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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浪淘沙


  阳光照着他灰白的短发和厚长的耳垂,暖暖地有些儿痒;黑紫团花缎面的长袍,在晨曦中斜斜伸出硕大的身影,那倾斜的双臂轻轻地摇晃着。江士行老先生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吊在檐下的蝴蝶兰,小心翼翼地把碗里的蛋清均匀地涂在叶上。
  “唔──再过上几天,就该萌生花茎了……”江老先生咕哝了一声。攀在树根板上的气根,闪着朝露的莹柔,那肥阔的兰叶上,有着弧度曲婉的叶脉,阳光在上面闪着丝丝金线。
  他涂好了蛋清,倒退几步,一一比对着参差悬挂的各式兰花;一面移动身子,换了好几个角度,看了又看,这才放下碗来,背剪着双手走进屋里。
  屋子里收拾得纤尘不染。春日的初阳从窗棂间一路密密地洒落满地的琥珀。江老先生挺着饱满的胸腹,泰然地走到茶几旁边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随手在几上的陶制茶壶中倾出一盏“水仙”,浅浅地啜了一口,又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半眯起眼来,安适地四处浏览着,不自觉地满意地点着头。
  四处陈设得十分古雅:一座木雕大屏风隔开了饭厅,高几上一只天青细磁胆瓷中随意插着参差的孔雀翎,壁上悬着一幅已经略略泛黄的人物画。画中是一位雄姿英发的青年将军,骑着一匹高大的黄骠骏马。腰间斜挂着闪亮的指挥刀,一袭军披风在肩上飞扬着直干云霄。骏马正长嘶,前蹄高高跃起,蹄下是日寇的旗帜,后蹄踏着一个哀号着的日本伤兵;背景是漫山遍野的尸体和跟随着冲锋的国军,画像的上方空白处是江老先生亲笔题上去的狂草:
  落日照大旗
  马鸣风萧萧
  画裱得极为讲究,几可比拟樗圃锦背了。悬在微有几点霉绿的黄铜挂钩上,时时唤起江老先生的回忆。
  江老先生年轻的时候带兵打仗是出了名的骁勇。对日抗战期间,歼灭的敌军人数在几次战役中常创出新纪录来。平日里闲聊的时候,江老先生常半开着玩笑,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仰天朗声说:
  “光是我这双脚呀──踏过的死人骨头,都要比别人踩过的砖块多呢──”
  战场上的故事,更是他所津津乐道的。所有辉煌的、光荣的往事,在江老先生心中是永不褪色的。
  “当初从军的时候,一心想要‘马革裹尸’──”每逢谈起往事,江老先生总是这样地半眯起眼来,无限感慨摇着他那灰白的头说:
  “真没想到啊──我这把骨头还能剩下来抱抱外孙,弄弄兰花哪!”
  历经大小几十次战役,昔日的袍泽几乎死伤殆尽;每逢过年过节,几位硕果仅存的旧属大老远的从清境农场赶来拜望时,从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江老先生有时竟也忍不住老泪纵横起来。回思战场上的种种,悼念阵亡的战友,江老先生最常有的神情,便是轻抚着他的外孙江锁的头顶,默然不语的摇头叹气,而任凭两行泪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起伏不定地流动着。
  尤其是近几年来,他的续弦夫人和女儿相继过世之后,陪伴着他的只剩下不解人事的外孙江锁和一株株完美无瑕的兰花,江老先生便更容易陷入回忆的漩涡中了。即使是没有来客成为听讲对象时,他也可以对着兰花和江锁侃侃而谈。光荣的战迹和死亡的印象时相交杂,仿佛是红白色纸拼成的一具万花筒,而生命的两极连成了一个无始终的圆。
  然而,江老先生并不是无法排遣情绪上的种种困扰的。近几个月来,他更索性舍弃了读报的习惯,为的是避免在白底黑框的讣闻中发现了足以牵引记忆的名字而平添伤感。越近暮年,识尽了寂寞的滋味,越害怕去面对寂寞。眼看着身边围绕的人一个个逐渐凋零,那感觉要比在战场上看到成千上万的人一下子死去更刺心、更恐怖。有些时候,长寿反而是另一种残忍,尤其是对江老先生而言,几乎各型各类的死亡,他都目睹过了。而今,他是宁可去注意兰花的开落了。
  江老先生养兰的功夫十分独到。几十钵名兰在无数的心血和时间的照料下,成长得异常茂盛。这十几钵名兰在江老先生心目中,是最接近完美的生命,而填补了他的寂寞和残缺──唯一填补不了的是他的外孙江锁的残缺。
  一想到江锁,江老先生便不由自主地微皱起眉头轻声叹息了。十年来,女儿的死状常在梦中重复出现。那圆瞪着的突出眶外的眼珠;血红的三寸长舌……,仿佛在一遍遍地控诉着无言的怨愤和不平。那梦境常令他在醒来后拧亮屋子里所有的电灯,呆坐着凝视熟睡中的江锁,直到夜尽天明,阳光普照。
  “冤孽啊……”江老先生喃喃地长声吐气,眼角也悄悄泛起了黯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迟缓地摇着头,立起身来,拭了一下眼角,这才朝江锁住的小房间走去。
  房门上加了一把极大的锁,扣得死死的。江老先生取出钥匙来拨弄了好半天才将房门打开,一脚跨进房里,忙又把门关上。房间里一片漆黑,江老先生摸索着拧亮了电灯,立刻便有一阵刺眼的强光射来,江老先生忙举起手来挡住眼睛,一面喊了声:
  “小锁子──”
  房间里一扇窗子都没有。四面的墙壁牢牢地合成一个世界,像密实的蚕茧。室内也没有任何家具,空荡荡地十分洁净。地上铺着厚软的地毯,一条棉被随意横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腿压着棉被,背靠着墙,兀然坐着。
  男孩长着一张扁平的小脸,眉宇间倒是异常清秀。嘴却张得奇大,一串口水正缓缓地流着。睡衣的襟边和胸口早已濡湿了大片。
  “小锁子啊──”江老先生一声叹息,快步赶上前去,蹲下身来,掏出手绢一把擦去江锁嘴边的口水,又忙着再用手绢去接住淌下来的馀汁,收拾干净后才用手指重重的把江锁的两片嘴唇合在一起;一面顿着足说:
  “你要什么时候才学得会……”说着竟哽住了,双目不断的溢出泪珠来。“公公老了……管不了你多久的……。”他伸出手掌,重重的按着江锁的头顶,哑声道:“你娘死不瞑目啊──。”
  江锁只是兀然而坐,直直的看着江老先生。过一会儿突然咧嘴一笑,咿呀的发了一声,惹得江老先生淌着泪珠也跟着笑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怜惜:
  “要什么东西?嗯?……瞧瞧,公公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忘了把早饭带进来!哦,饿坏你啦!”他笑着拍拍江锁的脑袋,又是笑又是流泪:
  “傻小子,也知道饿啊!好,好,给你买馒头去!”
  江锁又咿呀了一声,只管吃吃地咧大了嘴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常弯成新月的弧度,像极了他的母亲,看得江老先生心中一惨,连忙站起身来回头快步走了出去。江锁是既吃不来饭也不会喝汤,必得要江老先生一匙一匙地喂。因此早餐总以馒头为食,既方便又俐落,也不至于让江锁吃得一身汤汤水水,饭粒菜肴的,收拾费事。
  江老先生快步走出巷子,一拐弯就有一家卖早点的小店。这时客人已经不多了,小店老板优闲地坐在竹凳上,慢慢地点着小额钞票和铜板,嘴里轻哼着几句“天女散花”里的二黄慢板:
  “悟妙道好一似春梦乍醒,猛然醒又入梦长夜冥冥;未修真便言悟终成梦境,到无梦与无醒方见性灵……”
  江老先生是老主顾了,小店老板一眼看到他来,便住了声,立起身来招呼着:
  “江老,怎么今儿晚了?还是两个馒头,一套烧饼油条?”
  “是啊!”江老先生一面付帐,一面笑道:
  “吴老板好嗓子啊!那天票两出哇?”
  “见笑!见笑!”吴老板忙挥着双手笑说:“小时候的营生,还提它做什么?卖馒头卖得我一肚子面粉哩,几时见过人家胖成这副德行还上票青衣的?”
  说着两人哈哈笑了一阵,江老先生便揣着温热的早点慢慢的踱了回去。长长的巷子像一个邈远的梦,江老先生走在上面,突然感到一阵恍惚,莫名的,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疑惑。他抬起头来望了望蓝天,太阳早已悄悄地躲进云层里去了。
  他感到有些儿头晕,仿佛苍森的天在看着他旋转。江老先生勉强定住了神,走回家来,脚步便更加缓慢孤独了。
  门是半开着的,想是方才忘了锁上。江老先生又不免摇头叹着气推门而入。才没走得两步,却猛然发现地上多出了一摊东西──原先吊在檐下的蝴蝶兰,不知怎的,已经摔落尘埃。
  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地上的兰叶与气根微微的抽搐了一下又僵住了。江老先生心里猛地一紧,双手一松,烧饼油条和馒头便落了下来,人却三步并做一步的冲了过去,到了跟前却又顿住了。他出神许久,才慢慢俯下身去,颤着双手将那摔下的蝴蝶兰捧了起来。
  兰叶折了,气根断了;将萌生花茎的蝴蝶兰却因为这么一来而整个破碎了。江老先生楞楞地望着面前这株残缺折损的兰花,心里只是一片空白。丝丝寒意升起,额角微沁着冷汗,怅惘像一条无形的小蛇,在慢慢啃噬着。
  看多了人的死亡,如今是花的死亡。生命的残缺是无可弥补的遗憾。江老先生脸上的肌肉轻轻的跳动着,那断碎的纤细的气根令他不由自主地记起一串串迢遥的印象──战场上堆积如山的白骨;尸体上蠕动如潮的蛆虫──一下子排山倒海似的又涌回眼前。那是一种痛楚的了悟,江老先生用力闭上双眸,可是寒冷的感觉还是悄悄地由脚心爬了上来。
  他想起了那几场猛烈的战役,无数生命在一刹那间化为乌有。那时,他正值壮年……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他的两位夫人都死于慢性疾病,在病榻上缠绵辗转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唯一的女儿却死于自杀……过多的死亡连串着往事,留给他的仅仅是衰老与孤独。
  从前,他对死亡的感觉不是这么强烈的。战场上有多少人死去都是理所当然的。以杀止杀,战争是寻求和平的方法──最最无可奈何,却也是唯一的方法。战争中没有珍惜生命的馀地──江老先生苦笑了一声,默然的甩甩头颅。人到暮年,一步一步的接近死亡,那心情便不同了。然而,最可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死亡前的感觉:一点一滴的淌着衰老与孤寂的恐怖滋味。
  江老先生静静的坐着,仿佛在倾听自己缓慢的心跳和血液的流动,生与死就只是这样的一线之隔。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生死的奥秘永不可解,宇宙间生生死死的经验远胜过一个垂暮的老人。对江老先生而言,记忆中充满了死亡──唯一的例外便是江锁的生。
  然而,江锁只不过是个白痴。白痴的生命等于是零。十年来,江锁的世界也仅仅是那个空洞漆黑的密室,唯一流通空气的机会也只有江老先生一日几遭的开门出入。至于阳光,那和江锁更是完全绝缘了。
  幸亏江锁是毫无知觉的,不懂得需要,更无所谓欲望,生存也仿佛是一种多馀。“真是冤孽──”这便是江老先生唯一使用的伤叹的字眼了,却也成了江锁全部生命的符咒。他的父亲是个不知名的暴徒,母亲在心灵饱受摧残后自尽弃世。所有的罪恶消失了,留给江锁的只是一片空白,一片浑然的安详与宁静。
  伤痛的是江老先生的心。挨过了抚育江锁的十年岁月,还有下一个十年吗?江锁整个的生命都在绝望中成长,绝望得令他不敢遥想未来。“冤孽……真是冤孽……”江老先生茫然的不住长叹,半晌才立起身来,猛一抬头,壁上的钟已经指到十点五十分了。江老先生不由得吃了一惊,又苦笑地摇着头自言自语着:
  “真是……老糊涂了,什么都弄忘了!”
  他四下里张望了一阵,叹着气走到前院,拾起了那包早点,馒头和烧饼油条都装在塑胶袋里,并没有弄脏,只不过都冷了。
  “唔──小锁子一定饿极了──唉!”
  他捧起早点,重新走回屋内,一边犹豫着是不是要把馒头放到电锅里蒸一蒸,一边走向江锁的房间,嘴里不住的喊着:
  “小锁子──小锁子,公公来了──”
  房门是半开的,想是方才忘了关好,可是江老先生的心却猛的一跳。“小锁子──”他走进屋去叫唤着。
  棉被像去了壳的蜗牛般地摊着,软软地,皱得不成形状,在空洞的盒子似的房间里看来便是一种凄凉。江老先生一颗心倏地沈了下去,流星般的坠落成粉碎。
  屋子里那里还有江锁的踪影!江老先生纵步赶上前去,双手抓起棉被来用力抖了两下,嗄着嗓音低声一呼:
  “小锁子──”
  棉被里没藏着江锁,房间里更是空的。江老先生两眼都楞直了,拖着蹒跚的步子,僵抖着双手,仔细地搜寻着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
  冷汗一缕缕的冒了出来,一头灰白的短发却仿佛要燃烧得冒起烟来了。江老先生找遍了整个家,没看见江锁,眼睛却红起来了。“这孩子……会丢了……”他急喘着气,又找回客厅来,心在绞紧,人却力不从心的颓然松倒在太师椅上。
  擦去了额上的汗,却解不开心里的锁;江老先一壁喘着气,一壁懊恼着自己忘了关妥房门,更着急江锁的去向,脸是早已胀成紫红,手足却僵麻了。他倒坐在太师椅上,半晌动弹不得,只有眼珠子慢慢地转着,环顾空旷的客厅。
  目光掠到了壁上的画像,江老先生心中又是一紧。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那是多少年前的意气了!当年万里觅封侯,怎会想到鬓已星星时,是如此的光景?江老先生不免又是一声苦笑,想到了从前,又想到了江锁。看了看钟,十一点三十五分。江锁至少已经失踪了两个小时了。江老先生勉强定了定神,颤着手倾了盏茶,一口灌下冷涩的苦茶,仔细的寻思着。
  “小锁子……会到哪里去了呢?”他轻皱着双眉自言自语了一声。实在是无从想起。江锁从来不曾单独走动,对他来说,连阳光都是陌生的,更何况是道路?
  可是家里没有人影,必定是他独自走出了大门。江老先生想着,双手按着几面撑起了身子。他决定到门外四周找找看,也许有邻居看见过,可以顺便问问……。各种念头一起涌了上来,双足也就立定了,一步步的走出客厅。迎面而来的是参差悬挂着的各式兰花。碧莹苍润的兰叶在微风中轻摇,几瓣微绽的花苞也轻散着若有若无的幽香,仿佛来自天堂。
  他突然感到晕眩,像置身在花海之中,而每一朵花的容颜却都是江锁的脸庞,缓缓地浮起沈落着,绮丽缤纷中发着柔光,层层重重,满是江锁的影子,在他眼前旋转。他清楚地记得江锁几种固有的呆板的神情,几个简单的发音,不灵活的动作,睡得太扁的头颅……没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生命,究竟是一种残缺,还是一种完美?江老先生默然想着,慢慢地走出门去,一面摇头轻叹着喃声自语:
  “人──之──大患……”
  日正当中,柏油路面晒得软了一些,走上去脚步也就不由自主的放慢了。江老先生旨在找人,阳光和道路也就不重要了。正午的街上空而且热,一辆公车夹着灰黑的烟滚滚而来,仿佛要驶出路的尽头,天的尽头,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江老先生在附近的几条街上来回绕转着。他想:江锁是走不远的,一定就在附近。可是他问过了杂货店的老板娘和面包店的小妹,都说不曾见过江锁,四处已经无人可问了,只有继续找遍每一条街道巷弄──不然,就只有报警了──江老先生无可奈何地想着,一步踏着一步的影子,穿过了前街,又转到了吴老板的豆浆店。店门早已紧闭,白底红漆字的招牌默然竖着,在大太阳下闪着刺眼的光晕。江老先生不由得举起手臂来遮了遮眼睛,将阳光都挡在衣袖外了。他眨了眨眼睛,低下头转进可以走到后门口的小弄堂里。
  窄窄的弄堂里没有阳光,走在阴影中分外清凉,弄堂底下是挖空了的水沟,输送每一户人家排出的污水,因此弄堂里不免有几许蚊虫飞舞,江老先生厌憎的挥着手赶拂,走了几步便不免眼花缭乱了。
  弄堂已经走得将近尽头,江老先生这才放下手来,猛然间却看到弄堂的拐角处仿佛多了一堆东西。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甩甩头便举步走了过去。待得走得稍近了几步,才觉得仿佛是个孩子蹲在角落的背影。江老先生不由自主地猛力一颤,快步并上前去。
  果然是江锁!像支不知名的箭射来,射麻了江老先生的心,浑然失去了知觉,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来,倏然涌起的却是两行泪水,热热地,从心底奔出眶外。全身没来由的抖个不住,江老先生双手撑着墙,颤着双足慢慢的移了过去,移到江锁的身后。江锁却仍然蹲在地上,浑然不晓得他的到来。
  “小锁子──”哑了声,江老先生带着哽叫唤着,音量出奇的小,江锁丝毫没有反应,江老先生却不自觉的弯下身去了。“你在做什么──”
  阴沟上的盖子不知何时被掀起了一块,漆黑的污水半汙在沟中,滞得死死的;死水中生长着无数的虫豸,一纤一丝的闪动着,偶尔竟也会泛起微细的涟漪和光影,自成了一个小小方塘的世界。黑水中倒映着江锁的脸庞,眼珠子在水影中看来特别晶亮,微微发着幽光。
  那幽光是纯净的、清澄的,不杂丝毫世故的尘埃;那眼神是专注的、认真的,充满了尊重与了解。
  江老先生俯身下望,原先只是好奇着江锁在看些什么,这一望便见着自己的脸庞也倒映在黑水中了。饱经风霜的刻痕居然让水光滤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缕皱纹和人世的沧桑,水影中映着他的眸子,单纯的双瞳,泛着微光,仿佛是一圈浅浅的粉蓝──那是婴儿时期的他所拥有的──在那里和江锁的脸庞重叠着。水中的虫豸依旧是自歌自舞自开怀。
  江老先生不由得心中一热,几十年来,从没有的平静、澄明的灵思在这一刹那间升了上来。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无论是战争中的死亡,或是成长上的残缺,都不足以影响生命的意义。
  他出神的望着水面,望久了,泪水便不由自主的滚了下来,一起滴向漆黑的水面,使水面微微的泛了泛涟波。这下子却惊着了江锁,他张大了眼睛,把头俯得更低,朝沟中看了又看,半晌又迟缓的左右转动着,找寻了许久,又发了一会呆,才转过头来,一只手慢慢的抓着了江老先生的长袍下襬,轻晃了一下,才仰起头来,正对着了江老先生的泪眼,江老先生越发的哽咽了。
  “咿──啊啊──”江锁突然咧开嘴叫了几个单音,露出嫩黄的牙齿,双手挥动着,满满溢着笑,笑声又清又脆。
  “小锁子──”江老先生鼻中一热,一股泪水夺眶而出,猛然间一把将江锁按在怀里,紧紧贴着心口。那小小的温暖的躯体给了他一种奇异的感觉,那连着他的心跳和呼吸慢慢的渗入他的感觉中。十年来,他头一次感到,他怀中抱着的是他的外孙,是一个人,而不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白痴。
  “好孩子──”江老先生不住的喃声,双手紧抱着江锁,任凭热泪一行行的滚落下来。

                      ──一九八○年十二月台湾时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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