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
门人黄省曾录

 【248】黄勉之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事事要如此否?”先生曰:
“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着。且
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着
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着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
的本体。如何唤得做义?”
【249】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先生曰:“岂特三百
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
外便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250】问道心人心。先生曰:“‘率性之为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
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
【251】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
可乎?”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
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
来。”
【252】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
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
的本体。”
【253】问:“‘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先生曰:“然。须要时时
用致良知的功夬,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闲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
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254】问志士、仁人章。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
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同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
与禽兽无异,便偷生茌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
比干、龙逢,只为也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255】问:“叔孙武叔毁仲尼,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先生曰:“毁谤自外
来的虽圣人如同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
着;却若浮云掩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然没一个人说
他,他的恶意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毁誉在外的,安能
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256】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
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257】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省曾起对日:“不
敢。”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汝中曰:“观仲
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
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瓢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
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彧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
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尥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
处成就地,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258】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但圣人教人,只怕人
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差了。”
【259】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260】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顾而言曰:“汝辈学问不
得长进,只是卡小上止志。侯璧起而对曰:“珙亦愿立志。”先生曰:“难说不立,未是必
为圣人之志耳。”对曰“愿立必为圣人之志。”先生曰:“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
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洪初闻时心若未服,听说到不觉悚
汗。
【261】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
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闲更有何
乐可代。”
【262】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
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櫬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
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
好。随你去事上磨练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
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263】一友问:“功夫欲得此知时时接续,一切应感处反觉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
旋,又觉不见了。如何则可?”先生曰:“此只认良知未真,尚有内外之闲。我这里功夫不
由人急心,认得良知头恼是当,去朴实用功,自会透彻。到此便是内外两忘,又何心事不合
一。”
【264】又曰:“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如何得他充实光辉?若能透得时,不由你
聪明知解接得来。须胸中渣滓浑化,不使有毫发沾带始得。”
【265】先生曰:“‘天命之谓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即是道;‘修
道之谓教’,道即是教。”
【266】问:“如何道即是教?”曰:“道即是良知:真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
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真知还是你的明师。”问:“‘不睹不
闻’是说本礼,‘戒慎恐惧’是说功夫否?”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
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
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
【267】问:“通乎画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画知夜的。”又间:
“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
时..”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岓睹闻,
众窍慏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无所赌闻,众窍俱辟,北
郥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今人不会宴息,夜来不是昏
睡,郥是妄思黡寐。”曰:“睡时功夫如何用。”先生曰:“知画即知夜矣。日闲良知是顺
应无湍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有梦即先兆。”
【268】又曰:“良知在夜气发的力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
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画夜之道而知。’。”
【269】先生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
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苫海上来,却于本上加却这些
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
意在。真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
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
用,天地万物慏在我真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起于良知之外能怍得障碍?”
【270】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懦养
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
去了;与世间若妩些子交涉,所以不可冶天下。”
【271】或问:“异端。”先生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
异的,是谓异端。”
【272】先生曰:“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厘闲。告子只在不动心上
着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
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扈。若告子只要此心
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桡了,此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集义’
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歉,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伊是浩然之气。”
【273】又曰:“告子病源,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性无善无不善,虽如此说,亦
无大差。但告子执定看了,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有善有恶又在物感上看,便有个物
在外:却做两边看了,便会差。无善无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时,只此一句便尽了,更
无有内外之闲。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虚。”
【274】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顼,亦有良知
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真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
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
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扈,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
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
类皆可以责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275】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
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
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276】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
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隔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
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心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
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
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
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
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言个牒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个条理,便
谓之信。”
【277】又曰:“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
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之是非为体。”
【278】问:“天寿不贰:”先生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
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末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桹上带
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悾至命之学。”
【279】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
恐是剜肉做疮否?”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
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怍坏我的力子!”是友愧谢。少闲曰:
“此量非你事,必吾们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在坐者皆悚然。
【280】一友问功夫不切。先生曰:“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如何今日转说转
远,都不着根!”对曰:“致良知盖闻教矣,然亦须讲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
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一言上转说转楜涂。”曰:“正
求讲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昔有禅师,人来问法,
只把尘尾提起。一日,其徒将其尘尾藏过,试他如何设法。禅师寻尘尾不见,又只空手提
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尘尾,舍了这个,有何可提得?”少闲,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
先生旁顾曰:“我尘尾安在?”一时在坐着皆跃然。
【281】或问至诚前知。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
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诙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
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
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扈。”
【282】先生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
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
是信不及耳。”
【283】先生曰:“‘惟天下之圣,为能聪明睿知’,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
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
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284】问:“孔子所谓远虑,周公夜以日,与将迎不同何如?”先生曰:“远虑不
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互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郥是良知,
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真知便粗了。若只
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
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285】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朱子作效验说,如何?”先生曰:
“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
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
在家无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
但所重不在此。”
【286】问:“孟子‘巧力、圣智’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何
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
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虚俱可谓之
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斫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
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
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
‘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287】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天郥真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
也。”
【288】“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
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289】“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
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因学功夫,亦
只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290】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
台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谞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台有的:但
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力斫,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
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
皆是良知之目,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
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力是简易透彻功夫。”
【291】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
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
此真知落实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真知尽孝已:至于困知、勉行
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
之功,方能依此真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
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292】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先生曰:
“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
【293】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同以各自看理不
同?”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
同此忮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
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芛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294】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
抱恸哭而去:柴鸣治人问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
的子,瞽是世间大慈的父。”鸣冶愕然请问。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
瞍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下能慈:瞽瞍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曾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
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斫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
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虚,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时,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
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个慈父。”
【295】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
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尥本来天则,
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
夫子与鄙失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挂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296】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说象已进于义,不至大为奸恶。舜征
庸后,象犹日以杀舜为事,何大奸恶如之!舜只是自进于乂,以乂熏烝,不去正地奸恶。凡
文过掩慝,此是恶人常态;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尥恶性。舜初时致得象要杀己,亦是要
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过处。经过来,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责人,所以致得‘克
谐’;此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处。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遗之
后世,曲当人情: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
【297】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未达,请问。
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
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
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
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
来,却于风化有益;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曰:“洪要求元声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
复。”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对曰:“古人制管侯气,恐是求元声之法。”先生
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元声只在你心上求。”曰:
“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
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书》云:‘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本:
‘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何
尝求之于外?”曰:“古人制侯气法,是意何取?”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
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此是成律已
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侯灰管,必须定至曰: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
来?”
【298】先生曰:“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
许多不得。”
【299】“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
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
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
【300】“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
【301】“今人于吃饭时,虽伏二事在前,其心常没役不宁,只缘此心忙愦了,所以
收摄不住。”
【302】“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303】先生叹曰:“世间知学的人,只有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与人同。”崇
一曰:“这病痛只是个好高不能忘己尔。”
【304】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先生曰:“知得过、不及
处,就是中和。”
【305】“‘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306】先生曰:“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
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
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
【307】或问未发已发。先生曰:“只缘后儒将未发已发分说了。只得劈头说个无未
发已发,使人自思得之。若说有个已发未发,听者依旧落在后儒见解。若真见得无未发已
发,说个有未发已发,原不妨。原有个未发已发在”。问曰:“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
中。譬如钟声,未扣不付谓无,即扣不付谓有。毕竟有个扣与不扣,“何如”?先生曰:
“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即扣时也只是寂天默地”。
【308】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
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
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悾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
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
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
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
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溉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来,也未可尽说
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
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先生曰:“然。”
【309】先生曰:“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着意在精微上,全体
功夫反蔽泥了。”
【310】杨慈湖不为无见,又着在无声无臭上见了。”
【311】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
无思无怍,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
中以前,礼岩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
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
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312】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萃,王汝止待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
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
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力。先曰:“诸
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诸友请问。先生曰:“我在南都
已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
绕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
人的真血脉”。
【313】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
“游何见?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
圣人在。”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盖汝止圭角未融,萝
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会试归,为先
生道涂中讲学,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们拏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
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
先生曰:“何以见之?,”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先生
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
莫不悚惧。
【314】癸末春,邹谦之来越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
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一友问曰:
“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宜
若虚,犯而不校”,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315】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
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德洪
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
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
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
上贝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
矣:”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诗正。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
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
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湍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
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
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
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跟前便有夫人,便于道
体各有未尽。”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矢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礼,
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
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
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
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
德洪、汝中俱有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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