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

文心雕龙卷六

   神思第二十六1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 也2。文之思也,其神远矣3。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 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4。故思理为妙 ,神与物游5。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6;物沿耳 目,而辞令管其枢机7。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 将塞,则神有遯心8。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五 藏,澡雪精神9,积学以储□,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 照,驯致以怿一作绎顾校作绎辞 10,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 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11。夫神 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 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 矣12。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 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13。是以意授 于思,言授于意14,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 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养术 ,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15。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 如含笔而腐毫,16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 17,王充气竭于思虑18,张衡研京以十年19,左 思练都以一纪20,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 而赋骚21,枚皋应诏而成赋22,子建援牍如口诵2 3,仲宣举笔似宿构24,阮瑀据案顾 校作□而制书25,祢衡当食而草奏26,虽有短 篇,亦思之速也。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耍术,敏在虑前 ,应机立断;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疑后,研虑方 定27。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28。 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 斯成器,未之前闻29。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 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然则博见一作 闻黄云御览作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 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30。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 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费,铃 木云张本作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31。至于思表 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 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 其微矣乎32!

  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 应。汪作胜刻镂声律,萌芽比兴 。结虑司契,垂帷制胜。

1 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属文之 道,事出神思,感召无象,变化不穷。俱五声之音响, 而出言异句;等万物之情状,而下笔殊形。’文心上篇 剖析文体,为辨章篇制之论;下篇商榷文术,为提挈纲 维之言。上篇分区别囿。恢宏而明约;下篇探幽索隐, 精微而畅朗。孙梅四六丛话谓彦和此书,总括大凡,妙 抉其心,五十篇之内,百代之精华备矣,知言哉!兹将 下篇二十篇,列表于次,可以知其组织之靡密:

   神思→性→风───────→ 情─────→附会┐
        │   │\               │   ┌──┐          │
        │   │ ↘               │   │声律│       │
        │   │  通 变─定势      │   │章句│       ├总术
        │   │ ↗               │   │丽辞│       │
        │   ↓/               ↓   │比兴│       │
        体→骨─── ────→辨─┤夸饰├→物色┘
                      │事类│
                      │练字│
                      │隐秀│
                      │指瑕│
                      │养气│
                      └──┘

2 易下系辞‘精义入神,以致用也 。’韩康伯注曰‘精义,物理之微者也。神寂然不动, 感而遂通,故能乘天下之微,会而通其用也。’正义曰 ‘精义入神以致用者,言先静而后动。圣人用精粹微妙 之义,入于神化,寂然不动,乃能致其所用。精义入神 ,是先静也;以致用,是后动也;是动因静而来也。’ 彦和‘陶钧文思贵在虚静’之说本此。庄子让王篇‘中 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 奈何!’案公子牟此语,谓身在草莽,而心怀好爵,故 瞻子对以重生则轻利。彦和引之,以示人心之无远不届 ,与原文本义无关。

3 黄先生文心雕龙札记(以下简称 札记。)曰‘此言思心之用,不限于身观,或感物而造 端,或凭心而构象,无有幽深远近,皆思理之所行也。 寻心智之象,约有二专:一则缘此知彼,有斠量之能; 一则即异求同,有综合之用。由此二方,以驭万理,学 术之原,悉从此出,文章之富,亦职兹之由矣。’

4 陆机文赋曰‘伫中区以玄览,颐 情志于典坟;(老子曰‘涤除玄览。’河上公曰‘心居 玄冥之处,览知万物,故谓之玄览。’)遵四时以叹逝 ,瞻万物而思纷;(瞻视万物盛衰而思虑纷纭也。)悲 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 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 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又曰 ‘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又曰‘伊兹文之为 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

5 札记曰‘此言内心与外境相接也 。内心与外境,非能一往相符会,当其窒塞,则耳目之 近,神有不周;及其怡怿,则八极之外,理无不浃。然 则以心求境,境足以役心;取境赴心,心难于照境。必 令心境相得,见相交融,斯则成连所以移情,庖丁所以 满志也。’

6 礼记孔子闲居‘清明在躬,气志 如神。’正义曰‘清,谓清静,明,谓显著,气志变化 ,微妙如神。’据礼记此文,志气当作气志。

7 物,谓事也,理也。事理接于心 ,心出言辞以明之。易上系辞‘
言行君子之枢机。’韩注‘枢机, 制动之主。’

8 文赋曰‘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 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 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 齿;纷威蕤(盛貌。)以馺遝,(多貌。)唯毫素之所 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 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颐,顿精爽 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难出之貌。)其若抽 。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 非余力之所□;(物,事也;□,并也。言文之不来, 非余力之所并。)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谓 天机骏利。)塞(
谓六情底滞。)之所由。’陆士龙 思劣,而其登遐颂,须臾便成,视之复谓可行,是思有 利钝之证。

9 庄子知北游‘老聃曰,汝齐戒疏 □而心,澡雪而精神。’白虎通论五脏六府主性情曰‘ 五脏者何也?谓肝心肺肾脾也。’又论五性六情曰‘内 有五脏六府,此情性之所由出入也。’疏瀹五脏,谓情 性不可妄动,使人烦懑也。又论精神曰‘精者静也。神 者恍惚。’(变化之极,是即恍惚之义。)陈立疏证曰 ‘国语周语“祓除其心洁也。”注“精洁也。”洁有静 义。’庄子庚桑楚‘彻志之勃,解心之缪,去德之累, 达道之塞。富贵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 六者,缪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 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 ,静则明,明则虚。’纪评曰‘
虚静二字,妙入微茫。补出积学酌 理,方非徒骋聪明。观理真则思归一□,直凑单微,所 谓用志不分,乃疑于神。’札记曰‘此与养气篇参看。 庄子之言曰“惟道集虚。”老子之言曰“三十幅共一毂 ,当其无,有车之用。”尔则宰有者无,制实者虚,物 之常理也。文章之事,形态蕃变,条理纷纭,如令心无 天游,适令万状相攘。故为文之术,首在治心,迟速纵 殊,而心未尝不静,大小或异,而气未尝不虚。执璇机 以运大象,处户牖而得天倪,惟虚与静之故也。’袁守 定占毕丛谈云‘陆厥与沈休文书曰“王粲初征,他文未 能称是,杨修敏捷,暑赋弥日不献;一人之思,迟速天 悬;一家之文,工拙壤隔。”夫一人载笔为文,而有迟 速工拙之不同者,何也?机为之耳。机鬯则文敏而工, 机塞则文滞而拙,先正常养其文之所自出,盖为此也。 ’

10此四语极有伦序。虚静之至,心 乃空明。于是禀经酌纬,追骚稽史,贯穿百氏,泛滥众 体,巨鼎细珠,莫非珍宝,然圣经之外,后世撰述,每 杂邪曲,宜斟酌于周孔之理,辨析于毫厘之间,才富而 正,始称妙才。才既富矣,理既明矣,而理之蓄蕴,穷 深极高,非浅测所得尽,故精研积阅(阅有积历之意。 研,□也,审也,有精思渐得之意。)以穷其幽微。及 其耳目有沿,将发辞令,理潜胸臆,自然感应。若关键 方塞而苦欲搜索,所谓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 伤神劳情,岂复中用。怿,疑当作绎,绎,抽也,谓神 理之致,须顺自然,不可勉强也。札记曰‘此下四语, 其事皆立于神思之先,故曰“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言于此未尝致功,即徒思无益,故后文又曰“秉心 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言诚能秉心 养术,则思虑不至有困;诚能含章司契,则情志无用徒 劳也。纪氏以为彦和练字未稳,乃明于解下四字,而未 遑细审上四字之过也。’袁守定占毕丛谈曰‘文章之道 ,遭际兴会,摅发性灵,生于临文之顷者也。然须平日 餐经馈史,霍然有怀,对景感物,旷然有会,尝有欲吐 之言,难遏之意,然后拈题泚笔,忽忽相遭,得之在俄 顷,积之在平日,昌黎所谓有诸其中是也。舍是虽刓精 竭虑,不能益其胸之所本无,犹探珠于渊而渊本无珠, 探玉于山而山本无玉,虽竭渊夷山以求之,无益也。’

11庄子养生主‘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释文‘县,音玄。’又齐物论‘若有真宰。’玄解 之宰谓心。礼记玉藻‘卜人定龟,史定墨。’郑注‘视 兆坼也。’此文所云定墨,不可拘滞本义。庄子天道‘ 轮扁曰,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 ,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 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 十而老斫轮。’独照之匠语本此。意象,见上论说篇引 王弼周易略例明象篇。庄子徐无鬼‘匠石运斤成风。’

12文赋曰‘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 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 ,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播芳 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 林。体有万殊,物无一量;(文章之体有万变之殊,众 物之形无一定之量也。)纷纭挥霍,形难为状。(纷纭 ,乱貌,挥霍,疾貌。)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 ;(众辞俱凑,若程才效伎;取舍由意,类司契为匠。 )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员,期穷 形而尽相。(方圆,谓规矩也。言文章在有方圆规矩也 。)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其事既殊,为文 亦异,故欲夸目者,为文尚奢,欲快心者,为文贵当。 惬,犹快也。)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其言穷贱者,立说无非湫隘;其论 通达者,发言唯存放旷。)’

13言语为表彰思想之要具,学者之 恒言也。然其所以表彰思想者,果能毫发无遗憾乎?则 虽知言善思者,必又苦其不能也。思想上精密足以区别 ,而言语有不足相应者;思想上有精密之区别,言语且 有不存者。无论何种言语,其代表思想,虽有程度之差 ,而缺憾则一也。据此,知言语不能完全表彰思想,而 为言语符号之文字,因形体声音之有限,与文法惯习之 拘牵,亦不能与言语相合而无间。故思想发为言语,已 经一层障碍,由言语而着竹帛,又受一次朘剥,则文字 与思想之间,固有不可免之差殊存矣。陆士衡曰‘恒患 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彦和亦曰‘暨乎篇成,半折心 始。’由此观之,孔子辞达之训,诚难能而可贵矣。黄 庭坚与王观复书引此难巧作难工。

14欧阳建言意尽论曰‘古今务于正 名,圣贤不能去言,其故何也?诚以理得于心,非言不 畅;物定于彼,非名不辩,言不畅志,则无以相接;名 不辩物,则鉴识不显。鉴识显而名品殊,言称接而情志 畅,原其所以,本其所由,非物有自然之名,理有必定 之称也。欲辩其实,则殊其名;欲宣其志,则立其称。 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此犹声发响应,形存影附, 不得相与为二矣。苟其不二,则言无不尽矣。’(全晋 文百九卷)言之尽意与否,为当时学者间争论一大问题 ,兹可不论,彦和谓‘密则无际,’则似谓言尽意也, 上文云‘半折心始,’盖指常人言之,非所喻于圣贤之 典谟。

15‘密则无际,’即上文所云‘枢 机方通,则物无隐貌。’‘疏则千里,’即上文所云‘ 关键将塞,则神有遯心。’纪评曰‘意在游心虚静,则 腠理自解,兴象自生,所谓自然之文也。而“无务苦虑 ,不必劳情”等字,反似教人不必冥搜力索,此结字未 稳,词不达意之处,读者毋以词害意。’案纪氏之说非 是。‘或理在方寸’以下指‘疏则千里’而言,夫关键 将塞,神有遯心,虽穷搜力索何益。若能秉心养术。含 章司契,则枢机常通,万涂竞萌,正将规矩虚位,刻镂 无形,又安见其不加经营运用之功耶!

16汉书枚皋传‘司马相如善为文而 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西京杂记二‘司马相如为上 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 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御览 八十八引汉武故事曰‘上好词赋,每行幸及奇兽异物, 辄命相如等赋之,上亦自作诗赋数百篇,下笔而成,初 不留思。相如造文弥时而后成,上每叹其工妙。谓相如 曰“以吾之速,易子之迟,可乎?”相如曰“
于臣则可,未知陛下何如耳。”上 大笑而不责。’此皆言相如文迟,含笔腐毫之说,想彦 和以意为之。

17全后汉文十四辑桓谭新论祛蔽篇 ‘余少时见扬子云之丽文高论,不自量年少新进,而猥 欲逮及。尝激一事而作小赋,用精思太剧,而立感动发 病,弥日瘳。子云亦言成帝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 泉,诏令作赋,为之卒暴,思虑精苦,赋成遂困倦小卧 ,梦其五脏出在地,以手收而内之。及觉病喘悸,大少 气,病一岁。由此言之,尽思虑,伤精神也。’

18论衡对作篇‘夫论说者闵世忧俗 ,与卫骖乘者同一心矣。愁精神而幽魂魄,动胸中之静 气,贼年损寿,无益于性,祸重于颜回,违负黄老之教 ,非人所贪,不得已故为论衡。’后汉书王充传‘充好 论说,始若诡异,终有理实。以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 。乃闭门潜思,绝庆吊之礼,户牖墙壁,各置刀笔,着 论衡八十五篇,二十余万言。年渐七十,志力衰耗,乃 造养性书十六篇,裁节嗜欲,颐神自守。’

19后汉书张衡传‘时天下承平日久 ,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 因以讽谏。精思傅会,十年乃成。’

20文选三都赋序李善注引臧荣绪晋 书曰‘左思字太冲,齐国人。少博览文史,欲作三都赋 ,乃诣著作郎张载访岷邛之事。遂构思十稔,门庭藩溷 ,皆着纸笔,遇得一句即疏之。赋成,张华见而咨嗟, 都邑豪贵,竞相传写。’札记曰‘案张左二文之迟,非 尽由思力之缓,盖叙述都邑,理资实事,故太冲尝从蜀 士问其方俗山川。是则其缓亦半由储学所致也。’袁枚 历代赋话序曰‘古无志书,又无类书,是以三都两京, 欲叙风土物产之美,山则某某,水则某某,草木鸟兽虫 鱼则某某,必加穷搜博访,精心致思之功,是以三年乃 成,十年乃成,而一成之后,传播远迩,至于纸贵洛阳 。盖不徒震其才藻之华,且藏之巾笥,作志书类书读故 也。今志书类书,美矣备矣,使班左生于今日,再作此 赋,不过翻撷数日,立可成篇,而传抄者亦无有也。’

21见诠赋篇。札移十二‘高诱淮南 子序云“诏使为离骚赋,自旦受诏,日早食已上,”即 彦和所本也。汉书淮南王传云“武帝使为离骚传;”王 逸楚辞序又云作“离骚经章句;”并与淮南序不同。传 及章句非崇朝所能成,疑高说得之。’可参阅辨骚篇。

22汉书枚皋传‘上有所感,辄使赋 之。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西京杂记三‘ 枚皋文章敏疾,长卿制作淹迟,皆尽一时之誉。而长卿 首尾温丽,枚皋时有累句,故知疾行无善迹矣。’

23文选杨德祖答临淄侯笺‘又尝亲 见执事,握牍持笔,有所造作,若成诵在心,借书于手 ,曾不斯须,少留思虑。’魏志陈思王传‘年十岁余, 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太祖尝视其文,谓 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为论,下笔成章,顾 当面试,奈何倩人。”时邺铜爵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 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

24魏志王粲传‘善属文,举笔便成 ,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然正复精意覃思,亦不 能加也。’

25魏志王粲传注引典略曰‘太祖尝 使瑀作书与韩遂。时太祖适近出,瑀随从,因于马上具 草。书成呈之。太祖揽笔欲有所定,而竟不能增损。’ 案,当依顾校作□。

26后汉书祢衡传‘刘表尝与诸文人 共草章奏,并极其才思。时衡出,还见之,开省未周, 因毁以抵地。表怃然为骇。衡乃从求笔札,须臾立成, 辞义可观。表大悦,益重之。’衡传又曰‘黄祖长子射 ,时大会宾客,人有献鹦鹉者,射举卮于衡曰“愿先生 赋之,以娱嘉宾。”衡揽笔而作,文无加点,辞采甚丽 。’案草奏一事,当食作赋又一事,彦和云‘当食草奏 ,’殆合两事而言之。

27札记曰‘此言文有迟速,关乎体 性,然亦举其大概而已。世固有为文常速,忽窘于数行 。为文每迟,偶利于一首。此由机有通滞,亦缘能有短 长。机滞者骤难求通,能长者早有所豫,是故迟速之状 ,非可以一理齐也。’

28陆士龙集与兄平原书‘忆兄常云 ,文后成者恒谓之佳。’黄叔琳曰‘迟速由乎禀才,若 垂之于后,则迟速一也,而迟常胜速。枚皋百赋无传, 相如赋皆在人口,可验。’罗大经鹤林玉露云‘昌黎志 孟东野云“□目怵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掏擢胃肾 ,”言其得之艰难。赠崔立之云“朝为百赋犹郁怒,暮 作千诗转遒紧,摇毫掷简自不供,顷刻青红浮海蜃,” 言其得之容易。余谓文章要在理意深长,辞语明粹,足 以传世觉后,岂但夸多斗速于一时哉。’

29古今文士之成名,半由于天才, 半由于学力,失一焉则其所至必画。若夫学浅才疏而徒 以敏捷为能,是犹跛鳖不积跬步,而妄冀千里也。故彦 和决绝其辞曰‘以斯成器,未之前闻。’刘定之刘氏杂 志曰‘韩退之自言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 家之篇,贪多务得,继晷穷年,其勤至矣。而李翱谓退 之下笔时,他人疾书之,写诵之,不是过也,其敏亦至 矣。盖其取之也勤,故其出之也敏。后之学者,束书不 观。游谈无根,乃欲刻烛毕韵,举步成章,仿佛古人, 岂不难哉。’

30理贫者救之以博,辞乱者救之以 练。纪评曰‘指出本原工夫,总结前二段。’韩诗外传 二‘凡治气养心之术,莫慎一好,好一则博,博则精, 精则神,神则化,是以君子务结心乎一也。’

31‘情数诡杂,体变迁贸,’隐示 下篇将论体性。文心各篇前后相衔,必于前篇之末,预 告后篇所将论者,特为发凡于此。札记曰‘此言文贵修 饰润色。拙辞孕巧义,修饰则巧义显;庸事萌新意,润 色则新意出。凡言文不加点,文如宿构者,其刊改之功 ,已用之平日,练术既熟,斯疵累渐除,非生而能然者 也。’布之于麻,虽云质量相若,然既加杼轴,则焕然 可珍矣。

32吕氏春秋本味篇‘汤得伊尹,祓 之于庙,明日设朝而见之。说汤以至味曰,鼎中之变, 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弗能喻。’(高诱注云‘鼎中 品味,分齐纤微,故曰不能言也,志意揆度,不能谕说 。’)纪评曰‘补出刊改乃工一层,及思入希夷,妙绝 蹊径,非笔墨所能摹写一层,神思之理,乃括尽无余。 ’
 
 
 

   体性第二十七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 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 雅郑,并情性所铄,顾校作烁陶 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1。故辞理庸□ ,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2;事义浅深, 未闻乖其学3;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4;各师成心, 其异如面5。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 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 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 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覈字 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 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 宏裁,卓烁顾校作铄异采者也; 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 ,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 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6。

  若夫八体屡迁7,功以学成8,才力居中,肇自 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 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9;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 溢10;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11;子政简易,故 趣昭而事博12;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13;平子 淹通,故虑周而藻密14;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1 5;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16;嗣宗俶傥,故响逸 而调远17;叔夜□侠,故兴高而采烈18;安仁轻敏 ,故锋发而韵流19;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20; 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21

  夫才有天资,学慎铃木云玉海作 谨始习22,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难 可翻移。故童子雕琢,黄云孙氏本作瑑 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八体虽殊,会通 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 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23。

  赞曰:才性异区,文辞黄云冯本 校作体繁诡。辞为肤根,志实骨髓。雅丽黼黻,淫 巧未紫。习亦凝一作疑真,24 功沿渐靡。

1 札记曰‘体斥文章形状,性谓人 性气有殊,缘性气之殊而所为之文异状。然性由天定, 亦可以人力辅助之,是故慎于所习。此篇大恉在斯。’ 又曰‘才气本之情性,学习并归陶染,括而论之,性习 二者而已。’李详黄注补正曰‘扬雄甘泉赋“于是大厦 云谲波诡。”注孟康曰“言厦屋变巧,乃为云气水波相 谲诡也。”’

2 札记曰‘风趣即风气,或称风气 ,或称风力,或称体气,或称风辞,或称意气,皆同一 义。气有清浊,亦有刚柔,诚不可力强而致。为文者欲 练其气,亦惟于用意裁篇致力而已。风骨篇云“深乎风 者述情必显。”又云“思不环周,索莫乏气,无风之验 。”可知情显为风深之符,思周乃气足之证,彼舍情思 而空言文气者,荡荡如系风捕景,乌可得哉!’

3 见事理之浅深,系乎学力之程度 ,若学浅而欲出深义,弊精劳神,不可得已。

4 札记曰‘体式全由研阅而得,故 云鲜有反其习。’俗学不能发雅议,是故当慎所习也。

5 庄子齐物论‘夫随其成心而师之 。’郭象注曰‘夫心之足以制一身之用者,谓之成心。 ’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

6 札记曰‘八体之成,兼因性习, 不可指若者属辞理,若者属风趣也。又彦和之意,八体 并陈,文状不同,而皆能成体,了无轻重之见存于其间 。下文云“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 ,”然此处文例,未尝依其次第,故知涂辙虽异,枢机 实同,略举畛封,本无轩轾也。’案彦和于新奇轻靡二 体,稍有贬意,大抵指当时文风而言。次节列举十二人 ,每体以二人作证。独不为末二体举证者,意轻之也。

    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 门者也。若孟坚平子所作者是,义归正直,辞取雅驯, 皆入此类。若班固典引,潘勖册魏公九锡文之流是也。 (自此以下八条,有用札记语者,有出自鄙见者,札记 书具在,不复分别,以省烦累。)远奥者,馥(馥当作 复,总术篇云,奥者复隐。)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 若嗣宗叔夜所作者是。理致渊深,辞采微妙,皆入此类 。若阮籍大人先生论,稽康声无哀乐论之流是也。精约 者,覈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若贾生仲宣所作者是。 断义务明,练辞务简,皆入此类。若贾谊过秦论,王粲 登楼赋之流是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 若子政安仁所作者是。言惟折中,情必曲尽,皆入此类 。若刘向谏起昌陵疏,潘岳闲居赋之流是也。

    繁缛者,博喻酿采,(礼记 内则酿之蓼。注酿谓切杂之也。)炜烨枝派者也。若子 云士衡所作者是。辞采纷披,意义稠复。皆入此类,若 扬雄甘泉赋,陆机豪士赋序之流是也。壮丽者,高论宏 裁,卓烁异采者也。若长卿公干所作者是。陈义俊伟, 措辞雄瑰,皆入此类。若司马相如大人赋,潘岳籍田赋 之流是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词必研 新,意必矜□,皆入此类,得者如潘岳泽兰金鹿哀辞。 (见哀吊篇。)失者如王融曲水诗序之流是也。(如侮 食来王之句,好奇而致讹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 缥缈附俗者也。辞须蒨秀,意取柔靡,皆入此类。若梁 元帝荡妇秋思赋,徐陵玉台新咏序之流是也。

   才略篇云‘殷仲文之孤兴,谢 叔源之闲情,并解散辞体,缥缈浮音,虽滔滔风流,而 大浇文意。’

7 札记曰‘此语甚为明□。人之为 文,难拘一体,非谓工为典雅者,遂不能为新奇,能为 精约者,遂不能为繁缛,下文云“八体虽殊,会通合数 ,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此则掸本之谈,通变之术 ,异夫胶柱锲舟之见者矣。’

8 札记曰‘此句已下至才气之大略 句,皆言学习之功,虽可自致,而情性所定,亦有大齐 ,故广举前文以为证。’案抱朴子自叙篇‘洪年十五六 时,所作诗赋杂文,当时自谓可行;至于弱冠,更详省 之,殊多不称意。夫才未必为增也,直所览差广,而觉 妍蚩之别。’才不必增而学可广,亦可以证彦和之说。

9 札记曰(自此至士衡矜重,多录 札记语。)‘史记屈贾列传“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 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贾生年二十余, 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 。”此俊发之征。’神思篇骏发之士,此俊字疑当作骏 。

10文选谢惠连秋怀诗注引嵇康高士 传赞曰‘长卿慢世,越礼自放;犊鼻居市,不耻其状; 托疾避患,蔑此卿相;乃至仕人,超然莫尚。’此傲诞 之征。

11汉书扬雄传‘默而好深湛之思, 清静亡为,少耆欲。’此沉寂之征。

12汉书刘向传‘向为人简易无威仪 ,廉靖乐道,不交接世俗。’此简易之征。

13后汉书班固传‘及长,遂博贯载 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性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高 人。’此雅懿之征。

14后汉书张衡传‘通五经,贯六艺 ,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常从容淡静,不好交接 俗人。’此淹通之征。

15案程器篇:仲宣轻脆以躁竞。此 锐疑是竞字之误。魏志杜袭传:‘(王)粲性躁竞。’ 此彦和所本。

16魏志王粲传注引典略载桢平视太 子夫人甄氏事。谢灵运拟邺中集诗序曰‘桢卓荦偏人。 ’此气褊之征。

17魏志王粲传‘籍才藻艳逸,而倜 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此俶傥之征。晋书 本传详载其行事。

18魏志王粲传‘康文辞壮丽,好言 老庄而尚奇任侠。’注引康别传曰‘孙登谓康曰,君性 烈而才□。’此任侠之征。嵇康幽愤诗自述其个性最确 切。兴高,谓旨趣高迈,采烈,谓言辞峻烈。

19晋书潘岳传‘岳性轻躁趋世利, 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辄望尘而拜,构愍怀之 文,岳之辞也。’此轻敏之征。(文选籍田赋注引臧荣 绪晋书曰‘岳总角辩慧,摛藻清艳。’才略篇‘潘岳敏 给。’)

20晋书陆机传‘机服膺儒术,非礼 不动。’此矜重之征。

21纪评曰‘此亦约略大概言之。不 必皆确。百世以下,何由得其性情。人与文绝不类者, 况又不知其几耶。’案彦和所举贾生以下十二人,并指 其才性而言。才性内蕴,文辞外发。大抵雅正之人,其 言真实,巧诈之徒,其言佞伪。即如潘岳行事卑污,而 闲居秋兴,俨然高士;正以禀性轻敏,故能辞无不可。 若谓满纸仁义,即是圣贤,偶赋闲情,便疑狂童,以此 论文,未免浅拙,彦和不若是之愚也。

22札记曰‘自此已下,言性非可力 致,而为学则在人。虽才性有偏,可用学习以相补救。 如令所习纰缪,亦足以贼其天性,纵姿淑而无成。贵在 省其所短,因其所长,加以陶染之功,庶成器服之美, 若习与性乖,则勤苦而罕效,性为习误,则劬劳而鲜成 。性习相资,不宜或废。求其无弊,惟有专练雅文,此 定习之正术,性虽异而可共宗者也。’纪评曰‘归到慎 其先入,指出实地功夫。盖才难勉强,而学可自为,故 篇内并衡而结穴侧注。’庄子则阳篇‘冉相氏得其环中 以随成。’郭象曰‘居空以随物,而物自成。’才有天 资,有当作由。

23王闿运湘绮楼文集论文曰‘文有 时代而无家数,今所以不及古者,习俗使之然也,韩退 之遂云,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如是仅得为拟古之文 ,及其应世,事迹人地,全非古所有,则失其故步,而 反不如时手驾轻就熟也。明人号为复古,全无古色,即 退之文亦岂有一句似子长扬雄耶。故知学古当渐渍于古 ,先作论事理短篇,务使成章,取古人成作,处处临摹 ,如仿书然,一字一句,必求其似。如此者家书帐记, 皆可摹古,然后稍记事,先取今事与古事类者比而作之 ,再取今事与古事远者比而附之,终取今事为古所绝无 者改而文之,如是非十余年之专功,不能到也。人病在 好名欲速,偷懒姑息,孰肯而刊楮七日以削棘猴。故自 唐以来,绝无一似古之文,唯八家为易似耳。今贬八家 不得言文,及其作文,更不如八家,以八家亦自有二三 年工力乃可至耳。诗则有家数,易摹拟,其难亦在于变 化,于全篇摹拟中能自运一两句,久之可一两联,久之 可一两行,则自成家数矣。成家之后,亦防其泛滥。诗 者持也,持其所得而谨其易失,其功无可懈者。’

24文辞,当作文体,与上句才性相 对成文。肤根,根当作叶。朱紫,当作青紫。纪评曰‘ 疑字是。庄子乃疑于神,正作疑字。后人或作凝,或作 拟,皆不知妄改。’案凝字似不误。上文云‘陶染所凝 。’此云‘习亦凝真。’真者,才气之谓,言陶染学习 之功,亦可凝积而补成才气也。

    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卷四论 体篇可与本篇参阅,附录于下:凡制作之士,祖述多门 ,人心不同,文体各异。较而言之,有博雅焉,有清典 焉,有绮艳焉,有宏壮焉,有要约焉,有切至焉。夫模 范经诰,褒述功业,渊乎不测,详哉有闲,博雅之裁也 。敷演情志,宣昭德音,植义必明,结言唯正,清典之 致也。体其淑姿,因其壮观,文章交映,光彩傍发,绮 艳之则也。魁张奇伟,阐耀威灵,纵气凌人,扬声骇物 ,宏壮之道也。指事述心,断辞趣理,儆而能显,少而 斯洽,要约之旨也。舒陈哀愤,献纳约戒,言唯折中, 情必曲尽,切至之功也。至如称博雅则颂论为其标;( 颂明功业,论陈名理,体贵于弘,故事宜博;理归于正 ,故言必雅也。)语清典则铭赞居其极;(铭题器物, 赞述功能,皆限以四言,分有定准,言不沈膇,故声必 清,体不诡杂,故辞必典也。)陈绮艳则诗赋表其华; (诗兼声色,赋叙物象,故言资绮靡,而文极华艳。) 叙宏壮则诏檄振其响;(诏陈王命,檄叙军容,宏则可 以及远,壮则可以威物。)论要约则表启擅其能;(表 以陈事,启以述心,皆施之尊重,须加肃敬,故言在于 要,而理归于约。)言切至则箴诔得其实;(箴陈戒约 ,诔述哀情,故义资感动,言重切至也。)凡斯六事, 文章之通义焉。苟非其宜,失之远矣。。

    博雅之失也缓,清典之失也 轻,绮艳之失也淫,宏壮之失也诞,要约之失也简,切 至之失也直。体大义疏,辞引声滞,缓之致焉。(文体 既大,而义不周密,故云疏;辞虽引长,而声不通利, 故云滞也。)理入于浮,言失于浅,轻之起焉。(叙事 为文,须得其理,理不甚会,则觉其浮;言须典正,涉 于流俗,则觉其浅。)体貌违方,逞欲过度,淫以兴焉 。(文虽绮艳,犹准其事类相当,比拟叙述,不得体物 之貌而违于道,逞己之心而过于制也。)制伤迂阔,辞 多诡异,诞则成焉。(宏壮者亦须准量事类,可得施言 ,不可漫为迂阔,虚陈诡异也。)情不申明,事有遗漏 ,简自见焉。(谓论心意不能尽申,叙事理又有所阙焉 也。)体尚专直,文好指斥,直乃行焉。(谓文体不经 营,专为直詈,言无比附,好相指斥也。)故词人之作 也,先看文之大体,随而用心,(谓上所陈文章六种, 是其本体也。)导其所宜,防其所失,(博雅清典绮艳 宏壮要约切至等是所宜,缓轻淫简诞直等是所失。)故 能辞成练覈,动合规矩。而近代作者,好尚互舛,苟见 一涂,守而不易,至令摛章缀翰,罕有兼善,岂才思之 不足,抑由体制之未该也。
 
 
 

   风骨第二十八1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 契也2。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 骨3。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 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一 作生焉4。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 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 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5。故练于骨者,析 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 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6。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 无骨之征也7。思不环周,索莫元作课 杨改乏气,元作风杨改则无 风之验也8。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 骨髓畯铃木云黄氏原本骏作峻也 9;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迺其风力遒也1 0。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11。

  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 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干,则云时有 齐气12;论刘桢,则云一本下有时字 有逸气13。公干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 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14。夫翚翟备色, 而翾孙云御览五八五作翔翥百步 ,肌丰而力沈也。鹰隼乏孙云御览作无 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 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 囿,唯孙云御览作若藻耀而高翔 ,固文笔孙云御览作章之鸣凤也 15。

  若夫镕铸一作冶经典之范 ,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汪 作莩甲新意,雕画奇辞16。昭体故意新而不乱, 晓变故辞奇而不黩。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 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 缪而成经黄云案冯本经顾校作轻矣 17。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盖防文滥也18 。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于是 习华随侈,流遁忘反。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 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19!

  赞曰:情与气偕,辞共体并。文明以健,珪璋乃 骋黄云案冯本骋谭校作聘20。 蔚彼风力,严此骨鲠。才锋峻立,符采克炳。

1 札记曰‘二者皆假于物以为喻。 文之有意,所以宣达思理,纲维全篇,譬之于物,则犹 风也。文之有辞,所以摅写中怀,显明条贯,譬之于物 ,则犹骨也。必知风即文意,骨即文辞,然后不蹈空虚 之弊。或者舍辞意而别求风骨,言之愈高,即之愈渺, 彦和本意不如此也。䌷诵斯篇之辞,其曰“怊怅述情, 必始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者,明风缘情显,辞 缘骨立也。其曰“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 犹形之包气”者,明体恃骸以立,形恃气以生。辞之于 文,必如骨之于身,不然,则不成为辞也;意之于文, 必若气之于形,不然,则不成为意也。其曰“结言端直 ,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者,明言外无 骨,结言之端直者,即文骨也;意外无风,意气之骏爽 者,即文风也。其曰“丰藻克赡,风骨不飞”者,即徒 有华辞,不关实义者也。其曰“缀虑裁篇,务盈守气” 者,即谓文以命意为主也。其曰“练于骨者,析辞必精 ,深乎风者,述情必显”者,即谓辞精则文骨成,情显 则文风生也。其曰“瘠义肥辞,无骨之征,思不环周, 无气之征”者,明治文气以运思为要,植文骨以修辞为 要也。其曰“情与气偕,辞共体并”者,明气不能自显 ,情显则气具其中,骨不能独章,辞章则骨在其中也。

    综览刘氏之论,风骨与意辞 ,初非有二。然则察前文者,欲求其风骨,不能舍意与 辞也;自为文者,欲健其风骨,不能无注意于命意与修 辞也。风骨之名,比也;意辞之实,所比也。今舍其实 而求其名,则适令人迷罔而不得所归宿。彦和既明言风 骨即辞意,复恐学者失命意修辞之本而以奇巧为务也, 故更揭示其术曰“镕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衢,洞晓 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 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明命意修辞,皆有 法式,合于法式者,以新为美,不合法式者,以新为病 。推此言之,风藉意显,骨缘辞章,意显辞章,皆遵轨 辙,非夫弄虚响以为风,结奇辞以为骨者矣。大抵舍人 论文,皆以循实反本酌中合古为贵,全书用意,必与此 符。风骨篇之说易于凌虚。故首则诠释其实质,继则指 明其径途,仍令学者不致迷罔,其斯以为文术之圭臬者 乎。’

2 本篇以风为名,而篇中多言气。 广雅释言‘风,气也。’庄子齐物论‘大块噫气,其名 为风。’诗大序‘风以动之。’盖气指其未动,风指其 已动,国风所陈,多男女饮食之事,故曰‘化感之本源 ,志气之符契。’

3 志气有感而动,其所述之情始真 。情采篇云‘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 其上,’是也。及其铺辞造句,必锻炼以求端直,言与 意适相合符,不得空结腴辞,滥谓之骨焉。

4 风即文意,骨即文辞,黄先生论 之详矣。窃复推明其义曰,此篇所云风情气意,其实一 也,而四名之间,又有虚实之分。风虚而气实,风气虚 而情意实,可于篇中体会得之。辞之与骨,则辞实而骨 虚。辞之端直者谓之辞,而肥辞繁杂亦谓之辞,惟前者 始得文骨之称,肥辞不与焉。

5 ‘丰藻克赡’下四语,谓瘠义肥 辞,其弊若此。‘务盈守气,’谓文以情志为主也。礼 记月令‘季冬之月,征鸟厉疾。’正义曰‘征鸟,谓鹰 隼之属也。时杀气盛极,故鹰隼之属,取鸟捷疾严猛也 。’此以征鸟气盛为喻。

6 淮南子道应训高诱注‘捶,锻击 也。’捶字坚而难移,则析辞精而练于骨矣。义详练字 章句两篇。札记曰‘结响凝而不滞者,此缘意义充足, 故声律畅调。凝者不可转移,声律以凝为贵,犹捶字以 坚为贵也。不滞者,由思理圆周,天机骏利,所以免于 滞涩之病也。’

7 辞必与义相适,若义瘠而辞过繁 ,则杂乱失统,失统即无骨矣。唐文粹卷八十四杜牧答 庄充书曰‘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 之兵卫。未有主彊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 者。四者高下圆折步骤,随主所指,如鸟随凤,鱼随龙 ,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如意。苟意 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辞愈多而理愈乱, 如入阛阓,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 ,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 能遣辞,辞不能成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

8 思理不周,条贯失序,安得有骏 爽之风。

9 潘文规范典诰,辞至雅重,为九 锡文之首选,其事鄙悖而文足称者,练于骨之功也。说 文‘畯,农夫也。’畯是峻之误,下云风清骨峻。

10汉书司马相如传‘相如以为列仙 之儒,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 奏大人赋。相如既奏大人赋,天子大说,飘飘有陵云气 游天地之间意。’(补注引李慈铭曰‘史记游上有似字 ,此十二字为一句。扬雄传“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 可证。’)李详补正曰‘汉书叙传述司马相如蔚为辞宗 ,赋颂之首。’札记曰‘此赞其命意之高。’诗破斧传 曰‘遒,固也。’

11风骨并善,固是高文;若不能兼 ,宁使骨劲,慎勿肌丰;瘠义肥辞,所不取也。故下文 云‘并重气之旨;’又云‘鸷集翰林,雉窜文囿。’

12此魏文帝典论论文语。典论曰‘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 ,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 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细审文意,所谓气之清者, 即彦和云‘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之风。文风之清, 其关键在意气骏爽。故文帝论孔融体气高妙,以融为人 性近高明也;徐干为人恬淡优柔,性近舒缓,故曰时有 齐气。李善注曰‘言齐俗文体舒缓,而徐干亦有斯累。 ’汉书地理志曰‘故齐诗曰,“子之营兮,遭我乎嶩之 间兮。”此亦其舒缓之体也。’

13文选魏文帝与吴质书‘公干有逸 气,但未遒耳。’颜氏家训文章篇‘凡为文章,犹人乘 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故意 填坑岸也。’才略篇曰‘刘桢情高以会采。’情高,故 有逸气,未遒,谓有时至流乱轨躅也。

14刘桢论孔融文佚。观其语意,推 重融文甚至。

15纪评曰‘风骨乏采是陪笔,开合 以尽意耳。’案纪说非是。夏侯湛昆弟诰,苏绰大诰之 属,不得谓为无风骨,而藻采不足,故喻以鸷集翰林。 采乏风骨,则齐梁文章通病也。王应麟辞学指南引此文 作‘
若藻耀而高翔,固文章鸣凤也。’

16辞学指南引铸作冶,孚作莩,雕 作雕。

17艺文类聚二十五梁简文帝诫当阳 公大心书‘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放荡之教 ,彦和所讥为危败亦多者也。颜氏家训文章篇‘文章当 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 。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 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 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 耳。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古人之文 ,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 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 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 ,不可偏废也。’颜氏说可与彦和转相发明。札记曰‘ 此乃研练风骨之正术,必如此而后意真辞雅,虽新非病 ,纪氏谓补此一段以防纵横逾法之弊,非也。’纰缪成 经,经字不误,经,常也,言不可为常道。矣字疑当作 乎。

18尚书毕命篇语,引见征圣篇。

19‘明者弗授,学者弗师,’即神 思篇所云‘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札记曰‘ 此言命意选辞,好尚各异,惟有师古酌中,庶无疵咎也 。“能研诸虑,何远之有,”指明风骨之即辞意,欲美 其风骨者,惟有致力于修辞命意也。’

20骋,应作聘。
 
 
 

    通变第二十九1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 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 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2。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 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 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涂,非文理之数尽,乃通 变之术疏耳3。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 性,臭味睎铃木云睎当作晞黄氏原本不 误两广本误阳而异品矣。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元作财 许无念改4。黄歌断竹,质之至也5;唐歌在昔, 则广于黄世6;虞歌卿云,则铃木云玉 海引删则字文于唐时7;夏歌雕墙,缛于虞代8; 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9。暨 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策元 作荐许无念改一本作篇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 瞻望魏采10。搉铃木云诸本作确而 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 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11。从质及讹,弥 近弥澹。何则?竞今疏古,风味一作末 气衰也12。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 师范宋集13,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 于蓝,绛生于蒨,虽逾本色,不能复化14。桓君山云 :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 ;此其验也15。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矫讹翻浅, 还宗经诰16。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括乎雅俗之际 ,可与言通变矣17。

  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18,自兹厥后,循环 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枚乘七发云:通望兮 东海,虹洞兮苍天。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 ,日出东沼,月生西陂。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元 作因按颂文改无端涯,大明出东,月生西陂。扬雄 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 乎出入,象扶桑于濛汜。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 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19。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 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 ,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元 作毛曹改若长离之振翼,迺颖脱之文矣20。若乃 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 步哉21!

  赞曰: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疑 作可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一 作跲望今制奇,参古定法22。

1 纪评曰‘齐梁间风气绮靡,转相 神圣,文士所作,如出一手,故彦和以通变立论。然求 新于俗尚之中,则小智师心,转成纤仄,明之竟陵公安 ,是其明征,故挽其返而求之古。盖当代之新声,既无 非滥调,则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复古而名以通变, 盖以此尔。’案纪氏之说是也。札记曰‘此篇大指,示 人勿为循俗之文,宜反之于古。其要语曰“矫讹翻浅, 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括乎雅俗之际,可 与言通变矣。”此则彦和之言通变,犹补偏救弊云尔。 文有可变革者,有不可变革者。可变革者,遣辞捶字, 宅句安章,随手之变,人各不同。不可变革者,规矩法 律是也,虽历千载,而粲然如新,由之则成文,不由之 而师心自用,苟作聪明,虽或要誉一时,徒党猥盛,曾 不转瞬而为人唾弃矣。拘者规摹古人,不敢或失,放者 又自立规则,自以为救患起衰。二者交讥,与不得已, 拘者犹为上也。(
续见次节)

    彦和此篇,既以通变为旨, 而章内乃历举古人转相因袭之文,可知通变之道,惟在 师古,所谓变者,变世俗之文,非变古昔之法也。自世 人误会昌黎韩氏之言,以为“文必己出;”不悟文固贵 出于己,然亦必求合于古人之法,博览往载,熟精文律 ,则虽自有造作,不害于义,用古人之法,是亦古人也 。若夫小智自私,訏言欺世,既违故训,复背文条,于 此而欲以善变成名,适为识者所嗤笑耳。彦和云“夸张 声貌,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 而终入笼内。”明古有善作,虽工变者不能越其范围, 知此,则通变之为复古,更无疑义矣。陆士衡曰“收百 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 振,”此言通变也。“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 练世情之常尤,识前脩之所淑,”此言师古也。抽绎其 意,盖谓法必师古,而放言造辞,宜补苴古人之阙遗。 究之美自我成,术由前授,以此求新,人不厌其新,以 此率旧,人不厌其旧。天动星回,辰极无改;机旋轮转 ,衡轴常中;振垂弛之文统,而常为世师者,其在斯乎 。’

2 札记曰‘放言遣辞。运思致力, 即一身前后所作,亦不能尽同。前篇云“八体虽殊,会 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是也。况于规摹往 文,自宜斟酌损益,非如契舟胶柱者之所为明矣。’

3 此篇虽旨在变新复古,而通变之 术,要在‘资故实,酌新声’两语,缺一则疏矣。

    唐文粹八十四裴度寄李翱书 曰‘不诡其词而词自丽,不异其理而理自新。若夫典谟 训诰,文言系辞,国风雅颂,经圣人之笔削者,则又至 易也,至直也。虽大弥天地,细入无间,而奇言怪语, 未之或有。意随文而可见,事随意而可行,此所谓文可 文,非常文也。其可文而文之,何常之有。……观弟近 日制作大旨,常以时世之文,多偶对丽句,属缀风云, 羁束声韵,为文之病甚矣,故以雄词远致,一以矫之, 则是以文字为意也。且文者,圣人假之以达其心,达则 已,理穷则已,非故高之下之详之略之也。昔人有见小 人之违道者,耻与之同形貌,共衣服,遂思倒置眉目, 反易冠带以异也,不知其倒之反之非也。虽失于小人, 亦异于君子矣。故文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深浅 ,不在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人之异,在风神之清浊 ,心志之通塞,不在于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也。’札记 曰‘新旧之名无定,新法使人厌观,则亦旧矣。旧法久 废,一旦出之尘薶之中,加以拂拭之事,则亦新矣。变 古乱常而欲求新,吾未见其果能新也。’(续见次节)

    纪昀爱鼎堂遗集序曰‘三古 以来,文章日变,其间有气运焉,有风尚焉。史莫善于 班马,而班马不能为尚书春秋,诗莫善于李杜,而李杜 不能为三百篇,此关乎气运者也。至风尚所趋,则人心 为之矣,其间异同得失,缕数难穷。大抵趋风尚者三途 :其一厌故喜新,其一巧投时好,其一循声附和,随波 而浮沉。变风尚者二途:其一乘将变之势,斗巧争长, 其一则于积坏之余,挽狂澜而反之正。若夫不沿颓弊之 习,亦不欲党同伐异,启门户之争,孑然独立,自为一 家,以待后人之论定,则又于风尚之外,自为一途焉。 ’

4 楚属于周,故云九代。

5 吴越春秋‘越王欲谋伐吴,范蠡 进善射者陈音。王问曰“孤闻子善射,道何所生?”对 曰“臣闻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起于古之孝子,不忍 见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歌曰“断竹;续 竹。飞土;逐□。”’(□古肉字。)案彦和谓此歌本 于黄世,未知何据,书缺有间,不可考矣。李详黄注补 正曰‘黄生义府云,此未知诗理。盖断竹续竹,飞土逐 □,必四言成句,语脉紧,声情始切,若读作二言,其 声啴缓而不激扬,恐非歌旨。若昔人读黄绢,幼妇,外 孙,齑臼,成二言四句,此实妙解文章之味。又古文八 字用四韵者,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韩非“名 正物定,名倚物徙;”是也。’案李引似非。断竹歌虽 仅八字,而写事凡四:断竹一事,续竹二事,飞土三事 ,逐□四事,正如黄绢隐绝字,幼妇隐妙字,上下文各 不相关者类似。李引所举老子韩非二例,似与此不同。 盖二例虽皆二字为韵,而义实贯穿,知足而后不辱,知 止而后不殆;名正而后物定,名倚而后物徙;与断竹歌 之二字自为一事,恐不同科。

6 礼记郊特性‘伊耆氏始为蜡,蜡 也者,索也。祝曰“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 草木归其泽。”’札记云‘案上文“黄歌断竹,下文虞 歌卿云,夏歌雕墙,”“断竹”“卿云”“雕墙,”皆 歌中字,此云“在昔,”独无所征,倘昔为蜡之伪与! 礼记载伊耆氏蜡辞,伊耆氏,或云尧也。’窃案蜡辞非 歌,在蜡亦非句中语,或彦和时有此歌尔。

7 尚书大传载舜卿云歌曰‘卿云烂 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8 见明诗篇。

9 自‘断竹之质’至‘商周之丽, ’所谓‘酌于新声,通变无方’也。考其根柢,要皆序 志述事,其揆则一。彦和于商周以前,不称‘
后模前代,’而称之曰‘其揆一也 ,’明商周以前之文,皆本自然之趋向,以序志述时为 归。至楚汉以下,则谓之矩式,影写,顾慕,瞻望,而 终之曰‘竞今疏古,风味气衰,’据此以观,文章须顺 自然,不可过重模拟。盖因袭之弊,必至躯壳仅存,真 意丧失,后世一切虚伪涂饰之文,皆由此道而生者也。 商诗,指商颂,彦和用毛诗古文说。

10楚骚,古诗之流,故曰矩式周人 。时序篇曰‘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 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 ’策制,应作篇制。

11陆云与兄平原书曰‘文章当贵经 绮,(经是轻之误。)如谓后颂语(云作澄遐颂。)如 漂漂,故谓如小胜耳。’轻绮。即此云浅绮。孙德谦六 朝丽指曰‘文心通变篇宋初讹而新。谓之讹者,未有解 也。及定势篇则释之曰“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 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 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 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 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观此,则讹之为用,在取 新奇也。顾彼独言宋初者,岂自宋以后,即不然乎?非 也。通变又曰“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 范宋集。”则文之反正喜尚新奇者,虽统论六朝可矣。 闻之魏文有言“文章经国大业,不朽之盛事,”文而专 求新奇,为识者蚩鄙,在所不免。然而论乎骈文,自当 宗法六朝,一时作者并起,既以新奇制胜,则宜考其为 此之法。吾试略言之。

    有诡更文体者,如韦琳之有 □表,袁阳源之有鸡九锡文并劝进,是虽出于游戏,然 亦力趋新奇,而不自觉其讹焉者也。有不用本字,其义 难通,遂使人疑其上下有阙文者。如任彦升为范始兴作 求立太宰碑表“阮略既泯,故首冒严科,”故即固字, 自假固为故,而文意甚明者,转至不可解矣。此亦新奇 之失,讹于一字者也。又北山移文“道帙长殡,”此殡 字借为埋没意,且其文究非移檄正格,犹可说也。而江 文通为萧拜太尉扬州牧表“若殒若殡。”说文“ 殡 ,尸在棺,将迁葬柩,宾遇之。”今文果从本义,则殡 为死矣。章表之体,理宜谨重,何必须此殡字,盖亦惟 务新奇,讹谬若此也。以上二者,皆系用字之讹,以为 苟不如此,不足见其新奇耳。他如鲍明远石帆铭“
君子彼想,”恐是想彼君子,类彦 和之所谓颠倒文句者。句何以颠倒,以期其新奇也。又 庾子山梁东宫行雨山铭“草绿衫同,华红面似,”其句 法本应作衫同草绿,面似花红,今亦颠之倒之者,使之 新奇也。或曰,铭为韵文,所以颠倒者,取其音协。其 说是也。以吾言之,律赋有官韵,无可如何,而颠倒其 文句,既非律赋,凡为骈偶文字,造句之时,可放笔为 之,无容倒置。然则此铭两句,其有意取讹者,亦好新 奇之过也。其余则哲如仁之类,一言蔽之,不离乎新奇 者近是。虽然,记有之,情欲信,辞欲巧,礼家且云尔 ,又何病夫新奇哉。’

12说文‘澹,水摇也。’又‘淡, 薄味也。’弥澹,应作弥淡。风味,疑当作风昧。风昧 与风清相对。说文‘昧,闇也。’小尔雅广诂‘昧,冥 也。’孙君蜀丞曰‘按作末是也。封禅篇云“风末力寡 ,”与此意同。’

13南齐书武陵王哗传‘晔作短句诗 学谢灵运体,以呈。高帝报曰,见汝二十字,诸儿作中 最为优者。但康乐放荡,作体不辨有首尾。安仁士衡, 深可宗尚。颜延之抑其次也。’此略汉篇师宋集之证。 南齐书文学传论可参阅。

14青生于蓝,本荀子劝学篇。尔雅 释草‘茹藘,茅搜。’郭注‘今之蒨也,可以染绛。’ 此言习近略远之弊。

15桓谭语当是新论佚文。刘扬,谓 子骏子云也。

16梁书萧子云传:武帝敕子云撰定 郊庙乐辞曰‘郊庙歌辞,应须典诰大语,不得杂用子史 文章浅言。’典诰大语,能善用之固佳,然魏晋以下郊 庙歌词,非不庄重,其能动人者鲜矣。

17‘斟酌质文之间,□括雅俗之际 ’二语,极可深味,后世惟韩退之最得此意,若樊宗师 则踬矣。南齐书张融传载其门律自序曰‘吾文章之体, 多为世人所惊,汝可师耳以心,不可使耳为心师也。夫 文岂有常体,但以有体为常,政当使常有其体。丈夫当 删诗书,制礼乐,何至因循寄人篱下。且中代之文,道 体阙变,尺寸相资,弥缝旧物。吾之文章,体亦何异。 何尝颠温叙而错寒暑,综哀乐而横歌哭哉。政以属辞多 出,比事不羁,不阡不陌,非途非路耳。然其传音振逸 ,鸣节竦韵,或当未极,亦已极其所矣,汝若复别得体 者,吾不拘也。’临卒,又诫其子曰‘吾文体英绝,变 而屡奇,即不能远至汉魏,故(
同固)无取嗟晋宋。’融说可与彦 和互证。

    桂馥晚学集书北史苏绰传后 曰‘传云:自有晋之季,文章竞为浮华,遂以成俗,周 文欲革其弊,因魏帝祭庙,群臣毕至,乃命绰为大诰奉 行之,自是之后,文笔皆依此体。馥以为此甚谬举也。 文至北魏,诚病浮华,欲革其弊,但可文从字顺,以求 辞达,若必仿佛训诰,袭其形貌,羊质虎皮,叔敖衣冠 ,率天下以作伪而已。既无真气,何以自立。且文章递 变,本不相沿,汉魏诏诰,未尝式准商周,而自为一代 之体;今读绰他文,精神焕发,及读此诰,不欲终篇, 何至踵新莽之故智,而遗笑来世乎。后之效左国,摹汉 魏,戴假面登场者,又绰之罪人也。’

18此特举一例言之耳,其实历代皆 有新创作,可资模范,不必拘泥于汉初也。

19据上林赋‘月生西陂,’当作‘ 入乎西陂。’彦和虽举此五家为例,然非教人屋下架屋 ,模拟取笑也。札记曰‘彦和此言,非教人直录古作, 盖谓古人之文,有能变者,有不能变者,有须因袭者, 有不可因袭者,在人斟酌用之。大氐初学作文,于摹拟 昔文,有二事当知:第一,当取古今相同之情事而试序 之;譬如序山川,写物色,古今所同也。远视黄山,气 成葱翠,适当秋日,草尽萎黄,古作者言,今亦无能异 也。第二,当知古今情事有相殊者,须斟酌而为之。或 古无而今有,则不宜强以古事傅会,施床垂脚,必无危 坐之仪,髡首戴帽,必无免冠之礼,此一事也。或古有 而今无,亦不宜以今事比合,古上书曰“死罪,”而后 世但曰“跪奏,”古允奏称“制曰可,”而后世但曰“ 照所请,”若改以就古,则于理甚乖,此二事也。必于 古今同异之理,名实分合之原,旁及训故文律,悉能谙 练,然后拟古无优孟之讥,自作无刻楮之诮,此制文之 要术也。’顾亭林救文格论可参阅。

20札记曰‘博精二字最要。’窃案 ‘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二语,尤为通变之要本。 盖必情真气盛,骨力峻茂,言人不厌其言,然后故实新 声,皆为我用;若情匮气失。效今固不可,拟古亦取憎 也。文选张衡西京赋‘瞰宛虹之长鬐。’薛综注曰‘鬐 ,脊也。’又衡思玄赋‘前长离使拂羽兮。’旧注‘长 离,朱鸟也。’史记平原君列传‘毛遂曰,臣乃今日请 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 而已。’索隐‘环,郑玄曰颖也。’札记曰,‘彦和此 言,为时人而发,后世有人高谈宗派,垄断文林,据其 私心以为文章之要止此,合之则是,不合则非,虽士衡 蔚宗不免攻击,此亦彦和所讥也。嘉定钱君有与人书一 首,足以解拘挛,攻顽顿,录之如左:

       钱晓征与友人书(潜研 堂文集三十五。)

    前晤吾兄,极称近日古文家以 桐城方氏为最。予取方氏文读之,其波澜意度颇有韩欧 阳王之规模,视世俗冗蔓揉集之作,固不可同日语,惜 乎其未喻古文之义法尔。夫古文之体,奇正浓淡详略, 本无定法,要其为文之旨有四:曰明道,曰经世,曰阐 幽,曰正俗。有是四者,而后以法律约之,夫然后可以 羽翼经史而传之天下后世。至于亲戚故旧聚散存没之感 ,一时有所寄托而宣之于文,使其姓名附见集中者,此 其人事迹原无足传,故一切阙而不载,非本有所纪而略 之,以为文之义法如此也。方氏以世人诵欧公王恭武杜 祁公诸志,不若黄梦升张子野诸志之熟,遂谓功德之崇 不若情辞之动人心目。然则使方氏援笔而为王杜之志, 亦将舍其勋业之大者,而徒以应酬之空言了之乎!六经 三史之文,世人不能尽好,间有读之者,仅以供场屋饾 饤之用,求通其大义者罕矣。至于传奇之演绎,优伶之 宾白,情辞动人心目,虽里巷小夫妇人无不为之歌泣者 ,所谓曲弥高则和弥寡,读者之熟与不熟,非文之有优 劣也。以此论文,其与孙□林云铭金人瑞之徒何异。 

    文有繁有简,繁者不可减之 使少,犹之简者不可使之增多;左氏之繁,胜于公谷之 简,史记汉书互有繁简,谓文未有繁而能工者,非通论 也。太史公,汉时官名,司马谈父子为之,故史记自序 云“
谈为太史公;”又云“卒三岁而迁 为太史公;”报任安书亦自称太史公,公非尊其父之称 ,而方以为称太史公曰者皆褚少孙所加。秦本纪田单传 别出它说,此史家存类之法,汉书亦间有之,而方以为 后人所附缀。韩退之撰顺宗实录载陆贽阳城传,此实录 之体应尔,非退之所刱,方亦不知而妄讥之。盖方所谓 古文义法者,特世俗选本之古文,未尝博观而求其法也 。法且不知,而义于何有!昔刘原父讥欧阳公不读书, 原父博闻诚胜于欧阳,然其言未免太过。若方氏乃真不 读书之甚者。吾兄特以其文之波澜意度近于古而喜之, 予以为方所得者,古文之糟魄,非古文之神理也。王若 霖言“灵皋以古文为时文,却以时文为古文。”方终身 病之。若霖可谓洞中垣一方症结者矣。泥泞不及面质, 聊述所怀,吾兄以为然否。’

21史记郦食其传‘郦生问其将皆握 齱好苛礼。’集解‘应劭曰“握齱,急促之貌。”’索 隐‘应劭曰“齱,音若促。”韦昭曰“握齱,小节也。 ”贾逵曰“苛,烦也。”小颜曰“细也。”’致,至也 。一致,犹言一得。楚辞严忌哀时命‘骋骐骥于中庭兮 ,焉能极夫远道。’王逸注曰‘言骐骥壹驰千里,乃骋 之中庭促狭之处,不得展足以极远道也。’

22抱朴子尚博篇‘俗士多云“今山 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广,今日不及古日之热 ,今月不及古月之朗。”何肯许今之才士,不减古之枯 骨。’今亦有胜于古者,岂可一概论乎!望今制奇,参 古定法,彦和固不教人专事效古也。
 
 
 

    定势第三十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 也2。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元 作文王性凝按本赞改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 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 而已3。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元 作验王改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综意浅切者,类 乏酝藉,断一作斫辞辨约者,率 乖繁缛4;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5。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 交而雅俗异势,镕范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难得 逾越6。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 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若爱典而恶华,则兼 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7;若雅 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楯,两难得而 俱售也8。是以括囊杂体,功一作切从 御览改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9。章表奏议 ,则准的乎典雅;一作雅颂从御览改赋 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 论序注,则师孙云御览五八五作轨范 于覈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弘深;连珠七辞,则从事 于巧艳,此循体黄云案冯本循体校云循 体御览作脩本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10。虽复 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1 1。

  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覈,或 美众多而不见要约12。陈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烦 文博采,深沉其旨者;或好离言辨白,分毫析厘者。所 习不同,所务各异,言势殊也13。刘桢云:文之体指 实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余,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 。公干所谈,颇亦兼气。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 壮言慷慨,乃称势也14。又陆云自称往日论文,先辞 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论文,则欲宗其言。 夫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15。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 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 ,反正而已16。故文反正为乏,元作 支辞反正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元 作向王改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 新色耳17。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 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然密会者以意新 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 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秉 兹情术,可无思耶!18

  赞曰:形生势成,始末相承。湍回似规,矢激如 绳。因利骋节,情采自凝。枉辔学步,力止襄谢 云当作寿顾校作寿陵19。

1 此篇与体性篇参阅,始悟定势之 旨。所谓势者,既非故作慷慨,叫嚣示雄,亦非强事低 回,舒缓取姿;文各有体,即体成势,章表奏议,不得 杂以嘲弄,符册檄移,不得空谈风月,即所谓势也。抱 朴子辞义篇曰‘夫才有清浊,思有修短,虽并属文,参 差万品,或浩痒而不渊潭,或得事情而辞钝,违物理而 言功。盖偏长之一致,非兼通之才也。闇于自料,强欲 兼之,违才易务,故不免嗤也。’葛洪此论,实为知言 。人之才性不同,善此者不必善于彼,如阮瑀陈琳,独 擅章表,陆云阎纂,不便五言,贵能自料量,就所长者 为之耳。若夫兼解俱通,惟渊乎文者为能,偏才之士, 但能郛郭不逾,体势相因,即文非最休,亦可以无大过 矣。札记论定势甚善,录之于下:

    古今言文势者,提封有三焉 :其一以为文之有势,取其盛壮,若飘风之旋,奔马之 驰,长河大江之倾注,此专标慷慨以为势,然不能尽文 而有之。其次以为势有纡急,有刚柔,有阴阳向背,此 与徒崇慷慨者异撰矣。然执一而不通,则谓既受成形, 不可变革;为春温者,必不能为秋肃,近彊阳者,必不 能为惨阴。于是取往世之文,分其条品,曰此阳也,彼 阴也,此纯刚而彼略柔也。一夫倡之,百人和之。噫, 自文术之衰,窾言文势者,何其纷纷耶!吾尝取刘舍人 之言,审思而熟察之矣。彼标其篇曰定势,而篇中所言 ,则皆言势之无定也。其开宗也,曰‘因情立体,即体 成势,’明势不自成,随体而成也。申之曰‘机发矢直 ,涧曲湍回,自然之趣;’‘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 然之势;’明体以定势,离体立势,虽玄宰哲匠有所不 能也。又曰‘循体成势,因变立巧,’明文势无定,不 可执一也。举桓谭以下诸子之言,明拘固者之有所谢短 也。终讥近代辞人以效奇取势,明文势随体变迁,苟以 效奇为能,是使体束于势,势虽若奇,而体因之弊,不 可为训也。赞曰‘形生势成,始末相承,’明物不能有 末而无本,末又必自本生也。凡若此者,一言蔽之曰, 体势相须而已。为文者信喻乎此,则知定势之要,在乎 随体,譬如水焉,槃圆则圆,盂方则方;譬如雪焉,因 方为珪;遇圆成璧;焉有执一定之势,以御数多之体, 趣捷狭之径,以偭往旧之规,而阳阳然自以为能得文势 ,妄引前修以自尉荐者乎!是故彦和之说,视夫专标文 势妄分条品者,若山头之与井底也,视徒知崇慷慨者, 相去乃不可以道里计也。

    虽然,势之为训隐矣。不显 言之,则其封略不憭,而空言文势者,得以反唇而相稽 。考工记曰‘审曲面势。’郑司农以为审察五材曲直方 面形势之宜。是以曲面势为三,于词不顺。盖匠人置槷 以县,其形如柱,倳之平地,其长八尺以测日景,故势 当为槷,槷者臬之假借。说文‘臬,射埻的也。’其字 通作艺,上林赋‘弦矢分,艺殪仆。’是也。本为射的 ,以其端正有法度,则引申为凡法度之称。书曰‘汝陈 时臬事。’传曰‘陈之艺极。’作臬作槷作埶( 蓺 即埶之后出字)一也。言形势者,原于臬之测远近,视 朝夕,苟无其形,则臬无所加,是故势不得离形而成用 。言气势者,原于用臬者之辨趣向,决从违,苟无其臬 ,则无所奉以为准,是故气势亦不得离形而独立。文之 有势,盖兼二者之义而用之。知凡势之不能离形,则文 势亦不能离体也;知远近朝夕非势所能自为,则阴阳刚 柔亦非文势所能自为也;知趣向从违随乎物形而不可横 杂以成见,则为文定势,一切率乎文体之自然而不可横 杂以成见也。惟彦和深明势之随体,故一篇之中,数言 自然,而设譬于织综之因于本地,善言文势者,孰有过 于彦和者乎!若乃拘一定之势,驭无穷之体,在彦和时 则有厌黩旧式,颠倒文句者;其后数百年,则有磔裂章 句,隳废声均者;彼皆非所明而明之,知文势之说者所 不予也。要之文有坦涂而无门户,彼矜言文势,拘执虚 名,而不究实义,以出于己为是,以守旧为非者,盍亦 研掸彦和之说哉。

2 势者,标准也,审察题旨,知当 用何种体制作标准。标准既定,则意有取舍,辞有简择 ,及其成文,止有体而无所谓势也。纪评曰‘
自篇首至自然之势一段,言文各有 自然之势。’

3 此以天地为喻也。天圆则势自转 动,地方则势自安静。天地至大,尚不能违自然之势, 文章体势,亦如斯而已。

4 宗经篇‘禀经以制式。’辨骚篇 赞‘惊才风逸,艳溢锱毫。’汉书薛广德传‘温雅有酝 藉。’注‘酝,言如酝酿也。藉,有所荐藉也。’藉亦 有厚意。

5 文选吴都赋‘刷荡漪澜。’刘注 ‘漪澜,水波也。’尔雅释水有漪字,未训为水波,吴 都赋盖误也。纪评曰‘模经四句与综意四句,是一开一 合文字,激水三句,乃单承综意四句也。’

6 此以绘事喻文势也。势之不得离 体,犹善画马者不得画犬如马。纪评曰‘自绘事图色以 下,言势无定格,各因其宜,当随其自然而取之。’

7 陈先生曰‘御览三四七引胡非子 “一人曰,吾弓良,无所用矢。一人曰,吾矢善,无所 用弓。羿闻之曰,非弓,何以往矢,非矢,何以中的? 令合弓矢而教之射。”是以羿为夏射官,故云夏人。’

8 韩非子难一‘楚人有鬻楯与矛者 。誉之曰,吾楯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 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 如?其人弗能应也。’总一,犹言一体,雅体不得杂以 郑声也。

9 易坤六四‘括囊无咎无誉。’正 义‘括,结也。囊,所以贮物。’宫商,谓声律,朱紫 ,谓辞采。功在铨别,即所谓定势。

10本书上篇列举文章多体,而每体 必敷理以举统,即论每体应取之势。札记曰‘典论论文 与文赋论文体所宜,与此可以参观。’

11此言文辞虽贵通变,而势之大本 不得背离。

12桓谭语无考,当在新论中。

13陈思语无考。

14札记曰‘文之体指实强弱句有误 。细审彦和语,疑此句当作文之体指贵强,下衍弱字。 ’窃案抱朴子尚博篇云‘清浊参差,所禀有主,朗昧不 同科,强弱各殊气。’疑公干语当作文之体指,实殊强 弱,抱朴语或即本之公干也。故下文云‘公干所谈,颇 亦兼气。’诗品云‘魏文学刘桢,其源出于古诗。仗气 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 雕润恨少。’案此亦公干尚气之证。

15陆云与兄平原书曰‘往日论文, 先辞而后情,尚洁而不取悦泽。尝忆兄道张公父子论文 ,实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札记曰‘尚势,今本 陆士龙集作尚洁,盖草书势洁形近,初讹为洁,又讹为 洁也。’悦泽,谓润色。与兄平原书曰‘久不作文,多 不悦泽,兄为小润色之,可成佳物。’势实须泽,犹言 文之体式虽合,而辞句之润色,所以助成文体,安可忽 乎。

16通变篇曰‘宋初讹而新。’齐梁 承流,穿凿益甚,如江淹恨赋‘
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强改坠涕 危心为危涕坠心,于辞不顺,好奇之过也。六朝丽指曰 ‘六朝文字,其开合变化,有令人不可探索者。及阅无 邪堂答问有论六朝骈文,其言曰“上抗下坠,潜气内转 ,”于是六朝真诀,益能领悟矣。盖余初读六朝文,往 往见其上下文气,似不相接,而又若作转,不解其故, 得此说乃恍然也。试取刘柳之荐周续之表为证。“虽汾 阳之举,辍驾于时艰;明扬之旨,潜感于穷谷矣。”上 用虽字,而于明扬句上并无而字为转笔,一若此四语中 ,下二语仍接上二语而言,不知其气已转也。所谓上抗 下坠,潜气内转者,即是如此。每以他文类推,无不皆 然,读六朝文者,此种行文秘诀,安可略诸。’

17左传宣公十五年‘故文反正为乏 ,’此节可参阅通变篇第十一条。

18彦和非谓文不当新奇,但须不失 正理耳。上文云‘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 羽仪乎清丽,’言文章措辞,势有一定,若颠倒文句, 穿凿失正,此齐梁辞人好巧取新之病也。绎彦和之意, 措辞贵在得体,贵在雅正。世之作者,或捃摭古籍艰晦 之字,以自饰其浅陋,或弃当世通用之语,而多杂诡怪 不适之文,此盖采讹势而成怪体耳。

19作寿陵是。本书杂文篇‘可谓寿 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正作寿陵不误。庄子秋水篇 ‘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 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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