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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但这样一来,现在她或许会重病缠身,甚至,可能已经告别了人世。

  母亲所以能够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坚强地挺过来,可能倒要归功于她的没有文化,不懂得涵养,想发泄便发泄。这些想法,是我在看《天云山传奇》之类的影片或小说时经常浮现在脑海里的。甚至那些编得非常蹩脚,几乎令人不屑一顾的影片,只要一出现那些妇女忍辱受苦,乃至含悲夭亡的场面,我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不过,在流泪的时候,我又有些提心吊胆,生怕邻座的同事或朋友不理解,会被他们认为“娘娘腔”。因此,鼻孔即使被酸泪阻塞了,我也不敢吸鼻子。

  不能用鼻子呼吸,我便觉得心里很闷,喘不过气来。于是我只好张大嘴,大口地吐气。如果是天冷,从银幕上反射出来的白光里,总会映出我嘴巴前的那一团团茶杯口粗的气柱。好在后来我戴上了眼镜,镜片可以挡住我的泪水。还有,鼻洞里阻塞了,可以装着是镜架从鼻梁上滑下来了,举起手来抬抬眼镜,悄悄地捏一捏鼻翼,吸吸鼻子。

  母亲在受苦,我用我的肉体——她给予我的肉体——分担她的精神痛苦。但我不能说母亲打我就因为她需要发泄,这样说无疑是美化我自己。我决不完全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其实,有许多次的打,是我H招的,罪有应得。我不象童年时那样听话了。我会顶嘴子,常常强词夺理、滔滔不绝地表现自己非凡的见解。她实在无法容忍我那张哇喇哇喇的嘴巴,就用柴爿或扫帚柄向我的屁股出气。

  母亲是相信神灵的,尤其在那最困难的日子里。不管逢到什么节气,不管有没有钞票,她总要供奉老祖宗。黄昏,她把窗棂、门户严严密密关上,放下厚厚的窗帘,然后,拉开大方桌,供上大碗的鱼肉。

  还插上几柱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棒香。那时,蜡烛是绝对买不到的。于是,香烟缭绕,弄得满屋都是烟。房间不透气,那些烟见缝就窜,往人的眼窝,鼻腔里使劲钻。要咳嗽,又不敢大声只好狠命克制,弄得眼泪直淌。我反对母亲这样做,在我看来,理由是很充分的。母亲年年都供奉,而那些老祖宗几乎不为所感,我家仍然厄运不断,度日如年。专吃人家,却不给人家办事,即使是神仙,也不是好神仙。平时,我家常常几星期不食腥,而到那敬祖宗的一天,母亲却买来许多荤腥。

  早就闻到鱼鲜肉香了,可是,就是不能吃,惹得舌底下的馋唾,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好不容易等到棒香燃尽,仪式完毕。食欲早就随那轻飘飘的烟向门外消遁了,而鱼肉也早已冷冻。我哪里来得及管它是冷是热,抢到筷子就吃。一连吃下两块冷肉,第二天就拉肚子。我常想,这些鱼肉,如果慢慢吃,天天吃,细水长流地吃,热融融地吃,那多好。为什么非要等那些只吃不做的老祖宗吃够了,才轮到我们?

  所以,当我觉得已成长到有发言资格时,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反对母亲的这种供奉仪式。

  我意识到我有了发言的资格,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已“初通马列”。

  什么是马列主义?马列主义就是无神论者。无神论者的前途是十分光辉的,正象“马列主义”的前途是无限美好的一样。距离我家五六开间门面的杨家,有个不常露面的大儿子,据说,他就是刻苦攻读马列主义而成为“马列主义者”的。你看看,他每次回家,不是轿车就是吉普卡。有时,他家门口还站着一两个雄赳赳的小伙子,说是他的“警卫员”。他不靠别的,就靠“马列主义”做了官,当起了区里不小的头头。他的父母,过去和我的父母一样,也开店,是洗染店。

  “三反、五反”,他父亲被当成“老虎”关了进去。据他母亲后来说,他所以能够飞黄腾达,是靠他的记性,而后来,他所以成为阶下囚,客死在异域,也是因为他的记性。童年、少年乃至青年,他的脑子并不好使,常常因背不出课文或公式被老师罚站,关“夜学”。他也会把《洪湖赤卫队》和《白毛女》唱到一块去,“娘啊娘,你要把我埋在那大路旁……爹爹,爹爹,你死得惨啊!”让人不知道到底是死了女儿,还是父亲。可是,他的自尊心又极强,不许人家说他乱唱,更不许人家嘲笑他。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夜晚。那天,他坐在家门前一只小椅子上,前面,放一只方凳子,凳子上摊着本什么东西。后来,我看见他把凳子椅子都移向电线木杆旁——那里没有人乘凉,气味不好闻,附近的男小孩,几乎都喜欢对准那电线木杆小便。当时,我以为他一定要讲故事了。我对故事始终是很入迷的,就端着凳子去听。我一过去,他便用眼白看了我一眼。因为我是小孩,他也没有介意。他挺挺胸——他的胸肌是很优美的,方方的两大块,象乔家栅的奶油蛋糕——接着又润润嘴唇,然后埋头读书。我失望了,正要跑开,却马上产生了新的兴趣。他嘴里在唱着什么,两只手拼命拍打那凳面,显得很吃力。那些“淘、来、米、发”,从他嘴里吐出,几乎是一个音调,没有高低。我们中学有“革命文艺”课,那位女老师曾经教我们:“淘”是一个音阶,“来”是一个音阶。那些音,就象一级一级楼梯(那天,她确实在黑板上画了一级一级台阶)。唱歌,就是在那楼梯上奔上奔下。可杨家的儿子却象是始终在第一级楼梯上踏步。于是,他只好借助两只巴掌,拼命拍打那个凳面,想用自己的巴掌,把那音调赶上去赶下来。看他憋得满脸通红,我也难过了起来。他在练什么歌呢?仔细听听,原来这歌,坏小子们都会唱,“我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不过,在他们嘴里,除了“我们工人有力量”之外,其余的词全被他们改了,变成了一首下流的歌。那歌尽管我不喜欢,但它的曲调我是熟悉的。于是,我在旁边哼了一句。

  不料,他白了我一眼,对我挥挥手:“去,去,去。”那时,他已经是工人了,当然不能让一个小孩子来教他。

  不管怎样,我认为他脑子笨。听他母亲说,他不服气,对自已的脑子坚决对着干。每天回家,他就手捧宝书,念念有词。靠他的硬记,竟然能把整本“语录”背出来。后来他又背《毛选》一至四卷。他这一背,果然“立竿见影”。他先在厂里,后来是局里,再后来在文化广场背。我看过他作报告。他作报告时,黑眼球老往上吊,露出的尽是眼白。这可能是他在背《毛选》和语录时养成的习惯。我不知道,他在接待“外宾”时,是否也是这副样子。不管怎样,他总是靠那记性做了官。于是,接二连三,我们这条马路上经常出现了轿车。我们这条马路,除了婚丧嫁娶和以后的“九间楼”勒石纪念活动,是不常见轿车的。那时,他的轿车,就常常停在马路边。不过,他的车,白天不常来,都是在晚上来的。自从他坐车回家以后,他的父亲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以往,他每年总要从“白茅岭”回来探亲一次。后来,他被关进了监狱,他的父亲倒回来了。而且一来而不复返。他代替了他父亲的位置,他的家族似乎同监狱订有长期合同。

  到他颓败以后,他母亲似乎很有先见之明地对我们说,他好就好在“记性”,坏也坏在“记性”。那时,他母亲看见他这等炫耀,就告诉他:你的脑子不好,虽然没有生过脑膜炎,自幼就脑子不好,唱歌也乱唱;你不要以为这种车子乘来乘去,不要化钞票,那是很危险的,弄不好就会翻车。他对他母亲说:“妈,你懂什么?我已经跟阿爸脱离了关系,还怕什么?我十六岁进厂当学徒,早已是个十十足足的工人阶级了,再说,我也不能让人家笑话一辈子啊。”他后来不幸竟被他母亲说中了。不过,他母亲当时是否真对儿子这么谆谆教导,我总有点怀疑。因为在那时,周围街坊确实没有听到一星半点他母亲对儿子前程的担忧。也许他母亲十分有政治头脑,心里焦虑,对外则非常注意维护儿子的光辉形象,不象我母亲骂起我来,兴之所至,会激动得把她经常供奉的老祖宗都“扫荡”到。也许他母亲的担忧并不十分明确,十分强烈,只是受了孟母、岳母的影响,觉得应该在儿子发达的时候给予一些老生常谈的忠告,心里却一门心思地期望他能光宗耀祖。也许我的怀疑都是错误的,世界上哪有母亲会对儿子下井投石,以显示自己有着“事后诸葛亮”的智慧。不过反正那时,他在我的眼里是个十分了不起的“马列主义”者。因此,母亲在敬奉祖宗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他。想起他,有两种意思:一是,做个“马列主义”

  者,改变处境,不靠祖宗靠自己;二是,怕这事让他知道,被他知道,被他作为典型到大会上一讲,那罪一定是不轻的。

  母亲可不管我相信马列,不但自己烧香磕头,还要我们跟着做。

  我哪里肯呢。我在旁边故意把板凳、竹椅弄得乒乓响。其时,正是母亲全心身被一种肃穆笼罩的时候。“乒”地一声响,叫她突然惊醒,困惑地眨眨眼,久久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充分表明我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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