对乐意
听的。”
听到胡久如还有话要说,端木信也重新坐下取出了笔记本子。
胡久如高兴地笑道:
“其实也是个人的一点管见,不一定恰当,既然部长有诚意,就说出来供参考
吧!”
他清清嗓子认真严肃地说道:
“你们现在处于权力的顶峰,就像当顶的太阳红红火火的,许多人都会围着你
们打转,都想沾点光借点暖,都会将各种溢美之词向你投来,让你生活在赞扬声中
。在这种时候头脑不冷静,就会飘飘然,昏昏然分不清良莠,弄不好就会上当的,
等到醒悟过来已经晚嘞!还是我开头时说的那句话,只有退下来和权力绝了缘,才
能识别谁优谁劣,那不是晚了?”
他说着兴奋地笑了:
“这是我个人的体会,仅供参考,再次感谢你登门看望。”
周剑非也很激动地站起来紧紧地握住胡久如的双手,诚挚地说:
“胡老,非常感谢你的指教,我一定铭记在心,还要将你的这些宝贵体会传达
给组织部的同志,让大家共同受益。希望你保重身体,延年益寿!”
从胡久如家出来已经十点过钟,周剑非对端木信说:
“我们来它个连续作战吧,明天一上班就去黄副省长办公室,你回去打电话同
他联系一下,如果他没有特殊事就这么定吧。”
端木信是一个很仔细的人,他在答应回家后马上给黄人伟打电话的同时又问:
“要是黄副省长问起约好今天晚上去的为什么没去怎么回答?”
是呀,怎么回答?就直说看见冯唐的车子停在他家门口,故而没有进去?不妥,
周剑非略一思索,说:
“就含糊一点说,今晚本要来的,有事情耽误了。”
谁知回到宿舍周剑非便发现桌上留有一张秘书写的条子,上面说常委办公室通
知,明天召开省委常委办公会,研究教育问题,时间暂定一天。
他看看表估计端木信已经到家了,便赶快翻开电话本给他打电话。端木信刚进
门,他在电话上作了布置:明天的常委办公会,根据内容黄副省长不一定参加,要
他问一下,如果是这样,请考察组的两位组长跑一趟省府,他端木信陪去。
第二天一早,他刚起床便接到端木信的电话,他联系过了,黄副省长果然不参
加今天的办公会,答应上午在办公室等候,谁去都行。端木信在电话上放低声音告
诉周剑非,黄副省长根本没问起昨晚他们为什么不去的事。看来他们回避是对的。
端木信又告诉周剑非,考察组副组长张清云答应去,但组长高国强不干了。他说考
察组向部长办公会汇报之后便算完成了任务,至于还要征求这个那个人的意见,已
经个属于考察组的任务。
周剑非明知高国强有情绪,对最后形成的方案持反对意见,他既然不愿再于也
不好勉强,便对端木信说:
“他不愿去就算了,你同张清云同志去吧?”
端木信却没答应也没放下电话,周剑非便问:
“怎么,还有什么意见?”
端木信说:
“我估计也许会不那么顺当,如果不忙我看还是改在明天你亲自去听听为好。”
周剑非知道端木信有顾虑,而且也知道他的顾虑所在,便说:
“不是已经告诉黄副省长今天早上去吗,再改时间不好。反正听意见嘛,又不
作什么解释和说明,一听二记嘛。我看这样,请吴泽康副部长和你们一起去。”
端木信自然不再说什么了,周剑非又拨通吴泽康家的电话,向他说明情况交待
了任务,之后才匆匆洗脸、早餐,赶到常委会议室差一点迟到了。
常委办公会结束时赵一浩叫周剑非留下告诉他,他已向钱林通报了三江市长的
调整方案。他对周剑非说:
“钱老最初有些不高兴,说‘这样的事还劳你的驾跑来告诉我,小周来一趟就
行了嘛,他躲着我干什么?”’
周剑非笑道:
“看来你去是对的,如果我去问题就复杂了,他老人家的脾气呀。”
赵一浩也笑道:
“看那表情,我知道他还是对没安排冯唐有意见,对我又不便直说所以借题发
挥。我便要了个小手腕,对他说剑非过去是你的秘书,由他代表省委来向你通报情
况征求意见,就显得对你老不够尊重了,所以决定由我亲自来。老头一听这话才笑
逐颜开,连说了几声感谢,感谢!”
周剑非迫不及待地插问:
“他正式表态了?”
赵一浩说:
“表了,他说他只不过向周剑非提个建议要他转告省委,至于具体怎么安排还
是你们的事,不一定都照他的意见办。”
听到这里周剑非舒了一口气,说:
“这就好办了。”
赵一浩说:
“你别慌,还有下文哩。钱老说了前面那一段话之后便直截了当地提出一个问
题:你们打算拿冯唐怎么办?年轻人好强,再让他在三江当副市长恐怕不利吧?”
说到这里赵一浩问周剑非:
“冯唐怎么安排你们研究过没有?”
周剑非说:
“还没有研究,原先有个想法,让他在副市长的岗位上干一段时间再说,这也
是一个考验嘛,你的意见呢?”
赵一浩说:
“这是一个方案,你们研究一下还有没有第二个方案?比如说把他调到省级厅
局任正职,考察中他的票不也很多?”
周剑非明白赵一浩的意思了,他是想搞点平衡,使各方面都能接受。他本来想
顺口回答说也有反对他而且反对得很厉害的,并就此将昨天晚上同胡久如的谈话向
赵一浩详细通报。但脑子一转便打消了原先的念头,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
“他原来的顶头上司对他有意见,说冯唐过去三天两头往他家跑,现在断绝
‘外交关系’不去了。”
赵一浩听了说:
“看来冯唐有这个毛病,太势利!不过也不能因为他不再走老厅长家作为不提
拔的理由呀,你说对不对?只要组织上心中有数就是了,干部队伍里势利的岂止冯
唐一人,这也是一种传统,‘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古以来不就有了?”
周剑非点头称是,对于老厅长胡久如那番慷慨激昂的议论和建议,他没有再向
赵一浩通报。老厅长反对这是实情,已经通报了,其余的议论自然可以省略和淡化
的,于是他说:
“我们回去研究一个方案吧,我看这样也好。至少有三条好处:第一,减少陈
一弘的对立面,使三江的新班子能够团结稳定;第二,各得其所,冯唐有毛病也有
优点,用干部正如你刚才说的心中有数,发挥所长嘛;第三,这样安排各方面都说
得过去。”
赵一浩很欣赏组织部长的见解,觉得与自己的看法完全一致。在一个班子里,
人事安排上的一致是团结与否的重要因素,人事上的一致又首先是一把手和分管常
委、组织部长的配合默契。赵一浩深知这个奥秘,因此,听了周剑非的意见后他很
高兴,便说:
“你说得对,剑非,就这么办吧。”
周剑非又问:
“是不是要等冯唐的方案定了才一起报常委?”
赵一法想想说,
“不一定,如果能很快拿出来就一起上常委,如果冯唐的方案一时拿不出来就
先办陈一弘的任命,三江的工作要紧。”
周剑非回到组织部,虽然已过下班时间,副部长吴泽康和端木信却还在办公室
等他,只是考察组副组长张清云因家里有事回去了。
吴泽康说;
“你开了一天的会还没吃晚饭,我们简单说几句,明天上午详细谈或者看记录,
端木今晚上把记录整出来。”
周剑非从吴泽康的表情和口气上猜出一定有新情况了,便说:
“吃饭忙什么,你们不是也没吃?端木给招待所打个电话,留三份饭谈完了我
们一起吃,我请客。”
吴泽康说:
“招待所的饭菜留起也是冷冰冰的,还不如谈完后去我家吃,反正她们要等我
的,我先打个电话回去叫她加个把菜就是了。”
周剑非笑道;
“老吴要设家宴,怎么样端木?你说去还是不去?”
端木信笑笑:
“在哪里吃都一样,招待所留下来的倒也都是冷菜冷饭。要不,到我家去吃也
行呀,这里离我家五分钟的路程,二位部长也趁这个机会去联系联系群众嘛。”
首先是吴泽康动了心,顺水推舟地说:
“也行,周部长你还不知道,端木会做一手好菜嘞,离他家又近。”
周剑非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耽误时间,他觉得上端木家去比去吴泽康家好,也
就顺口答应了。在基层工作多年,走到哪里见饭就吃已成习惯。
该打电话回去的打完电话,他们便坐下来谈正事。吴泽康说:
“其实黄副省长谈的话并不多,只是有点气人。要是你去,他大概就不会这么
说话了,把气都出在我们三个小兵身上。”
果然如此,周剑非问道:
“他说了些什么呢?”
吴泽康说:
“他劈头盖脑就说:‘找我谈我就谈几句,不找我谈也无所谓,反正你们组织
部一言九鼎,你们说了算!’我笑着说:这不是来征求意见哪,本来周部长要亲自
来的,他开常委办公会去了。他不等我说完就把话接过去了,说:‘哪个来都一样,
征求意见?那是搞形式。连市委书记卫亦前的意见你们也没听嘛,他提的最佳方案
是什么?’你看,嘿!”
周剑非“哦”了一声,觉得很吃惊,便问:
“他怎么知道卫亦前的方案?”
端木信接过去意味深长地笑道:
“这还不清楚,冯唐告诉的嘛!”
周剑非想起昨天看到冯唐去黄副省长家的事心中便有数了。吴泽康继续叙述了
黄人伟的谈话内容,一句话他主张冯唐接任三江市长,而且提得很高,扯到干部路
线上来了。黄副省长最后说:他是按照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白说还要说的民
谚才说这番话的。周剑非听了很生气,但强忍着没有发作。当吴泽康全部谈完后,
他说:
“按部长办公会方案报常委,黄副省长的意见作为附件如实向常委汇报,反正
他要参加常委会嘛,有什么气在会上发。”
三个人都起身收拾笔记本子准备上端木家吃晚饭去了,周剑非又叮嘱端木道:
“整理黄副省长的谈话时,那些牢骚话就不要写上去了,写实质问题。”
出了组织部大楼,果然不到五分钟就到了端木家。端木信的妻子是省委机关托
儿所的保育员,他们的宿舍是办公厅分给他妻子的,两室一厅布局紧凑。进得门去,
清洁整齐,有条不紊,说明这个家庭有一位能干的女主人。端木一面招呼两位客人
坐一面向厨房方向叫:
“小薛,来客人哪。”
一个小巧玲珑、身材匀称结实的女人应声而出,显得活泼大方,她一边和周剑
非、吴泽康握手,一边笑眯眯地说:
“稀罕呀,一下子来了两位部长,真是太光荣啦。”
周剑非笑道:
“是我们觉得光荣哟!”
小薛连忙说:
“哪里,哪里,是我们光荣,吴副部长倒是来过,部长是第一回嘞,我是说不
仅你周部长,过去的部长也没来过。”
周剑非不愿多谈第一次第二次的问题,有意把话题岔开,问道:
“怎么端木不见了?”
小薛回答:“炒菜去哪。”
周剑非笑道:
“端木真辛苦,白天忙工作下了班还得炒菜做饭!”
小薛神秘兮兮地放低了声音说:
“哪里哟,你们还不晓得,只有客人来了才敢劳他的驾。平时呀,别看芝麻干
部一个,一天到晚穷忙,回到家就喊‘肚子饿了,拿饭来吃’。倒也好我拿出什么
他就大口大口的吃什么。我倒希望天天都有个把客人来,我也跟着沾沾光。”
说得周剑非和吴泽康哈哈大笑,小薛也跟着笑。笑声未停,却听见从厨房里传
来端木的声音:
“小薛,摆桌子碗筷。”
随着这声音飘来了油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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