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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于是,她骂人了。我那绷紧的脸部肌肉,向她示威,向她宣战,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在演一个被捕的游击队员。接着,母亲开始打我了,我勇敢地夺门往外逃去。有时,我一逃就是一整夜,漫无目的地走。

  那年冬天,我已经在上中学了,我又一次逃出家门,风呼号着。

  风刮在脸上,火辣辣的。我怀着义愤、委屈,缩着脖子,在寒风中慢慢地走,默默地想。我的脸庞热辣辣的,那是母亲手印的余温。后来,火辣辣退去了,变成了冷冰冰的。再后来,它又变成火辣辣的——那是因为羞耻屈辱。那时的路灯还没有换上白炽灯,昏昏的。我看着自己模模糊糊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觉得人生真有意思。

  路两旁的房子都是黑魆魆的,家家户户都放下窗帘睡去了。我想到了自己一次次的出逃。从懂事起,我就会往外逃。没有谁教我,哥哥姐姐也从不逃夜,这是我的天性。也许我上辈子就是个善逃的人,所以这辈子罚我落个瘸腿。腿瘸了本性却未改。人的本性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哪怕转世投胎还摆脱不了。当我向外奔的时候,我总想要是姐姐或哥哥他们来抱住我,那多好啊。开始几次,他们确曾追出来抱住我。后来,后来他们知道,我反正会回家的,也就不浪费气力了。我穿过几条马路,被冷风一吹,或是看看人来人往的街景,一肚皮非逃不得发泄的怨气烟消云散。这时候,我多么希望姐姐哥哥或是母亲出现在我的面前,热泪盈眶地张开双臂来拥抱我。可是,他们就不给我下场的台阶。我对这种冷酷咬牙切齿地痛恨。我怀着“永别”的悲壮心情,一直向前走去。不管朝东,朝南,朝北,一直向前,除非马路被房子阻隔。有时,走着走着我想,最好我能够迷路,被民警、纠察或者“文攻武卫”之类的人发现。于是,他们一个电话,让母亲他们把我领回去。有时,我还想,最好让民警之类的人对母亲他们发一次训话,不许随便打孩子。不过,这种想法刚露头,我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破天地所不容的罪恶感。我知道,母亲看见“文攻武卫”的影子就会战栗。于是我又想,算了,还是向前走吧,最好走得昏过去,摔倒在一个好心的老婆婆的家门口。第二天大早,她起来买小菜,打开门,发现一个可怜巴巴、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躺在门前,就把我抱进去。而我是醒着的,装出迷迷糊糊的样子,躺在她的怀里。她解开我的衣服,看见我瘦骨伶订,浑身青紫,一滴滴眼泪掉在我的脸上。

  接着,她就给我喂牛奶。牛奶很甜,蜜蜜甜——放了糖精,不,是放了蜜糖,听说蜜糖比糖精还要甜。我喝着放了蜜糖的牛奶,她又从饼干听里拿出两块华夫饼干——在姐夫还没有正式成为姐夫以前,我住院他给我吃过华夫饼干。于是,我在那老婆婆的家里住了下来。对了,她家里有一个和我同年龄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是老婆婆的女儿,不,不能是女儿,做母亲的会对我百般挑剔,不肯把女儿嫁给我。其实我的毛病并不太严重,并不太可怕,还不及高血压。高血压弄得不好立时脑充血,一命呜呼。我在医院急诊室里见得多了,一个老伯伯,退休工资有一百多,洗洗脚歪倒就去了,哭得儿子媳妇死去活来。现在小青年高血压的很多,医生说的——但这些跟一个“丈母娘”是说不清的。那小姑娘应该是她的孙女、外孙女或者是远房的侄女。总之,她的父母最好在外地,不能在上海。如果他们在上海,他们就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我。天下父母都是很傻的,能有几个独具慧眼?就这样,我和这可爱的小姑娘住在那位好心的老婆婆的家里。我给那小姑娘讲故事。当然,不讲“恐怖的脚步声”之类的故事,她听了要害怕的。于是,我重新编,编那些类似小公主和小讨饭的故事,总之,要有点暗示。那时候,我讲故事已经有了点小名气,替代了九间楼那已经搬家的“外国人”。有年,我还在读小学,住了五天医院回来,见已是中学生的凌家的小儿子也竟然在家门口摆起了“故事摊”,吸引了一批儿心里很不以为然。我过去听了几句,哦,原未都是从我这里批发去的。我在鼻洞里轻轻“哼”了一声,说:“这个故事有什么好,它的下篇更精彩,不信,我当场讲——”说完,我扭头就走。哗啦一声,一群听众抱起凳子,扛起椅子,噼噼啪啪,蜂拥跟来,连凌家那小儿子最后也熬不住过来投奔我。我也不象“外国人”那样戏嘲他,只是不对他看。不过,我把那预先编好的或者即兴编起来的故事,一概冠之以听来的。还补充说,是听病房里那个大学生说的。那大学生,是“作者”,北京人,三十四五岁,戴眼镜,拄拐杖,眼镜片有啤酒瓶底厚,他躺在床上还写故事。这一着,很灵。我的故事所以能够经久不衰,甚至,在几条马路上广为流传,多数还是靠了这位大学生。

  如果我说:“这故事是我编的。”那么,哗的一声,人们会撒腿就跑,甚至还会骂我吹牛,叫我“牛皮大王”。有的,还会给我吃几只“毛栗子”。不过,对那小姑娘,我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即使是看来听来的,也要说是自己编的。每天都要有新故事,要叫她入迷,舍不得放我回家……

  这么想着,我已经离家很远了。自从我的“启蒙老师”带我游遍列国之后,借大的上海,没有一条可使我“迷”的路,这使我很伤心。

  在少年时代,我只能“不迷途而欲返”,在家里附近的几条马路上逛来逛去,希望能被哥哥他们撞见。有几次,在这个时候,我确实被哥哥撞见了,于是,他拉我回家。我不肯,装出又要逃跑的样子。可是,我瘪瘪的肚子与疲软的双腿,注定我跑不快。哥哥拉不动我,就抱紧我。于是,我半推半就,被哥哥拖进了家门。听到门外声响,里间的灯“啪”的一声亮了。哥哥用手指指饭锅,自己睡去了。我掀开饭锅盖,见饭锅被破棉衣裹着。那饭还是滚烫的,饭里几乎都炖着半碗我喜欢吃的小菜——看得出,那些都是母亲为我精心安排的。而那时,她总是装出熟睡的样子,不理我。吃完饭,爬进热融融的被窝,头一靠上枕,我就立即入了梦。一觉醒来,昨天的事便忘得干干净净。

  那是我在少年时代表演的伎俩,读中学了,我不好意思再用这些小手段。我想了又想,最后向北火车站走去。那时候的候车室又脏又乱,无论什么人都可以进去,外地人特别多。我实在饿坏了,心想只要有人给我吃东西,哪怕他让我偷东西,我也干。我怀着紧张而又激动的心情,等候着这么一个人。可惜,我没有等到。或许,他们根本看不上我。我失望了。于是,我想当务之急还是弄点吃的。我终于看见一个身着黑棉衣、黑棉裤,腰里系着根布绳的老头。他的身边,有一只大网袋。网袋里装着许多大饼。我装着手插在裤袋里,随随便便地向那网袋靠拢。待我断定老头在打瞌睡,就伸出手用手指从网袋缝里去挖。这些大饼,硬得象铁做的,手指根本抠不动。我咬咬牙,好不容易抠下一块来,很小很小的一块,没有拇指大。我把那一小块放在袋里,再用手去抠。这次,我胆大了。我想好了,如果那老头发现我,我就给他两分钱,向他买半只。我袋里有两分钱。我用力太大,网袋被我拉动了。老头醒了,也许他根本没有睡,只是他的又粗又密又长的花白眉毛,筑成了一道战壕。他的眼睛始终在那战壕里注视我。

  我刚要逃,却发现他朝我笑了笑。他这笑,又不象笑,倒象在哭——这一笑,使他的脸上布满了又密又细又深的皱纹。他见我惊疑,便招呼我一声。我听,那是山东口音,同时,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大蒜味。

  他开始解网袋。我在袋里摸着那枚两分的镍币。我没有把它拿出来,我在考虑是否要哭与耍赖。网袋解开了,他递给我两只又焦又黄又小的大饼。“去,去,去吧,回家去吧!”老头朝我挥挥手,真把我当成了小讨饭。我接过大饼,谢也没有谢就匆匆走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候车室。以后出逃,我多数是在黄浦江边逛来逛去。有时候,想到后半辈生活的艰难,我真想一头扎进臭烘烘的江水中去。不过,我又想这样做不合算。我这条命是化了大价钱的,既然本钱也已经化了,而且是化了大本钱,那就应该等候出利息。本钱越大,利润就应该越多。于是,我就不再想什么了,慢慢向家里走去。在出逃的时候,我总胆战心惊,我怕我会发病。否则的话,我会混上火车,或者轮船……那时候我就想,这种病实在是一种桎梏、一条绳索。

  因此,在面临分配的那一刻,我真正觉得自己面临着一个难关。

  我需要顺利地渡过这个难关,否则的话,我只能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老师站在讲台上摊情况:学生父母的工作单位,家庭情况,兄姐去向。往常吵吵闹闹的学生,此刻鸦雀无声。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了,个个侧起耳朵听着,我也象他们一样提心吊胆,但我担心的内容与他们不同。我那条有三块丑陋无比的疤痕的小腿为我赢得了前途。

  那条腿的肌肉开始萎缩了。当时我曾经为此感到揪心的难过。腿部肌肉萎缩,全身失去了支点,投足举步,常会骤然摔倒。这些日子正面临毕业分配,心烦意乱,度日如年,干什么都没兴趣。为了解脱,便和唯群去看电影。那天,我差点从那家“登山”电影院的顶楼滚下。

  “登山”其实不是这家电影院的名称,因为它高,在大东门信太祥布店的五楼,看一场电影,要爬五楼,故有此名。我那没有肌肉的左腿攀到三楼,已支撑不住了。走到五楼最后两级梯子,我刚提起右腿,左腿便猛的向下一挫,身子的重心霎时向楼下倒去。那楼梯是钢筋水泥的,我的头颅不经它碰。千钧一发之际,多亏唯群奋不顾身,伸出他那又细又长的手臂,钩子似地勾住了我,这才使我幸免遇难。接下的电影,我几乎没看懂,我的眼前尽是一摊摊翻泡沫的鲜血、一片片白磷磷的碎骨头……我恐惶,万一摔下去,丧命大概是最佳的结果,如果不丧命,摔得血淋漓,被学校发现我的病,取消了分配资格,那么,我只能向人间告别了。只是,这是一种多么不光彩的结果。电影在乱七八糟的意识流中结束了。我向唯群发誓:永远不看电影,尤其不看他请我看的这种需要不顾性命的“登山”电影。

  路上,我情绪低落,一句话都没说。我把手搭在唯群瘦骨嶙峋的肩胛上,想,这辈子过得太亏了,仅有的这点可怜的“享受”都要冒生命危险。唯群却兴致高涨,谈天说地,对电影展开了评论。他边评论,还边联系实际——对照自己的长相,阐述了起来。他说,他不满意自己又瘦又长的胳膊和腿,它们简直象竹竿筒,长在身上难看死了。

  要么,它们再短那么三四公分,要不,就粗四五公分。这样,他的外观就均称美观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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