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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来维护生的信念了。人类在原始时期崇拜火,崇拜雷电,崇拜太阳、月亮,后来崇拜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崇拜释迦牟尼,崇拜十字架上的耶稣。你不能让人类从一开始成崇拜哥白尼,崇拜达尔文,崇拜马克思,崇拜爱因斯坦。你也不能让人类一开始什么也不崇拜。“三毛理论”对我发生过作用,所以它就不能算是完全荒谬的。

  多亏“三毛理论”,使我与母亲挨过了三天,这三天的日子不好过,值班医生天天催,好象我们欠了他的高利贷“血色素只有六克了!”

  医生说。“不要紧的,以前,我的血色素只有五克,还在外面走路!”

  我说。十五岁的中学生,到底会说话。其实,平时我不喜欢说话,跟最要好的同学还可以谈谈,但我不许他们谈我的病,这样我们的共同话题就很少。对老师,我更不喜欢说话。他们总是直面揭我的短:“你当心身体!”有一年,我去工厂学工劳动,我那位自以为身体强壮的老师来到我的学工小组。见老师来了,总要显得卖力些。老师和那位丰美而活泼的女工热烈地交谈着。不料,我好象听见他们在议论我。老师说:“这孩子有病。”“是啊,长得单薄,脸色白寥寥的。”

  这下,我生气了。我长得单薄,你长得结实,象……;我脸色白寥寥,你面孔红彤彤!面孔红彤彤,吹牛老祖宗……不过,我没有说出口。

  我怀着强烈的对抗情绪,忽然停手不干了。我说,我去小便。老师默默点点头,而我一连去了两小时,坐在废料间生闷气。在这时,我才真正知道,被人议论是可恶的,被人同情更是可悲、可厌的。你被人同情,你就成了精神上的乞丐,而同情你的人,便成了富有的施主。

  我为什么要被人同情呢,我不会同情别人吗?只要别人不把我当作精神病,我也会同情别人的。而且,不管什么人,都可以被我同情。比如,那人吃人参,我会露出无限同情的口吻说:“啊,可惜了,那人参。你不是有蛔虫吗,你看,你天天吃人参,还是精瘦蜡黄,可那蛔虫,却条条雪白滚壮……”诸如此类的混帐话,我都会说。因此,我不愿有人同情我,被人同情是不光荣的,甚至是耻辱的。平时,我不会说话,不爱说话,可是,有时我很会说话,那就是在我生气的时候。

  那天,说完那几句话,我又吐了,床边柜上的那只白色瓷缸又满了。吐完,我觉得头晕,昏昏的,不过,躺平以后,就很好了。天花板很白,阳光射在补液瓶上,又折射上天花板。那一圈一圈的光孤,一摇一晃的,我看得很清晰。第二天,医生又来了,他把化验报告单朝我的床上一摔,对母亲说:“要输血,血色素只有四克了!”“以前,我也只有四克……”“是啊,那时你还会开飞机呢!”医生准以为我还要强词夺理,便抢白我一句。母亲呆呆地看着那张淡绿色的化验单,怔怔地说:“好吧,我去准备钞票……”“400CC,通知护士配血!”医生气汹汹地,扔下话就走了。医生走后,我又想把三毛理论抛出来。你看,母亲没日没夜连续陪了两天,眼窝都凹下去了。400CC血,要六十多元钱呢!从小,我就很会算钞票,对那些常用药的价格,更是了如指掌。六十多元,比母亲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大哩。这一个月的工资用完了,我可以少吃饭,甚至不吃饭,可是家里吃什么呢?再等一夜吧,或许,奇迹会发生。睡过一夜,第二天,我就不吐了。第三天,大便也正常了。那时,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是啊,人们都是怀着希望生活的,今天等明天;而且对那个黑沉沉的夜寄以厚望,奇迹总喜欢在深夜发生。想到回家,我有些高兴,又有些不高兴。高兴的是,母亲不必化钞票了,在那值班医生的催高利贷似的威逼下,不要说母亲,就是我也感到不安。为此,我厌恶查病房的,更不希望查病房。不高兴的是,你看,这观察室的房子多好,水磨石地,还镶有金丝边图案,天花板也是雪白的,方方正正。那窗是钢铁做的,密不透风。可是,我家的房子呢,低矮、破旧、潮湿。我最讨厌潮湿了。每次住院,我都没有住过瘾。没几天,就匆匆回家了。这观察室,据说价钱便宜,正可以把它当作病房住。

  中午,我没有吃东西,上消化道出血,是禁食的。母亲把带来的饭吃了,我才提出要上厕所。母亲提议拿扁马桶,可我嚷着说用不惯。

  好吧,上厕所吧。厕所反正在门口,才三五步路。母亲扶我坐起。无数金闪闪的萤火虫在眼前飞来撞去,我紧闭眼睛,等萤火虫飞尽了,才慢慢站起。“吃得消吗?”母亲问。“可以!”站立了起来,我就感到高兴。每当久病之后,能够重新站在地上,我总有种重新做人的自傲感和兴奋感。我挺起胸,迈开步,不过,步子迈不大,好象有六七只鼓风机放在不同的方位,对准脚跟吹,使你向前、向后、向左、向右都迈不开步,只好向上冉冉地飘腾起来。这样走了两步。母亲本是跟在我后面的,不知怎的,她忘了拿草纸。她喊我等她,她刚折转身,我只觉得一张黑色的、密不透风的网,兜头向我套来。于是,属于我的那股清灵之气,从我的脚底心泄走了。

  有人在哭,很遥远,很遥远,很轻微,又很强烈,我不知道是谁。

  我好象被一朵乌云托着,平平地,稳稳地,轻轻地飘,又好象不在飘。

  我好象被装在黑丝棉里,那丝棉又轻、又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又好象,我根本不需要透气。我轻松,又不轻松。可是,我总放不下心来,好象还牵挂着什么东西。是的,我心里还有一丝牵挂。那丝牵挂很模糊,很不明朗,很不清晰,但又那样顽强。我努力在回忆,在追想:究竟是什么,使我这样牵挂……渐渐地,我似乎明白了,这牵挂就是那遥远而轻微而又顽强的哭声。我努力辨别、回忆那哭声。是谁在哭呢?为什么要哭呢?是啊,为什么哭,为什么这样伤心?这样想着,哭声就慢慢的,从云层外象细雨似地渐渐渗漏了下来,纷纷缕缕向我飘来。我觉得,那哭声我熟悉,它好象和我有关,它竟然使我这样悲伤。是谁在哭啊?为什么要哭呢?我为什么会这样难过?我努力回忆、思索,我的努力,招来了那云端上的哭声,它慢慢向我靠近。

  似乎有些清晰起来。我似乎觉得,它好象是妈妈的哭声。可是,妈妈的身影被白腾腾的云雾包围着;妈妈的声音,也被云雾裹着。我伸出手要撕碎那云雾,可是,我的手没有了。这时,我感到心酸,揪心似地难过。我说不出话啊,我仿佛流泪了。那冰凉的水滴,象条蚯蚓,从我的脸上爬下……妈妈在哭,是妈妈在喊我,妈妈悲哭着叫着我的名字。“哇”,我哭出了声。霎时,那团白色的雾化开了,我躺在床上,母亲在我的身旁,大声哭喊。我完全苏醒了,我的第一个动作,竟是赶快把腮上那冰冷的泪水抹去。奇怪,我的枕套竟然浸湿了一大片……

  因此,我想,那位外语学院的小兄弟的泪水大概就是这样来的。

  所不同的是,我被哭声唤了回来,而他终于未能回来。亲人们,你们知道吗?他未能回来,也就是带着你们撕心裂肝的哭声走向另一个世界。你们怀着最诚挚的好心,对他做了件最残忍的事。如果人生真是循环的,那么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就是上一世最后一片哭声的残余,是地狱的炼火也不能够抹去的对人世的恐惧。在婴儿还没有重新获得思想之前,他(她)已经直观地表达了对人生的总的看法。

  昏厥后,我被转到楼上病房里去了。当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只安置在补液架上的绎红色的血浆。那鲜血,在黄色的橡皮管里流着,象一条特别长的蚂磺,紧贴在我的手臂上。母亲和大姐都在床边,她们的眼睛红肿。母亲的目光略含歉意,回避着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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