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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不够成熟。要是老练一点的话,和房东再周旋几天,那就不用受那洋罪了。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变得毫无意义。 事情出在阿克发身上。 并不是他老子找来了,没有的事。他老子反正有五个儿子,香火旺旺的,少他一个也役啥。我是说,咱们的阿克发有出息啦。 他借来了一辆三轮拖车,天天上七里外的镇上贩来西瓜,在校门口设摊叫卖。他不贪,每斤只赚三分钱,并从不缺斤短两。除去孝敬车主的例钱,吃饭尽够了。他发了狠,要多挣几个子儿,准备攒下一年的口粮。这样,苦了那辆车,象做疲劳试验似的。 每天清晨,他上镇去运瓜,上课前准卸完车赶到教室。下午,我俩坐在校门边,一人一声地叫卖。生意越做越大,我们经常送货到教工宿舍,学生寝室,并办理预约登记。我敢说,学校没有谁不吃我们的瓜。校园东一堆西一块的西瓜皮就是我们劳动的丰碑。 “西瓜甜死人啊,咬一口出人命哪!” “正宗印尼瓜,甜得昏过去啊!” 我们叫卖。 我觉得,阿克发比柯达、富士实在。他事先并不咋呼,他从不画饼,要来就来个真的,“正宗印尼瓜”,一角六分一斤,凡一次购买十斤以上者,每斤一角五分,包熟,包甜。 我立刻到艺术系,当场撕毁合同。那老师愁容满面。我趁势问了一句,要不要吃点西瓜,价格优惠,送货上门,包您满意。 “你给我出去!” 那就有点小题大作了。依我想,他要是真的那么热爱艺术,热爱到死去活来的地步,不妨也可抽空去当当模特儿。虽说皮肤不那么富有光泽,但瘦瘦的,骨架凸出,正好让亲爱的同学掌握艺用解剖。当然,这要自愿,更重要的是要缺钱。看来他即使缺钱也没缺到这个地步,那就免了吧。 阿克发的心真好,每天送三个瓜到羊棚,送两个瓜给房东,至于我们这屋里的几个,爱吃尽管吃,他从不计较。我当然爱吃,俗话说,不吃西瓜的只有木瓜。但是,我也免了吧。阿克发自己都不吃。 有天,他大概乏透了。脚不洗就上了床。黑暗中,他说,真想提几个瓜回去,给妈妈尝一尝。 “妈妈最爱吃瓜,最爱吃了……” 我懂啦,阿克发,你别再说了,现在,你混出个人样儿了,是该回去看看了。 “我不回去。” “行啦,回去吧。” 他说,西瓜没几天卖的了。等做完生意,好好休息一天,理个发,买件新汗衫,去南京路买点好东西拎回去。好个阿克发,果然有志气。 每天,快到半夜时,摩托车一阵响,然后熄火。两个黑影摸进门来,拉灯,脱衣,乒乒乓乓地洗脸。接着,“呯”地一下,该阿克发的西瓜走运了。至于吃几只,要看天气及胃口,一般说,不吃他妈的三只决不住嘴。 阿克发不说一句话。 又该我来说了。历史的使命经常落到我的头上,有什么办法呢? “我说,富士,这瓜吃不得。” “咬一口出人命么?” “难说,”我向他露了个底,“这瓜刚上过化肥,农药,没闻出来?你看,我一点不吃。” 柯达和富士闻了又闻,一甩手,将剩下的半只扔出门外。 阿克发醒了,他来和我捣乱。 “没的事,吃吧,没农药的,吃吧。” 我算是白起劲了。 在这儿,我唯一的消遣是到健身房去,看那些好斗的先生们互殴。自然,打架有打架的规则,要戴上拳套,讲究章法。这是大学,大学里打架也打得不俗。 如今,中国已没有国立拳击运动队,据说是怕拳手死在台上使人难堪。依我看,还是赶快建一个的好。社会上总会有人玩玩拳头,找不着对手,就拿不爱玩的人开心。这不公平。应该纠合他们,要他们相互练练,给胜者以荣誉,给败者以羞辱。这样有利于保护大多数公民。其实,这道理再明白不过了,就和斗蟋蟀一样。还能叫蟋蟀不斗么?他们爱斗,弄个盆给他们去斗便是了,旁人也可多一份乐子。 尽管胆敢套上拳套步入场中的并不多,胆敢观赏者倒是风起云涌的。很难说清这是种什么心理。甚至还有女的,在一旁手臂挥挥地异常兴奋,比如反转片就是一位。因为她们的出现,蟋蟀们出拳更猛,挣扎更久,胜者更不可一世,负者则愈加颓丧。我想,我要是被击败,一定输得不失风度,输得叫胜者自惭形秽。 可是,我不想当蟋蟀。 光荣的时候终于到来了。 每逢看拳,我总爱发点议论,叫人听了很不受用。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祸事来了。 他一记漂亮的左钩拳——献给小姐们的一拳。完事了。 失败者托着下巴无言离去。 我正对一边的一位先生发着感想,说拳坛总是有黑幕的,这记打不破窗纸的钩拳叫人直倒胃口。我说,他们不如去表演舞蹈,双人双拳舞,辅以吉他伴唱,激光闪烁,准能卖个好价钱。 “说我么?” 背后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行了,我被他看上了。他似乎余勇可贾,很想将我作为余兴,这下有好看的了。散开的人们又自动聚集拢来,其中甚至还有反转片和申光。好吧,试试就试试吧。我想,拳击对于一个适龄男子并非难事,看也该看会了。 热心人给我系好拳套,然后居心险恶地将我推入场中。我跳了几下,克服莫名其妙的战栗,还将双拳朝上伸伸。我将得胜后的姿势预先支取了。 描写这场拳击是很无聊的。总的说来,我俩都吃了亏,让人看了白戏。比较而言,我挨的拳头多些也重些。但我并未被“击倒”。相反,在打到第二回合时,我捞到一记有阿里雄风的右直拳,那声音不消说是很美的,他摇晃了一下,我左右开弓,十八相送,眼看他要倒下了,一高兴,伸腿给了他一脚。踢得非常优雅。 就是这要命的一脚,画蛇添足啦,这不是空手道,就是被打死也不能动腿的。我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被逐出场外,永世不复接纳。而躺卧在地还没明白过来的那位先生却成了英雄。俗话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算懂了。 我灰溜溜走出健身房。反转片和申光也跟来了。她俩很为我不平。好啦,小姐们,你们不必多说了。拳击赛中有许多不名誉的举动,但最不名誉的莫过于出现了“三只手”。你们别跟我了,养养神去吧。 当然,话虽这么说,她们的这种情谊还是感人至深的。我破例走在她俩中间,不偏不倚。申光用她的时远时近表示了心理的矛盾,反转片的胳膊则经常撞到我,使我从此走不好步子。对面走来的小伙子瞅瞅我发青的眼圈,一个接一个地瞅着,姑娘走过则瞅瞅她俩。再瞅瞅我。好吧,既然蒙诸位抬举,我今天也风光风光了。我挺挺胸,一边挽着一个。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心里知道。不管是走在两个姑娘之间还是当上了娘子军连长,都没有额外的感觉。俗话说,感觉的没有,不是个青年。看来我真不年轻了。 在这所学校里,我的熟人少少的。艺术系的美术班里有几位,高复班里有几位,都是见面不必打招呼的级别。反转片则不然,她的崇拜者可谓多矣,有天天来献花的,有爱到“羊棚”引吭高歌的,有苦着脸扯出一条条人生哲理的。令人目不暇接。她很聪明,聪明到居然谁都没得罪。这是功夫,论难度并不比李连杰的拍手拍脚低。 她说她没有损失。 这话我不很听得懂。依我看,时间不是损失了么?唾液在说话时也损失了。她说这不算,这在不乎。 饭桌上,反转片拨出一位向我作了介绍,那是个研究生,中年得志,尾羽翘得高高的,更兼写过几篇小说,俨然是个著名“新秀”。他很有表演感,一脸的愁苦;作沉思状,作学者状,作青年导师状。头没转,只动了动眼珠,一眼就认准我不堪一击。我则仰慕地望着他,脸上有微笑还有虔诚。我让他高兴高兴。 他刚脱胎不久,于是理所当然地将我视为“文学青年”,悠悠地问我是否读过他的“拙作”。问着,他朝反转片妩媚地一笑。我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没读过。” “是么?” “是啊,可惜了。” 他不无得意地说,他是“北大荒人”,接着,将刚播完的那个电视连续剧大大夸了一通。我大惊失色,被人骂了娘还说骂得好,就这水平。 “是不错吧?” 我老老实实对他说,别他妈的伪善了,你们全都是伪君子。什么破玩艺儿,也值得吹牛。想回城的都是老鼠,是狗屎,不走的才叫英雄。要真这样,还不如去写金训华呢,精神多啦!我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们要是不走,我服了你,你们谁也别走,去搭个窝棚,看住那一大片土地,去嫁个北大荒老娘们,生一窝兔崽子,永生永世,扎根不止。到那时才有吹牛的本儿。假如还要脸,就别一面咒羊一面吃羊啦,这叫人恶心。我告诉新秀,别提什么“北大荒人”啦,好的,听了叫人如何地直想尿尿! “你,没插过队吧?” 听听,就是这种问法,我见多了。他想和我有所区别,想压我一头。 “也没去过农场?” “怎么啦?” 他显得打不起精神,懒懒的。连着吃了两筷菜后含混地说: “很难有共同语言。不是一代人,根本不是……” 这就欺人太甚啦。到农村去了几年,说起来象是当过几年密探,什么人生啦,社会啦,性爱啦,啦啦啦啦啦,什么都给探了出来。 “不是一代人……” “算啦,下过乡的多着呢,比红卫兵还多。不算什么。” “你挨过饿吗?”新秀歪仰着头问。 “我在娘胎里整整饿了九个月,”我收拾碗筷站了起来,“真的,整整九个月,骗你是‘北大荒人’!” 让他沉思去吧。 “三菱,他不理解你。他们不理解我们。这叫人伤心。” “得了,阿反。” 我可是聪明多了。只要你还不是个东西,就甭指望有人拿正眼瞧你。就三个字,“两代人”,你玩去吧。中国人对观念没兴趣,但他们非常善于理解现实。此刻,他们在那儿忙于叹息,流泪,欢笑,作爱,作状,闲心的没有。得活个样儿给他们瞧瞧。到那会儿,哪怕拧断脖子他们也会把头转过来。关键是自己得争他妈的气。我可不是健身球,谁想玩就转几圈快活快活。我们太驯良了,助长了他们的坏脾气。对此,我们是深有责任的。 不多久,我有幸拜读了新秀的大作。在“穷人富人”式的两个阶级的高论中,我不三不四地出场了。他一如既往地需要个对立物,于是我成了谁见了都想强奸的美人,有个好父亲自然兼有好叔好伯的,随心所欲,神啦。接着,写了他对美人的不乱,写了他的正宗,那义正辞严的驳斥,那悲天悯人的俯视……高潮中,走出了他那可敬的父亲,读罢叫人好生感动。嘻嘻。 我很想给他写封信去,多多问候,多多拜谢。没说的,又想尿尿啦。 看看这种研究生就知道了,大学真不算什么。在这里,我唯一的爱好是走到琴房的窗下,听听肖邦、李斯特。可是,传来的经常是调笑声,听了叫人难受。只有走开,只有去找我那些鸭鸭。 说是大学,有如修道院。每幢宿舍楼只留一扇门,其余一律封闭。门口坐一对老头子或老婆子。女生进男生楼得将“会客单”一项项填上,填罢将学生证押着,进去吧。男生则少做梦,会客单也轮不上填,即便男教师也休想上女生楼。不行就是不行。那晚地震,学生们涌到楼下,摇晃着铁栅栏惨叫,那情形就更好看了。其实,干脆办男校女校得了,男市女市,男国女国。将宿舍当浴室,当厕所,这种管法,不是太不要脸了吗? 好久没有回家了,我跳上公共汽车进城,到家去吃点好的。 我说“跳上”属口误,事实上是被人推上去的。一个推一个,象小孩做游戏,非常有趣,上车后一个紧贴着一个,老少无欺,男女平等,亲密无间。确实“无间”。有幸挤上车,就紧着浑身肌肉站着吧,小心肋骨。也别充什么淑女绅士,坐怀不乱就是了。车内稍有点风光,小个子被活埋着,拼命转头,透气也难。高个子则缩头缩颈,免得碰了脑袋。这公共汽车其实是保健康复车,专医驼背鸡胸。十天一个疗程,一个月下来人都高了几公分。但人越长越高。车顶棚却越造越低,就是造棺材,尺寸也比它宽松些。 上了车就不急了,让它慢慢走吧。我要是汽车工程师,就把它设计成最高时速二十公里,时速十公里为“巡航速度”,特别省油。刹车做得分外结实,做成不踩就刹着的,喇叭做成不按就响着的,一定非常实惠。 “挤死了……” “要空坐轿车……” “坐运尸车……” “要快坐救命车……” 听听,就是这种对话。 车外,是车,是人,是墙,是水果摊,是报摊,是乱堆乱放,是违章搭建,是红灯绿灯,是火车道口,是比屁还臭的苏州河呀。 阿克发这小子也真发了点财。只要天还热着,人们的嘴还馋着,他也就不会饿着。有天在课堂里闲得无聊,我问他到底赚了多少。他毫不迟疑地伸出一只巴掌。五百,天哪,这可是个大数,大到叫人微微一怔。当然,我不至于眼红,提出什么“见者有份”的馊主意。我要钱没用。我有爸爸呢。俗话说,爸爸是个宝,穷吃吃不了。 终于,阿克发象汉高祖一样衣锦还乡了。他为自己买了刮脸刀,将那些初生的茸毛象模象样地剃去。进城买了凯歌食品厂的栗子蛋糕和城隍庙的五香豆,买了两条烟和两瓶酒,买了一件谁穿上谁立刻就是西施的连衣裙,象新女婿上门似的回家去了。 我护送他到车站。 他上车了,乐呵呵的,被人挤了也不生气,只小心地护着东西。好小子,混出道了,我看了都代他父亲喜欢。 这样的孩子在任何家庭都会受到接纳。当晚,他喝得醉醺醺的,第一次没回来往。他成了好儿子,好哥哥,好弟弟,值得父母向任何一个熟人或陌生人夸耀,在他们家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亲手捏过这样一厚叠钱。他父亲在炼钢之余也曾拨冗前来视察,那胳臂果然一条顶我三条。阿克发总兴奋地去镇上打酒买菜,送别时照例在父亲的手心塞上点什么。 没等五百元钱吃光,阿克发又去做生意了。他说,只要有气力,赚钱是不成问题的。而他最多的便是气力。西瓜已下市,他改贩荔枝。 古人说,离枝的荔枝三日便色香味俱失,可见其娇弱有如负片。阿克发出其不意地亏了。无论我们多么勤勉,叫破嗓子还走断腿,最后甚至同意商业信用甚低的学生们赊购,终于还是无可挽回。荔枝如贵妃出浴,一只只水汪汪的,有发了酵的气味。 “吃了吃了,不卖了!” 那是个悲惨的夜晚,阿克发发了狠,带头吃了起来。边流泪边吃。他招招手,叫我,叫富士与柯达。叫上那羊棚里的姑娘们,半扔半吃的,将他的发财梦吞食殆尽。 既然阿克发又沦为赤贫,他的父亲也就不是前一阵的父亲了。我非常理解阿克发,有过如此辉煌的光荣经历的人,缩着身子回家是不堪设想的。为了他的荣誉,我重当“义父”。是呵,父亲不是好当的,尤其对一个冒牌父亲来说。 应当说,是我把荣誉转让给了阿克发。我找到艺术系,想弄口回头草吃吃。 “我自愿来当模特儿,老师,裸体着衣全干。” 那位先生看了我半天,摇摇头。大概认出我了。 “介绍信?” 见鬼,我象个有介绍信的人吗? “没有。我说,老师,我这身肌肉还看得过去。”我顺势脱掉汗衫,摆了一个姿势,又摆了一个。轻车熟路。“行不行?” “上次,不是不干么?” 好啦,就别提什么上次啦,我要有钱,这次还不干呢。你也别装气粗,你的艺术系快开不成人体课啦。咱们都迁就一下吧,先生。 “好吧,我们再考虑考虑。你把名字住址留下。” 留就留吧,我报了一个“倪大博”后便走了。 申光似乎对我依然多情。她常常买了饭到我桌上来吃,坐下却又很少说话。我提防着,别哪长塞给我一首诗或来张“亲爱的哥哥”的纸条。那时候就不好办了。 为此我总拉反转片在场,免得有不尴不尬的镜头,我叫她阿反,反转片便以为我对她有意思,也变得酸了。她才叫自作多情呢。我连维纳斯都看不上,还在乎她吗? “我说,姑娘,别以为人人爱你,我就得爱你。没那事。记清楚了,没那事。” “谁以为了?” “得了。”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走了。 我知道犯错误了。你对姑娘只能说自己爱她而又如何不配她的爱,决不能说你根本不爱。她们在乎这个。 我想纠正。 “我说,其实,我还是爱你的。” “是吗?” 她高兴了。 “是啊。”我觉得浑身别扭。“当然,就爱爱而已,爱得不怎么……” “不怎么成功?” “不。不怎么动情。” 有必要说说负片的故事。 负片是个记恨型的姑娘,她恨人能恨一辈子。我觉得好玩。我常常主动和她打个招呼什么的,以换取一个白眼。此外,还曾献过一两次殷勤,将考勤本上她的缺勤改成迟到。这都是私下干的,被她知道就没意思啦。 她的脑袋不怎么优秀,依我看,比申光好不了几分。但申光努力,肯将生命浪费在书本上。负片自以为聪明绝顶,不屑看书,于是,只有在考试时斜斜眼睛了。好在她的眼睛原本就有点斜,方便。 负片实在是非常能说的,在一次班会上,她叫我大开了眼界。关于学习的意义,她一个人大谈了半点钟之久。从“在……形势下,在……鼓舞下”谈起,一直谈到为改革为“四化”为祖国为人民为社会主义为革命和建设为巩固国防反击侵略为对外开放为国共第三次合作为收回香港为祖国统一为世界和平为人类幸福而努力努力再努力地一心一意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不骄不躁不屈不挠奋不顾身见义勇为顾头不顾腚地虽尖嘴猴腮蓬头垢面形容枯槁九死一生而不悔地发愤学习学习再学习。 我只能记下个大意,她的发言自然精彩多了。很有点单口相声的味道,奇怪的是,听众们居然坐得很稳,见怪不怪。我很想捣点儿乱,老师要我“严肃点”。他真会讲笑话,笑死我啦! 我看得出来,负片对申光和反转片也恨恨的。恨申光是因成绩,因凤不如鸡。恨反转片的理由就实在多了。她美也罢了,还话多,还卖弄,最要命的是男朋友多得令人不堪卒读。成天有小伙子找来,不叫旁人,单叫反转片,一声又一声地叫,尖着嗓子叫,用气声叫,负片能不觉得刺激么? 平心而论,我觉得负片也还是看得过去的,只是别把“我爸爸”掮出来。我已到了能分清姑娘美丑的年纪。当代人的审美审得出怪,除去脸蛋和顶上的头毛,从颈子到脚脖子一节有一节的美法。要长要短要粗要细,忙得非常。负片坏在那张嘴上,嘴一开口,其他的地方怎么美也不成了。现有所谓“女强人”,而她是“女强嘴”,叫人消受不起。 我断定她只能坐在羊棚受点儿刺激了。 远非如此。 我的柯达兄弟可是好一阵没闲着了,那个摩托后座包租给他后,他就没好好在寨子里呆过。俗话说,物极必反,反反得正,这一阵意气也不高了。他居然使出对付老师的招儿,什么头疼肚疼神经疼的,跟富士耍赖。富士一拧油门,飞驰而去,后座照样不会空着。 据柯达在羊棚里称,当个强人实在比写诗麻烦多了。原想草创个“皮包公司”,却又不耐烦申请营业执照与银行帐号之类的无边的手续,转而去当“中间人”(也就是掮客),在买主与卖主中间皮条的拉拉,回扣的拿拿。倒卖一辆东风牌四吨卡车能到手一万。可惜好事多磨,一鼓作气谈飞了几十笔生意。费了许多汽油,费了许多口舌,仍没捞到一根钱毛,不免叫人人心向下。 社会上的“皮包公司”纷纷勃起,富士和柯达眼睁睁地看着,不免连连叹气。富士是跌足般地重重一声:“唉!”柯达又多了三道曲折,在大三度音程中足足徘徊了五秒。 于是,柯达洗手不干了。 富士的摩托依然轰鸣。 柯达重新当上“文学青年”。每周炮制三篇小说,两篇散文,五到七首组诗,外加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本。基本如此,鬼见愁。柯达计划得非常稳健:半年打入《萌芽》,一年征服《收获》,两年占领《人民文学》。一步一个脚印。 比起许多买卖,写作好在是低成本的,稿纸一分钱一张,一旦售出有五百倍的利。据说,来年的稿酬还看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柯达可算找对了路。 他的永恒的读者是负片。 收音机在播放调频台的音乐,柯达清清嗓子有声有色地朗诵了。每当读到“啊,你那腾飞的曲线”一类妙句时,总有一次着力顿挫。负片总是及时叫好,也常有屈尊充任“男女声二重诵”第一声部的时候。柯达显得可爱。每逢负片改动他原作中的一点一滴,他便挥动颀长的胳膊,一甩长发,抛出“一字师”的掌故。 负片自然更为可爱。一边听着《Kiss,Kiss,Kiss,along longKiss》或《冈底斯的诱惑》或《这里的蚊帐静悄悄》一类的佳作,一边踏着音乐节拍走步。她真挚地夸奖柯达深得霹雳主义大师莱森·苏格拉底斯基和奥利斯牟笛得·巴特巴尔·宾·堂·伊凡尼·古得也斯福斯诺维奇卡夫娜娃的神韵。负片的学识叫我自惭形秽。从此,我对她敬佩到战栗。我认定,那两位大师是外星人的骄傲。可是,外星人也庸俗到作小说么? 每当他们热起来时,我便及时撤出寨子。或去看鸭鸭,或教房东的小孙女看图识字。她爷爷要她识字以后别学那柯达爷叔,胡诌一些疯话来缠人,还高声嚷嚷,还配上西乐。 这样的日子也没多久。有天我正想撤走,门外响起了摩托的吼声。富士两个指头一招,负片连口红都没来得及重抹,蹦蹦跳跳地骑上后座,跟走了。 柯达定格。 时至今日,我依然想念阿反。当然,除了接吻以表示一定程度的亲爱之外,我们没有进一步庸俗。同样自然的是我不会娶她,她也无意嫁我,事情就这样明明白白的。 在那次艺术系门口分手之后,我们之间多了点什么。我没想清楚。我每逢大事必发昏,而夜里尿床一类的事倒从不发生。我也真想尿尿床的。我说了,我想不清楚。不过,我知道,多这一点和少这一点是非常不同的。 我不是有点想阿反么,那么,我就在一次课间休息时,走到她桌旁。我一言不发地给她收拾了东西,拉着她手,两人公然坐到教室的最后一排。这成了本班当天及以后三天的最大新闻。 不消说,那课是不会上好了。我一阵阵发热,便在书上画下无数的双圈。它们温柔而自信,象从奥运会会旗上摘下的两个,相依相连。 我们相互摹仿对方的笔迹,相互起点绰号(比如我叫她鸭子,蝈蝈,她叫我蛐蛐,铅桶)。握着手,对视着。 我喜欢课堂。 我们也曾双双走出老远,或去舞会或坐进电影院。银幕上在放映作用于胃部的电影,由它吧,即便什么不放我们也去。我们握着手,不说话,也不看,痴痴的。回寨子的路上,少不了要接个吻什么的。我说过,这活儿不难。果然不难。 阿反好样儿的,居然混进戒备森严的人体课教室。事后,她对我说,我的体型“棒极了”。哦,多蒙夸奖。我已经习惯当模特儿了,觉得不穿衣裳非常自在,自在到就象本应如此。 都深秋了。我们徘徊在街头,田边,校园,象一双幽灵。羊棚里有书呆子申光,寨子里有梦想发财的阿克发和顿悟的柯达(必须承认他的诗艺突飞猛进)。我们没有目标地走着。我们走到远近的灯光一盏又一盏地熄灭,走到坟堆里飘出幽魂。我们在鬼魂前相吻。我们郑重地道别,相约梦中再见却又从来不曾相见。 一切和最俗的故事一样。恋爱总是俗气的,不说了吧。 这是幸福。 我终于落入了父亲的圈套,被他猜中了。是呵,儿子都迟早要被父亲猜中的,为什么不是现在呢? 感谢柯达,他在吟诗之余积了点小德,向我前来探视的母亲机智地检举了我。这不算什么。叫我难过的是阿克发兄弟,他失去庇护,衣食无着。他去申请接替我在艺术系的缺。他们淋漓尽致地端详他半晌,结论是过于文弱,无以表现时代精神,婉拒了。他仍不死心,想为学生们业余当模特儿,学生们却嫌他头大了,不合现代主义绘画潮流。这帮半瓶醋的大学生们。我叫阿克发别呆了,学生们给的钱至多够喝杯咖啡,又何况没火炉也没暖气,你是毛人也得冻死。我把所有的饭菜票给他,让他等着我。我虽然不是“胡汉三”,我也一定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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