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九斤的故事
十二 一份遗嘱
岑承审说“唐培基图谋霸占绝产,终于如愿以偿”,这话说得倒是事实。近二
年,唐寡妇家连续又发生了两场大的变故。
廉三宝惨死以后不到一年,唐培基儿媳妇生下个胖小子。唐培基有了孙子,除
了全村人凑份子庆祝以外,他托人提出要把孙子过继给唐寡妇,“一下顶两门”。
按辈分说倒也说得过去,可唐寡妇知道他的阴谋诡计,坚决不答应。她一心一意要
把这份家产留给女儿,还是要招赘个顶门立户的女婿,养老送终。可附近村里没人
敢承揽这宗富贵姻缘。媒婆们倒是也提叙过远处的几桩亲事,开头男方满承满应,
随后一打听,都自动打了退堂鼓,谁都怕落廉三宝的下场。因此,唐寡妇虽有借大
一份家产,结果年复一年,女儿还是守空房。一直拖到一九三五年,招弟已经二
十岁了,还是没有招下个女婿。
就在这年冬天,传说陕北闹开了红军。阎锡山调了大批队伍去西山里守黄河,
有一股队伍路过沟口村,在村里庄了一夜。唐培基竟然指使一伙子大兵奸污了招
弟,事后,他却找上门来大骂,说是招弟勾引当兵的,败坏了唐家的门风。招弟又
羞又气,当天夜里就上吊死了。唐寡妇哭得死去活来,披头散发,不吃不喝,抱着
尸首哭了三天三夜。经费二嫂再三劝解,这才给招弟穿戴打扮入了殓。唐寡妇把给
自己准备下的独幅板柏木棺材装了女儿,停放在南厅里,每日轮流请和尚、尼姑念
经超度亡灵。
按照这地方的风俗,女儿死了不能往祖坟里埋;如果找个死男孩人赘过来,女
儿顶成了媳妇,就可以名正言顺进祖坟了。唐寡妇打算还是把廉三宝的尸体招赘过
来,与闺女合葬埋入祖坟,了却这一心愿。当初廉三宝屈死后,唐寡妇不愿给活着
的女儿弄个死招女婿,只好花了一笔钱,解除了与廉三室的婚约,尸体送回廉家。
如今派人一打听,才知廉三宝去年已结了冥婚,埋到自家坟莹了,于是只好不惜重
金另觅夭折的童男子。
插起招军旗,自有吃粮人。过了没多久,媒人们就给选好了一个配偶。男方是
倪家堡倪举人的重孙,八岁上出天花死了,一直厝在文昌庙后边,也就是用砖头泥
土把棺材封起来。这地方的风俗:凡小孩子死了,只要年满七岁,不管男女,大都
是厝在庙后,一直等找到合适的冥婚配倡,这才一起合葬。而所谓冥婚,也像活着
结婚一样,同样讲究门当户对,同样要花一定的彩礼,同样要遵守父母之命、媒妁
之言,还要办写婚卡、换庚帖这些手续,所不同的一点是不管岁数相差多少,只要
活着没结过婚就行。倪举人家原来也算富豪,到了儿孙手里,抽大烟竟把一份家当
抽了个精光,因此拖了八九年,也没给孩子冥婚上个媳妇。如今听说唐寡妇家愿意
倒贴钱招赘,欣然同意,只是在价格上争议了一番,媒人来回跑了几趟,最后以二
百元的数目成交。这等于是把尸骨卖了,一般人家是不屑于干这种事的,觉得丢人
败兴,而大烟鬼就不管这些了,卖老婆的也大有人在,何况是未成年的孩子的尸
骨?在唐寡妇这方面,她图的就是这户人家门第高,说起来总算是举人的重孙。唐
寡妇知道她家的这份绝产迟早要落到别人手里,于是趁此机会豁出来花一大笔钱,
要给屈死的女儿风光风光。唐培基听到这个风声,亲自登门对她进行开导,说招弟
是少亡,丧礼不应超过她爹;还说如今正是兵荒马乱年月,千万不可抖富,而是愈
简单愈好。唐寡妇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把这些话全当耳旁风,一古脑儿都丢
在了脑后,还是照自己的老主意大加铺排。首先迎接入赘的死女婿就花了不少钱。
那孩子原本装的是一口薄板匣子,经过这么些年月,早已腐朽了。唐寡妇托人买了
口杉木棺材,把那些小干骨头攫捡出来,摆在一床新被子上,连同新做的袍子、马
褂、鞋、袜、内衣等等,一古脑包裹起来,重新装入棺材,然后用骡驮轿运回来。
棺材前头绑着一只大红公鸡,叫做“引魂鸡”,大概是怕鬼魂不识路;棺村后头吊
着把新苕帚,叫做“扫魂苕帚”,意思是怕这个小男孩的“魂”丢下一部分。按照
乡俗,外边的死人不能进村,所以只好停放在村外早已搭好的灵棚里,白天黑夜雇
人看守。
唐寡妇为了筹办给女儿大出殡,前后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雇泥匠挖墓道、砌
墓穴,请来城里两家纸匠铺的老把式做纸扎,请来全县最好的油匠漆棺材,还和县
里最大的一家赁铺签订了办丧享的合同。赁铺是专门承办婚丧嫁娶的铺子,出赁红
白喜事所需的各种器皿用品,大至花轿棺罩,小至茶杯酒盅,一应俱全。同时还包
办酒席,结扎灵棚喜棚。只要肯花钱,什么都是现成的。
出殡的这禾,又算入赘,又是合葬,红白喜事一起办、媒人、阴阳都参加。从
天明起,两班鼓手就轮流吹打上了,一忽儿吹的是《大得胜》,一忽儿又吹的是
《哭皇天》,真个是悲喜交集,熔哭笑于一炉。起灵的时候,光是各样纸扎就排列
了半条街长:有比真人还高的引路菩萨、金童、玉女;有像宝塔一样的香幡,上边
一圈圈吊着的火香,青烟缭绕;有几进院落的阴宅,里面除了高楼大厦,还有戏
台,台上正在唱戏,那些小人做得栩栩如主;接着是摇钱树、豪宝盆、马匹、轿车
以及箱箱柜柜等日常用品。纸扎后边是一班鼓手,两乘花轿,轿里备放着招弟和那
个男孩的灵牌,那个男孩的名字已改成了唐光宗,花轿后面是另一班鼓手和三十二
抬的棺材,棺材上罩着黑缎绣花棺罩。走到村口,那个男孩的棺材也加入了殡葬的
行列,浩浩荡荡在野外兜了一回,然后到了坟莹;棺材合葬,所有纸扎一齐焚烧。
鳖个葬札,红火热闹极了。附近各村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连六七十岁的老人,也
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膺寡妇办了一场丧事,少说筛攉了千把块钱。唐培基见她这么挥金如土,知道
她是故意要槽踏这份家当,又心疼,又气恼,可他又没有办法出面干涉,只好坐在
家里生闷气。
唐寡妇赌气办完这件红白喜事,第二天就病倒了,据医生诊断是夹气伤寒,这
期间,唐培基天天来看望,唐寡妇躺在炕上,一见他来就指桑骂槐,骂得要多难听
有多难听,可唐培基不生气,他说这是病人发烧说胡话哩,照例天天要来看望一
遍,后来唐寡妇连说话都很困难,也就骂不成了。
有天下午,唐培基又探望来了,费二嫂正忙着在厨层熬药,等她把药熬好,端
着药碗来到上房的时候,唐培基已经走了,唐寡妇躺在炕上“咿咿呀呀”乱叫喊,
喂药也不吃,并且把药碗也掷了,只是声嘶力竭地嚎哭,直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
第二天清晨,费二嫂发现唐寡妇已经死了,她左手握着一把剪刀,把自己右手食指
的指头剪下来了,那个断指上粘着一些印色,褥子上、被子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血
迹。
唐寡妇死去的当天,唐培基就把村里头面的人物召集在一起议事。他向众人展
示了唐寡妇生前留下的一份遗嘱,主要内容是讲她要求把唐培基家那个起名叫唐耀
宗的小孙子过继为儿子,全部财产,这一门的香火,全由这个小孩继承。这份遗嘱
的末尾还押着唐寡妇的指印。这个指印显然是唐培基强制押上去的。要不唐寡妇为
何把那个指头剪断了?这事只有费二嫂一人知道。当时唐培基送给费二嫂一个赤金
戚捐,要她把这事咽到肚里。费二嫂知道唐培基的厉害,当然不敢随便说了。
唐寡妇的葬礼,完全是由唐培基父子操办的。出殡那天,就是由这个叫唐耀宗
的小孩披麻戴孝,由他爹抱着送到坟莹的。丧事一完,唐寡妇家的房产、地土、车
马、酒坊等财产,一古脑就都归唐培基家所有了。唐家户里虽有些人不服气,可唐
寡妇的遗嘱在唐培基手里,谁又能怎样呢?
此事看似与袁九斤无关,实则和他的案情又有一定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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