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闷在旅馆里,时间似乎特别漫长、特别难捱,钟灵犹豫了几千回,拿起话筒又搁下,搁 下之后又拿起来。尽管心中渴望听到常欢的声音,但她依然矜持犹豫着。 她整夜坐立难安,食睡不宁的,心中反反复复就只那么个念头: “该不该打电话告诉常欢,她搬出来了呢?”该不该呢?她拿不定主意。 依她一贯的作风,不该是这般拖泥带水,畏首畏尾的,她也不明白这次——怎么扭捏了 起来了? 唉!她拿起随身听,顺手扭开,一个熟悉的声音流泻出来,她立刻精神一振地听出那— —那是常欢,这么巧! 打电话的念头转得更厉害了,该不该打?要不要打?常欢——在做节目呢!哪有时间听 她? 歌曲播毕,常欢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我认识一个可爱的女孩叫钟灵,名字很熟 悉,是不是?就是天龙八部里有个古灵精怪的少女,便也叫钟灵。我认识的这女孩,人如其 名,她就是那么地清灵秀逸,放人忍不住喜欢上她。但是,她突然失踪了,她在哪儿呢?谁 告诉我?” 钟灵心中一震,她没有听错吧?常欢难道已获悉她的事?他——他在找她?他居然在节 目中直言不讳,他——他简直——胡闹! 接着,又是播放歌曲,是苏慧伦和成龙的合唱——“在你生命中的每一天”,听不见常 欢的声音了。方才他可真是讲过那些话?抑或是她自己的幻觉?是不是她太想念常欢,想得 精神错乱了? 钟灵又想起自己的未来,心中更是烦躁。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可以做什么?自从毕业以后,从来也不曾正式找份适当的工作, 加上她在学校念的是她一点也不喜爱的会统科,找来找去也只能找份会计的工作,后来她索 性就不找了。反正。云樵根本就不要她出去工作,反倒是一直希望她能去他的出版社帮忙。 可是也不知为何,她就是一直没去。现在——她能做什么呢? 一时间,她有点埋怨自己,都是二十一岁的人了,怎么什么事都拿不定主意呢?真是可 悲啊! 想着,想着,歌曲播毕,常欢又说话了: “我为你点的歌,你听见了吗?钟灵。若是你听到了,请尽快与我联络。” 钟灵的双颊蓦地羞红起来,这——这算什么嘛!常欢他真是太离谱了,怎能在节目中假 公济私呢?他难道不明白他的节目有很多人在听吗?万一……万一被熟识的朋友听见,岂不 是羞死人了?这个常欢简直发疯了,他怎能这么做?这—— 不行,她非制止他不可,绝不可再有下一次了。 说做就做!这会儿,她再顾不得矜持,毫不犹豫地拿起床边的电话,熟练地拨了节目现 场的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她干脆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找常欢,电话便立刻被常欢接去。 “钟灵吗?你这莫名其妙的鬼丫头,你在哪儿?怎么不跟我联络?”常欢又急又喜的声 音。 结果钟灵一个问题也没答复他,她胀红了脸,气呼呼地嚷: “你发什么神经啊!以后不许你在节目里假公济私,随便提起我的名字,给人听见了, 多难为情。” “我神经?”常欢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讲理好不好?你凭空消失了,我到处 找不到你,心里有多急,你晓不晓得?” “好嘛!你别那么激动,我是因为——” “你马上来电台找我,好不好?”常欢说得很快。 “为什么?有——事?”她呆朵愣愣的问。 “来了就知道。”常欢笑了。“你等一下,不要挂电话,我的唱片播完了。” 常欢对着麦克风说了几句话,然后又换了张唱片。 “喂,钟灵,马上来吧!我等你。” “你这么跟我讲电话,不会被听众听见?”她担心的问。 “让她们去听见好了,省得再来骚扰我。让她们都知道,我纯情常欢的寂寞芳心已有所 属。教那些人全都死心吧!”常欢故意捉弄她,存心要令她跺脚着急。 “喂——你说真的还是假的?别闹了,我——”钟灵果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骗你的啦!别人听不见我们的谈话,快来,好吗?”常欢恢复正经的说,似很迫切。 “可是——你在做节目……”她犹豫着。 “就要做完啦!你快来吧!求你——”他大声说。 “那……好吧!” “快来,知道吗?我等你。”他说完,挂上电话。 钟灵犹自握着话筒愣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电话。她慢吞吞的走去打开衣箱,胡乱的找出 件红色的洋装换上,拿起钱包走了出去。 终于拦到一辆空的计程车,她赶紧坐上去。车子在市区里绕绕行行,然后就看见了电 台,她心中竟兴起一阵前所未有的紧张。 “对不起。我找常欢,我……和他约好了,我叫钟灵。”她忍不住紧张的对大门口的警 卫通报着。 “你请进吧!我知道了。”那人客套的笑笑。 钟灵径自朝位于二楼的办公室走去,上楼梯的时候,有一个人匆匆忙忙地奔下楼来。她 本能的停住,看了一眼,是——是常欢,他很随便的穿着T恤,洗白的牛仔裤,有股说不出 的帅劲。 “你可来了!”他黑亮的眼睛,闪现一份生动的光采,他毫不避讳的揽住她的肩,带她 往他的办公室走。 甫在沙发上坐定,她半垂着头问: “找我——什么事?这么急的。” “想你。”常欢简单明了的说。一面托起她的下巴,神色认真的。 钟灵深深的吐了口气,故作受不了状说: “就这样啊!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呢?” “你这小没良心的。”常欢不以为意的呵呵笑着,在她的嫩颊上轻轻拧了一下。“为什 么搬出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怕我立刻娶了你?”常欢眨眨眼,有丝促狭。 钟灵的心怦怦乱跳,她根本就没这么想过,她之所以不马上跟他联络,就是怕他误会, 以为她真迫不及待要嫁他,结果——他居然这么说!他——今天真是可恶极了! “你——少乱说话。”她嗫嚅的。 常欢的笑意更深。 “其实我是想立刻娶你,就不知姑娘意下如何?”他油嘴滑舌的问。 “你——你正经点嘛!别一直开玩笑。”钟灵大叫,不满的嘟着嘴。他是故意逼她的吧! “你认为我是开玩笑?不不不,钟灵,我绝对是认真的,你想想啊!我可已经过了三十 而立的年龄啦!再不结婚,难道要等到一把老骨头动不了的时候吗?”常欢盯着她。“帮帮 忙吧!青年节以前,尽快挑个日子,我们结婚吧!” 钟灵愣了愣,哇!原来他都决定好了,他就这么笃定她真非嫁他不可?“不急不急。” 钟灵扬了扬眉毛。“我认为我还太年轻了,让我再好好的考虑个几年,想清楚你是否值得我 托付终身?” “两三年?”常欢失口大叫了起来:“你饶了我吧!你折磨我折磨得还不够呀!”他情 急地搂住了她,焦躁不已的说:“我们早点结婚吧!你别再让我一颗心成天七上八下的,就 不知你又要弄什么怪点子来整我。答应我嘛!嗯?你一天不嫁我,我就一天吃不好睡不好, 你忍心吗?” 钟灵拼命忍住笑。 “那么,好吧!怜你一片赤诚,我只考虑——一年就好。” 她故作正经的道。 “你说笑!”常欢仍是怪叫。“考虑个一分钟也就够了,我这人真的没什么好挑剔的, 又英俊又潇洒又幽默又纯情又……” “喂喂,少往自己脸上贴金。”钟灵笑骂着:“既然你这么完美,我想我还是别高攀的 好,因为我嘛!正好相反,既是一无所有且又一无是处,加上我又善变又好吃醋,还有 我……” “还有你命中注定要当我的克星,克我一辈子,我这辈子都要服服帖帖的屈服于你。所 以啦!你就答应我吧!”常欢笑吟吟的接了下去。 “啧啧啧。”钟灵咂嘴,斜睨了他一眼,大大摇头。“瞧你这么嚣张的模样,我才不要 嫁你呢!” “那——或者你不想要婚姻的束缚。算了,我就牺牲点,名份也不要了,我们就——同 居好了!”常欢说得挺委屈、无奈似的。 “做你的春秋大梦!”钟灵用手肘狠狠的撞了他一下,她的脸都红了,又气又窘,怎么 可以由他这么胡乱扯!同居?想都别想。 “我也认为同居不好,所以,我们还是结婚吧!”常欢完全不以为忤,深表赞同的说。 钟灵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也等于默认她答应常欢的求婚了! 常欢见状大喜,又轻拍她的肩膀,又抚弄她的秀发,简直不知道该把她珍爱宝贝成怎么 样才好。他一叠连声的、讨好的、低声下气的说: “好了,钟灵,你就大发慈悲吧!你知道我是真心爱你的。我从来没这样认真,这般受 折磨过!而且,我妈和我爸都急着抱孙子呢!我们不早点结婚,又怎能快点养Baby呢?” “讨厌死了啦!”钟灵娇嗔着低下头去了。 “说清楚一点!”常欢兴奋而不放松的。“别欺负我人又老实又笨,你是不是答应要做 我们常家的媳妇了?” “常欢!”她责备的喊着,面颊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你呀!非但一点都不笨,而且 奸诈又狡猾,明明知道人家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不嫁你要嫁谁啊!偏偏你这么坏,硬要逼我 再说一次不可,好吧!我就再说一次:这辈子我是赖定你了,我答应你,我要嫁给你!行了 吗?常公子?” 常欢笑了。那笑容又快活,又甜蜜,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笑容。 于是,在一阵马不停蹄的忙乱之后,钟灵就嫁进了常家,成了常欢的娇妻了。 婚后,小俩口理所当然的住在常家。 常余庆就常欢这么个宝贝独生子,女儿们又都嫁出去了,自然不想让儿子、媳妇也赶时 髦的搬出去住。 一直嫌家中人丁稀少的常太太,更是巴不得钟灵立刻替他们常家添一群小生力军呢! 只是这种事,急也急不来的,不是吗? 新婚的日子是甜蜜而惬意地,一切似乎是无可挑剔。然而,古灵精怪的钟灵就是喜欢杞 人忧天,她常对常欢说: “欢,我好担心哦!” “担心什么?” “担心爸、妈不满意我呀!我觉得自己很笨,什么都不懂,我一定是个非常差劲的媳 妇。” 常欢总这么安抚她说。 “别担心爸妈,你只要记住他们很爱我们,所有的出发点都是‘爱’,那你就不会担 心,也不会有压力了,算的。” 钟灵温婉的笑了,柔顺的靠着常欢,她轻声低语: “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去学习做个好媳妇以不辜负他们的关爱和期待。” “你也不用怎么努力。”常欢吻着她。“你只要记住好好爱他们的宝贝儿子——我,然 后尽快为他们生个宝贝孙子或孙女,你就是最好、最完美的好媳妇啦!你明不明白呀?”常 欢似笑非笑地撇撇嘴,惹得钟灵的俏脸上一片红潮。 新婚的钟灵,更是喜欢不厌其烦,孩子气的问些傻问题: “老公,你有多爱我?” “老公,要是有个比我更好的女孩子倒追你,你会不会见异思迁的移情别恋呢?” “老公,你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对我厌烦了呢?” “老公,你爱我有像我爱你一样那么深吗?” 对于类似的傻问题,常欢多半是用实际的行动来证明一切。那时候常欢都会迅速以唇封 住了她所有的问题,将她紧揽在他宽阔的胸膛里。“让我用行动来告诉你——我有多爱 你……” 钟灵的娇躯紧紧的紧靠着他的,也以实际的行动来感受他的爱,一切的言语,在此刻都 成了多余。 就是这样,在两人的天地里总有诉说不尽的傻话,表达不完的爱。 不知不觉的,常欢、钟灵的蜜月期,就这样痴痴迷迷的在缠绵里度过。 一切作息又步上了常轨,常欢除了晚上去电台之外,白天他开始到父亲的公司,学着实 地了解整个作业的情形,为将来父亲退休后的接掌工作做准备,他的生活充实紧凑而甜蜜愉 快。 至于钟灵,她就只是轻轻松松的闲在家里。她也兴过出去工作的念头,但是全部的人都 反对了;尤以常太太反对最剧,她的理由是说: “留在家里陪我吧!上什么班?上也上不久,一有身孕,还不是得要辞职,就别多此一 举了!” 常太太就是这样坦率,一点也不隐藏她“抱孙心切”的心意。 钟灵最初听见这类话时,常是羞得面红耳赤。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常欢也是反对钟 灵出去工作,他认真而怜爱的说: “找什么工作嘛!你老公又不是养不起你,何况把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放到外头 去,我怎么放心!你还是留在家里陪陪妈吧!若真的无聊,你可以上才艺班去学点什么好 了。” 于是,钟灵只好遵照众议,本本份份的待在家里了,只在每星期固定三天的下午到补习 班去学烹饪。 日子就这么过了。婚姻生活——本就较之恋爱时期要平淡得多,不可能再有太多的起起 落落。 其实,平凡又何尝不是种幸福呢?只是,很多人都无法体会此一真理,更别提会去珍 惜,总是非得等到失去了,才想要去把握,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了!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钟灵就发现常太太对她的态度有点不对劲了。 首先,只是在私底下再三反复地询问她有没有害喜的迹象。接着,竟逼问上常欢了,她 十分担心他们会不会为了贪恋两人世界的甜蜜,暂时还不愿养小孩而偷偷避孕。 后来,她愈想愈有可能,愈想愈气,干脆公然的责怨起来,动不动就这么叨念着: “小灵啊!生儿育女是为人妻的天职,不要怕生孩子会让身材走样,你可不许背着妈偷 偷避孕喔!咱们家就阿欢一个独子,继承香火,就全靠你们了!就算我求你,快替我们常家 添丁吧!而且啊!愈多愈好。” 愈多愈好!钟灵可呆住了。她压根儿就没打算要生一堆孩子。而且,她真的没避孕呀! 她万万没料到原本慈祥的婆婆,因为“抱孙心切”竟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且疑神疑鬼的,真教 她有理说不清。同时,她也不禁有些担心,万一她生不出孩子来,婆婆可会要常欢休了她? 天!多可怕啊,她一颗心好像突然掉进一个冰冷深渊般的寒栗颤悸。 接着,常欢居然也试探起她来了。 “灵灵,你不会是真的避孕吧?怎么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听到这样的话,她简直是伤心透了,在心底默默的流泪,她也渴望有个孩子呀!但是, 她什么话也不曾为自己辩解,她只能恨自己,恨自己的肚子怎么一点都不争气!恨死了,她 的心在滴着鲜血,眼泪径往肚子里吞。可是,怎么也无济于事,她的肚子硬是没半点动静。 就这样,原本和谐的婆媳关系,忽然陷进了一种阴沉的紧张关系里。 常太太突然对钟灵的态度有着骤然的改变,不是唉声叹气,就是诸多指责,弄得钟灵不 知如何是好。 夜里,她躺在常欢怀中,委屈哽咽地说: “妈不再喜欢我了。” “怎么会?好老婆,你可别钻牛角尖!”他急急的安抚她说:“你明知道妈疼你就像疼 自己亲生女儿般,又怎么会看你不顺眼?” “你不懂,我有多苦,又不知向谁说?”她流下泪来。 “小傻瓜。”常欢心疼的拭去了她脸庞的泪水,将她轻颤的身体搂得更紧。“我是你老 公,有什么心事,自然是对我说了!最近我是忙了些,可能有点忽略了你。不过,我一切的 努力,还不都是为了你?在我心里,没什么比你更重要的了。 告诉我,你为什么觉得苦?受了什么委屈了吗?” 钟灵沉吟半晌,她抬眼睇视常欢,闷闷的冒出一句话来: “我——我想出去工作。” “为什么?”常欢把她推开了些,挑高了眉毛叫。“不早都协议好了,你乖乖待在家 里,怎么又兴这样的念头,为什么? 灵灵。”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钟灵十分坚持的模样。 “我要知道原因,一定有原因的。”常欢担忧不解的说。 “没什么原因嘛!”钟灵任性的嚷着,一翻身把头转向了床里面,背对着常欢。“我快 闷死了,所以我要出去工作,你答不答应?” “好老婆。”他扳过她的身子,陪着笑脸说:“怎么才结婚不到一年,你就觉得闷啦! 好嘛!等我安排一下,我陪你到国外去走走就不闷不烦了,好不好?”他吻了吻她,柔情低 唤着:“好老婆。” 钟灵仍是不胜烦忧的蹙眉,注视着常欢,忽然翻身坐起,低低的说: “算了!”她把头埋入弓起的膝里,长长的叹了口气。“当我没说过吧!”她心里一阵 凄然,又流下泪来。 “灵灵,不要伤心。”一种模糊的不安油然而生,他从她背后将她拥入怀里,女人的泪 水永远是最厉害的武器,他投降了。“别哭,求你。如果,你真的想出去工作,就去吧!妈 那边,我替你去说。” 钟灵听到他这么说,心下宽慰了不少,她想,总算在他心中自己还是很重要的,她勉强 止住了哭泣。“算了!”她仍是神情萧索。“其实出去工作——也无法改变什么。” “灵灵……”他不能理解。 “真的当我没说过吧!你知道有时候,我会情绪失控,一下就过去……睡吧!你明天一 早还得去公司呢!”她木然的说,轻巧地挣脱出他的怀抱,重新躺回床上。 “你明明有心事,为什么又不肯说?”常欢已经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我不喜欢你这 样,灵灵。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你说出来,让我们一起去面对。”他吸了口气,体贴地 按住钟灵的肩头。“究竟怎么回事,不要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头,会憋出病来的,知道吗?” 钟灵眼中忽然又蓄满了泪水,她哀哀无告的看着面露忧色的常欢说: “如果——如果我真生不出孩子来,你——你会不会不要我?” “灵灵。”常欢激动的低喊。“你又胡思乱想了,健健康康的,为什么会生不出孩子来 呢?你喔!小脑袋瓜里怎么尽是些古古怪怪的想法?” 钟灵默然了好一会儿,她静静的看着常欢。 “我是说——如果,你说,你会不会不要我?” “老天,我对你的感情,你还不清楚?这辈子,我就只爱你一人了,拜托你别再折磨我 了,好不好?” 她安心地含着泪笑了。这件她引以为忧的事不再令她害怕了,她相信自己并没有嫁错 人,既然开了头,她索性就豁了出去,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又补了一句: “欢,我们搬出去住,好吗?” “不好。”常欢惊愕之余不忘冷静地回绝。“家里就剩我这么个儿子,况且我们又在家 里住得好好地,如果搬出去住,爸妈他们心里作何感想呢?灵灵,我们为人儿女的,有时不 能太自私,总要替别人设想一下,我希望你尽快打消这个念头。”“你还说你爱我?”钟灵 有着失望的薄怒。“我是不懂替人设想、不知好歹的混蛋,可以了吧!”她生气的闭上眼 睛,不再发一语。 常欢深深的看了钟灵一眼,眼神复杂,显然很不满钟灵的这番话。“你讲不讲理?我只 是告诉你我的想法,如果你了解我,也爱我,你不妨好好想一想我所说的话,有一天你也会 为人母,难道你希望你的儿子媳妇用同样的态度去对待你?” 钟灵闻言,立刻睁开了眼睛,心里涌塞着一股难言的苦涩。说来说去,原来常欢也是在 意她能不能生出个儿子来的,方才他不就很肯定的说——有一天你也会为人母——这句话 吗?这就证明了一件事,他也是要孩子的,现在,他大可把话说得漂漂亮亮的。若真有一 天,她被宣判不能生育,他真能坦然接受吗?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他是常家唯一的独生子,就算他真能不介意,常父、常母呢?他们 也能若无其事吗?不能的——她心里比谁都还清楚这个事实,端看婆婆现下的情绪反应,就 够今她担忧害怕的了,她和常欢结婚才多久?还不到一年呢!只为了她尚无半点怀孕的动 静,婆婆便已按捺不住了,何必还等到她无法生育的揣想变成了事实呢?那岂不要了她的命? 这一刻,她忽然感到无比的黯然神伤杂着心灰意冷的感觉。她终于知道,幸福的婚姻不 是两个人真心相爱就够了,最起码还包括了“传宗接代”的问题,怎么她以前从来也没想过 呢? 未来会怎样?她也茫然不安了。 一直潜伏着的风暴,终于在一个星期天爆发开来。 这天是常家例行的家庭聚会。 自从常菱和常薇分别嫁出去后,不管怎么忙,每个星期天,一家人总是欢欢喜喜的聚在 一起。 但是,今天的聚会只来了常菱、宋子豪和他们的爱儿——大宝。因为罗天培带着妻小到 国外度假去了,所以这天的聚会,顿时安静了不少。 可也不能说是真的静默沉闷,只不过较之以往嘈杂喧天稍稍安静些罢了。一屋子大人谈 兴正浓,就忽略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大宝,他杂在一群大人中间,起先还肯 安安份份地坐在椅子上乖乖地吃糖听大人说话,吃了一会儿,约是吃腻了,他的小脸上的神 色愈来愈不耐起来。但,谁也没去注意他,突然,他就耍起赖来,一头撞上了他母亲的肚 子,嘴里还高声叫嚷着: “我要去吃汉堡,我要去麦当劳……” 以往,他一使起性子来,便都是这么个撒野法,父母亲娇纵他,多半就顺了他的要求。 但是今天—— 他甫使尽蛮力的撞上母亲的肚子,不但母亲尖声大叫,平日嘻嘻哈哈的父亲,居然拎起 了他,不由分说的就赏了他一个耳光。他惊呆了,也忘了哭,识相地立刻躲到外婆的怀里, 半天,只是傻愣愣地、无法置信的盯着忙着低头探看母亲肚子的父亲——宋子豪。 全部的人,都教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震住了,一向好脾气的宋子豪居然会动手打那个被 宠上天的大宝,怎么回事?大伙都狐疑着,但——没人出声发问,就连大宝都安静得连气也 不敢吭一下。 片刻,还是常母沉不住气,她老人家舍不得外孙嘛!她略带责备的口吻说: “我说子豪啊!你今天吃错药啦?小孩子嘛!做错了,你说他两句也就是了,你怎么下 手那么重,发那么大脾气,可有把我和你爸放在眼里?” 宋子豪立刻抬起头来,没想到常母会说那么重的话,他张目结舌地傻住了。 倒是常菱心疼老公挨训,一面揉着肚子,一面略带尴尬地解释着: “妈,你别怪子豪,你不知道啦!我又怀孕了,已经有三个多月——子豪他也是一时心 急,才会动手打大宝,平常他比我还疼这小鬼呢!连骂也舍不得!” “哦!”常母恍然大悟,接着欢天喜地起来,她立刻坐到常菱身边去,喜孜孜的注视着 她尚不明显的肚子喃喃低语。 “原来……原来……你又要当妈妈了。” 宋子豪在一旁,看见常母欣喜的表情,才舒了口气,连忙说: “妈,您可别真的生我的气哦!您知道我——” “我知道啦!别说了,这小鬼无法无天的,的确该被教训一下!我错怪你了……”常母 忙不迭的打断了宋子豪的话,眼光仍离不开常菱的肚子。 “嗬!”常欢不很用力的拍了拍宋子豪的肩,笑嘻嘻的说:“你们可保密到家!都三个 月了,怎么也没听你们提起?干嘛神秘兮兮地?” “也没什么好说的嘛!”宋子豪有些儿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开心与得 意。“又不是第一胎,自个儿知道就是了,难不成还得登报宣告天下啊?”他说着也回了常 欢一记重拳,一脸促狭的说:“阿欢啦!不是我要笑你哦!想当初我和常菱,嘿!几乎是一 结婚她就有喜了,你呀!怎么搞的,不是挺强的吗?怎么这节骨眼上,都半年多了,连个影 儿也没!你不是有毛病吧?要不要上医院去检查、检查啊?” “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才有毛病,怎么样?我是舍不得老婆身材走样,还 不打算那么早让她怀孕,怎么? 您老哥有意见吗?”常欢不以为意笑骂着。 原本只是随口乱说的玩笑话——可是,刹那间,室内的空气陡地僵了。首先没了笑容的 是常母,她忽然仰靠在沙发里,一副崩溃样的哭叫起来,歇斯底里的哭诉着: “我真是命苦哦!早也盼,晚也盼,眼巴巴的盼到儿子结了婚,满心以为咱们常家快有 后代了,我也能含饴弄孙了……谁知道……谁知道……我命那么苦,儿子娶了老婆就不要妈 了,听老婆撒一下娇,就不顾做妈的苦心和期望了,我就说呢!阿菱和阿薇都顺顺利利地养 了孩子,怎么阿欢结婚那么久了,会没消没息的,原来……原来……是人家小姐为了维持身 材、爱漂亮,偷偷瞒着我这老太婆避了孕——” “妈!”常欢慌了,没料到自己无心的一句玩笑话,引起了母亲心中的憾恨,他立刻挨 近母亲,紧紧的挽住抽泣的母亲说:“我刚刚全是胡扯的,你别当真,我发誓,我和灵灵绝 没有避孕,你别哭了!妈!” 坐在一旁的常菱看见母亲如此伤心,不禁有气,竟不分青红皂白,暗自认定常欢说的是 真话,冷冷地对脸上也没了血色的钟灵责备起来: “唉!小灵,我一直以为你很识大体,很善解人意的,你难道不知道常家就靠常欢传续 香火?你难道看不出妈有多么想抱孙?你怎么会那么幼稚呢?竟然为了怕生孩子会使身材走 样就不肯生孩子!我问你,那你打算避孕到何时?一辈子吗?嫁都嫁人了,还担心什么?就 怕你生不出来而已,变肥变肿又算什么,那是为人妻的天职呀!若你要真不生,才有得你受 呢!我们常家可不要一个不能生育的媳妇……” 钟灵窝在沙发里,像尊大理石像,她的脸色异常雪白,眼睛迷迷蒙蒙无神的睁着。她压 抑住心中汹涌如潮的悲愤,静听常菱莫须有的数落。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仿若置身于一个荒唐的闹剧里,可笑极了。 她根本就懒得去解释这硬是被诬陷的罪名。 不知怎地,她忍俊不住地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用手去揉太阳穴。该死!怎么此刻竟 觉得头痛起来,但,她仍是继续笑。 “你笑?你怎么笑得出来?”常母更火了,也不知哪来的力量,用力推开常欢,冲近钟 灵,没命地摇撼着她。 “你今天可是跟我把话给说清楚,要是你真不肯替阿欢生儿育女,我只好另做打算!你 说啊!你说啊!……你还敢笑?你还有脸笑?你这死没良心、没有父母教养的坏孩子、野孩 子……”常母显是气疯了,口无遮拦地顺口就滑泻出一连串话来。 “妈,放开她!”她听见常欢的声音,抬起头来,她感激地对他笑了笑,总算他还有些 良心,还为着她。“妈!你放开她!她的脸色好难看,我看她快昏倒了。”常欢郑重的提醒 着,也有半命令的成份含于其中。他懊恼的望望母亲,又怜惜又歉然的看看钟灵。 常母没有忽略常欢他这差别鲜明的眼神,摇了摇头,她颓丧地放开了钟灵,悲凉的说: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知道我惹人嫌,把儿子养大了,我怎么抵得过年轻貌美的妻子 呢?我算什么啊?都不知道养儿子究竟是为什么?竟没料到,我生你、养你、教育你,供你 吃、供你喝,今天你翅膀硬了,娶了老婆,便对老婆言听计从,早不把我当一回事了!好 吧,你既然那么袒护她,我还说什么呢?” “妈!”常欢的声音变得无奈而哀恳。“请你别生气了!好嘛!都是我错,我不好,我 不插嘴了,你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只是,妈,灵灵她真的没有避孕,你别冤枉她,好歹 她也是咱们常家的媳妇,也不曾犯过什么错,你就——”“常家的媳妇!”常母冷哼着: “我也不知那辈子修来的好福气,有这样的好媳妇,也不想想我对她是怎么好,连她的出身 都不计较了,就只巴望她给我添个孙子,她都不肯了,她还当我是婆婆吗?我看她根本就不 想当常家的儿媳妇呢!”常母丢给常欢严厉的一眼,沉声说:“阿欢,妈今天可是把丑话说 在前头,你替我问她,要她想清楚,若她真的执意不肯生小孩,那妈可是要替你再找个小 的……” 钟灵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笑不出来了,下意识的把手紧握成拳,重重地喘着气。 “妈!”这次,开口的还是常欢,他愕然的、紧张而不满的看着母亲。“妈,你怎么 了?不都说了,灵灵什么也没做,你干嘛冲着她一个劲儿的叱骂着……” “够了!”钟灵从沙发里直跳了起来,她舔了舔唇,眉头紧蹙,神态凝滞,却又有种不 顾一切的狂野,她的眼睛森冷而锐利地盯紧常母。“我首先很郑重地向你声明一件事,你信 也好,不信也罢,总之,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也想要孩子,所以我绝不可能避孕。 再来,我想请问你,你认为娶儿媳妇的目的就只是要孩子吗?那跟猪、狗有什么不同……” “住口,灵灵!”常欢大吼,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了钟灵。“你疯了?怎么可以用 这种口气对妈说话?我要你马上跟妈道歉。” “我为什么要道歉?”钟灵决意豁出去了,她更恣意大声叫嚷起来:“我做错了什么? 有病的是你妈,她想孙子想疯了,胡乱责怪人!生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她怎么不怪你 呢? 也许问题是出在你身上,干嘛所有的箭头全指向我?” 常欢没料到钟灵会这么一说,他怒红了脸,瞪大了眼睛,额上的青筋在暴跳着。 “不许你再说了,我要你立刻向妈道歉,你听到了没?” 钟灵飞快的转过身子来面对着常欢,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层泪雾迅速的蒙上了她乌 黑的眼珠,她凑近了他的脸,昏乱的说: “你也对我吼,你也跟你母亲一样的无知、是非不明了,其实你们母子连心,你在心里 老早在怪我,以为我不知道吗?早知道你们家要的只是条会生产的母猪,我就不该傻呼呼的 嫁进来。我错了,我抛弃了云樵,今天的下场,算是天惩罚我……” “这……这……”常母气得浑身发颤。“什么世界啊?她眼里还有我吗?阿欢,你今天 若不给妈一个交代,我可也不想活了!”她说完,顿时哭得呼天抢地。 常欢立在那儿,左右为难;一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另一边是他钟爱、亲密的妻子, 帮哪一方都不是;但是,现下母亲哭得摧肝裂胆,他咬一咬牙,终于情非得已的选择了母 亲,于是,他再度叫着: “灵灵,你太过分了,你马上向妈赔不是——” “常欢!”钟灵难忍她的满腔怒火,如野火燎原般地一发不可收拾,她也大叫着说: “我死也不会向她道歉。你要替你妈出气,那你打我啊!告诉你,我讨厌她,她是个善恶不 分的老糊涂!她虚伪!她自私!她势利!她莫名其妙!她自以为是!她……” “啪!”的一声,常欢忍无可忍的对着钟灵挥下一记又狠又重、清脆的耳光,她一个踉 跄,整个人都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带翻了茶几上的瓷壶及玻璃杯。一阵唏哩哗啦的巨响, 东西碎了一地,钟灵就跌在那些碎片上,她只觉手臂上传来一阵椎心痛肺的刺痛,低头发现 血正从自己那白皙娇嫩的手腕上不断地冒了出来。同时,她听见常欢带着说不出的惶急、心 疼、和焦灼的叫声: “灵灵——” 钟灵顾不得伤口,立刻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努力地抗拒着那尖锐得简直要命的痛 楚,只好拼命的咬着唇,咬得唇都流血了,偏那疼痛丝毫不曾减轻些。 常欢惊魂甫定,弯身要察看钟灵的伤口,钟灵慌张地把手藏到背后去,不肯让常欢看。 她十分勉强地挤仕一个虚弱的笑容,边笑边说: “放心!只是一点小伤,我还没那么娇弱。我很好,谁也击不倒我!” 经过这场惊天动地的折腾,常母终于有些清醒了。她流露出满脸担忧,不安的看看和着 斑斑血迹的满地碎片,又怔怔的看着脸色刷白得像纸的钟灵,她放柔了声调说: “过来,给妈瞧瞧!快点,你摔伤了,都是妈疯了,你原谅妈,来!让妈看!傻孩子, 别和妈生气……我……” 钟灵盛满泪水的眼里,刹时闪现过一抹惊喜,但随即隐没了。她理了理散乱于脸上的发 丝。要命,她不只是痛,头也发晕,四肢也无力了。她望着常母。 “谢谢您爱护了我那么久一段时间,或者刚刚我有出言不逊,顶撞了您的地方,就请您 别和我一般见识,我很抱歉。现在,我很累,想回房去休息一会儿,如果有什么必须解决 的,对不起,请等我睡醒后,我们再来讨论好了。” 说完,她视若无睹的越过所有人,径自往楼上走去,全屋子里没有人吭一声,也没有人 拦阻她。直到钟灵不知怎地,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下来,一阵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所有人,大 家才回过神来,室内一阵混乱…… 常欢以最快的速度越过众人,冲到钟灵身旁,他大叫着: “灵灵!灵灵……” 钟灵挣扎着,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但那要命的、椎心的痛楚,令她觉得五脏六腑痛得都 移了位,意识似乎渐渐在涣散,再也没什么思想了。 无边的黑暗,像张大网朝她罩下,她终于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