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要不是金钱这个东西实在太迷人,陈致先还真不忍心对崔蝶兮怀着如此丑恶的阴谋。
有谁狠得下心去伤崔蝶兮?
从小至大,崔蝶兮就柔顺、乖巧、懂理、有分寸,对陈致先这位长辈,真可以用敬
爱这两个字来形容。
坐在崔家广阔、整理得十分漂亮的花园小亭里,陈致先在心中复习了一遍准备好的
台词。
崔蝶兮端了银制的托盘,里面有水果和咖啡。
清柔的阳光,照着远远走近的崔蝶兮,就像一个从不犯罪的天使。
小圆领的衬衫,天空蓝的斜裙,盈盈的步伐踩在草坪上,她那亡父的悲痛,已经换
上少许的开朗了。
“姨妈怎么没来呢?”
“家里忙嘛。”
崔蝶兮细白的小手,熟练地替陈致先倒咖啡。
“几颗糖?”
“三颗。”
“从前爸爸只放一颗。”
崔蝶兮加了糖,将咖啡端给陈致先。
“味道如何?”
“好极了,你可以去开咖啡店了。”
“姨父忘了从前爸爸只喝我烧的咖啡?”
“蝶兮。”
陈致先开始练了许久的台词了。
“你还要活下去,不能总是这个样子。”
崔蝶兮浅浅地露出细细、白白、晶莹的牙。
“姨父没发现我变了吗?”
陈致先这才注意今天的崔蝶兮确实有些不同。
“爸爸遗书上要我帮他做件事。”
喝了口咖啡,崔蝶兮的脸上,浅浅地泛出一种满足。
“爸爸为我活了二十一年,我却没分担过他什么。曾经我恨他心中除了我,还爱另
一个女儿,现在;我原谅他了。
我开始渴望找到我的妹妹。”
崔蝶兮那双无邪的眼睛,透着喜悦。
“我并不孤独,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跟我流着相同的血液。你相信吗?我居然很
兴奋爸爸在外面偷生了一个女儿。”
“你这样想就对啦。”
陈致先丑恶的心态里,露出慈祥的面孔。
“那天我和你姨妈是太冲动了点,总是想到名誉问题,回家后,冷静下来,也认为
该把那个沦落在外面的孩子找回来,一方面是你爸爸的遗愿,一方面你也有个亲人互相
照应。”
“可是到哪找呢?除了姓名,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个交给姨父。”
陈致先拍拍崔蝶兮的手。
“姨父今天就是来帮你这个忙的,不管多困难,那怕是翻遍了每一寸土地,我也要
找到她们。”
“谢谢姨父。”
崔蝶兮感激得像小孩似的,雀跃地捉着陈致先。
“姨父一定要马上进行,愈快愈好,我几乎要迫不及地看到她。”
第一关陈致先是成功了。
对付崔蝶兮就如同对付一个尚未成年的儿童,真可谓易如反掌。
陈致先离开后,丁嫂一边收拾咖啡具,一边就忍不住唠叨了。
“我看不顺眼你姨父。”
“为什么呢?他又没得罪你。”
“他不是好东西。”
“丁嫂,不要对他有偏见嘛,你知道他跟我的关系有亲近吗?”
崔蝶兮故意绕着弯,带些撒娇地。
“他是我爸爸的太太的妹妹的丈夫,他是我的亲戚呢。”
“亲戚又怎么样?”
丁嫂重重地将咖啡杯往托盘里放。
“穷人没亲戚,你听过这句话吗?你呀!咖啡是烧得好,但咖啡一罐多少钱你都不
晓得,唉!我真是担心哟,把你卖了,你还谢谢人家呢。”
崔蝶兮根本懒得听丁嫂的话,她的心中充满了快乐,她在等她的妹妹,等她在这个
世界上,关系最亲,血液相同的人出现。
罗开程按了电话对讲机,按到他六号办公间,六号办公间就是他的儿子,而奸滑的
罗开程,他的儿子不是别人,正是几天前,因撞车而遇到一个梦幻公主的罗劲白。
罗劲白对父亲除了敬爱,还带着相当程度的崇拜,在法律界,任何棘手,任何别的
律师办不到,解决不了的案件,到了罗开程手上,极少不做到迎刃而解这四个字。
念大学,罗劲白第一志愿就是法律系。
他向往做为一个他父亲那样的律师。
而;他对他的父亲所认识的一切,几乎是错误。他永远想象不到,他到底有一个如
何表里不一致的父亲。
轻敲了父亲的门,罗劲白恭敬地坐到旁边。
罗开程正在翻案子的卷宗,他抽出了其中的两份。
“这个叫李桂香和朱琳琳的案子你不用管了。”
“爸爸的意思——?”
“我亲自处理。”
罗劲白费思地望着父亲,这两件案子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父亲多少年来,根本不
接触这种小案子的。
“爸爸,这两件案子实在劳不到你亲自来,我正预备明天与她们见个面,了解情况。”
“不用,你不必见她们。”
罗开程敏感地合上卷宗。
“我听说你接案子,时常太固执。”
“不是固执,我尊重真理。”
罗开程深望了儿子一眼。
“有时候——,记住,许多事情还是讲究技巧。而且;
理不是上帝订的,明白吗?你,我,任何人,谁打垮对方,谁就是真理。”
“爸爸——”
罗劲白十分疑惑地,他总是看到一个正直、据理力争的形象。今天;他觉得他的父
亲令他有些陌生。
“不谈这个,有女朋友了吗?”
罗劲白笑笑,搔了搔脑袋。
“没有。”
“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罗劲白愈来愈奇怪了,父亲在他面前,一向都是严肃到极难亲近,今天到底怎么回
事了?
“不好意思告诉爸爸?都二十六岁了,谈这个问题还害羞不成?”
“不是这么说。”
罗劲白的脑子里,突然很奇妙地浮现崔蝶兮。
“只是都没有人幸运地可以找到想像中需要的人。”
“如果年轻、漂亮、又富有呢?你要不要?”
“爸爸?”
罗劲白又一次惊惑,他望着父亲,久久解不开,他真的搞不懂,他的父亲今天哪里
不对劲了。
看出儿子满脸的问号,罗开程挥手让他出去了。叫这个还单纯的儿子接受现实,罗
开程明白,不是一两天的事。
这间咖啡店很幽静,尤其下午的时刻,几乎只有罗开程这桌的生意。
罗开程并不是一个人,他的面前坐了二个女人,一老一小。
老的四十多岁,胖胖的,有个双下巴,细眯的眼,宽阔的嘴,长相实在不佳。不过;
脖子、手腕,倒是带了些还值钱的首饰。
小的看来顶多二十岁,样子当然比老的好看许多,但;
也并不是什么漂亮的角色。一脸浓妆艳抹,烟不断地抽,十指又尖又长,鲜红鲜红。
老的叫李桂香,很俗气的名字。
小的叫朱琳琳。
罗开程的指头在玻璃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他先朝李桂香说:
“你犯的是侵占。”
然后,罗开程再面向朱琳琳:
“你犯的是拐骗。”
指头不再弹桌面了,罗开程稍为俯了俯身:
“一个最小关六年,一个三年,坐牢的滋味很难受的,只要我一句话,你们两个合
起来,就失去九年的自由,相当可怕呀。”
朱琳琳叼着烟,很不耐烦。
“多少钱你说,我忙得很。”
“不要钱。”
“不要钱?”
罗开程十指交握,搁在下巴下。
“我不收你们一毛钱,而且,我还送你们一笔钱。”
两个人都困愕地呆了。“我要你们替我做一件事。”
李桂香一听不但不要钱,还可以收一笔钱,细咪的眼都亮了许多。
“罗律师,你说好了,只要不是杀人放火,走私贩毒,我都可以。”
罗开程望了望朱琳琳。
“你呢?”
“没问题,不付律师费,不坐牢,还有钱赚,白痴才不肯。”
“好。”
罗开程慢慢地点起了一根烟。
“我要你们去扮演一对母女。”
“母女?”
两个人同时一起反应了,你陌生地看看我,我陌生地看看你,匪夷所思地。
朱琳琳指指李桂香。
“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要跟她去扮演母女?”
“你认为困难吗?”
“吵什么啦!”
李桂香到底活得久一点,总是稳重多了。
“听罗律师讲完嘛。”
罗开程轻轻地吐出一口烟圈。
“有一个亿万继承人的女孩,她叫崔蝶兮,父亲遗嘱上要她找回生前在外面替他生
了孩子的母女,去分一半的财产。”
罗开程皱皱眉。
“这对母女非常贫穷,你的样子像暴发户。而你,很抱歉,请把你职业上的风尘气
改一改。”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我们可以得多少钱?”
“一个人三十万。”
李桂香贪起心来了。
“太少了吧?”
“没关系,你可以拒绝,然后去坐六年牢。”
朱琳琳风尘气地斜着眼。
“总不能一辈子耗在那演重逢的姐妹吧?年轻就是本钱,我还要多留几年青春赚钱
呀。”
“只要得到遗产证明,到时候;我会给你们安排理由离开。”
“好吧。”
朱琳琳耸耸肩,好笑地瞅了李桂香一眼。
“以后我叫你妈罗。”
罗开程在纸条上分别写了两个名字给她们。
“你叫陆梅心,你叫陆寒。”
然后;罗开程慎重地再一次强调握在他手中,强而有力的把柄。
“牢牢记住,别想做怪,一个六年,一个三年,生命可贵而短暂,你们要珍惜。”
一对假母女诞生了,在罗开程精密的控制与策划下,陈致先的阴谋得到了天衣无缝
的完善。
李桂香与朱琳琳,懂得去侵占与拐骗,也不可能土到没见过世面。
但在罗开程、陈致先带领下来到崔家,这对假母女活生生给崔家的气派给楞的手足
都不安了。
意大利大理石光滑得稍不留意就摔跤的地、铜皮嵌的墙面,墙面上挂了这对假母女
看不懂的名画,坐下去都不倒毛的丝绒沙发,沙发后端有一片玉雕的屏风。
假母女对演这场戏的感觉,升到了沸点。
崔蝶兮半天望着她们说不出一句话。
她极兴奋。
但她那内倾,不善表达的性格,竟使她也有与这对假母女相同的无措。
罗开程使了个眼色给朱琳琳。
欢场中的女人,做戏是拿手多了,惊愣于竟然投身到如此一个家来的呆傻后,她主
动走向崔蝶兮。
“听说你要认我们母女。”
崔蝶兮有些激动,这个世界,与她血液相同的人,就站在她面前。
“我——找了你们很久。”
朱琳琳向李桂香挥了挥手。
“妈。”
李桂香被这么一叫,猛地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马上做出流落在外头多年的小妾状。
“你父亲死了我很伤心,没有能见他最后一面——没想到他死得这么突然。”
这就是爸爸遗书上写的——骄傲、伟大的女人吗?
崔蝶兮绝无以貌取人的心胸,但;她好吃惊,眼前这个女人,没有容貌、没有胜于
常人的气质,痴肥、细眯的小眼,父亲什么理由去爱上这个女人的?
只是片刻,崔蝶兮就责备自己的想法了,不管怎么样,她就是当年使父亲欺骗了母
亲,在外面偷食的爱情,这点是不容疑惑的。
“——不知该怎么称呼你,爸爸——他希望我为他奉养你跟妹妹——”
怯怯地望了一眼所谓的妹妹,崔蝶兮友善地伸出手。
“希望你们搬回来住,房间丁嫂已经准备好了,我知道你们——很不愿意,爸爸说,
你们一直都拒绝——他死了之后,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们。”
陈致先迫不及待地把话题扯上遗产问题。
“蝶兮,这个你就放心,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说服了她们。现在;最重要的是,你
爸爸遗嘱上的问题要解决。”
以一种长辈的态度,陈致先一本正经地露出极公平的神情。
“她们母女俩苦了大半辈子,为了争一口气,硬是撑着。
现在,人也死了,什么都别计较了。这两天选个时间,到罗律师那,把遗产的手续
办办。”
说完,陈致先溜了溜李桂香。李桂香马上装模作样地动着双下巴。
“钱我是不要啦,苦都苦过去了,女儿我还不是照样养大了。”
该罗开程上场了。
“没有找到你们也就算了,既然找到了,而我又负责执行这份遗产,所以,希望陆
女士别再坚持了。”
“是嘛,我要是自私点,还真希望你们不要出现,起码我有权分那一半,可是我这
个人没别的好处,就是知足,一下子给我那么多产业,我都嫌麻烦呢。”
罗开程与陈致先一搭一唱结束,崔蝶兮善良、单纯得犹如儿童的心肠,焦急得发出
近乎哀求的目光。
“别再记恨爸爸,我相信他没有一天不关心你们,否则,他不会到去世都保留妹妹
写给他的那封信。”
没有人去在意“保留妹妹写给他的那封信”这句话,只有罗开程,心中即刻有些敏
感与警惕。
陈致先又开口了。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明天,母女俩就搬回来给蝶兮做个伴,后天,就请罗律师
来签字。”
一场偷天换日的阴谋,就这么顺利地成功了。
陈致先与罗开程先送走了李桂香与朱琳琳。直接,罗开程就带着陈致先先回律师楼。
“你注意到崔蝶兮的一句话了吗?”
“什么话?”
“到去世都保留妹妹写给爸爸的一封信。”
“这句话重要吗?”
“相当重要。”
“别开玩笑了,那句话能怎么样?你以为蝶兮有什么暗示吗?老兄,崔蝶兮这个女
孩,脑子单纯得像张白纸,别说你还伪造了李桂香和朱琳琳的假身份,就算没有任何证
明,随便拉两个人到她面前,她也会相信的。”
罗开程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他按了通话钮,叫秘书进来。
秘书陈小姐一进来,罗开程马上没什么事的问:
“李桂香和朱琳琳的案子,谁是第一个接触的?”
陈小姐想了想。
“好像是周律师。”
“不要好像,确不确定?”
“应该是确定。”
“什么叫应该?确定或不确定?”
“确定。”
“好,叫周律师进来。”
依附着罗开程吃饭的律师达七位之多、每一位对他是又敬又怕,敬他的名气,怕他
的得理,甚至不得理也不饶人。
周文辉紧张兮兮地进来了,凡是被叫进罗开程办公间的,通常八九不离十,不是责
备,就是不满意他们的处理头脑。
“李桂香和朱琳琳的案子是你接下来的?”
“是的。”
“既然是你接下来的,为什么转到罗劲白那里去?”
周文辉被问得一头雾水。
“不是您交待一些简单点的民事官司,让——让罗律师学习吗?”
“你认为这两个案件简单吗?”
“我——”
“罗劲白见过这两个人吗?”
“还没有。本来这两天罗律师要约她们的,但听罗律师说,你自己接办这两个案子
了。”
啪地一声,罗开程重重地捶着桌面,不但周文辉吓了一跳,连旁边坐的陈致先都吃
了一惊。
“你在我这做几年了?这两个案子是能够轻意解决的吗?
以罗劲白的经验,他能打赢吗?律师是干什么的?律师就是替需要我们的人,帮他
们达成他们的目的!”
吼声后面,罗开程对着桌面又是一捶。
“还好我翻到这两件案子,否则,我罗开程律师事务所的招牌就毁在你手里。”
周文辉就是剖开了脑袋也想不通,他是否错到让他的老板凌辱到这个程度。
“非常抱歉,周律师,虽然这只是一个小错误,但,为了预防以后的大错误、为了
我罗开程三十年的信誉,我不能再用缺乏辨识能力的你。”
周文辉岂止百思不解,他根本莫名其妙。
“罗律师——?”
“陈秘书会给你三个月的遣散费,你被解雇了。”
“罗律师——”
手一挥,罗开程充满威严的态度,使被解雇得毫无理由的周文辉,哑口无言地出去
了。
周文辉一走,陈致先翘起拇指,对罗开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罗兄,我算是真的佩服你了,台北最有名的罗大律师,你是当之无愧。”
罗开程并不领陈致先赞赏的情,他深锁着眉。
“我竟然疏忽周文辉见过她们两个人——”
深锁的眉仍然深锁,罗开程十分责备自己,三十年的法律江湖,竟差点漏了点破绽,
对罗开程而言,这是不可原谅的。
不止是周文辉自己弄不明白,何以就这么被解雇了,连罗劲白也匪夷所思。
一霎间突然失业的周文辉,倒不是可惜好好的工作丢了,只是,被凌辱的情绪,实
在平复不下来。
“我爸爸就为这个理由解雇你的?”
“你不相信是不是?”
周文辉指着自己的鼻子。
“连我到现在都还不相信。”
叹了口气,周文辉一脸倒霉。
“这下我看我得改行了。”
“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别这样气馁,我父亲——唉,我代他向你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
周文辉倒霉的脸,又气又激动。
“律师界只知道我处理错误,罗开程请我走路了,可是;
谁知道到底犯的是什么错?谁又有那个闲情逸致去管你被解雇的真相?你父亲一句:
周文辉你没有识辨能力,我的律师前途就到此为止。”
“文辉——”
罗劲白真的是很难过,他自己也待在律师界两年了,周文辉的话,句句不夸张,这
个无辜的年轻人,前途算是毁掉大半了。
“为什么我父亲要特别重视李桂香和朱琳琳的案子呢?
你清楚吗?”
“清楚个屁,比这两件严重几倍的他都不看,天知道他发什么疯?”
“这两件案子,你认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特殊?”
周文辉冷哼地。
“侵占,诱骗这种事,档案柜里,闭着眼就能捉出几十桩,特殊?罗少爷,别讲外
行话了。”
一团、一团的疑惑、困扰缠着罗劲白。
是的,这并不特殊,绝对没有理由由父亲自己处理,更没有理由叫周文辉走路。
那么,到底这中间有什么原因吗?
罗劲白愈来愈觉得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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