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出走
老大坐在李家沱江边,望着长江水出神。涨水了,长江把两岸的河滩都吞没了,江面辽
阔.江水翻着黄浪,浊浪滚滚,气势汹涌地向下游奔去。大自然在充分显示它的威力,发着
它的大脾气。
李家沱分厂比老大待了十多年的厂还要小,只有一百来人。离开市区到郊区,是老大自
己的选择,他鼓起劲,还想重振旗鼓。
他该怎样去重振旗鼓呢?望着江水,他脑子里响起了毛主席的诗词“独立寒秋,湘江北
去……”。他对毛主席搞文化革命是有很大的看法的,他自己深受其害,但他特别喜欢毛主
席的诗词,气魄大,雄心壮,是伟人之作。由毛主席的诗词,他脑子里又出现了一段毛主席
的语录:“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和那里的人
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
"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他不禁念出了声,我怎么把它给忘了呢?老是想着去接近领
导,去出谋划策。既然领导不需要我,我干嘛要去巴结领导呢?一个人活着,是要为社会的
文明进步做成一两件事,也就足也。不能为领导做事,为群众做事也是好的,我活着总得有
人需要我呀,我得把我的智慧与别人共享。对,就从这里做起,长江为证,我没有什么私利
可图,我只是不想枉活一世。
他转身爬上了回厂的石梯坎,身后的长江在笑,在跳,好象在说,我为证。
老大不再接近领导,连说话都不多,碰上了只是点个头,微微一笑。他去和工人亲近。
哪个工人有疑难问题不得解决,老大就去帮着出主意,仿佛他是民间智多星和及时雨。回到
家里,老大谈起他的那些小谋略、小胜利和给领导的难堪,又不得不照办的事情,总是沾沾
自喜。
工人拥戴老大当工会主席,老大没有谦让,连句客气话都没有,好象他当工会主席是理
所当然的事情。分厂上报公司,公司不批,说老大文化革命有问题,要批,只能批工会副主
席。副的就副的,只要对别人有用,只要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他老大不在乎当副主席。他还
颇有点阿Q精神和奉献气度。工厂哪里有困难,老大就出现在那里。他很少回家,一天到晚
比厂长还忙,好象他才是真正的人民公仆一样。
老大皮鞋擦得铮亮,穿着笔挺的西装,腰板挺得直直的,除了他装疯的时候,老大始终
都是很注意仪表修饰的。他在公司大院里遛达,他到得太早,开会的代表都还没有到呢。他
笑了。他太兴奋了,今天,他作为分厂代表,到公司参加先代会了。天气多么晴朗,太阳多
么暖人,他抬头向天,那么细眯着眼睛,摇晃着小平头,去感受阳光的照耀。他低下头来,
跺跺地,啪啪响,多么坚实。这是一点不假的,他是先进代表,正站在公司的院子里,头一
回做主人。他这里走走,那里瞧瞧,当年,他就是在这里蹲门廊,在这里被人五花大绑,送
进精神病医院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就不要去想了。要有伟人的胸怀,把那些痛心的往事都
一挥而去。他这么想着,真的那么一挥手,他看着自己的动作又一次笑了。他的生活已经露
出了曙光,他要迎上去。他就这么转悠着,想着,拍着手里拿的杂志,忘了身外人和事。
从老大跨进公司大门的那一刻,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眼光跟着他转悠。这个人是
公司医务所的何医生,据说他把老所长整下去了,如今做了所长。当年老大找老所长开病假
条,他在旁边说风凉话,没病装病,有再多的假条也不行,只有乖乖地去防空洞工厂,赖在
城里不行。
老大听着,不往耳朵里钻,不搭理他。
何医生守在老所长身边不走,在那里说了又说。老大烦了,“口袋里装茄子——叽叽咕
咕”,你有完没完,我没找你。
你没找我跑到医务所来,影响了我的工作,你出去,滚出去!
哇!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就这样出口伤人,修养还没有他老大高!老大一把抓住
了何医生的衣领,你说话干净点。
你打人。
老所长忙起身劝开,冷静点,都冷静点。
老大放下何医生,谁打你,打你还脏了我的手。
老大知道,不能动怒,不利于解决问题。他又态度和蔼地去和老所长说话。
何医生在旁边气得鼻子哼哼的,有对老大的气,有对老所长的气。这种人,轰出去得了
,还跟他解释什么?
这一抓之仇,何医生没有忘怀,他从老大踏进公司大门的那一刻,就引发了宿怨。居然
还那么得意地看天跺地,目中无人,好象他是这里的主人一样!何医生按捺不住,走下院子
,来到老大面前。老大没有反应过来,微笑地点个头,又自看自的了。
何医生象当年喝斥老大那样厉声说道,不在厂里好好上班,跑来干什么?还是文化革命
呀,还可以抢饭吃呀?
老大一听,火了,怎么这样说话?谁来抢饭了,我代表分厂工会来开会,你别搞错了。
收起你那副左派腔调。
我左派?你又跑来捣什么蛋,你这个疯子!
"打人莫打脸,说人莫揭短”,老大一声怒吼,谁是疯子?他又一把抓住了何医生的衣
领。
何医生恼羞成怒,大声喊,疯子打人,来人呀,把捣乱的疯子赶出去!
来了几个值勤人员,在何医生的指挥下,硬把老大往外拖。老大大声申辩,我是来开会
的,不是疯子!
就象当年老大拼命挣扎不愿去精神病医院一样,现在他也拼命挣扎,不愿被人拖出会场
。值勤人员犹豫了,回头看何医生,究竟是不是疯子,穿得那么整齐?何医生手一挥,是疯
子捣乱,拖出去!
医生的话是有权威性的,他说是疯子,就是在给人诊断下结论,必是疯子无疑。没有临
床诊断,是不能轻易说人是疯子的。当年的老所长,感到拿不稳,不敢给老大戴上精神病的
帽子。如今的新所长,在事隔多年后说老大是疯子,那总是有依据的了,他比老所长强,他
是党员。既有医生的判断,又有党性的保证,老大被拖出去了。他摔倒在地上。笔记本抛到
一边,西装沾满泥土,扣子拉掉了。
老大从地上爬起来,绕到会堂背后刷掉身上的泥土。他一辈子痴迷知识分子,这次他看
到了知识分子的丑恶面,他不再痴迷了吗?人的素质的高低,不完全是以文化的高低来决定
的呀。“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上三千,怪相八百”。
开会了,老大悄悄从后门进入会场,端坐在大会场的最后排。他还得把先代会的精神带
回厂里去,他必须忍辱负重,实现他的“长江为证”的承诺。
老大被何医生拖出会场的事当天就传回了分厂,连同老大文化革命隔离审查和进精神病
医院的事,分厂也传开了。原来我们的工会主席是这个样呀!如果传闻是假的,老大怎么不
去找领导平反,干吗要为大家忙乎呢?图个啥?如果传闻是真的,那这个工会主席就有很深
的城府,他那么积极为大家办事,就是有企图的了。
"宰相肚里能撑船,百姓肚里撑草鞋”,老大把他受辱的事象踏灭一堆烟火一样,从心
中抹去。他老大的活动天地在分厂,不在公司。老大振作精神,跨过长江,回到分厂,一本
正经地向领导汇报先代会精神,召集工会委员开会,布置任务。
人们把他的这个举动,概括为一个“怪”字。世上竟有这样沉得住气的人,好象什么事
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真是不可思议。由“怪”生“怕”,大家开始疏远老大,找这个“怪
人”办事的人少了。
积极了有问题,不积极也有问题。老大陷入了一个悖论的怪圈,他真正不知所措了。好
在他还有书。老大又一头扎进书里。这次看的全是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
星移斗转,老大把他的讲坛摆到红房子来了。这回讲的是:中国的出路在搞市场经济,
中国要补资本主义的课。
老大的固定听众有一个是提前退休的车工杨老头,党员,他和罗妈一唱一合,常常蹑手
蹑脚地在张家门前走来走去,看张家老汉是不是偷了工厂的材料在家干私活。亦琼还记得小
时候家里的铝锅烧漏了,父亲确实用工厂的下脚料在家补锅。他让亦琼在门口看书,给他放
哨。杨老头听见楼这头有乒乒乓乓的敲打声,从门里探出头来张望。亦琼见了,忙告诉在屋
里忙乎的父亲。父亲不敲了。杨老头背着手走过来,见亦琼自顾自看书,父亲在屋里卷叶子
烟,没人理他,只好嘿嘿干笑两声走了。等他前脚走,父亲又敲起来了。杨老头又转回身往
张家走来。父亲只好再次把手上的活停下来了。那一次搞得很讨厌,铝锅补了半天也没补好
,母亲着急,还得用它来煮饭呢。这杨老头,亦琼全家都不喜欢,就老大看得起他,可以说
上几句国家大事。
另一个是隔壁子扫街的工人,酒鬼王老汉。这家人很霉,王家妈迷信,有点钱就去买只
大公鸡,请端公到家里来跳神,一屋子搞得乌烟瘴气,叫隔壁也不得清静。大儿手脚不干净
,专偷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卖,卖了乱花。王家妈被儿子偷怕了,只好把家里的被面床单都放
到亦琼家来。母亲替王家保管,但不敢声张,怕把王老大惹恼了,也偷起邻居来。小儿不偷
,象王老汉一样喝酒,有时两父子发起酒疯来,就“鸡公打架——立起毛毛鼓”。小女跟街
上的妖精学,和男孩鬼混,因她幼年时得一场大病,奄奄一息。王家妈绝望了,硬把孩子拽
给母亲,要母亲救她一命。母亲可怜孩子,就一口汤一口水地喂她,居然把她带活了。带了
两年,王家拿不起保姆费,母亲就说算了,她积个德。王家女长大了,王家父母常对女儿念
叨母亲的救命之恩。母亲和亦琼姐妹见王家女妖妖精精的样,时不时要说她两句。
第三个听众是在亦琼家楼上的一个青工。这家人有七兄弟,老汉是卖肉的,妈也做临时
工,还有一个老家婆,一家十口人吃饭,也够父母操心的了。全是些男孩,没人管得了,半
夜拉尿不上走廊中端的公共厕所,就站上窗台,朝窗外楼下拉。一个接一个,象自来水龙头
一样,哗啦啦往下冲。亦琼家里不敢开窗,朝楼上喊,楼上的,怎么搞起的,又往楼下屙尿
!喊也没用,照样拉,一个晚上睡觉不得清静。
再有就是四楼的一个青工,父亲是肥料站的工人,哥哥黑娃在文化革命武斗中攻打市委
招待所给打死了。
还有一个听众是老大的社会朋友,是个石油工人,说话口吃,留一撮小胡子,常年待在
城里,不愿回油田。亦琼见不得这个留日本鬼子小胡子的人,听他说话更痛苦,结巴得让人
憋气。老大说他肚里有货,会写剧本,叫《伟大的井架》,但是没有发表。
有了这么四五个听众,老大的讲坛就摆起来了。很难说这些听众听得懂他讲的,或者对
他讲的感兴趣。你想老大每次都准备了盖碗茶和香烟招待听众,社会朋友来了,还备几样小
菜。有吃有喝有抽,免费招待,烟酒茶齐全,那就坐在那里随你讲什么吧,比坐茶馆还舒服
。烟客在那里使劲抽,老大在那里起劲讲,一个屋子烟雾腾腾。父亲从来不信老大讲的那一
套,他不抽香烟,所以根本不进吃饭这间房。母亲有鼻炎,闻不得烟子,她端个小板凳坐到
门外去打瞌睡。常到半夜,茶喝完了,烟抽尽了,菜吃光了,烟客起身了。连说老大讲得好
,下次再来。老大两手拍着邻居的肩膀,连说,好好好,下次再来。
母亲从瞌睡中惊醒,进屋收拾屋子。只见杯盘筷子横七竖八摆一桌子,烟缸墨水盒装满
烟头,满地胡豆壳。
母亲说,老大,“挣钱象针挑沙,用钱象水冲沙”,你何必把你的工资都拿来给别人吃
喝了?
老大说,吃点喝点抽点有什么关系,你有个事,别人也好帮你。
母亲说,我看你那些朋友是“高粱杆做门闩——滑的(靠不住)”,你生病的时候,谁
来过问你了,还不是靠妈老汉。你连自己的出路都没有搞好,说那么多国家出路有什么用?
“风箱做枕头——空(响)想”,“抱鸡母(无蛋母鸡)抓糠壳——空事”。还是好好想想
自己的事,“糠壳做枕头——上半夜响(想)别人,下半夜响(想)自己”。好好安个家,
我给你带孩子。你看你没安家,弟妹也没有安家,“一个和尚疯了,一庙和尚都跟着疯了”
。你要带个头。人终究要安家,不然心是飘的,“池塘里的浮萍——生不到根”。
老大说,妈妈,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弟妹会安家的,张家不会断后的。
有时候,老大还没回家,邻居就来问,张师母,老大回来了没有?巴巴儿是想抽那不要
钱的烟。老大也意识到他的听众是冲他的招待来的,只要有烟,哪怕坐到半夜也是不走的。
老大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还是把他的招待维持下去。
一次亦琼回家,见吃饭的屋坐了一屋人,烟雾缭绕。她到另一间房去了。一会儿,老大
进来说,今天来了几个朋友,一会儿我叫你,你就切点香肠来。亦琼正看自己的书,随口应
着好吧。
果然不大一会儿,老大站在门口对着对门屋叫,亦琼,没有菜了,帮我切点香肠来。
亦琼应声来到吃饭屋,打开碗柜拿香肠。哪有香肠,碗柜空空的。亦琼问,香肠呢,你
要我切的香肠呢?
老大说,不是在门后面挂起吗?
亦琼说,那是生的,没有煮,怎么吃?
老大说,什么,还要煮?我还以为就这样切了吃哩!
众人哄笑,你老大,真是不当家,连香肠要煮熟了吃都不知道!
老大说,我看菜吃完了,想添点菜。还要煮就算了,下次再煮。
老大送走客人,来到亦琼这间房,很兴奋地说,你今天配合得很好,表演得很成功,就
象真的一样。
亦琼一惊,什么配合?什么表演?
老大说,就是切香肠的事呀。
亦琼一下子生气了,原来你把我耍了,你是知道香肠不能生吃的呀。
老大说,哥哥看了那么多书,就那么傻,连米是哪儿来的,香肠是生吃还是熟吃都不知
道?
亦琼说,你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老大说,一群酒肉朋友,我懒得把他们伺候得那么好!
亦琼说,你不愿招待就算了,干嘛要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呢。你休想要我再帮你做什
么事。
老大讪讪地说,我也没有什么要你帮的,你读了书就变了,不认哥哥了。
亦琼说,我没有不认你,你做事总得让人接受,你那样哄人,叫我怎么接受?
老大讨个没趣,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不跟你说了。气愤愤地出门了。
以后老大给烟客准备的烟酒茶少了,烟客也就不来了,老大的讲坛垮了,他也就不讲了
。只有隔壁的王老汉,始终都帮张家的忙。父亲不喝酒,母亲常把酒票送给他。
家里风平浪静了,老大又掉过头来为自己的事折腾了。他凭着多年训练出来的眼光,看
到了经济管理学必将成为热门学科,毅然拿出当年防空洞工厂补发给他的病假工资,到重庆
大学报名自费学经济管理。他有个愿望,学成后,离开分厂,离开公司,甚至离开家,到别
的行业去工作。然而天不遂人愿,单位坚决不同意老大去自费读书,不许脱产,不给出具单
位证明。
老大去找公司领导说理,我自费学,为什么不行?
学管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学的。
那你说说我是什么人,为什么就不能学?
我们不需要经济管理的人才,所以就不能出具证明。如果需要,我们会公派,不用你自
费。
我可以学了去别的单位,不会挤占公司的位置。
那不行,你是我们公司的职工,我们就不能同意。
公司早对老大是“后阳沟看竹叶——越看越深沉”,任老大“说齐天,触齐地”,就是
不同意。
学校把老大交的一千元学费退给他了。说很抱歉,他们只收单位选派的公费生和推荐的
自费生。
老大35岁了,早已超过正常的考大学年龄,读自费生,是他的最后一次上学机会,但
这条路也走不通。老大拿着钱,仰天长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却没有用武之地!他泪
流满面,把这笔送不出去的血泪钱存进了银行。
1984年6月,老大在家休病假,回单位后发现他的床没有了。宿舍放的是别人的东
西。一打听,说是来了新的干部,没有住处,领导就叫人把老大的床搬到堆废物的防空洞去
了。又是防空洞,老大听了心惊,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一晚,老大没有去防空洞他
的床位住,他忌讳那个地方。老大在车间的泥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高烧不止。
老大开了吃药回家,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他翻阅那本叔本华的大书,《作为意志和表
象的世界》,极力思索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他活着有什么意义。书中说,人生充满痛苦,这
是符合他的实际的。出路在于禁欲,这,他也做到了,37岁了,连老婆都没有讨。怎么还
是不能解脱呢?慢慢慢,还有涅磐,自觉死亡,这可是他没有做到,也不愿做的。“宁愿世
上挨,不愿土头埋”,他的理想还没有实现呢。他随手在书上写下杜甫《蜀相》诗中的两句
名言:“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老大眼里噙着泪花,嘴里喃喃叫着:老大,老大,你的抱负实现不了,是不是也要自觉
死亡呢?这可得好好想想。"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老大多么希望这时能有
人来看他啊,他就可以有人商量了,就能决定自己是活下去,还是不活了。他凝视着窗外通
观音岩的石梯坎,静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指望着有人来看他。可是事情往往是越是在需要人
来的时候,越是没有人来,他的朋友没有来,他的弟妹没有来,甚至连过路的人都没有一个
。只有那些先哲的幽灵围绕着他。叔本华的面容是那样愁苦,哈姆莱特的精灵是那样踌躇,
拿破仑早已死在他身体内部的滑铁卢,项羽、刘邦,以及那威振一时的三国英雄,都早已被
历史尘封。世事成败转头空……
老大合上了书。
他回到李家沱分厂,到防空洞里去清理他的东西。这个防空洞,比当年关他的那个洞子
要小,象个老鼠洞,除了洞门有光亮以外,里面黑黢黢的。顶上的渗水滴到老大脖子里,冰
凉冰凉的。老大一惊,一缩脖子转过身,抬头往石壁顶看,上面是青苔和密密麻麻的小水珠
,它们往一个地方聚成大水滴,水滴在顶上挂不住了,就“啪”的一声掉下来。地狱囚室,
老大脑子里又出现了十五年前的情景,他又进防空洞了。他想起他被关在防空洞里,象只瞎
眼蝙蝠一样扑腾,他四面碰壁,始终飞不出去,找不到那块充满阳光,充满自由,可以随心
所欲地读自己喜欢的书,实验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的地方。他飞了十多年,还是在防空洞里,
他的前景就象这封闭的洞子一样,也是黑黢黢的,没有希望,没有光。
洞外的一抹光照在洞里,但是洞里的黑暗却不接受光。他把手在洞壁上摸索,在黑暗中
行走,没有亮光。他在这没有光亮的黑暗中,完全靠自己的信心来生活,他期待着走出防空
洞的一天。可是十五年过去了,他作了种种努力,种种挣扎,结局却是一步步下跌、下跌、
下跌,他又跌到了这防空洞的黑暗中,他凭信心发出的光熄灭了,他心中的黑暗再也没有光
来驱散。
他打开箱子,面上是一条粉红色的丝巾,他拿起它,手直颤抖,他的爱人早已离开了人
间,他连为她哭一场的机会都没有。他的肩膀抽动起来,把头伏在丝巾上,只有在坟墓里他
才能再见到他的爱人。现在他已经来到坟墓。他揩去脸上的泪水,把箱子底下的那些照片,
那些串起他一生历史的照片都一一拿出来放在纱巾里。他用爱人的纱巾把他一生的历史包好
,放进了随身的黄色挎包。只有这纱巾、这照片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别的都不重要了。现
在他把这生命带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就要上路了。
他背着挎包,穿过毛纺厂下到长江边,沿着江边经水轮机厂来到李家沱渡口,他站在渡
口,最后看一眼长江。人们常把长江、黄河称为母亲河,可是这母亲河养育了长江人,却并
不管人间的是非成毁悲欢离合。六月的江水平静地在脚下流淌,没有浪花,没有歌唱,它不
愿意再诉说那“我为证”的豪情,掀起滚滚黄浪。证明了又怎么样,人间的身前身后事,它
见得太多太多了。
过了长江,他爬上九龙坡铁路,穿过五七货场,顺着铁轨往菜园坝方向走。这铁路,是
重庆通往外面世界的大动脉,它曾载着老大出去寻找真理,寻找人生的意义,跑遍了大江南
北。他怀着得道的心情回到重庆,要把他的抱负实施,他失败了。他踩着满是油污,颜色发
黑的枕木,一步一步跨,多少有些机械,更大的步伐他迈不动了。火车在身后长啸,车头冒
着巨大的浓烟,驶过来了。他本能地往兜子背隧道壁上一靠,火车震动着路基、铁轨,轰隆
隆地开过去了,他仍然靠在隧道壁上,奇怪自己怎么没有睡到铁轨上去。一个心中没有光的
人,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他走到菜园坝火车站,象个刚到重庆城的流浪汉一样,四处张望。眼前王家坡山头挡住
了视线,下半城的路沿长江通朝天门,不,他不再走长江了。他刚从长江来,他要去看嘉陵
江。他没有坐缆车爬上两路口的山头,而是穿过菜园坝隧道走到牛角沱,他今天是安心要走
路的,他象个盲人一样,在穿越他心中黑暗的隧道。他来到嘉陵江大桥,在桥栏边走来走去
,轮船在桥墩下通过,江边已经没有拉船的纤夫了,小时候拉船,他常在这一带跑的。为了
大船好过,江中的暗礁,早已被清除炸掉,江水在桥下流得很欢畅,争先恐后地往桥墩下钻
。他从没想过要在这里跳江。
他从桥头的小路下到江边,顺着下游往大溪沟走。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真是太熟悉
了,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哪里有个滩,哪里有块礁。他来到四维桥河边,一片光漠漠的沙
滩,连片菜叶都没有,这里早不做蔬菜水果码头了。过去挑桔子的地方在哪里呢,他在原地
转着圈寻找,就象当年他挑着箩筐在浓雾中转圈一样。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哪里是囤船
,哪里是他要去的地方?化不开的浓雾罩住了他的双眼,包裹了他的心。要有太阳雾才能散
,他等了十五年的太阳都没有出来,其实它就要出来了,已经出来了,老大面临的只是黎明
前的黑暗,浓雾散了必是一个大晴天。1984年的神州大地已经擂起了开放的鼓点,可是
老大对它已经无动于衷了。那鼓声是敲给别人听的,那太阳也不是给他出的。当太阳出来的
时候,他已经跨进地狱的门,到了黑暗的中心。
老大回过头,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河沙又往大溪沟水厂那边的轮渡码头去。他从河滩爬上
岩壁上的碉堡,盘腿坐在碉堡的平顶上。碉堡是抗战时候修的,白色的石头堡垒经过几十年
的风雨还是完好无损。它早已失去了警卫的功能,纯粹是嘉陵江历史的见证。它的两个了望
孔始终看着江水,它目睹了红房子儿女背着菜筐,拉着纤绳,顶着红色游泳衣裤从它下面走
过,而后又看见他们穿着工作服,急急忙忙去上班,还看见了老大和小倩每次都到这里来散
步,过轮渡。
老大俯视着脚下沙滩来来去去乘轮渡过江的行人,他们是那样悠闲与平静,不时张开手
臂在石滩上跳,免得鞋子进了泥沙打湿水。他们是那样的轻松,一边看脚下的路,一边还不
停地与同行的人叽叽呱呱说着话,他们不象有痛苦的人。《圣经》上说,头脑简单的人最幸
福。老大心里充满痛苦,只在他的头脑太复杂。他不安心做个安分守己的小工人,不甘心消
失在芸芸众生中。母亲早生了他30年,他要超前地把30年后的思想都变为现实。他是一
个理想主义的梦想家,他太不合时宜。他象堂吉诃德一样,提着一杆矛枪要去实现他的理想
,他的种种努力不被社会承认,不为人们重视,人们嘲笑他是疯子。世界的荒谬使他的献身
行动成为一种受苦难的悲剧。
一声汽笛,打破了老大的沉思,他从碉堡上爬下来,下到沙滩,踏上了过轮渡的跳板。
他扶着船舷,看着船尾吐出来的白浪,象是两道犁沟一样,犁头横江犁过去,白花花的犁沟
不断在江面涌起,荡漾开去,又被江水抹平了,而他心中的犁沟却是永远也抹不平的。船在
江北靠岸了,他沿着刘家台河滩往上游走,来到了他和小倩筑堤坝、打水漂漂的礁石滩。他
弓着腰,在礁石上慢慢找,终于找到那个堤坝了,水早就干了,堤坝缺了一个角。他找来石
头、泥沙,细心地把那个堤坝补好,而后看着它出神。小倩走来了,抚摸着他的肩头,他抬
起头来,只能听见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人形。她是在另一个世界呀。她说她好想还和他一
起亲手来筑这个堤坝呀,她好悔哟,她不该被政治利益所引诱,想着可以沾穆家的光。她死
得冤呀。她什么时候才能与他见面哟。
人鬼情未了,老大拍着肩头那只看不见的手,别难过,别难过,我就是来和你见面的,
你是我在世上最亲最爱的姑娘,我什么时候都是只爱着你的。他缓缓地打开挎包,拿出红头
巾,把里面的照片又放回挎包。他用双手展开那张四四方方的纱巾,要给小倩看。他在武汉
买来要送给她的,还没送出手,小倩就结婚了。他不能再送了,不要给小倩惹家庭麻烦。可
是小倩还一次都没见过呢。现在看吧,我提高一点,你看吧。他把纱巾高高地举起,抬起头
要小倩看。透过粉红色的细纱纹,他看见嘉陵江水一片红色,小倩一身红霞,婀婀娜娜向他
走来,这是他的新娘。他赶快放下罩在眼前的头巾,好把他的新娘看清楚一点。小倩不见了
,江水碧波粼粼,象万把梭子一样不停地穿梭。他四处张望,礁石滩上除了他坐在那里,没
有一个人。小倩的身影远去了。
他拿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把纱巾点着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看着缕缕青烟在空中飘扬
,红纱巾在火光中卷曲着烧焦的身子,不断上爬,化成灰了,老大双泪长流,点点滴滴掉进
灰烬中。想当年,他和小倩在这里谈抱负,谈志向。世事变迁,山川依旧,他老大一事无成
,连自己的爱人都没能保护住。枉做五尺男儿!他匍匐在修补的堤坝上恸哭,嘉陵江水带走
了他的哭声。
他捧着纱巾的灰烬,走下滩头,张开手,灰烬从指缝中飘落到江中。他坐在岩石边,打
开挎包,从里面拿出照片。这是老大在工作以后照的所有照片,包括文化革命出外旅行的照
片,这些照片,老大曾象珍宝一样爱惜,他拿回家去,一张一张讲给弟妹听,这是在广州照
的,那是在上海照的。每个地方都照一张,连起来就是一个人的足迹。什么事都会被时间淡
忘,唯有照片,是一生的记忆,终身难忘。
老大一张张地看着照片,感慨万千,它们唤起了他对自己一生的回忆,全是苦痛与失败
。他没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处境步步下跌,一直跌到床铺被搬进防空洞。他痴痴地看着那张
在广西南宁照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是个地道的流浪汉。他想起了那个偷越国境的大学生,他
现在在国外怎么样了呢?要是当时他跟他一块走了,他现在又会怎样呢?无论怎么说,他也
会比在国内混得好哇。可是他没有走,他舍不下他的父母,未成年的弟妹,他对他的前程还
有希望和幻想。这个喜怒无常的世界,容不得他来实行他的理想。什么都不用说了,没有后
悔药卖。当年他没走,他丢不下父母弟妹。现在他的弟妹都大了,不需要他的照顾了,父母
也还不是很老,他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他们了。这个世界没有给他真正的快乐,他和这个社
会那样格格不入,留下这些照片又有什么价值呢?他漫不经心地撕着照片,把它们撒入江中
。碎片在水面上漂漂浮浮往下流,不多几个白浪,便把它们卷入水中,沉下不见了。
太阳下山了,夕阳映在绿色的江面上,敷上了一层彩色,红的、蓝的、绿的、黄的、白
的,它要给老大的心祭披金盖银。老大站起身,提着空挎包,往刘家台轮渡走去。
老大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吃罢饭,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存折,把它交给母亲说,我不
在厂,存折放在厂里不安全,还是妈妈保管好。那个存折,他已经换来变去,改了多少次存
款期限了,全是跟着存款利息跑。怎么从三年期变为一年期,又从一年变为三个月,三个月
转为两年,从中赚利息的差额。他在家里给邻居讲存款诀窍,讲得津津有味,说银行的人说
,没见过这样精的存户,他该到银行工作。他叹口气,哎,我能做的工作太多了,就是没人
让我做。亦琼听着不以为然,认为哥哥是个注重蝇头小利的人,尽打经济算盘。这回,他把
存折转为最大的存款年限八年期,交给母亲。
母亲赞同说,一个单身汉把存折放宿舍,是不安全,妈妈保管,你一百个放心,你每月
给我的零用钱,妈都没用,全用你的名字存起的。
老大说,存它干嘛,想用就用,妈妈的恩情债,儿女一辈子也还不清。
母亲说,“养儿不算米饭钱,要还哪能还得清”?只要你们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老大说,我这个存折上的钱是准备给你和爸急用的。你也不要太节约,把平时的零用钱
都存起来。
母亲说,我有公家的烧埋费,不用你们的钱,你留着安家用。
老大说,好好好,我安家用。先放你那儿吧。
他今天走了一天的路。他倒头便睡了。
这天是1984年6月30日,星期六,老大一觉睡到大天亮。该办的事,他都办了,
就还有带妈妈出去逛街了。大妹小弟带父母去过北京、桂林,他连带母亲到解放碑都没去过
呢。刚刚时兴黑白电视的时候,邻居家买了一台12寸的,母亲总是戴着两副眼镜在自家门
口,靠着小板凳往里看。邻居要她到屋里看,她说什么也不进去,我只是随便瞅瞅,并不认
真看的。她是个不串门的人。老大回家看见了,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到解放碑买回一台电视
机。喜得母亲摸着电视机直惊奇,就这么个箱箱,里面关了那么多声音那么多人呀!母亲总
夸她的大儿孝顺,给弟妹带了好头,可老大总觉得欠着母亲的。
他对母亲说,妈妈你一天到晚在家辛苦,我还没有带你去逛过城,今天我们进城,就在
外面吃午饭吧。
母亲说,难得你有这个好兴致,咱们娘儿俩就去进城吧。
老大带母亲在大溪沟车站乘车,经过黄花园、一号桥,在临江门下车了。老大牵着母亲
的手走,他身材高大,母亲矮他一个头,喜洋洋地由儿子牵着。在城里,还很难看见一个大
男儿和老母亲手牵手走路的。老大自自然然地牵着母亲,不时弯下身子和母亲说话。过了临
江门的马路,进解放碑的路口是家老字号的重庆小吃“川北凉粉”,十多平米的店堂,塞满
了吃凉粉的人,屋里装不下,门外的街上也是端着碗的人。一个个嘴巴吃得红鲜鲜的,张着
嘴巴哈气,辣。老大停下来,对母亲说,我们也去买两碗来吃。
母亲说,刚出门就要吃,还一点不饿呢。在街上吃着也不好看。
老大说,吃小吃哪里是要饿了才吃呢,没有熟人看见,不怕人笑。再说好久没吃过了,
我的口水都来了。
母亲说,要得,要得,那就一个买一碗嘛。
老大端着凉粉,把碗递给在路边的母亲,两人背对着行人,站在那里吃起来。母亲吃得
嘴里发出“嘶嘶嘶”的吸口水声,太辣。老大看着母亲的样子直乐,好吃吧。母亲连说,好
吃,佐料配得齐,舍得放蒜水辣椒,油都淹起了。要是加点醋就没有这么辣了。
老大忙去夺母亲手里的碗,我去给你加点,我去给你加点。他转过身挤进店堂,拿起桌
上的醋壶壶倒。然后又挤出来笑嘻嘻地递给母亲,加了。路边等电车的乘客看着这母子俩,
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情。
老大牵着母亲继续往前走,围着解放碑的十字路口转。先是顺着江家巷到群林商场,转
出来到小什字,进大阳沟菜场,又转回到解放碑,进冠生园糖果店,三八商店,红旗棉布店
,一路吃老字号的“九园包子”、“吴抄手”、“担担面”、“醪糟汤元”。母亲说,不要
吃那么多了。老大说,难得吃一次,就都尝尝吧。母亲一路笑呵呵的,紧紧拉着儿子的手。
老大原想给母亲买件衣服,可是老年人的衣服不好买,不是长了,就是瘦了,不是花了
,就是样式太新了。试来试去,没有一件合适,最后买了一块布料。两人又转到解放碑来了
。老大说,妈妈,歇歇吧,你也走累了。母亲就坐在解放碑下的石阶上,那里坐着很多逛城
歇气的人。
老大拿出烟,点燃了,狠狠地抽了一口,徐徐地吐出烟雾,他带母亲逛城的心愿了了。
他站在那里,仰头打量解放碑,昨天把长江嘉陵江两江三岸都走了,现在他要用最后的时间
来好好看看解放碑。解放碑是这座城市的标志,也是他心爱的家乡的一个象征。他爱他的家
乡,他爱这座碑。小时候他多么敬仰解放碑,那么高,那么大,那么庄严神圣,他只想着长
大了,也要象解放碑那样有挺直的腰身,有豪迈的气概,有远大的理想。解放了,人民象解
放碑那样挺着腰板站起来了,有饭吃,有衣穿了。可是这就够了吗?这座城市从抗战胜利到
现在已经40年了,变化不大,房子还是破破烂烂的,街道还是那样狭窄拥挤,到处是纸屑
口痰,脏物满地都是,解放碑是这座破旧城市的见证。文化没有解放,经济没有解放,就是
政治,也只是半拉子解放。身为重庆人有愧呀,你解放碑名不符实呀。即使你不能低下你高
傲的头,不敢向外界报导你的贫穷与落后的真情,你也脸红一下吧。为了这个解放的梦想,
他用他的孱弱的肩膀拉过了50、60年代的贫困,他还想为他的家乡建设出一份力,为这
解放添上一匹砖瓦,你解放碑不接受他的这份盛情厚意哟,你把他抛出了你的轨道,不愿意
给他一次机会。你冷了他一颗赤诚的心。醒来吧,解放碑,听听你的儿子刺耳的批评,这离
别人才是真正爱你的!
高大的解放碑和脚下这个理着直立式平头,身穿白色短衬衫,米色短外裤,脚上套着棕
色塑料凉鞋的年轻人对峙着,阳光沿着解放碑的碑身正好投下一条斜线,在老大和它之间划
了一条分界线,碑下是块阴凉坝,老大站在光线的亮处,浑身发着反光,他在最后的时刻也
没有得到解放碑的庇荫。他一脸肃穆地站在那里,抿着他薄薄的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解放碑,解放碑对他是善意还是恶意,是成还是毁,他都不在乎了。
一片云翳挡住了天上的太阳,解放碑的大钟敲了三下,老大和解放碑之间的那道分界线
消失了,解放碑一片阴凉。它是听见了老大的批评,真的脸红了,还是要用它的粗胳膊把这
个受尽苦难的人也包容到怀里?如果是这样,它来得太晚了。那个心中一片漆黑的人,看不
见一点亮光,他独自在黑暗中行走。
老大牵着母亲的手,回到大溪沟,他陪母亲到大溪沟裁缝店量了衣服。快到家门了,老
大对母亲说,妈妈你先回去吧,我去办点事就回来。
母亲叮嘱老大说,早点回家吃晚饭,外面太阳大。
老大说,好,你放心。
他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叫,妈妈,我走了。
母亲站在那里对他挥挥手,你走好呀。
老大走在烈日下,背影笔笔挺挺的,那头修剪得很整齐的直立式的平头头发,在阳光下
一闪一闪地发着反光。母亲看不见他了。老大消失在马路的转弯处。那月,他刚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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