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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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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还是深深地佩服禾润。但是,我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尽对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总不至于认为,因为我的血统可能高贵,所以右肘被固定以后还会在什么地方“再生”出一只手来。他要让我精神振作,去迎接命运的挑战,又何必扯什么“英国皇室”和“水螅”。也许他认为我成功了,就应该用高水平的方式同我对话,可惜,我对这样的高水平一点也不能领会。我发现,在我和禾润之间存在着一层灰色的不透明的薄膜。我正在失去一个知心朋友,失去最后一座精神支柱…… “我说错了吗?”禾润蓦地问我,这样的唐突,也不象他一贯的作风。我惊讶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说:“其实,我真有点羡慕你。” “羡慕我?!”“是的,我羡慕你。我的生命、我的家庭使我失望… …真的,我不及你!“ 我下意识地摆了摆手,立刻,我知道我错了。对禾润的话,我不能那么“谦虚”一下。他不是阿炳,也不是唯群。从他口中吐出那么几句话是不容易的。他一向是那么超凡脱俗,就象我一向被人认为是那么地坚韧不拔,也许这都是假象。果然,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很伤心的神色。这种神色,使我一下子觉得我们的心贴近了许多。 “你记得浦东的那间农民的住房?”禾润沉默了片刻,又问道。 我当然记得。 “它是我费了很大力气,转了几个弯才借到的。这且不说。为了它,我花去了许多时间。足有三星期,每天下班,我连澡都来不及洗,就匆匆忙忙骑车过江,又是扫,又是刷,又是漆,干完一小时,又急急忙忙骑车回家。这三星期里,我疲乏得要命,又担心得要死,简直象在做贼似的。就连我一向信赖的好婆——那位保姆,我也紧紧瞒过了。我的汗水没有白费,住进那屋时你看见了,墙是雪白的,梁是新漆的,那扇门的缝隙都被我用铅皮钉上了。当初,我踏进这间破房的时候,满房的灰尘把我呛得咳了两分钟。可是,我没有资格去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这秘密还是被他们拆穿了——我没料到我一向认为待我不错的好婆会出卖我,她早就注意到了天天藏在我包里的那件沾满石灰迹的工作服!就在我向他们声明:从下星期起,我要住到厂宿舍去,希望他们能为我准备一床被褥的时候,我妈妈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根本没有条件住宿舍。目前你们厂的宿舍,除非夫妻离婚。台风高温,还有需要特殊照顾的孕妇,谁申请也不会批准,她的话,竟跟我们厂那个神气凌人的总务科长回答我的话一模一样。我愣了三秒钟,立即明白了,母亲一定又发挥了她伟大的母爱。……有些话,我早想跟她说了。当初她根本不应该报考什么电子专业,而应该报考警察学校。这有什么稀奇。苏联在卫国战争期间就培养女间谍了。她知道没有,她是在侵犯人权,在美国要被判处拘役的……当然,我什么也没说。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祖父就一再教育我,人没有教养,就如同禽兽。什么是教养呢?循规蹈距,安分守己,不能粗声大气说话,不能尖酸刻薄待人,更不能顶撞父母师长!祖父还在法国留过学呢。我真想和他们大闹一场。可惜,这种从小养成的绅士风度,使我丧失了讲几句心里话的能力。这是一种可怕的语言障碍。二十六岁,在过去早已经是独立门户了,可是,我还被拴在他们的腰带上。这次,我忍无可忍,就非常明确地告诉她,我所以想借房子住,就是为了摆脱他们的控制。” “后来呢?”一股寒气从地上升起,顺着我的裤腿筒冉冉腾起。 我觉得自己好象置身在一座冰库里。我想回家,也希望禾润回家去,然而,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对我说,我只能耐心地听着。忽然,他问我:“你搬到浦东去住的时候,你父母怎么对你的?” “怎么对我?没什么……功过几句,我不听,他们就算了。” “可是他们呢,动员了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日日夜夜围住我。最后连我那位朝不保夕的叔公——我祖父的小兄弟、一位我很尊敬的很有名望的学者,都被他们用轿车搬来了。我屈服了,我不屈服又怎么办呢?……” 我有些理解了。他确实是痛苦的,但跟我的痛苦完全不同。听他说来,他是那么地恨他的父母。但是我想,他不可能那样地恨他们。 以他这样的通晓事理,他不会不知道他父母是真心诚意地爱他的。而且,他只说他父母怎么暗中监视他,没有说他们怎么当面斥责他,也许,他们对他完全是用怀柔政策,决不会象我母亲过去那样的用扫帚柄来对付我。他用瞒过父母的方式在浦东租借了一间私房,而我父母巴不得我此刻就去人赘当人家的女婿呢。他知道他父母宠爱他,但他被宠爱得透不过气来。被宠爱的痛苦,也确实是一种痛苦。 我一旦发现禾润确确实实是痛苦的,便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倒了,又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萌生。我一直把禾润的人生看作是完美的人生,即使现在,我能够理解他的痛苦,但至少从表层来说,他的人生还是够完美的。完美的人生也是痛苦的,那么,我不得不对“痛苦”的本身发生怀疑。我一直以为我的生命充满了痛苦,也唯有这一点值得我自傲——我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现在,我也不得不对此发生怀疑。也许,痛苦是有等级的,就象地震能分等级一样。 但我粗粗一想,实在找不到来区分禾润的痛苦与我的痛苦的标准。我们的痛苦是无法类比的。也许,人与人的痛苦都是无法进行比较的。 无法比较,但都是痛苦——人生都是痛苦的。都是痛苦的,也就无所谓痛苦了。或者说,每个活着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他们都在忍受着痛苦。人活着就是了不起的,人生就是伟大的。人活着,不仅是为着自己那个有限的充满痛苦的生命,他能从有限的生命创造出无限的价值来。这是人与一切动物的区别o人死了,总给后代自下些什么。动物死了,什么也不能留下。我们今天的文明,就是无数代人、无数个人创造的大于自己生存需要的价值的积累,包括思维、情感成果的积累。 人生的完美与缺憾,也许都要从这个角度去度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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