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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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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观察室在九号大楼,很宽畅明亮的一间。我住进去了。其时,生病的人也好象没有现在多。“……要输血。”值班医生为我量完血压,皱着眉对母亲说。“输血,可以,不过,钱没有多带。”母亲有些为难。“回家拿钱去吧,要不,打个电话,让家里人送来!”医生说完就走了。“不能输,妈,三毛就是输血……”我看见医生那白大衣的最后一片消失在门外,就轻轻地对母亲说。母亲似乎领会了。 自从我发明了“三毛理论”以后,我们全家人的心理得到了不少的慰藉。这个理论的具体内容是:三毛是由于多输血,造成造血器官懒惰,以致功能丧失而死的。我不能象三毛那样去死,我不能输血。 其实,三毛之死并不是由于多输血。 我和三毛是在内四病区相识的。那次,是什么出血,我不记得了。 当时,病房都住满了。他们在走廊上为我加了个床。每天清晨,我总看见大病房门口站着一个肥胖得走了型的小男孩。他才十一二岁吧,年龄跟我相仿。他似乎颇有精神,象大将军似地把灯心绒的红大衣被在身上。医生护士喜欢跟他逗耍,就是那些病员叔叔伯伯,也爱跟他开玩笑。但是,他只是个囚犯,清晨的片刻时间象放风,放完风,就要躺上床吊补液,直至深夜。那时,我有点羡慕他,这倒不是由于他和大家谙熟,而是在于他的气势。但大人们在他离开后又都说他可怜,我实在弄不懂,这么胖——白白胖胖,胖得皮都快绷破了,还有什么可怜。有一天,医生说,大病房有床住了。于是,他们把我的床移往大病房。我的床,恰恰和这胖男孩相邻。这时,我便知道,人们喊他“三毛”。为啥喊他“三毛”,是由于他头发枯黄、稀少,还是因为他们兄弟几人,他排行第三,还是,人们觉得他活泼可爱,象张乐平笔下的三毛,我没有弄明白。 反正,他使我羡慕的地方很多。首先,他每天要输两“只”血,400CC.在和他相处的五六天里,他天天如此。可是我,尽管住了五六天,连一“只”血也没有输过。“他们家有钱。”母亲说。其次,来探望他的人特别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尤其当那群个个非常漂亮,人人臂膀上佩着“红小兵”标志的姑娘来探望他的时候,我总会禁不住想起我班那位“排长”。她是我班一致公认的最最漂亮的女同学。 有时候,我总想:现在,XX也来探望我就好了。而且,我还想,如果XX来看我了,我的病一定会立即好的。可是,你看三毛,多么没有意思,这么多小姑娘围住他,个个脸上挂着同情的痛苦,可是,护士给他打针,他还要皱眉头。于是我想,如果换到我,就是给我开刀,我也决不会皱眉头的。还有,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喝不完的西瓜露。每天,早晚两次,他的妈妈就会给他送来两水壶的西瓜露。这时候,我总是有点生气:他们的西瓜露,什么东西不好装,偏要装在塑料水壶里。那时候,塑料制品刚应市,尚属罕见。那透明的塑料水壶,搁在窗台上,阳光照射进来,把那暗红的西瓜露映得象要流出来一样,惹得人的喉咙直冒火。我想,那西瓜露,一定甜得和放过糖精一样,一定是用最高级的西瓜做的,说不定,还是三毛那在远洋轮船上当船长的父亲从外国带来的……那时候,我整天胡思乱想,甚至几次在心里愤愤然向他们提意见,要他们把那水壶从窗台上移到床底下去,要不,不准装在水壶里,不准装在塑料水壶里……你看,你看,三毛还不要喝呢!喝一口,还要他妈妈讲这么多的好话。如果是我,我想,就是骂我,我也要喝,不要说喝一壶,就是十壶,我也喝得下……看着那半透明的塑料水壶,我总是痴痴地想。 后来,我们熟了,胳膊上挂着补液管,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 当然,尽聊些不着边际的事。他说,他长大了当解放军,斜挂驳壳枪,最好有匹千里马;而我说,我不管,有把大刀也可以。他说,他有枪,不打人,每天打些野兔子。而我说,我不管,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反正有钞票的人,我统统要杀……哎唷,不好,我差点说出他那两只放在窗台上的塑料水壶。是的,我会这样说的,在旧社会,那东西一定是地主儿子喝的,而儿童团是从来不喝西瓜露的,他们喝河水,喝井水……后来,我看见他那鼓鼓的鼻腔里塞着的两团棉花球,就不想说了。听说,那两团棉花球是两只塞头,倘一旦拔去,他鼻腔里的血就会象救火龙头里的水一样喷射出来。这时,我才想起,他和我患同一种毛病,既然如此,那塑料水壶里的西瓜露,他是应该喝的。因为,我知道,生我们这种病的人都是很可怜的……我原谅了他的塑料水壶和西瓜露。 三毛的鼻腔里塞着棉花球,因此他的发音奶声奶气的,有股鼻音,很好听。可是,他妈妈不许他多说话,而且还常常用严厉的目光瞪我、盯我。仿佛,他儿子的多舌,是由于我的缘故。我有点怕他妈妈,但又有点佩服他妈妈。凡是她儿子需要的,她都会搞来:满洲的萨其马,新疆的哈密瓜……而那西瓜露好象都在他家自来水管里装着,龙头一拧,就会哗哗地流出来……这一切曾经使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三毛的妈妈给三毛带来两样黄澄澄的东西:一件是嵌有绿宝石的金项链;一件是韭菜叶的金戒指。记得那个时候,人们是把这些东西视为蛇蝎的,常偷偷摸摸往阴沟洞里塞,朝垃圾箱里扔。可是,他妈妈偏让他戴挂在身上。大约他胆大,不怕招惹是非。黄昏,窗外射进绚丽的晚霞。五彩的霞光,丝丝缕缕,投在三毛的脖颈上,手指上,那黄澄澄的东西便会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很象神话中的法宝,够迷人的。那东西,我觉得很好玩,也想挂挂,戴戴。可是,三毛不喜欢它们,他妈妈一离开,他就把它们摘下,往枕套里塞。有天,他的小动作,终于被他妈妈发现了,他妈妈在他的屁股上狠狠扇了两巴掌。三毛哭了,他妈妈的眼圈也红了。这时,我真担心,三毛会突然拔去鼻腔里的“塞子”,让那鼻洞里的血喷出来。不过,他没有找去那棉花,而是乖乖地带上了项链、戒指。 那两样东西,惹人看。那些本来要为我拨针头的小护士,看见三毛的东西,便忘了给我拨,却走过去向他问长问短,还和他妈妈讲了许许多多的废话。这时,我总担心,补液管里的补液流完后,空气会进入血管。听说,空气进入血管,人会立即死亡的。为此,我有些怨,也有些恨那东西。我真希望,三毛在他妈妈不在的时候,把那两样东西朝窗外扔了。 有一天,我悄悄问母亲,三毛为啥要戴这些东西。“压邪气…… 套住他!“母亲轻声地告诉我。当即,我糊涂了。三毛又不是狗,更不是马,为什么要套住呢?这些东西套在他身上,是怕他逃跑?我还想问,母亲转过身去了。我不敢大声问,三毛的妈妈正用严厉的目光注视我。 没多久,母亲提出要让我出院了。可是,医生还要我住些时候。 那时候住院,每天光住院费就要一元五,抵母亲一天的工资。我总是这样的,病情略为稳定,便火速回家。母亲总是说:“发痴了,一块五一天,还不如回家买肉吃!”看着那位鼻腔里堵着“塞子”,颈膝上锁着链子,眼泪汪汪的未来的解放军,我既觉得自傲,又觉得依依不舍。我答应他,带连环画来探望他。他默默点点头,平常的傲气一扫而空。或许,他也想回家了?而我真想告诉他,我所以回家,是因为没有钞票。如果住院不要钞票,我宁可陪伴他。七天后,我把家里的连环画,装入一只皮鞋盒,往胳肢窝下一夹,去看他。可他却已经死了。 是啊,还在八岁那年,我就懂得了死。可是,三毛的死,却使我若有所失。他还年少啊,他还应该活许多许多年头啊。晚饭的时候,我吃不下,把三毛的死讯告诉了母亲。“多输血不好!”母亲断然说,“他妈妈告诉我的,他的造血机器坏了,看看,多输血,怎么行!那机器也象人,不劳动,就会懒,生锈!” 于是,由三毛所引起的不输血的理论,开始在我家形成了。它使母亲和我在精神上取得了优势。穷人别的没有,精神总是有的,别的都会,懒惰决不会的。成年后我明白了,三毛患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他和我患不是同一种疾病。但那时,我已不需要“三毛理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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