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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了个地方,总睡不踏实,我醒得很早,不到九点钟就睁开了眼睛。
  柯达和富士还在说着梦话,阿克发却不见了。我突然一阵紧张,莫非他老子昨晚来偷过营了?我赶紧跳出门去。
  阿克发真有两下子,看不出来,茄子地旁,他和姑娘唠上啦。看模样,那姑娘不是本地的。且慢,不知他有没有妹妹,一早来送信的。既然现在咱们是兄弟,那么他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理应上去见见。
  事实上,当然不是什么妹妹。有哪个哥哥在公共场所见了妹妹会畏头畏脑的?我及时走到他们中间,他们想装着没看见我也不行了。于是,我和她立刻认识了。我便立刻送了她一个雅号:反转片。
  她和我们一样,高考不第,上这儿落草来了。咱们四个,她们三个,除了反转片,还有负片和申光。我别的本事没有,起起绰号还凑合,见笑啦。日后,到我们分手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些灵机一动的绰号非常形象。这是以后的事了,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
  反转片请我们去坐坐。
  好事情。好事应当分享,我将富士和柯达拍醒。
  “起来起来!”
  “三菱,别闹,早着呢……”
  “做客去,起来,做客啦!”
  写出来实在不够朋友,不过,不写也还是不够朋友。她们的闺房实在太象龟房了。低低的,别说柯达,我进去也得象有武功在身似的,唬自己么?
  “小是小了点。”反转片说。
  我安慰她们说,大小也是比出来的,大到宫殿,小到棺材,人都能住,而且住得越小越安分。小有小的好处……
  “好处?”富士乐了。
  是呵,小有什么好呢?看得见的好处不过一人少付两块钱罢了。不谈这个,不谈这个。虽说不要我拿钱,说到钱总心里堵得慌,这大概是父亲的遗传。至于父亲的毛病从哪儿来的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返祖现象吧。我多少读过几天书,我知道,咱们的真正称得上祖宗的先生们是不会玩钱的,那会儿没钱可玩。
  她们似乎比咱们几个好学,床边码着一叠又一叠书。看完这些书,至少要交一百多元钱的房租。房子虽然不太理想(我打听到了,原是养羊的。闻到那股味儿了吗),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干净得不象人住的。幸好,床上有个洋娃娃,看到它,我心里才好受一些。这么好,她们也是四个。一共八个杂种。
  四个对四个,站了好大一会儿,瞅来瞅去的。看来,并没瞅出个一见钟情。那么,还瞅啥呢?不如到四周去转转。万一阿克发他老子扑来,也知道该往哪儿逃呀。
  今天没课,明天才开学。否则,交了学费去闲逛,多少觉得有点对不起学费。她们分裂了,申光马上翻开书本,负片想来又没来(不然怎么叫负片),反转片则毫不犹豫地走到我们中间。
  这个破地方也真他妈的美丽!俗话说,祖国到处是花园。花虽然没有看见,黄瓜,番茄却见到不少,它们实在比花花草草可爱十倍。富士眼明手快,胳膊一转就摘了五条,手一伸就递到反转片跟前了。按照老八路的传统,摘了瓜该埋点光洋在泥里,白吃是有罪的。但如今除了走私贩子,谁都不囤光洋,纸币埋在泥里也白搭,烂了不如不埋。这样一想,心安理得地走到河边,水里唰唰,这黄瓜就是好吃。
  柯达老担心有农民来问罪。他的脑袋不行,我看再复习也够瞧的。这笔帐多简单,五条黄瓜算足了也不过三毛钱,如今农民富了,吵上一架倒赔了半天,一筐黄瓜都有了。我看他不学数学不行,时事政治也缺了一大块,真为他担心哪。
  没说的,反转片成了我们的中心。富士虽然爱拿腔拿调的,见了反转片也温顺得可以。这确实是一幅很入画的风景:绿色的稻田中,流过弯弯曲曲的(信口说说,事实上没弯)一条小河,河中白色的一群鸭子,河边五个杂色的人,中间的那位穿着鸭色的连衫裙,象鸭子一样说个不休。我知道这很入画。
  虽然我私下说说,自己并不是非常“纯洁”的象白鸭子毛色那样的纯洁,有时会有点不正经的想头,可是我真的没有被反转片迷住,连假装被迷住的兴趣都没有。她长得倒还不丑,但不丑又怎样呢?连鸭子还不丑呢。所以,谦逊地说,我的“不洁”也还是低水平的。或者换句话说,正因为我不再是白白的鸭子啦,才不会见了河就往下跳。我在看真的鸭子,它们叫我喜欢上了,不是想去摸一只烤烤的意思,千万别弄错了。不要以为有黄瓜就有鸭子。不是的。是我的眼睛喜欢上它们了。我确信,鸭子比我幸福,它不用假惺惺地拜什么老师,更不必有口无心地去糟蹋考卷。尤其是它连谁是爸爸都浑浑噩噩的,无父无君的东西,虽说有点不体面,倒也自在。
  当然,这也是私下说说的,绝不能写在考卷上,更不能在父亲面前提起。他们受不了这个。事实上,我不过说说罢了。我并没指望真的“无义”,也不曾想去弄点“无政府主义”出来,那些都不是我的事。那同样太累。我已经说过,我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阿克发被挤到一边。他大概是很想凑上去体验体验的,可惜富士和柯达把反转片圈起来了,圈得滴水不漏。早上那会儿,他可是一对一地同反转片在练舌头。今非昔比呵。
  他不知看哪里是好。可怜的阿克发。
  我还是看我的鸭子。鸭子是很耐看的。能坐在河边看看鸭子,是我的造化。我很不想在家中和父亲纠缠,还有母亲。和妹妹缠缠不那么叫人厌恶,但缠久了同样没趣。爸爸威严是有一点儿,能耐不行。他蠢就蠢在没自知之明。自知尚且不明,知儿自然也没法明白的。俗话说,老子不知儿,小子好忧愁。他要么以为我什么都不懂,要么以为懂到大大过份了。凭这点能耐,我能服么?
  我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啦。我的不幸在于有时爱说点老实话,可又说得叫人听歪了。比如,我要是对爸爸说刚才说的那话,说我已经不纯洁了,他一定立刻想到发昏的事情上去,一定的。又比如,我说我对反转片不感兴趣,他一定以为我在哄他,口说没趣,心里却痒痒的。我实在没这样下流,这才叫下流呢。爸爸,你懂么?
  一想到父亲,连看鸭子的兴致都破坏了。我不告而辞,留他们几个在那儿发会儿昏吧。可也是,年轻人不发昏谁发昏呢?
  回屋的路上,我被一个老太拦住。想认我当孙子么?
  “你们偷我的……”
  好了好了,明白了。这可是出其不意。一个老太找你,路都走不稳的老太,和你搅上十天半月都没关系。我马上认了,并且马上掏出钱来还再三对不起。对老太只能这样。“对不起啦,老人家。”论年纪,她能当我爸爸的妈妈,我拿爸爸都没办法,又何况他的妈妈。
   

  上学去,背上书包,啃着馒头,咽得脖子直伸。课桌、黑板、讲台,一切都是老面孔。所学的内容也是老面孔。这不比看到熟人,见了熟人总有几句话说,见了熟悉的教科书只想瞌睡。我真奇怪了,不一样的老师,教起学生来怎么都一样的假模假样,他们非把课上到学生统统睡着才死心。唯一的不同是这儿的先生们上课时更无精打采。这里只有一个讲究,他们的报酬是按课时算的,而不是按没睡着的学生计算。
  上第一节课时,我在做算术。当时是语文课,老师在台上分析当年的高考试卷。我在心算,我被这道题搅得不得安宁。
  30×56=1680
  对啦,也就是说,咱们这五十六个人一共值一千六百八十元。是不是便宜了些?
  富士没来上课,他果然说到做到,天天出寨闲逛,顶了他名的是阿克发。阿克发弄不到钱交学费,甚至连饭钱还没着落。依我看,这样的父亲应当绞死。于是,他的父亲就暂时由我们三个继任了。惭愧,我们疼他,为他张罗吃的。
  这件事做起来比说说难多了,我们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父亲呵。既要给人,又要给得不叫人难堪,这实在是门学问。虽说阿克发曾大嚼我们的饼干、巧克力什么的,但吃饭和吃零食全然不同,偶尔吃一顿和顿顿沾光更是两回事。阿克发不是尽想沾光的人。
  这个难题由富士解决了,这小子干这种事非常自然,一声吆喝,几句闲扯,没一点施主的影子。柯达不行,柯达请了人还让人觉得是他欠了人家,这同样叫人不自在。
  学校的食堂也就是这个样了,对它我们不指望出奇迹。它只是处理胃的问题。对舌头不承担义务。自然,这是我们的评判,食堂从未这样宣布。据称,该食堂的宗旨一贯是竭诚为广大师生服务。只须朝饭盒里张望一眼,就知道这种诚意是如何地叫人昏倒。
  怎能不叫人想起,想起河边的黄瓜。
  我本来想说,想起妈妈的手艺。妈妈做菜有两下子,这是有舌头的人公认的。真的想念还是在这么个地方。俗话说,逃掉的蟋蟀总是大的,尝不到的果子总是甜的。不过,我不想承认,至少不想这么快就承认。想家不是有出息的表现。我离家不过十公里,中间并没隔着台湾海峡,有什么可想的。
  还是说说柯达吧。尽管他不怎么抢镜头,也不该冷淡他。
  柯达高高的,戴眼镜,留长发。他爱穿西装短裤,露出细细的毛色浅淡的两条长腿,实在不怎么美丽。他有点象知识分子,或者说竭力要自己象个知识分子。可怜的柯达,高考平均考了四十三分,怎么轮到他去劳心呢?
  我曾详细询问了他的家谱。一般来说,他记忆力还可以,能背下自祖父到侄女的全部姓名与成分。他的祖上平平常常,所能传下来的唯一遗产便是他那当教师的爸爸了。我知道,凡当教师的,很少有教好自己儿女的,以此类推,柯达的不长进也是天数。
  柯达还是愿意继承父业的,甚至想当一名诗人。他写得很勤,经常投稿也经常被退稿。每当有幸发了半首一首短诗时,总请我吃阳春面一碗,请反转片吃巧克力一块,以示大众。他上学比我用功,课堂上至多画画女孩胸像罢了。有天,他又有新作出手,请我教正。我一看便把脸笑短了三寸,柯达倒也不很在意。据他说,画的是反转片。小孩子看了图能识字,我识了字依然看不出反转片来。他画得最动情处是胸口的那一弯,表明了他本人在个人发育史上所处的位置。我还是不行,可能患有冷漠症还是怎么的,对此没有一点心得。
  他算是把反转片盯上了。有天与反转片同桌的负片没来,他忸忸怩怩地搬了过去,却生了根一样再不愿挪回去。反转片对他这个不速之客不置可否,他便看作是默认了。倒霉的是后座的申光,从此只能将躯干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绕开那块门板。
  “我眼睛不好……”
  他反复解释,逢人便解释。这就不够勇敢啦,也缺点诗人气质。我有时够细心的,我注意到他没向阿克发解释。我为阿克发抱屈,他为什么就不能听一听关于眼睛的故事呢?
  阿克发不在意。
  在入学的第一个星期天,阿克发的母亲找来过一次,扔下几块钱和几斤粮票,扔下老爷子的一句话:“死活随你!”好啦。阿克发终于自生自灭了。他恨恨地将钱粮扔了回去。
  “饿死也不要他的!”
  母亲洒下几串泪水,发出几声哀叹,痛心疾首地走了。阿克发一人来到河边。我知道,他对鸭子没有兴趣,便尾随而至。阿克发,你千万别想不开。
  他看看我。我给他抽烟。
  我又一次感到鸭子是幸福的。
  “我去挣钱。”他说。
   

  如今,想见到富士是越来越难了。
  不知他从哪儿弄来辆摩托,一早飞出去,深夜才飞回。反转片很有点要他带上兜风的意思,却找不到机会向他提出。富士是小开,他老子是“民主人士”,“文革”中差点没被扒了皮,他对此直言不讳。好在现在又抖起来了,他不安于当小开,想做个老板过过瘾。每天耗上几公升汽油,跑的就是这个。
  我有幸听他展示过宏图。
  别看今天一个子儿没有,钱容易得很。现在,在上海,上至垂死的老头,下到刚生的娃娃,人均存款六百多元,一千万人中有百分之一愿拿出来投资,六百多万哪!
  “六千万!”我更正他。
  他也被吓了一跳,“六千万……六千万……”掏出电算机按了一遍后,他乐了,“办什么不成!”
  他说想社会集资,想中外合资,办公司,开店,搞“的士”车队,车轮一响,黄金万两,钱多不怕烫手。分了红,再投资;再赚……要搞得快搞;他老子当年慢了一步,三百两黄金的生意眼睁睁飞了,直到今天还后悔不迭。他说得热血沸腾。
  他拉我入股,说是“干股”,不必投资,坐分红利。我盘算了一下,咽着口水谢绝了。依我愚见,办公司好是好,中国出几个不到二十岁的“经济强人”也不错,但是,连六百万和六千万都乱猜猜,不免叫人敬而远之。富士兄弟,咱不识抬举,拜谢了。
  我是傻瓜,看着这“三百两黄金”而不伸手,不是傻瓜是什么呢?
  “想干的大有人在,”富士说,“大有人在。”
  果然,柯达只听了三句话就来劲了。于是,富士的摩托后座就包给他了。依柯达的悄悄话,不管这事成不成,先风光风光也好。他是有志于在中国文学的荒地上种点君子兰的。有志至于此,只要别出车祸,怎么都吃不了亏。他说,“素材就是金钱。”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我还是想吃吃老子的大锅饭。说真的,我不吃。他会难受的,让父亲难受我也会难受得很。那就吃下去吧。我连这样的食堂都忍受了,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用句成语,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住过来还不到两个星期,寨子里就经常只剩我一人。那两位不用说是实业救国去了,阿克发也每每不见踪影。
  开始,我以为他去找反转片叙旧。如今成了真空地带,有志者大可以插一脚。其实不然。那边还是三个女人加一个布娃娃,没有他的踪迹。我当然好奇,有天上课时发出一长串问号,阿克发却“嘘”了一声,指指讲台。好啊,学正经啦。
  不告诉我也罢了。我尊重他的私生活。我依然热情地与他同去食堂。他吃得很少,扒几口便说饱了,我能让他这么就饱了吗?我不再追问他什么。给人吃了几顿饭就要喋喋不休地说三道四,那真和父亲站到一条水平线上了。
  钱花得很快,我甚至都向妹妹借过钱了。不能常借,她随时可能揭出来的。真他妈的,我从来没为钱这么发愁过。俗话说,有钱难买老来瘦,没钱瘦死也活该。俗话又说,金钱是个宝,缺它好不了。这话叫人听了丧气。
  第一个月的房租已经脱期三天了,房东的脸色变得很不美丽。其实,富士和柯达的九元钱早已交给我,被我拿去买了饭票。我自己连烟都不抽了。我得小心,不能让阿克发看出来。我还得每顿买好菜给他吃。如今,我不疼他谁疼他呢?
  在阿克发出去时,我曾向富士开过口,要求他调剂一下。富士听完就摸口袋,大大方方地拎出一张五毛钱,慷慨地往桌上拍了两拍。
  “没烟抽了?你只管跟兄弟说……”
  好个富士,好个小开!我把你看透啦。不管你是不是赚得到成千上万元钱,你就值五毛,一分钱也不会多了。
  我把钱还他:“不抽了,戒烟了。”
  “这才象个好青年。”
  富士手一转,五毛钱又进了他的口袋。这下行了,一分钱都不值了。
  他依然谈笑风生。
   

  我说了,如今,寨子里经常只剩我一个。这不免有点气闷。尽管我不欣赏父亲的口才,我还算是爱热闹的一个。找谁玩呢?
  事出无奈,我经常往那羊棚里钻。开始要点勇气,钻惯了就象回家一样,钻得非常自然。
  反转片总是欢迎我的。其实,不管谁来,只要不偷不抢不“神经搭错”,她一概欢迎。我则格外受欢迎。这一点,是我从她给我冲的可可茶的浓淡中品出来的。除了功课,我们想到啥谈啥,直吵得负片频频摇头,把杂志翻得叭叭的,一副比死还难受的样儿,叫人看了也难受起来。申光则一声不吭,把蚊帐放下,靠在被子上死读,这样的同志才是好同志。
  很有必要解释一两句,我找上反转片,没有特别的意思,我并不以柯达的接班人自居。我觉得,她就象可可粉一样,看看挺不错的,一试就不灵了吧。我找她是因为我只能找她。申光太严肃,负片太假正经。负片非把黑弄到白才肯还原到黑,这种九曲桥战术叫人大倒胃口。
  在负片看来,我(及我那几个弟兄们)应该先走到她跟前,捏着嗓子独唱三十分钟,然后她才稍稍低低头,甩出一个“yes”。哦,Iamsorry。我是说,对不起啦。
  我敢担保,我们说的每个字,她都是听进去了的,还不时想插插话什么的。出于自尊,话到舌尖吞了回去。我看大可不必。有一次,我把这层意思对她说了,她傻了半天,就还击了三个字“十三点!”真没水平。我不禁也为她担起心来。别说玩不了“六十秒钟智力测验,”我看明年的高考也得砸。砸了好嘛,谁让她不“十三点”的呢?
  她开口便是“我爸爸……”我曾抢白过她一句,“不认识。”她立刻又气坏了。她对我不认识她爸爸始终耿耿于怀。我又不当那老头的女婿,凭什么要认识他?后来,我打听到了,那老头不过一个处长罢了。哇!
  千万不要误会。我对同学的父亲一般说都相当尊敬。但还是别提什么“我爸爸”为好。爸爸就是爸爸,和你有什么相干。说真的我父亲还是个高级工程师呢,可干起事来照样差劲。“爸爸”不说明什么。
  负片可是恨死我啦。
  这样说多少有点夸张,真正的恨死是在几天之后。那回,我算是露脸了。
  那天,负片和申光吵架,我进门已经吵到脸冲着脸了。当然,妇女一般动口不动手,很少相扑。所以,我并不急着插到中间。
  “你得了吧。”负片换用了最拿手的“咸菜国语”(一种从南下干部那儿学来又加以创新的“洋泾浜”普通话)。“阿拉老头子拎着脑袋干革命的辰光,你爸爸还在替资本家卖命呢!有什么了不起的!”
  申光愣了。
  反转片张口结舌。
  妈的,该看我的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也配看不起工人?你爸爸还放过牛呢,你爷爷两腿黄泥,你奶奶连自行车也没见过。你充什么贵族,张口闭口‘我爸爸’、‘阿拉老头子’,你老头子知道咖啡怎么煮的么,知道领带怎么打么,知道什么奥运会么,知道听音乐会什么时候鼓掌,吃西餐哪只手拿叉么?你算啦!”
  效果非常之好。静场。负片鸟一样地飞了出去。这辈子,她大概从没听到过这么漂亮的话,有点儿感动看来是难免的。反转片追了出去,追她干啥呢,这种性格的人是决不会投河的,我敢以命担保。
  我没有想污辱她老子的意思。我说的全是事实。这些不是她老子的过错,因为她老子没有一个可以炫耀的“我爸爸”。种种地不算丢脸,会吃西餐也没什么光彩,这都是平平常常的事。但她不能欺人太甚。就算有个当市长当总统的‘阿拉老头子’也不能欺人太甚。我想给她点教训。她再想充什么贵族的话,先把脚后跟的泥巴擦擦干净。更要紧的是做出个样儿给人瞧瞧,比如去奥运会拿块金牌,拿个双硕士学位,发明一个定理或机器,这比念叨一万遍“我爸爸”都强。
  人到没出息才扛出“我爸爸”来。阿Q不是也“先前阔”么?
  一段小插曲,犯不上为她生气。我劝申光坐下,还是看看自己的书。尽管那书看了没味,总比吵架要强些。申光没有拿起书本,呆坐了一会,抬起头,朝我深情地看了一眼。
  坏啦,我赶紧逃出门去。
   

  申光是个不丑的姑娘,可她不会利用自己的美。不过,依我想,还是不利用的好。一个人美到美不胜收的地步,别人就只能退避三舍了。俗话说,美人大家爱,不爱白不爱。这话真叫俗话,太俗气啦。
  虽然此地并没有爸爸,我还是做得非常有分寸。我希望大人别来插一脚。他要是搬出他的教义,说不定我今晚就和申光接吻。虽说没怎么试过,那活儿想来也不会太难。学学。我不希望爸爸来逼我。
  我知道自己不爱申光。看到她,我全身没一处有过骚动。但愿她也没爱我。当然,她愿意在看书看累时想想我也是允许的,我不能干涉她的自由。但想想有什么用呢?我不是也想过某某人么,又有什么用呢?不是到今天连接吻都没实习过吗?
  就这样,我连羊棚都不能去了。去了惹申光不安心,惹负片生气,没意思。
  我还有自己的事儿呢。
  我缺钱花。
  要是肯向负片说几句好话,她一定乐意边看她的画报边扔几个小钱出来。她会的。我不愿被她看笑话。反转片乐善好施,可惜她开支颇大,自顾不暇,没多少油水。向人借钱真不是滋味,我的脸皮受得了么?何况我没有还钱的实力,借了不还不是骗钱吗?
  房东老汉又来关照过几回。这种房东,以前我只在书上电影里见过。天下房东一般黑,一点不错。
  我终于做出了人生道路上的一次最重大的抉择。我走投无路了,只好卖身。
  我是说,我把自己卖给了艺术系,当模特儿,供少男少女们瞻仰。我自愿报名,可把那些当教师的乐坏了。就算是献身艺术吧,这么说叫人好受一些,但愿他们的灵感多多的,方才不负我的牺牲。我想,即使在拥有卢浮官的法国,也未必人人愿象大卫或维纳斯那样站着。画家毕竟不是医生。人们对医生还皱皱眉呢。
  自打五岁起,我就没有在众人中间光过屁股,这实在叫人难堪。那老师满口鬼话,“放松一些,放松一些”,能放得松吗?我觉得很不公平。为了艺术,画人的应当和被画的一样才行,这样,他们对肌肤才有实在的感觉。时间当然过得很慢,要长时间摆出那僵僵的姿势也不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挣钱居然不容易呢。
  我站在台上。我在想,阿克发呵,老子这会儿是在为你卖身呢,这活儿,雷锋都没干过。算啦,不说了,说得小里小气。卖也卖了,还说啥呢。
  有过第一回,再干也不难了。我四天就挣了十六元钱,先把房东对付了。我一发而不可收拾。没几天,把半个月的饭钱都挣来了。我是说,为阿克发挣来了饭钱,我的饭爸爸会给。
  我那亲爱的阿克发还蒙在鼓里呢。
  我不知道,爸爸听说了该如何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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