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到底来了些什么人,崔蝶兮浑然不觉,她哀莫地立在灵位旁。
生前的崔大经是显赫的,一个显赫的人,生前不寂寞,死后也是热闹的,只要看这
个悼祭的场面就知道,躺着的那个人,有多少财富使这些人在他死后,都争先恐后地不
忘拍马屁。
而那无尽的财富,只有一个人可以支配,就是他唯一的女儿——崔蝶兮。
崔蝶兮几乎没有眼泪了。
她怎能相信,这个世界,只剩她一个人了,无亲无依,泪?又能怎么样?叫醒躺在
那、爱她至深的父亲吗?她跟父亲的生命,二十二年来是相叠在一起的。现在,她的父
亲走了,再见都来不及说,就走了。
崔蝶兮的脑子幽暗、僵麻,她像独步在长夜漆漆的空巷,恐惧、惊慌、求助无告。
突然;肃穆的灵堂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这阵骚动灼醒了石膏般的崔蝶兮。
有个女孩,全身素白,鞋跟踩得好重,无视任何人的存在,疾步地走进来。
她瞪着崔蝶兮,那目光仿佛载来了的仇怨。
鞠了三个躬,女孩再度抬起那双眼睛,直直的扫射崔蝶兮。
崔蝶兮不认识这个女孩,甚至没有见过,浅麦色的皮肤、顽强的眼神,充斥着不满、
充斥着“虽然来了,但非常不甘愿”的恨意。
她到底是什么人?
在崔蝶兮思索中,那个女孩走了。
还是重重的鞋跟声。荡得灵堂好长一阵回响,像在报复谁似的,相当不友善。
哀悼的人开始轻声议论。
崔蝶兮静静地,疑惑地望着女孩的背影消失。
她是谁呢?
她的目光为什么带恨?
她跟父亲是朋友吗?
为什么没听父亲提过这样的人?
亚洲饭店算得上是台北数一数二的大旅馆。靠这栋饭店吃饭的员工有几百人。
一个全身素白的女孩,下了公车,穿过马路,朝亚洲饭店走来。
她叫陆寒。
好冰凉凄楚的一个名字。
她就是一个钟头前,带着不友善神态去悼崔大经的那个女孩。
当她正要进亚洲饭店,一群小贩,推车的推车、扛物的扛物,全部一起仓皇地往左
旁跑。
落进陆寒眼里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来不及随着那群小贩跑掉,一推车的
新鲜水果,倒霉地被一位年轻的警察拦住了。
“放我走吧,为什么独独捉我呢?”
老太太的声音,沙哑地哀求着。
“一家七八口,就靠它养活,最近我熄妇好死不死生了双胞胎,你就闭一只眼嘛。”
年轻的警员执行着他的任务。
“老太太,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上午我已经警告过你一次了,你为什么非在这卖
不可呢?”
“你放了我,我马上走,保证你明天一定看不到我。”
“不行,我会挨骂。”
“你不放她你也会挨骂。”
老太太和警员同时抬起了头,他们看见不知何时站到旁边来的陆寒,凶巴巴的,插
着腰。
“拿出点同情心嘛,她都求你半天了。”
年轻警员严肃地望了陆寒一眼。
“我在执行任务。”
“刚才跑掉一个年轻力壮的,有本事去捉他们呀,干嘛捉跑不动的老太太。”
年轻警员一下子答不出话,到底;他还是嫩了一截,第一天上班嘛。
警员走了,他才一转身,老太太哀求的假姿态马上消失了,她重重地呸了一声。
“真倒霉!一天被捉两次。他妈的!”
前后比较,这老太太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刚才那个,那么叫人同情,现在这个,
凶不说,还来句他妈的,好粗。
“一斤香瓜。”
老太太捉了两个香瓜,陆寒正想离开,一不小心,注意到秤上根本不满一斤,而老
太太就笑着把香瓜递过来,接来了钞票。
“喏,一斤多一两,随便啦。”
买香瓜的人等了一会儿,老太太还没找钱,客人不耐烦地叫了。
“找钱呀。”
老太太笑着的脸一沉,不高兴地把钱给了客人,客人才走,老太太嘴巴一撇。
“你看看,住得起这种大饭店,还计较几个小钱,就当小费给算了嘛;哼!我才不
稀罕。”
陆寒的同情心,终于完全消失了。
她走进饭店,沁凉的冷气,即刻包围得她全身舒畅,她拢拢头发,丢掉刚才替老太
太骂警员的凶悍,做出优雅的姿势,在柜台问了几句话,然后;轻挪着步伐,走到电梯
口等电梯。
电梯门开了,陆寒让里面人出来了,才面露高贵地走进去。
电梯门正要关,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孩,像一阵风,刮了进来,破牛仔裤的腰际挂了
一大堆榔头、起子。
“急什么嘛?该你轮班呀。”
男孩显然跟电梯小姐很熟,一冲进来,他就轻佻地捏电梯小姐的脸,搞得电梯小姐
很不好意思地直瞄陆寒,小声地斥责。
“别这样,有人。”
男孩这才去注意陆寒,这一注意,男孩目呆了,老天爷,漂亮死了,他惊为天人般
地看傻了,一眨也不眨的,男孩就牢盯着陆寒,直盯到陆寒出电梯,男孩才松了口气似
的。
“好漂亮,你看那个气质,啧啧,交女朋友,就要找这种的。”
电梯小姐醋意地敲了敲电梯。
“到了,徐小亮。”
男孩叫徐小亮,他还陶醉在陆寒那叫他心神荡漾的脸上。
“你不觉得她漂亮吗?比仙女还迷人。”
“你追得上吗?”
电梯小姐不耐烦的。
“到底出不出去啦。”
“吃醋啦,下辈子投胎叫你妈给你生漂亮点。”
跨出电梯门,徐小亮不忘去捏那张,现在看来,只够当丫环的脸。
清理父亲的东西,崔蝶兮心中的泪,再度由枯干的眼睑渗出。
父亲的每一件遗物,崔蝶兮都是熟悉的,他们父女的感情,有一份近乎朋友的沟通。
尤其;在崔蝶兮母亲逝世后,崔蝶兮的世界,就只剩父亲一个人了。
打开最后一件清理的东西保险箱,崔蝶兮一样样地拿出来。
里面都是些产权证明,随便一张,就够崔蝶兮一生的生活了。
二十一岁,多么年轻,崔蝶兮如何晓得什么叫生活,何况;她被父亲保护惯了,她
从不知除了父亲给她的世界,外面还有多么艰厄的另一个世界。
整整停停中,崔蝶兮在保险箱的底层见到一只相当精巧的老式红漆木盒。
取出木盒,崔蝶兮随手一开。出乎意料的;如此隐藏的木盒,里面只是几封渍黄的
旧信。
还浸在亡伤哀痛中的崔蝶兮,并不怎么好奇地信手打开了一封。
当发黄的信纸摊开在崔蝶兮眼前的一刹;崔蝶兮伤痛的心绪冻结了。
爸爸——
天!崔蝶兮扶着额角,睁大两眼。
爸爸?
信上的开端,称谓的竟是爸爸?
看完了一封,崔蝶兮的手都抖了。
一共七封,崔蝶兮不敢置信地继续看第七封。
——我不能再给你写信了,因为被妈妈发现了,她要我发誓永远不跟你有连络,她
哭得很伤心地求我,她说我要记住自己是私生女,忘掉不能给我姓氏的父亲——
崔蝶兮几乎无法清楚自己是什么知觉,似乎很沉重,又似乎极晃浮,总之;有一团
控制不住的意识,多重地结在一起。
父亲另外有一个女儿?
血液在崔蝶兮体内奔跑,跑得好急、好喘、跑得崔蝶兮呼吸都振动了。
“爸!”
突然崔蝶兮尖锐的由喉管发出失声的叫喊,七封信撒了一地。
崔蝶兮是叫喊得太大声了,在楼下的丁嫂,吓得冲上来,一张老脸都吓呆了。
“怎么了?蝶兮?”
崔蝶兮不是个任性的女孩,从小,她就文静乖巧,她从不发脾气、从不乱摔东西。
一地零乱的信、一脸忿愤、怨意的神情,丁嫂真是又惊又疑惑。
“蝶兮——?”
崔蝶兮眼里有泪,她望着地上的信,纤细的手,支着桌面,牙齿好紧、好紧地咬着
唇。
“我恨他——,我恨我爸爸。”
嘶叫完,崔蝶兮把整个人由书房抛出去般,撞得丁嫂差点跌倒,狂奔下楼了。
丁嫂想追她,但;终于还是先捡起地上的信,一封一封开始看。
徐小亮大摇大摆地由外面进到饭店大厅。
饭店里;上上下下,没有不认识徐小亮的。他天生是个好主动与人搭讪,好表现友
谊的人。尤其;见到的是女孩子时,他就特别有活力。
一条破牛仔裤、一件旧衬衫,牛仔裤屁股,还故意补了块小牛皮,这是徐小亮一贯
的装束,在这间有名的大饭店里,一看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不过;还好他长的尚可,小单眼皮下、鼻子总算还挺、一口牙谈不上洁白整齐,开
起口来,讲些吃豆腐的俏皮话时,倒也叫这饭店里的小妹,心里挺乐的。
他的牛仔裤挂了一排工具,有铆头、起子,还有电钻,靠右边口袋,晃晃当当地吊
了包钉子。
今天徐小亮还是惯例的要在电梯里,调戏、调戏电梯小姐。
“九楼。”
徐小亮像回自己家似的,大爷般,人还没进电梯,已经吩咐电梯小姐了。
一进了电梯,徐小亮嘻皮笑脸,瞬间;徐小亮的脸冻结了。
电梯小姐换了人,换了徐小亮从未见过的。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是女孩,徐小亮永远有办法三两分钟就跟人家搞熟。
可是;徐小亮像个哑巴被惊吓了,张目结舌。
“你——?”
电梯小姐皱着眉,十分厌恶地瞅着徐小亮。
她是谁?
她是两天前,在电梯里,全身素白、优雅、美丽、气质高贵,令徐小亮惊赞为天人
的陆寒。
徐小亮简直吓傻了。
她?天老爷,怎么变成电梯小姐了?
徐小亮由上至下,再由下至上,不敢相信地打量那身制服。
“怎么——会是你?”
陆寒当然认出徐小亮了,任何女孩,被男孩惊艳地瞪过,是一辈子也难忘的,况且;
这只是两天前的事,记忆还新的呢。
徐小亮心中叫着老天爷,陆寒当然也呐喊了,她当然不愿意自己第二次遇到徐小亮,
是穿着制眼,像个机械傻瓜似的电梯小姐。
一股恼羞冲过陆寒,她仰着头,做出极骄傲、极不屑的轻视。
“你怎么——变成电梯小姐了?”
那股恼羞,转为怒意了,陆寒气愤地瞪着徐小亮。
“请不要那么轻佻,我不认识你?”
“你是不认识我,可是——,你见过我呀!”
徐小亮还是不甘心他的仙女,突然变成丫鬟了。
“没见过?”
“哗!你挺凶的咧。”
徐小亮插着腰,有些惋惜地望着陆寒。
“跟那天完全不同,变了个人——”
“九楼到了。”
陆寒严酷地瞪了徐小亮,好恨、好恨地瞪着。
“滚出去吧。”
“喂,你讲话太——”
徐小亮话没说完,电梯门已经合上了。
“他妈的!”
转头骂了一句,徐小亮又掉回头,他按了电钮,本来;
他只有惋惜,现在;他火了,居然被骂滚出去,他一定要骂回来。
电梯门开了。
陆寒愣了愣,徐小亮小小的单眼皮,逮到报仇机会般,得意地眨了眨。
电梯里有两个外国人,大声地操着英语,本来;徐小亮准备等外国人下电梯再开口,
但;一想,管他妈的!各讲各的,反正彼此听不懂,于是;徐小亮微笑地开口了。
“喂!你太过份了吧?居然叫我滚出去。”
“少丢人现艰,等他们出去了,你再讲也死不了!”
陆寒不客气地小声说,但;她也做出和善的笑容回骂。
“丢人现眼?啧!他们讲他们的,我们讲我们的,谁听得懂谁?”
“你想怎么样?”
“我不甘心。”
“又怎么样?”
他们各自笑眯眯的,两个老外看到的是两个有礼貌的人在寒暄。
电梯到了一楼,没等客人上来,徐小亮快速地按了电钮,电梯门又关了。
电梯门一关上,两张笑脸,马上都拉起来了。
“凶?告诉你!我比谁都凶!你想耍狠呀?”
陆寒可真是凶,她插着腰,活像一只恶猫。
徐小亮这回是的确被吓倒了,他重回电梯,说实在的,还是有调戏的成分。
“郎头?电钻?吓谁啊?来呀!试看看!看谁怕谁?来呀!来呀!”
电梯速度挺帮徐小亮忙的,正被这个比土匪还厉害的女孩吼得呆住的时候,门开了。
徐小亮毫不考虑的就跳了出去。
惊魂未定的出了电梯,徐小亮再不敢去按电钮了。真活见鬼了,这世界上,居然有
比流氓还嚣张的女孩,滑稽的是,两天前竟当她是仙女,晚上躺床铺上,精神病的幻想
了好半天。他妈的!
“哪边坏了?”
怒气未消地走进冷气机房,徐小亮忿忿地朝管理老王大吼。
“吃炸药啦?”
徐小亮愈想愈气,一根烟叼在嘴里,使劲地吸。
第一个礼拜上班,陆寒轮的是白天班,下午五点就交班了。
换掉制服,陆寒嫌恶地将制服一扔。
整套的洋装,浅蓝底,有碎白花,镜子里的陆寒,整个又变了样。
陆寒是真的挺漂亮的,难怪那天徐小亮要瞪大两只小眼。
浓眉大眼,小猫似微微往上的鼻尖,小圆嘴,清秀里,透出几分征服性的侵略,尤
其;那一身浅麦色的皮肤,健康中带着些狂野。
走出饭店,陆寒一眼就看到卖水果的老太太。
上了两天班,老太太已认得陆寒了,苛薄、贪小便宜是一回事,陆寒帮她骂过警察,
老太太是牢记的。
“下班啦?”
点个头,正想走,老太太喊住陆寒了。
“买点水果吧。”
“不了,没地方放,住朋友那,不好意思。”
“嗳哟!”老太太一拳打在陆寒肩上,像个大男人。
“我说你还真不懂事,住别人那,才该买点水果嘛,来来,算你便宜,我看挑些柳
丁好了,包甜的。”
一边说,老太太已经一个个往塑胶袋里装了。
“三斤够不够?还是凑五斤吧,带多了拿不动,带少了人家背后骂你小气,五斤刚
刚好。”
陆寒真是拿老太太没办法,无可奈何的,只好掏钱了。
“你说你住朋友家?”
“是呀!找不到合适的房子。”
老太太脚一跺,巴掌一拍,吓了陆寒一跳。
“离这近,上班几步路,房租便宜、价钱公道的你要不要?”
“好喔,在哪?”
“饭店后面。”
“这么近?”
“就是地点好嘛,地点不好我哪敢介绍,这饭店里好多人都住那,我自己也租了间。”
“还有空房吗?”
“有。”
“什么时候带我过去?”
“现在也可以呀。”
“那不耽误你做生意。”
“没关系。”
车一推,老太太说走就走,把陆寒感动得真想再买她五斤柳丁。
这简直是两个世界,前面是那么现代、那么辉煌耀眼的饭店,那后面,竟残破得令
人不堪一睹。
老太太领着陆寒上了一栋很旧的老楼房,这栋14层,除了一楼是脏兮兮的自助餐店
面。二楼以上,都是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的房间,通道幽暗,不时有股霉味溢出,头一
次上来的人,相当不习惯。
“别看不起这里,很多人想租还找不到呢。”
陆寒没搭腔,随在老大太后面上了四楼。
“有点霉味是不?习惯就好。”
上了四楼,老太太用力地敲了敲门,敲得好大声。
“房东耳朵不好。”
老太太解释着,举起脚,补踢了几下。
“老徐,睡死啦?有人要租房子了。”
开门了,老徐不耐烦地沉着一张脸。
“踢什么踢?门坏了你赔。”
“哟!替你拉生意,你还凶!”
老徐像个抽鸦片的,混身瘦得仿佛老太太再吼大声点,就可以把他吹跑,不过,瘦
归瘦,嗓门却不小,跟老太太比赛,还有得看呢。
“谁要租?”
“瞎眼啦?站你面前的又不是鬼。”
显然老徐是个懒得多话的人,他看也没多看陆寒一眼,就领着陆寒去看房间了。
“二楼、三楼都住满了,剩四楼,还有两间,有窗户的两千五,没窗户的两千。”
说实在的,两间陆寒都不满意,霉霉、闷闷的。可是,价钱又叫陆寒动心,离上班
地方还真是几步路就到了,凭良心说是蛮适合的。
“我看——我要两千这间。”
“哟!就别省那五百了,少个窗户,成天黑漆漆的,又不是坐牢。”
老太太像她要租似。
“二千五的好了,五百哪里不好省嘛。”
“不用了,反正只是睡个觉。”
陆寒毫不考虑地决定了。
“我先付一千块订金,明天就搬来。”
陆寒很干脆地付了订金。
“谢谢你了,害你生意都没做。”
“谢什么,以后都是邻居了,多照顾我的水果就可以了。”
陆寒前脚才下楼,老太太一只手已经伸到老徐面前了。
“干什么!”
“钱哪!一成。”
老徐心不甘,情不愿的。
“没有你介绍,人家也会来租。”
“得了吧!不是我死吹活捧的,谁看得上你这个鬼地方?
少罗嗦,快点,我生意还要做。”
“死要钱。”
“碍着你啦?赶快!”
“多少?”
“装蒜!二千块一成二百块,猪脑也算出来了。”
老徐两张百元大钞,弹了又弹,确定没有多出一张,才摔给老太太。
大清早,天蒙蒙亮,陆寒就搬来了。
其实,也谈不上“搬”这个字,一只米色的箱子而已。
从一楼拖上四楼,拖得陆寒气都喘不过来。
老太太说老徐耳朵不好,陆寒拖着箱子,站在房东门口,敲的力气用得特别大。
好半天,里面有反应了,很凶,但;不是老徐,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谁啊?”
“新房客,我要拿钥匙。”
陆寒以为自己敲错门了,开门的不是老徐,是那个在电梯里,就差没跟自己打架的
徐小亮。
两个人,像两个敌人,在毫无防备下,一不小心面临了战况,两个人都愣地震住了。
徐小亮穿了条短裤,光着上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尴尬、又火大。
“找谁?”
“找老徐。”
里面乌黑一片,只听到老徐咳咳的干咳,接着;就是模模糊糊的骂人声。
“给她开门,昨晚叫你清理又偷懒,还不快去、想让人家退租是不是?”
今天轮到徐小亮恼羞成怒了,这么大个子的男孩,光着上身挨骂,有个地洞,徐小
亮早钻了。
牛仔裤一套,徐小亮捉了件衬衣,左穿右穿,就是找不到袖口,一火大,上衣也不
穿了。
拿了钥匙,徐小亮恼羞地踢开门。
“进去吧。”
陆寒得意地站着不动。
“老徐叫你清理。”
忿恨地按亮了灯,徐小亮男孩子的自尊心,算是全垮了。
他像饭店里的服务生,弯着腰,开始抹衣柜,书桌上的灰尘。
还好,这房间只有巴掌大,徐小亮又羞又怒地避开陆寒的视线,快速、马虎的扫完
地,扫把一扔,头也不回地就要冲出去。
陆寒还不罢休地叫住了他。
“这叫清理?当心我退租!”
徐小亮一个箭步冲到陆寒面前,他光着的上身,每一块肌肉都憎恨地张鼓着。羞、
怒、恨一起写在他的脸上,你怀疑他就会出拳打人了。
他压低着声音,沙哑而忿厉,充满了厌恶。
“很得意是吗?希望住完这个月你就滚出去。”
陆寒也不明白,以自己的坏脾气,为什么没骂回来,她胸口明明被烧了把火,可是;
她竟不出声地任徐小亮走掉了。
“明明口袋里有五百块一张的票子,你爱贪小便宜的习惯,谁不知道?”
“又不是什么大钱,我才看不上眼,你少栽赃我老太婆。”
“算了,怪我自己口袋不掏干净,下个月起,衣服我包给别人。”
“你当我爱帮你洗呀。”
陆寒还呆在门口,被一阵争吵拉过了视线。
跟老太太吵的是个近三十岁的女人,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一看就是过夜生活的。
她碰地关上了门,老太太提了一大篓衣服,看见陆寒,气呼呼的脸,像找到了诉冤
的对象。
“这么早就搬过来啦?”
“我赶八点上班。”
“你瞧那个女人是不是有神经病?非说我拿了她口袋里的钱,拿了又怎样?又没证
据。”
陆寒没情绪理会,她总挥不去徐小亮那张受伤、忿愤的表情。
“要不要我帮忙洗衣服?”
老太太没有离开的意思,抱着一大篓衣服,就往陆寒的门口一站。
“一个月七百块,这栋楼的衣服,都是我洗的。”
老太太压低嗓子,做贼似的。
“这样吧,我算你六百,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好了,就这么决定。”
像买柳丁一样,陆寒第二度被老太太强迫了。
“哟!还没请教你的大名呢。”
“陆寒。”
“我姓郭,大家都叫我郭妈。”
陆寒打开箱子,一件件挂衣服,郭妈兴致好得很,自顾自往床面一坐。
“刚才那个二百五女人你少接近,混了一辈子舞女,不好好嫁人,贴了个小白脸,
我就是看不惯。”
“这栋楼的人你都熟吗?”
“我都住十几年了,哪间不熟?顶顶讨厌的还不是小红。”
“小红是谁?”
“就那二百五罗,你以后就知道了,老徐最不是东西,刻薄、贪小便宜。由头坏到
脚,可怜他侄儿,呼来骂去的,挤个不要钱的床位,上上下下,什么都要他做,可捞回
本了。”
“侄儿?”
陆寒停住了手边的动作,脑子里浮现徐小亮。
“他侄儿是谁?”
“徐小亮嘛,也在饭店里负责修水电,油腔滑调了点,倒不是个坏孩子。没爹没娘,
跟着这个恶叔叔长大的。”
陆寒不再注意去听郭妈讲些什么了,没爹没娘?一刹间陆寒有股似曾相识的亲切,
朦胧地升起,朦胧中夹着徐小亮受伤的脸。
毫无目标的开着车,崔蝶兮的脑子,像一扇被风吹得轧轧响的门。
她去了父亲的坟,带着不原谅的心去,又带着不原谅的心回来。
这叫她如何接受呢?
与她相依了二十一年,爱她至深的父亲,竟然在他死后,还有另一个女儿。老天!
崔蝶兮纷乱的只想终止对这件离奇事情的探索。
突然;一声巨响冲醒了崔蝶兮,胸口震到方向盘,崔蝶兮都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
只看到前面那一深蓝色的车尾,被自己撞凹了一块。
这是一场小小的,不挺严重的车祸。
错误当然是神魂不清的崔蝶兮。
忍着隐隐疼痛的胸口,崔蝶兮惊慌地推开车门。
“我——,对不起——”
崔蝶兮真不知道该讲什么,是她由后面撞上人家的,而且,一看就清楚,她撞了部
崭新的车。
车主人十分有风度,是个年轻的男孩,他没有大声吼哮,苦笑地摇摇头,自认倒霉
中,似乎也不晓得如何去责备矗立在前面,不安、无措的女孩。
“我会赔偿——,我——”
“星期五,十三号”男孩无奈的又是一笑。
“今天的日子不好。”
对方愈是没有抱怨,崔蝶兮的不安愈是深。
“车子还能——能发动吗?是不是可以请你开到修护场,我实在——”
男孩看了看表,再看看车尾。
“算了,撞的并不严重。”
“不行。”
崔蝶兮急迫地摇着头,天生就十分害羞、十分没有能力与陌生人交谈的崔蝶兮,脸
都涨红了。
“不行,请让我赔偿,否则——我会不安。”
男孩不再争辩了,发动了引擎,只好跟在崔蝶兮身后,开到修护场。
一到修护场,男孩掏出纸,写了个姓名、电话,交给崔蝶兮。
“抱歉,我有事要先走,这是我的电话,修好了麻烦通知我。”
匆匆地,男孩跳上一部计程车走了。
崔蝶兮看了看纸条上的名字——罗劲白。
由修护场回家,客厅里坐了好几个人。
姨父陈致先,姨妈林少慧,律师罗开程,丁嫂正在给他们加第二道茶。
“又上坟去了?”
丁嫂责备带关切地低声念了句。
“他们来好半天了。”
他们是来了半天了,今天是崔蝶兮开启遗嘱的日子。这个日子,对崔蝶兮而言;只
是个必须执行的仪式。但,对陈致先夫妇来说;除了盼望,还有相当的紧张与掩饰不住
的兴奋。
“姨父、姨妈、罗律师,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没关系,没关系。”
陈致先掬满了长者的笑容。
“现在是不是请罗律师念遗瞩了?”
崔蝶兮幽伤,哀沉的眼睛,疲乏地扫了扫封着口的遗书。
“罗律师,请念吧。”
陈致先夫妇屏息地盯着罗律师开封口的手。
遗嘱终于在陈致先夫妇千盼万盼下拆封了。
“遗嘱上——”
罗开程顿了顿,封口里落出来的,除了遗嘱,还夹着一张信。
陈致先见罗开程停了下来,焦急地问。
“怎么了?”
“里面有封信。”
“信?什么信?快念呀?”
“是给崔小姐的。”
一听是给自己的,崔蝶兮马上接过来。
陈致先早就忘掉了什么叫礼貌,一脚跨过去,靠近看那封信。
$R%蝶兮:
请原谅爸爸,你是爸爸最爱的女儿,但;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一个女儿,她
是我瞒骗你妈妈,在一段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爱情下所生的。别恨她们,她是个伟大、
骄傲的女人,她从不容纳我对她们母女的接济。在我有生之年,她们母女始终在困苦中
生活,希望你能找到她们,将我的遗产分一半给她们。
她叫陆梅心,女儿叫陆寒,如果你原谅爸爸的话,请完成爸爸不可弥补的错误、
让她回来归宗。
如果;无法找到她们,二分之一的遗产,就给姨父陈致先,到底;他们是你仅
存的亲人。$R%
反应最强烈不是崔蝶兮,而是气血都快凝结的陈致先。
陈致先的太太,林少慧也接过信去看了,她真是差点晕倒去了。
一片震惊的无声中,陈致先咆叫起来了。
“什么话!什么话!外面居然生了孩子,还敢留这种遗书,传出去蝶兮将来怎么做
人?”
林少慧也呼喊了。
“我姐姐真冤枉啊!她地下有知,一定跟他算帐,太对不起我姐姐了。”
“蝶兮。”
陈致先严厉地望着崔蝶兮。
“你可千万不能真去找她们,简直太丢人了,把这封信烧掉,就当没这回事。”
“我姐姐绝对不肯你这么做的,蝶兮,你不能对不起你妈妈!”
“名誉啊!蝶兮,人死留名,你别傻得把你爸爸一生的名誉毁于一旦。你爸爸有时
候就是太冲动了,你可要脑子清醒。”
陈致先夫妇你一句,我一言,激烈地攻击崔蝶兮。但,蝶兮静默地一遍,又一遍地
重复看信。
“姨父、姨妈——”
崔蝶兮把目光投向参予这件事的罗开程律师。
“我原谅我父亲,——罗律师,我要找回她们。”
陈致先夫妇傻得几乎疯了,睁大眼、张大口,像遽间脑子里丢进了颗炸弹,炸得神
志混淆了。
一直在悲伤与对父亲不原谅的崔蝶兮,顿然似获得新的生存力量,她的脸上,出现
这段日子来,从未有的明朗。
“——我会找到她们,我一定要找到她们。”
崔蝶兮将罗劲白的姓名、电话给了修护厂的老板,正要离开,老远就看见罗劲白巧
合地出现了。
罗劲白是个整洁、儒雅的男孩,崔蝶兮几乎忘记他什么长相了,那天;崔蝶兮是不
可能有任何悠闲的好情绪,去看清楚一个陌生人的。
“你是——罗劲白先生?”
罗劲白相当有教养,露出来的微笑,都带满了好环境训练出来的好风度。
“你一直没给我电话,可是;少了车就像少了两条腿;
实在不方便,我只好自己过来看看了。”
“真是对不起。”
崔蝶兮抱歉中有些责备自己的疏忽。
“我正交待修护厂通知你,我最近忙一点——,没有给你电话,我——”
罗劲白很少见过一个女孩羞涩,含蓄到讲话的声音,都隐藏着胆怯,像受到什么惊
吓似的。
偷偷望了罗劲白一眼,崔蝶兮有如做错事般,急速地掉开目光。
“我——,你的车修好了,完全没问题了,我——,害你这几天没车用;——真是
抱歉,——再见。”
一讲完,崔蝶兮就像个小学生般地低着头走了。
她是太单纯了,从来她就没有与男孩独处的机会,尤其面对的是一个从不认识的男
孩。
罗劲白也是年轻的,一个离开校门没几年的二十六岁男孩,但;他实在惊讶这个已
经十分开放的社会,竟会有一张这么三十年代的面孔。
纯洁得近乎无邪的眸子,雪白得仿佛从不被阳光照射到的皮肤,还有;说一句话,
就泛红的脸颊。罗劲白怀疑这个时代怎么可能产生这样的女孩?
盈弱纤瘦的背影像一朵轻云,游浮地离开了罗劲白的视线。
他一直站在那,当然;他不可能戏剧到就这样去爱上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女孩给罗劲白留下一个似梦般的微妙幻觉。
不只是罗劲白,任何一个男孩,当他有机会接触到崔蝶兮这样的女孩,都控制不住
要去表现他的勇敢。尤其;她那双眼睛,那双幽黑、无邪甚而无助无依的迷惘,男孩是
肯去给予的。
而罗劲白是个男孩,是个年轻男孩,是个也祈望美丽爱情里,出现娇弱公主的男孩。
罗开程可以算台北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律师。能找到他,由他亲自处理的法律困厄,
绝不是普通案件。
在罗开程的律师事务所里,光看那占地百余坪的面积,考究的人员编制,他在律师
界的地位,你就可以去想像了。
陈致先已经与罗开程谈了近两个钟头了。
每谈两句,陈致先就叹气、拍桌。
罗开程点了根烟,他那两只在法律里身经百战的锐利眼睛,浏览着懊恼的陈致先。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你合法得到另一半的遗产。”
气馁的陈致先终于振奋了。
“什么办法?”
“我们合作。”
“你快说什么办法呀?”
罗开程的背脊往旋转椅一靠。
“不过;那笔遗产,对我也是个诱惑。”
“老兄,这还有什么话说呢?我一定重谢你的。”
“重谢我?”
罗开程眯起了他锐利的目光。
“你忘了所有遗产归属的证明是谁做见证?”
“你的意思——”
“我们对半分。”
“你——”
陈致先拉长脸了。
“太过分了吧?对半分的数目有多庞大你清楚吗?”
“如果它不庞大怎么吸引我知法犯法?”
陈致先又再度气馁地虚瘫在那了,隔了好一阵子,陈致先咬着牙,愤恨而又无奈地
同意了。
“算你祖宗积德,给你拣了便宜。说吧,什么办法?”
“去找个女孩。”
陈致先跳了起来,张大了口。
罗开程没事般地喷着烟雾。
“崔老已经死了,崔蝶兮也没见过那个叫陆寒的,除非埋在山上的那个人又复活了。”
“还有个母亲叫陆梅心呀?”
“也找一个。”
“身份证明呢?”
罗开程像怜悯一个无知的白痴,轻视地摇摇头。
“致先老弟,我罗开程之所以值得分那一半的价值是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陈致先不甘愿的心态,总算在这句话里得到了少许的平衡。
他趋向前,伸出手,对这项阴谋,露出了多日来舒展的笑容。
“就这么决定。”
“你知,我知,包括家人,都不可以透露。”
“放心,那么——,那对母女怎么找?”
“一切我来策划,你等着分钱。”
两只手又一次握了握,充满了胜利在望的得意。
“只有件事你必须做。”
“什么事?”
“去关心崔蝶兮,让她知道你比她还急着要找到那个陆寒。”
陈致先诡意地笑了,他真的佩服罗开程精密的头脑,分一半又怎么样?总比一毛都
没有好,不是吗?
陈致先阴郁的心情,此刻;开朗得像正午的阳光,又亮又狂热。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