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朱琳琳是个过惯夜生活的人,不到中午,她是起不了床的。
而李桂香,就像由违章建筑突然住进皇宫的乡巴佬,大摇大摆的,这摸摸,那动动。
丁嫂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侍候这一老一少,侍候得极不对劲。
吃午饭的时间,就是朱琳琳起床的时候。
自从这个家的支柱倒下去后,崔蝶兮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现在,吃饭时间一到,她那双孩童般的眼睛,就好欢喜地早早守在那等她的妹妹与
妹妹的母亲。
“今天的菜合你们胃口吗?”
李桂香夹了块香酥排骨,淌嘴的油。
“不错,蝶兮,叫丁嫂晚上烧个蹄膀。”
丁嫂没好气地看也不看李桂香。
“我耳朵又不聋,直接吩咐我就是了,叫蝶兮转一道话干什么?”
“丁嫂!”
崔蝶兮喝止着丁嫂,然后礼貌地向李桂香道歉。
“丁嫂讲话就是这个样子,你千万不要介意。”
“什么介意不介意的。”
开口的不是李桂香,是旁边穿着睡衣就下来吃饭的朱琳琳。
“我看这辈子你也没被人这么舒服地问候过吧?将就点吧。”
崔蝶兮有点看不过去,哪有女儿对母亲说话用这种态度?
饭都还没吃一口,朱琳琳先点了根烟。
“丁嫂,拿个烟灰缸过来。”
这回李桂香逮到机会反击了。
“又没断手,你还真派头呢。”
崔蝶兮奇怪透了,怎么这对相依了二十年的母女,跟仇人似的?
一顿饭下来,崔蝶兮几乎找不到机会,好好地与她们说一句话。
留下崔蝶兮跟丁嫂,假母女上楼去了。
朱琳琳打扮得妖妖娆娆由房门出来,李桂香也穿戴整齐准备出去。
李桂香皱了皱眉。
“演戏逼真点,这里不是酒家。”
“哟!你真当你是我妈啊?”
“我有你这种女儿我好去上吊了。”
“呸!什么东西?”
李桂香年岁到底大了点,知道轻重,晓得在这间房子里做的是什么事。
“好啦!再吵要下面的人听见是不是?要上哪去?”
“我相好的等我,你呢?”
“回去看看一家老小呀,总不能跟失踪了似的。”
李桂香才要下楼,又顾虑了。
“两个都出去不大好吧?姓崔的会不会疑心哦。““管她的,遗嘱证明都签过字了,
还要怎么样?闷死在这里一辈子啊?”
“你声音小点行不行?”
“紧张什么?这房子大得像博物馆,那两个又不是千里耳。”
假母女一起下来了,崔蝶兮一看,就知道她们要出去,马上吩咐丁嫂。
“丁嫂,叫老吴准备车。”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一齐拒绝了。
“不用,不用,我们搭计程车。”
“为什么呢?”
崔蝶兮没有怀疑,有的只是一些难过。
“这也是你们的家——每一样东西,也都是你们的,你们千万别——”
还是李桂香反应快,她马上堆满了一脸的笑容。
“陆寒到朋友那,我要去买点东西,路线不同,挺麻烦的。”
也不等崔蝶兮开口,李桂香就椎了朱琳琳一把往外走了。
丁嫂瞅着她们的背影,愈瞅,脸来得愈垮。
“丁嫂——”
崔蝶兮幽幽地倚在落地窗前。
“她们——不喜欢我,是吗?”
“她们连对方都不喜欢。”
丁嫂垮着的脸堆满了厌恶。
“哪像一对母女;老的像贼,小的象卖笑的。”
“丁嫂。”
崔蝶兮幽幽的目光生气了。
“怎么这样批评她们?”
“这还是客气的呢!”
了嫂喊得比崔蝶兮还大声。
“我是抱着你大的。我丁嫂在崔家图的就是你死去的爸跟你这份感情,你要是非逼
我违背良心讲话,就叫我卷铺盖好了。””丁嫂一声比一声响,她真巴不得已经走了的
那对母女听见。”“我不明白你爸爸是什么眼光,那女人跟你妈简直不能比,你爸爸哪
根筋生错了?居然会找那副德性的女人,还生了混身找不出半点正经的女儿。”
“丁嫂、她是我妹妹。”
“妹妹?哼!搁在我心里的一句话我就明说了,我怀疑她们是假的!”
如果不是二十年的感情,如果不是一份柔雅的教养,崔蝶兮会摔丁嫂一耳光的。
“你疯了!罗律师的身份证明你没看到吗?在那种穷苦潦倒的环境里,你要她们一
夜之间变成你顺跟的人吗?她们已经可怜了二十年,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请你不要
太苛求她们好不好?”
丁嫂真是气得讲不出话来了。
“怪你爸爸!吃饭只养大你的年龄,没养大你的脑子。”
丁嫂多么爱这个女孩,就算是女儿,也不过如此了,她愤慨、痛惜,痛惜人世间有
这样单纯的女孩。
“有人拿刀砍了你,你都会当他是不小心的。”
什么话丁嫂部说尽了;扔下崔蝶兮,丁嫂气急败坏地转身离去。
“丁嫂!”
“我不理你!”
丁嫂是真正的火了,火这个一手抱大的孩子,为什么傻到不可理解的程度。
站了一天,开始时那种几乎要断腿的感觉,现在,逐渐适应了。
陆寒在郭妈那被迫性的买了个小玉西瓜,就回她住的那间幽暗小屋。
楼梯爬到一半,徐小亮一件鲜眼的蛋黄T恤,搭了条打折的白色长裤,款型梳理得很
潇洒的头发,还带着洗头水的香味呢。
显然,他正赶着去赴约会。
窄窄的楼梯阶,光线灰灰暗暗的。
陆寒没注意到平常破牛仔裤的徐小亮,会干干净净,还像回事的帅起来,所以,她
根本没留心上面匆忙下来的是徐小亮。
徐小亮急着赴约,正眼也没去瞧上来的女孩是个什么人。
这楼梯是太窄了,窄到无法同时容纳两个人一起经过。
你上来,我下去,撞触到是难免的,可是,小玉西瓜已碎了。
跌碎了,两个人一抬头,前面的战争还存余波,这回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陆寒找到理由脱口一阵好骂了。
而徐小亮的理由更令他冒火。
他熨了半天的白色长裤,被打碎的西瓜,溅的斑斑点点。
“没长眼睛吗?一点礼貌都没有,还好我抱的是个西瓜,要我抱的是个古董,你赔
得起吗?”
“凶什么!你真会先发制人,烂西瓜溅了我一身;我还终个什么屁会!”
“你活该!最好跟你约会的那个女孩,看到你这副德行,掉头就走。”
徐小亮嘻皮笑脸惯了的人。对女孩,他不认真,可是,总是有一份调戏的友善。
换了别的女孩,就是在他白长裤泼墨汁,他也顶多嘻笑骂几句。
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遇上的是陆寒,他一惯的态度就消失了。
甚至,他有加倍不愿意谅解的意识。
徐小亮一把捉住掉头就要上去的陆寒。
“就这样算啦?”
“你要怎么样?”
“你立刻给我洗干净,熨好。”
“你——”
陆寒认了。
“可以,我的西瓜你给我赔来,一模一样,买大了,买小了,我就摔到你脸上!”
脸一昂,陆寒像流氓般。
“把你那条廉价的狗屎长裤拿过来。”
两个人都当真了。
徐小亮会也不约了,穿回破牛仔裤,陆寒幽暗的房门一开,白长裤差点没扔到陆寒
脸上。
扔完了长裤,徐小亮气冲冲地下楼了。
他到郭妈的水果摊前。
“郭妈,陆寒那个女流氓刚刚在你这买了个小玉西瓜是吗?”
“是啊!哟!跟谁结仇了?杀气腾腾的。”
徐小亮打量着每一颗西瓜。
“帮我选一个跟她买的那个大小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干嘛?”
“你别管。一模一样的。”
“什么叫一模一样的,这些西瓜长的都一个样子,你有病呀你?”
“郭妈!你别罗苏行不行。”
徐小亮不耐了。
“她买西瓜总要称的吧?还记得那女流氓的是几斤几两吧。”
“嘴巴有点德噢。”
郭妈不太高兴地。
“我挺喜欢陆寒的,一口一个女流氓,她招你、惹你啦/什么话嘛。”
“你卖是不卖?我爱怎么叫是我的事。”
“随便你。”
郭妈开始挑西瓜了。
“她可不好惹,女流氓女流氓的叫,当心一耳光子扫你。”
“有本事她试试看。好了,你挑好没?记着,我要一样的。”
“真搞不懂你们在干什么?一模一样,神经病。”
郭妈拿起了一个西瓜。
“陆寒买的是快两斤,还差个几两。”
“什么快两斤,两斤就是两斤,二两就是二两,请你听好一模一样。”
徐小亮大吼地强调着。
郭妈懒得理徐小亮了。
她一个个拿起来秤。
总算,那个一模一样的给她找到了。
“一斤九两,一模一样的。”
郭妈老大不高兴地往徐小亮手上递。
“双胞胎,给钱吧!”
徐小亮今天真大方,摔下一百块,头也不回,抱着西瓜就走了。
郭妈见徐小亮钱都气呼呼的懒得找,很理所当然的往钱袋里一放。
捧着郭妈形容的双胞胎西瓜上楼,徐小亮伸手才敲门,门就开了,门并没上锁。
幽暗的房间里,一眼就看到一幅十分令人不忍的画面。
陆寒蹲跪在地上,地上铺了块毯子,毯子上是那条白裤子。
白长裤是湿的。
陆寒并未发觉徐小亮站在门口。
她拿着熨斗,高热的温度,整齐有致地,一寸一寸熨干、熨平。
穿着饭店制眼的陆寒依然是漂亮的。
只是,徐小亮失望他幻想的仙女;突然间与他的身份同等地位。
跪蹲在地上,穿着一身淡蓝的衬衣,一条剪掉半节的牛仔裤,露出了均匀的腿。站
着的徐小亮,低俯地望到她线条明显、亮丽的侧面,那些没有理由的仇恨,无声的、全
部由徐小亮脑子里消失。
另外,一股十分莫名的爱怜,缓缓从徐小亮心底升上来。
这个凶女孩。
这个凶得像女流氓的女孩,老天!她竟有如此娴惠、如此堪人疼惜的一面。
一只手运着熨斗,一只手陆寒不时地去擦拭额角的汗粒。
没有窗。没有冷气,还不停止地运行手中高热的熨斗。
徐小亮走进去了。
他的敌意完完全全被这个画面解除了。
他也蹲下来。
陆寒愣了愣,徐小亮友善的目光撒在她的脸上,静止不动好一会儿,陆寒低下头,
继续另一只未熨的裤管,她的手势是那么熟练,熟练得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在洗衣店呆
过。
徐小亮把小玉西瓜放在她面前。
她头也不抬,熨到潮湿的地方,裤管就吃地冒出一阵轻轻的白烟。
屋里好热,热得人都会晕。
但,那吃地一声冒出的白烟,徐小亮不觉得它热,有一种朦胧的温暖,一种久远,
不再回来的记忆,徐徐燃上来。
盯凝着陆寒低俯的脸,徐小亮遽间发现,她比第一次见到时,更美、更显露出说不
出的吸力。
“小时候——我妈妈也这样熨衣服。”
陆寒看了徐小亮一眼,又继续熨。
“家里很穷,学校的制服来不及干。妈妈就蹲在地上这样熨。”
陆寒还是没理他。
徐小亮指西瓜。
“一斤九两,一模一样,郭妈说的,双胞胎。”
干净,挺直的白长裤熨好了。
陆寒站起来,满脸细细的汗珠。
“虽然迟到,不过还来得及赴约。”
“陆寒——”
徐小亮搔搔梳整齐的头发。
“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血海深仇。”
拭了拭汗,陆寒拾起地上的毯子。
“也不是朋友。”
“这样啦,我们化敌为友。”
“我说了,我们不是朋友。”
陆寒重重地将毯子往床上一扔。
白长裤搭在肩上,徐小亮早忘了他的约会。
“我有这么讨厌吗?”
“你污辱我你忘了吗?”
陆寒爆叫了一声,像伤口被踩到了。
“我可以很有钱的!我可以不必去做电梯小姐!我可以舒舒服服的做有钱人家的大
小姐!”
陆寒的叫声,整栋楼的人如果都在的话,他们一定全听到了。
“我妈妈很骄傲!她死了只留一样东西给我,就是自尊!
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是个没教养的人,我死都忘不了你那样污辱我!现在你滚出去
吧!”
徐小亮几乎是被陆寒轰出去的。
被赶出去,徐小亮还站在门外,他一点不气陆寒,他真的不气。
白长裤就搭在徐小亮肩上,他的脑子全是陆寒,各式各样的陆寒。
第一次优雅、高贵的陆寒。
第二次平庸的电梯小姐的陆寒。
第三次拿钥匙的陆寒。
今天楼梯口的陆寒。
熨长裤的陆寒。
刚才的陆寒。
陆寒?陆寒?陆寒?
徐小亮心里转来转去地念着。
轮完班,也不过下午三点,今天,陆寒接的是早上七点就开始的班。
走出饭店大门,一只男人的手拉住了陆寒。
头一回,居然是徐小亮。
陆寒还来不及挣扎,发怒,徐小亮诚恳地露出笑脸和一排尚可的白牙。
“别生气,我是跟你道歉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徐小亮的确诚恳地令你动不了怒。
“电梯的事、你当遇到神经病好了,我——”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徐小亮总是搔他的脑袋,现在,他的手又搔上去了。
“说了挺肉麻的;其实——你如果真的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样子,我也配不上你,
昨天你在熨长裤,那个样子——”
愈说,徐小亮愈是词穷了:
“算了。我明白说好了,我喜欢你。”
徐小亮的明白说,把一直没开口的陆寒弄得惊愕、十分惊愕。
看陆寒睁着眼、没表情,徐小亮有点急了。
“你没弄懂吗?我虽然轻佻惯了,乱吃女孩豆腐,可是,我还没有喜欢过谁呢。”
陆寒终于讲第一句话了。
“我该算得荣幸吗?”
“不是这个意思,唉:我晓得你很有脾气,你妈死前只留一样东西给你——自尊。
这玩意挺难搞的,那么多自尊心干什么嘛,害我一直怕自己讲错话。”
陆寒讲第二句话了。
“为什么喜欢我?”
“这还有为什么?有人爱打麻将,有人爱听音乐,都是去想为什么,还活个什么劲
吗?”
徐小亮仍然是那么诚恳;只是诚恳得没什么情调,没什么气氛。
“可是,你不是我要喜欢的型。”
好象一大块冰,咚地打在徐小亮脑袋瓜上。
陆寒骄傲地露出笑容,那笑容是属于徐小亮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身份”才会有
的。
“不过,我们可以做朋友。”
总算没有被当做敌人,徐小亮还不算太气馁。
“好吧,那——什么型的才是你喜欢的?”
“斯文、有教养,带着贵族的气质。”
陆寒像在诉说一个梦,一个在她心中生根,生了二十年的梦。
“服装整齐,但式样不能旧。指甲要修干净,伸出来是双用脑筋的手——”
“够了!”
徐小亮一挥。
“你要的是个亿万富豪的儿子。”
“徐小亮。”
陆寒又受辱了。
“我不爱钱的。”
“你不爱钱?什么叫贵族气质?斯文?有教养?吃饭都难的时候,有个屁斯文、屁
教养?服装整齐,式样要新、指甲要修干净,还得看起来是双用脑筋的手。喂!没钱穿
什么式样新的衣服?成天用劳力,那双手怎么干净得起来?”
徐小亮早忘了他对这个女孩,已经盼望了一整夜,和一个大白天了。
“不爱钱?你爱得要死!”
“徐小亮。”
陆寒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突然,她一把捉住徐小亮,招了部计程车,塞件物品般,将徐小亮推进车里。
“干什么?”
“我要你看:我要你看我爱不爱钱,我要你看清楚,你王八蛋,你污辱我!你总是
污辱我!”
脑子还来不及反应,车已经开了。
徐小亮被搞得糊里糊涂,陆寒一路喊她被污辱,真像徐小亮做了什么伤她的事,而
且,伤得还不轻,伤得很重、很重。
车子停在近郊一栋巨宅前。
别说里面了,光是那扇铜雕,伟实得足够三部汽车并行驰入的大门,就是徐小亮没
见过的。
“住得起这房子的人,有钱吗?”
陆寒受辱的神情,一直维持着。
“当然有钱,不过,干你屁事?”
“我可以住进去的。”
陆寒洗刷清白地大叫:
“是我爸爸,那是我爸爸的!”
大叫完了,陆寒受辱的心,平静了些,但她有些懊悔了。
徐小亮不是怀疑陆寒有幻想狂,只是,电梯小姐?他实在没办法忘记她是电梯小姐。
“你不相信吗?”
“这栋房子的主人确实是我爸爸——但。他死了,一个月前死的。”
“陆寒——”
徐小亮也懊恼了,懊悔让陆寒来编这样离谱、好笑的谎话。
“——你不爱钱、我相信,以后——以后我讲话一定小心,现在,我们走吧。”
陆寒那张被形容成女流氓的脸,凄楚地望着徐小亮,“你以为我是个讲谎话的人吗?”
“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任何人都会当我在幻想。”
陆寒安静中,有些激动。
“我爸爸叫崔大经。”
“崔大经?”
徐小亮睁圆了眼,他觉得陆寒的幻想症到了可以送医院的程度了。
“陆寒,我真的喜欢你,虽然你有点——虚荣心。不过没关系的,走吧,崔大经怎
么会是你爸爸?对我讲点小谎话无所谓的,我也是常骗人的——走吧。”
“我知道你不相信,任何人都不相信——”
陆寒的眼睛里,泛着淡淡的潮湿。
“我妈妈不准我讲的,——因为,我是崔大经的私生女——我们走吧。”
“等—下。”
徐小亮轻轻拉住陆寒的臂。
他看到那有泪要溢出的眼。
他听到三个字——私生女。
说谎是不容易流泪的,承认自己是私生女也并不光彩。
徐小亮开始相信了,他开始要知道这个叫他动了心的女孩,背后藏的故事。
“——好复杂,要不要让我知道你的故事?”
陆寒拭拭泪的眼。
“一个有钱、有社会地位的男人,爱上一个美丽的小女孩。但小女孩怀孕后,才知
道她爱上的是有妻室的男人,我就是那个只能跟母亲姓的私生女。”
昨天陆寒跪在地上熨长裤时,给予徐小亮的爱怜,此刻加倍滋长起来了。
“他不负责你们母女吗?”
“我母亲拒绝。”
陆寒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神采。
“我母亲恨他欺骗:她是个规矩、自爱的女人,当她知道他只是一个有钱男人玩弄
的对象后,她的心就彻彻底底死了。”
“崔大经——他对你母亲没有一点爱吗?”
“有。”
陆寒不高兴地瞪了瞪徐小亮。
“当我母亲离开他后,他才发现他爱这个女人,而且,十分、十分的爱。”
“那他没找你们母女?”
“他找到了,我母亲是全世界最坚毅、最倔强的女人,你无法想像有这种人。她躲
着流泪,硬着心,就是不见他,不原谅他。”
陆寒的记忆在回旋,往事在她眼底一层、一层浮现出来。
“他见不到母亲,只好到学校偷看我,常常;他带来很多我渴望的父爱、但,后来
母亲发现了,她帮我换了学校,我们也搬家了。”
浮现在陆寒眼底的往事暗淡下来了。
“我偷偷给父亲写了封信,告诉他不能再见他。因为,我母亲流着眼泪要我发誓。”
陆寒变得脆弱了,她倚着铜雕大门旁的石墙,声音低哑。
“我不知道母亲的想法对不对、我只能遵从她,你晓得吗?她是蹲在地上,洗了一
辈子衣服把我养大的,——一辈子,到她临死。”
徐小亮相信了,感动了。这是他浑浑噩噩活到这个年龄,耳闻目睹凄苦的一个故事,
而且,就发生在他喜欢的女孩身上。
不自觉地,徐小亮搂住了泪已经是控制不住的陆寒,又怜,又疼、又爱地轻轻搂着。
“我总是帮母亲熨她来不及熨的衣服,我不需要让郭妈洗衣服的,——她使我想起
母亲,我能自己洗,洗得很好,很干净,——但她使我想起毋亲——”
徐小亮替陆寒抹去一串连一串的泪,他想吻她,想紧紧拥着,而不是“斯文、有教
养”的轻轻搂着。
铜雕的门开了。
哀伤与受感动的人,措手不及地分开来。
一部黑亮的劳斯莱斯,徐徐开出来。
里面坐的,正是与陆寒有血统关系的崔蝶兮,她的旁边假陆寒——朱琳琳。
崔蝶兮看到陆寒了,车子正开远,崔蝶兮遽然想起,见过这张脸,在父亲的灵堂前。
“停一下。”
崔蝶兮走出了车门。
陆寒来不及避开,崔蝶兮已经优雅有礼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对不起——,我们见过,是吗?”
陆寒好激动,这个女孩是她的姐姐,可是,她有的一切,陆寒全没有。
血缘使她震撼,贫穷与富贵拨弄着她平凡的人性,她恨着。
“我没见过你。”
“我会弄错吗?”
崔蝶兮的声音好轻柔。像圣诞节挂的小铃当。
“在我父亲的灵堂前,你全身素白,我应该——我想我不会记错。”
“快点啦!”
车上的假陆寒朱琳琳等得不耐烦也走出来了。
“你在干什么嘛?”
崔蝶兮抱歉地笑笑。
“她是我妹妹陆寒。”
假陆寒大模大样的。
徐小亮惊愕得要大叫。
面对有个人也叫陆寒,陆寒一时间,呆了。
陆寒?
她叫陆寒?
崔蝶兮的妹妹?
徐小亮冲动地瞅睨了那个假陆寒,再看看一望就知未涉世故的崔蝶兮,他真想叫出
来,真的陆寒就在这里,就在她面前。
假陆寒扯崔蝶兮。
“走了啦,来不及了。”
崔蝶兮真不愿意走,她想明白这个素白女孩为什么来悼祭父亲?她到底是父亲的朋
友还是另有关系?
一边被朱琳琳拉着上车,崔蝶兮一边回头。
有一份极微妙的感觉在崔蝶兮的心底,仿佛,她熟悉这个女孩,而且,说不出来,
崔蝶兮喜欢这个女孩。虽然,那天在灵堂前,她投注过来的目光并不友善。
车子开远了。
徐小亮和陆寒都望见崔蝶兮几次由后窗中,贝过头来。
“有人冒充你。”
陆寒没讲话,她一直目视着远离的劳斯莱斯。
“你为什么不拆穿呢?”
依着墙,陆寒的眼底是一抹悲怆。
“她叫崔蝶兮,我熟悉她的一切,我父亲甚至拿过她的照片给我看。但,我是被藏
在黑暗里的人。”
悲怆的眼睛仰望着天,陆寒轻声的呐喊,像在祈求与她死去的母亲通话。
“自尊——我没忘记,我有自尊——我母亲要我记得。”
罗开程权威地望着她们两个人,李桂香、朱琳琳这母女。
“你们两位,不会住上瘾吧?”
李桂香不屑地。
“住的是挺舒服啦,不过我是早一天走早好,丈夫、儿子、女儿,三两天找个借口
回去看个把钟头,又不是做贼。”
“好!”
罗开程很满意地点了个头。
“明天,我就给你安排理由离开。”
拿出了一张支票,罗开程放到李桂香面前。
“这是你合作的酬劳三十万。”
六年的牢,罗开程偷天换日给弄掉了,还捡了三十万,李桂香挺乐的。
“你呢?朱琳琳,也该走了吧?”
嚼着口香糖,朱琳琳耸耸肩。
“不走行吧?罗大律师反正是导演兼我的命运主宰,三十万拿来吧,喂!别开远了,
最好马上兑现。”
三十万支票,现金支票,罗开程推到她面前。
“同一天走,就是明天。”
崔蝶兮急得都要哭了。
诚实地说,这对母女,与她并未产生什么不可割舍的感情。
一个月不到,她们只相处了这点时间。
可是,她们要走了。
崔蝶兮好难过,这个世界,唯一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好不容易,她接受了,找到
了。现在,却毫不留恋地要走了。
“真的一定要离开吗?”
“蝶兮,你别难过。”
李桂香倒也不是什么坏女人,其实,她还挺喜欢这个善良的女孩。
“我穷惯了,住这实在很不习惯。”
朱琳琳提着她的箱子,另一只,还夹着几乎二十四小时不离的烟。
“我妈要走,我只好跟着罗。”
谈着;朱琳琳公式化地看假妈妈一眼,看得很不尊敬、很不由衷。
“谁叫她是我妈,不放心她一个人住。”
“我可以另外帮你们租房子。”
“哦不。”
李桂香胖手摇得厉害。
“别麻烦了,我要——我带陆寒先要到南部看她一个阿姨,反正,我们会再跟你连
络嘛。”
母女就这样走了。
李桂香真有点不忍心。
她摸摸崔蝶兮的脸。
“自己好好的过,——社会很险恶的。”
朱琳琳就连这点离情都没了,挥择手,像与欢场一名恩客道别般。
“再见!”
崔蝶兮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
这栋大房子,又恢复死寂了。
丁嫂是最开心的。
从进门到离开,她一分钟也没顺眼过这两个女人。
“蝶兮。”
崔蝶兮幽幽地看了看了丁嫂,她的目光无助、无依,好难过。
“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人家不要住这里,这有什么办法呢?”
“丁嫂——”
崔蝶兮无助、无依的目光,像一只受伤的蝴蝶,想飞飞不起来。
“我也不勉强她们一定要跟我住,我——我难过的是陆寒好像并不喜欢我,她对我
——一点感情都没有,——她走得好快乐。
脸无力地垂放在沙发的椅背上,崔蝶兮脑子不停地寻索答案。
“你不觉得吗?丁嫂。告诉我,她并不喜欢我,是不是?”
人都走了,丁嫂也不要再批评了。
她实在很想说,这对母女有问题。
拍拍崔蝶兮,丁嫂疼惜地把这个一手带大的孩子搂进怀里。
敲敲门,罗劲白进了父亲的办公间。
“爸爸,找我有事?”
罗开程脱下老花眼镜,合起正在批示的案件。
“我马上要去崔家一趟,你跟我一块去。”
“去世的崔大经家?”
“对。”
罗开程站起身,按了电话钮。
“准备车,我要出去。”
取了西装外套,罗开程一边穿,一边上下打量着儿子,很满意地。
罗劲白不解地。
“爸爸,去崔家有事吗?”
“车上谈。”
在车上,罗劲白没开口,罗开程先谈了。
“崔蝶兮找到的妹妹,还有崔大经生前的情妇,都离开崔家了。”
“就是爸爸替他们找到的那两位?”
“是呀。”
“怎么会离开呢?”
“不习惯嘛,遗产也分走了,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罗开程机会教育地。
“生命原就是一件很现实的东西,在学校有在学校的想法,步入社会,就要整理一
套社会观。”
“爸爸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去崔家。”
“安慰崔蝶兮。”
“安慰崔蝶兮?”
“我跟她爸爸总是多年老友了,可怜的小女孩,最近心情不好,空有几辈子花不完
的遗产,却孤零零的,连男朋友都没有。”
“爸爸——”
罗劲白很敏感地懂父亲的意思了。
他心中立刻起了一阵反感、十分、十分抗议,拒绝接的反感。
“你要介绍我们认识?”
罗开程满意儿子脑子不笨。
“除了富裕不说,她还漂亮、优雅,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孩,不得了,庞大的遗产。”
“爸爸,——我不能同意。”
罗开程瞪大了眼。
“什么理由?”
罗劲白仍然尊敬,但,怀疑地望着父亲。
“爸爸,我想你不是那样的人?但,很显然,你要我认识她,目的是她有庞大的遗
产。”
罗开程脸都要变色了。
“你父亲是这种人吗?”
“我一直以爸爸为荣。”
“那为什么说刚才那种话?”
罗劲白迟疑了片刻。
“因为爸爸今天带我到崔家的动机,不是我一向认识的爸爸。”
己经到崔家了。
罗开程什么都不想说,也懒得多说了。
进大厅前,罗开程简单扼要地慎重看着儿子。
“天下没有一定有把握的事,但,崔蝶兮是我理想里的媳妇。”
“爸爸?”
“进去吧,自然点。”
丁嫂看到罗开程只是当他一位崔家的客人招呼。
但,她看到旁边的男孩,一眼就打心里舒服,马上到楼上叫下崔蝶兮。
“罗律师来看你,还带了他儿子,真不错的一个男孩子呢。”
崔蝶兮根本懒得理丁嫂。
她飘飘地由楼梯口下来,假陆寒离开,原就不开朗的她,更忧郁了,而那份忧郁,
却美得令男孩见了都要心跳。
走到楼梯口的中途,崔蝶兮被东西牵住了般,脚踝停顿了。
撞车的男孩,不是吗?不是那个罗劲白吗?
罗劲白当然一眼认出了崔蝶兮。
只是,他如何能料到,他多么不情愿来的这一趟,见的竟是那个女孩。
崔蝶兮感觉自己的失态,缓缓举动足跟,视线一直被站在下面的罗劲白牵引着。
罗劲白的胸口有一股异动。
真的是她?
那个只短暂见了两面,却在当时,甚至,回去后几天,都产生一些微妙幻觉,似梦
般的女孩。
“蝶兮,近来好吗?”
崔蝶兮的心,有些轻轻的跳动,她感觉罗劲白的眼睛寻索她。
“谢谢罗律师。”
“听说她们母女走了你很难过。”
罗开程开始介绍他的儿子。
“路过这,顺便带我儿子一起来慰问你。”
他们都没有开口提已经见过。
罗开程满足极了,他活的多么世故、奸滑的一个人哪,他当然看出这是两个互相吸
引的年轻人。
如意的计划在他心中盘转。
丁嫂忙进忙出,一下子咖啡,一下子水果,隔会儿又是糕点。
她是借机会出来看罗劲白的。
接完了电话,崔蝶兮像孩子似的,满屋子叫丁嫂。
“丁嫂、丁嫂、丁嫂!”
在后花园崔蝶兮找到了丁嫂,丁嫂正在喂养了好多年的两条大母狗。
崔蝶兮脸颊绯红,眼睛好亮。
丁嫂好久,好久没见过她这么愉悦过了。
“什么事那么开心?”
崔蝶兮羞怯得像个十六岁的小少女。
“罗劲白——约我。”
“好呀!”
狗也不喂了,丁嫂拖着崔蝶兮就上楼。
“打扮漂亮点,我一眼就喜欢那个孩子,我看人绝对错不了的。”
满柜子的衣服,那柜子是整面墙的,实心檀木。
丁嫂像个为女儿约会的母亲,就是找不到一件她认为满意的衣服。
“来来,这套白色的。”
丁嫂拿了套白色两节的洋装在崔蝶兮身上,左比比,右比比。
“其实什么穿在你身上都好,丑八怪,金镂衣穿上去都难看。”
说是穿什么都好,丁嫂还是花脑筋的去找搭配。
“丁嫂,你真的觉得罗劲白很好吗?”
“岂止好!”
丁嫂打开鞋柜,一共六层,摆满了上百双,各种款式颜色的鞋。
“我看还有缘,否则,这么巧,你车子别人不撞,要撞到他。”
崔蝶兮的脸又是一阵羞红。
被丁嫂打扮整齐,崔蝶兮赴了她生平第一次的约会。第一次异性的约会。
她没叫司机开车,她开自己惯用的那部奶油白BMW,就是撞到罗劲白的那部。
罗劲白比她早到。
仙子般的崔蝶兮,胆怯又盖不住心底兴奋地走进去了,走到罗劲白面前。
白色打公主线的小上衣,连套的过膝斜裙,透白的丝袜,白色两寸的淑女型鞋,一
只白色巧小,车了一道细致、精雅金边的皮包。
亮亮的,清清的一身白,在罗劲白盼望的眼睛里出现了。
“我——迟到了吗?”
“我早到了。”
这是他们的开场话。
两个没有恋爱经验的男孩与女孩。
谁相信呢?
那么好的条件,不管崔蝶兮或罗劲白。
侍者端来崔蝶兮要的冰红茶。
罗劲白替她加上柠檬片。
“我没告诉爸爸我们早就认识了。”
“我知道。”
罗劲白实在无法放弃一秒钟不去凝望崔蝶兮,她的美,那种超乎寻常的美,能叫任
何男孩产生一股只想保护,不愿侵犯的爱。
“家里只住了你跟丁嫂?”
“还有司机和花匠。”
“听说你妹妹搬走了。”
愉悦的崔蝶兮,被难过盖住了。
“我不懂她们为什么要离开,——也许,她们不喜欢我,我不明白。”
任何人都能感觉崔蝶兮对妹妹的离开,那份难过与遗憾。
“你希望她们回来?”
“我爸爸的遗愿,我自己也希望。”
崔蝶兮丢开了胆怯,望着罗劲白。
“你能体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的感觉吗?”
罗劲白多么想去摸摸那张滑嫩,找不到依靠的小脸,给她一些力量。
“你有她们的连络处吗?”
“什么都没有,我觉得——她们像永远都不愿意再看到我,真的,我没骗你。”
清澈的大眼睛,闪着幽怨的睫毛,崔蝶兮孩子似的祈望着罗劲白。
罗劲白知道。他是爱上这个女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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