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回到学校住了一晚,第二大早上九点多钟我就到了车站。
我没有让春如送我,镇上交通不便,到车站要坐马轿车走好一段路,对春如来说,
一个人雇车回来也不方便。我是习惯出门的,又不像春如那么保守。
我来得早了一点,小站的候车室里稀稀落落地有几个人坐在长椅上打盹。
我一向不喜欢坐候车室长椅,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坐在那长椅上,有点像是难民。
我情愿老远地到候车室外面的站台卜,或后面的草地上去站站或走走。也就因为我有这
点怪癖,所以,我出门总尽量地少带东西,以便我随意去散步。
就在我从候车室后面的草地绕过站台旁的白栏杆,走过来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两个
人,一男一女,迎面由那简陋的天桥上走下来。在乡下,很少看见穿西装裤和皮鞋的青
年,我一注意,却看出他是何允明。旁边那个女的穿着一件深蓝印度绸的旗袍,若不是
那颤微微丰满的胸部,我一时还真认不出她是小七。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穿旗袍,旗袍
强调了她那熟透了的身段,脚下一双黑缎绣花鞋,倒还是她原来那轻飘飘的步子。
他们怎么来了?我脑中泛起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们两个匆匆地走过来,允明第一个看见了我,他那泛红的健康的脸上展露明朗的
笑,现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我猜会碰见你的。”允明说,看了看他旁边的小七。
小七的的眼皮有点红肿,当允明向我招呼的时候,她由衣襟上抽出手绢,在鼻子下
边按了按,这才勉强笑着向我说:“我要回家了。”
“回家?”我一愣,问道。
她把眼光避开我,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尖,又再抬起头来,说道:“要说,我这也不
叫回家,我哪儿有什么家?我只是去天津看看我婶儿。”
我疑惑地看着她,斟酌地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重又低下头去看她自己的鞋尖,低声地说:
“我不回来了。”
这时允明在旁边看看车站上的大钟,说:
“车快要来了。我得先去买票。”他看看我,“你的票买好了吗?”
我把手中的票给他看了看,说:“买好了。”
他点点头,抛下我们,快步走向售票口去了。这里剩下我和小七,慢慢地向站台边
上走着。我觉得有许多话要问她,却又不知从哪一头问起。我看看她,只见她低着头,
左手捏着手绢,右手提着一个小小的花布包袱,她深蓝印度绸的旗袍,显得她比往常瘦,
只有那颤微微的胸脯还是那么丰满。那时候,一般保守的妇女都不时兴强调自己的胸脯。
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特别显出小七就是小七,她有属于她那种出身的一份脱略与
懒散。想到她的出身,我不觉问道:
“你真不回来了?”
她无语地点点头,黑缎绣深浅红色的鞋踩在水泥站台上,轻飘飘地。
“三爷知道不知道?”
她摇摇头,想说什么又咽住了,开始用手绢去擦鼻子。睫毛上沾满了眼泪。
我怕她哭起来,只得忍住满心的疑惑,不再问下去。和她找了个适当的上车地点,
站住了。她弯腰把小包袱放在站台上,换一只手拿着手绢,把眼睛擦了又擦。这时,允
明已经买好车票,向我们这边走过来,走近之后,看了看小七,把票递给她,说:
“票买好了,你拿着!”
小七接过车票,眼望着远处,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了一声:“谢谢你。”
允明把一只绿色的小帆布箱放在地上,抬手看了看自己的表,说:
“还有三分钟,车就要来了。”
我这才注意看了看他。他今天穿的一条白卡叽布的裤子,上身一件浅蓝衬衫,领子
敞着,未打领带,袖子卷到肘部,露出他结实的手臂。他的个子中等,但很挺拔,腿又
长,所以给人一种利落的印象。从他这几天的生活和他的外型,我猜得出他喜欢运动,
他那肤色健康的脸上带着敢做敢当的爽朗。
“你回去吧!”小七对他说。
他对比他矮半个头的小七看了看,说:
“没有关系,我送你们上了车再回去。”
小七浓黑的眼睛在他刚毅的脸上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把眼光收回去,重又落到自
己的鞋尖上,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说:
“我已经来到这里了,难道你还怕我变卦不成?”
允明迅速地一回头,把他闪亮如炬的眼光盯在小七的脸上,盯了一阵,又迅速地转
回头来,眼睛看看远处的蓝天,简短地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顿了顿,又简短地说,“我只是要送送你。”
小七带点疑惑地扭过头来朝他看着,大眼睛里一片深沉的黑亮,好一阵,她才把眼
光移开,淡淡地说道:
“那又何必?”
我看看她,又看看允明。允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的眼睛仍是那么远远地望着蓝
天与绿野相接处的地平线,对小七这句话,他显然一点也不打算回答。
这时,远远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声音,一瞬间,那铁轨的尽头处涌现了机车那昂然的
车顶,先声夺人的那么一声长鸣,跟着是那一列堂皇的车厢,以使人接应不暇的姿态开
进了站。
我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小七提起她的包袱,允明提着那绿常色的帆布箱,
我也提起我简单的旅行袋,在车子停住了的那一瞬,匆匆地选择人少的车厢。
“这边离车头远些,不会有煤烟。”允明一面催我们上车,一面说着,把绿色小箱
也递给了小七。
小七一语不发地接了小箱,先一步上了火车,我跟在她后面走上去,找了一个靠近
站台的座位,小七忙着把箱子举上放东西的高板,我则探头向车窗外的允明挥手。
小站停车只有一分钟,我们刚刚坐下,车子就移动了。小七坐在我旁边,起初一味
带着一点固执的表情低头掸着自己的旗袍,直到车子已经正式起步,她才突然站起来,
俯身在车窗口向外面看去,这时允明跟着车子快步地走着,一面向她挥手,一面说:
“坐好,坐好!我会去看你的。”
小七把沾着泪的白手绢的一角捏在手上拂着,那白手绢被车子进行所带起的气流冲
激着,一直飘向后面,忽然小七一撒手,那手绢就被风卷走了。火车在瞬间加快了速度,
站台早被我们抛在后面,小七挡住车窗,我看不见允明停在什么地方,另一边的车窗外
闪过村舍与田野,那通往镇上的大道迅速的一闪而过,我们已经离开这小镇了!
小七探头往外面望了很久,才怅然地回身坐下来,下意识地想要由衣襟上去抽手绢,
但她立刻想起手绢已经飘走了,于是她怅然地坐着,好久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被卷入小七那复杂的烦恼之中,失去了欣赏风景的心情。虽然我带了小说,但也
无心去看。我就这样和小七一同怔怔地坐着,仿佛我们都是刚刚从一场梦里醒过来,一
时还闹不清在现实中应该做些什么。
直到卖茶水的车僮走来,我才叫了两杯茶,这动作唤回了小七,她对我看了看,说
道:
“这火车开得真快!”
我同情地看看她,说:
“喝点茶吧!你一定很累。”
她接过茶杯,吸了一口,点点头,怅然地说:
“我昨晚一夜没睡。”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问道:
“你怎么决定回家呢?”
她低头看着茶杯里飘着的茶叶,半晌,才说:
“人家容不下我,我呆在那里也没意思。”
我同意她的话,所以沉默着,没有办法劝她。
她仍然那样看着茶杯里的茶叶,看了一会儿,说道:
“算命的说我命不好,小时克父母,三十岁以前嫁了人的话,会克夫,而且从小克
兄弟姐妹,是个孤独命,应该当尼姑的。本来我还不信算命先生的话。可是,现在你看,
找到何家才一个多月,就搅得人家家宅不安。三爷因为我的事,也不知生了多少气。我
想来想去,还是走吧!我走了,大家也就称心了。三爷也可以少生点气,要不,三爷万
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不就又应了算命先生的话——是我克的吗?”
“算命先生都是走江湖的,你信他做什么?”我说。
“唉,不由我不信嘛!他说的,样样应验,我不信也得信了。我本来还满心以为我
从此有了家庭呢!哪知道……”她说到这里,声音一梗,就忍住了下面的话。
我看看她,她低着头,眼圈红着,又伸手到衣襟那里去找手绢。我把我自己的手绢
递给她,说:
“用我的吧!是干净的。”
她点点头,擦去眼泪,强忍了一会儿,才拉起我的手,看看我的手表,说:
“你看,我连个表都没有。三爷这会儿大概睡醒了。醒来找不到我,不知要发多大
的脾气!我已经告诉小菊小蓉了,就说我是自己要走的。本来也是我自己要走的,不干
别人的事。”
我看了看她,斟酌地问道:
“允明怎么会送你来的?”
她的睫毛颤了颤,想说什么,隐忍着,睫毛又颤了颤,忽然说:
“他们一家,只有老二最好。”
因为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所以我仍然看着她,等着。
她发觉了我的注视,回眸看了看我,才不得已似地说道:
“是他让我走的。”
“是他让你走的?”我问,“那你还说他好!”
小七把茶杯拿在手上转着,慢慢地说:
“他让我走和别人让我走不一样。别人是容不下我,他是为我好。”
我不了解地看着她。她也看看我,低头想了想,才又抬起头来说道:
“你也许不懂,其实,我也不太懂。他说,一个人有自己的人格,为什么给人家做
姨太太,给人家看不起?我呢?我倒不在乎姨太太不姨太太,不过,我在何家,没人看
得起我倒是真的。老二说,我应该走,我就决定了。”
“他让你今天说走就走?”我追问。
她点点头,想了好一会儿,嘴角上忽然泛起一抹微笑,黑眸朝我一斜,说:
“他和我谈了大半夜。在他房间门口。”
我看着她,冲口而出地说:
“你不怕人说闲话?”
她答得很快,说:“反正我要走了!”
想到她和允明之间那若即若离的神情,和她在风中撒手飘向允明的那条手帕,以及
允明那堆待洗的衣裳,我一下子觉出事情并不单纯。于是我揶揄地说:
“你倒很勇敢!”
她先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嗯?”了一声。接着恍悟过来,低头软绵绵地笑笑,说:
“什么勇敢!破罐破摔罢了!”
“破罐破摔”是乡下一句土话,意思是“反正已经坏了,就也不必再珍惜吧!”
我看看她,见她脸上已没有泪痕。眼圈虽然红着,脸颊上却有了血色。我不敢把事
情想得太多,无论如何,那是别人的私事。如果她不自动地多说,我想,我还是别去追
问的好。
小七见我不再讲话,她就把一杯茶喝完,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养神。
火车皇皇地在原野上奔驰着,南风吹进车窗,薰黛然的,吹来情倦,我也闭上了眼
睛。
当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的时候,小七推我道:
“你要不要看这本书?”
我睁眼看看,是允明借给他的那本《西厢记》。
“他借给我的,说等以后再还他。”小七一面把书递过来,一面说道。
我接过那本书,随意地翻着。这本书,尽管在学校里,老师告诉我们它有价值,是
第六才子书,但在乡下和一般人眼中,它仍是一本诲淫的书。至少其中有些段落描写男
女关系是太大胆。何况张生和莺莺是私会,更使许多做父母的不允许子女看这本书。或
许文学上的价值与道德上的价值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我总不禁想到允明借这本书给小
七是有点太欠考虑。即使他是无意的,难道小七不会误会吗?
何况,看他们两人之间的种种,恐怕真的已被那多疑善妒的大嫂言中,亦未可知。
“允明说,让你以后再还他这本书?”我问。
小七点着头,说:
“他说以后会去看我。他也把他学校的地址给了我,让我给他写信。”
我看了看她,忽然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不给我写信吗?”
她怔了怔,然后叹了一口气道:
“算了吧!我那笔字,怕会把你吓死!”
“难道不怕把允明吓死?”
她又是一怔,略带尴尬的迷惑地说:
“是他要这样的,不关我的事。”
她说完,忽然自己笑起来。两个酒窝深深地陷下去,长睫毛上下挤在一一起,颤动
着,展现出一份我在她身上所从未发现过的妩媚。
我把书还给她说:
“你自己看吧!我有别的书。”
她把书接过去,在手上随便翻了一会儿,才对我说:
“其实,我也不会给他写信的。不是我不给你们写信,是我不知道怎么写。我念的
书太少,允明倒是说,让我以后想办法进进学校,他也不想想,我这样的学生,谁要
呢?”
“那倒不一定。”我说,“现在许多地方都有实习班,你怎么不可以上?”
小七沉默了一会儿,说:
“想想,倒是挺好的。可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我看看她,为她宽解地说:
“你又来了!事在人为,和命有什么关系?”
她没有看我,只自己叹了一口气,说:
“怎么和命没有关系?你们命好,就以为什么都可以由着自己怎么想,就怎么行。
你们可不知道,命不好的人是有多难!”
我听了,反而觉得没话可说。本来,我所说的那“事在人为”也只是一句空洞的安
慰她的话。我并不知道她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可以改变她的命运。我实在一点也不了解她,
也不了解她所经历过的一切事情。
火车到了天津车站,小七匆匆地把书收起来,站起身,拿下包袱和小提箱,用她又
黑又大的水盈盈的眼睛望着我说:
“你看,我们认识没多久,就这样分手了。”
看看她那带有几分黯然的神色,我也觉得有些怅惘,但又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只得
说:
“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她把长睫毛往下一垂,低头去系紧她的包袱,一面幽幽地说道:
“谁知道?人们是一天一个样子的。”她说着,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眉毛微微一扬,
酒窝一漩,带点感叹地笑了笑,又接着说道:“你当然不同,你们命好,日子也过得平
平稳稳的,不像我——”
她说到这里,就顿住了,低头把包袱和箱子拎在手上,说:“车进站了,我们走
吧!”
我跟着她往车门口走着,天津是大站,下车的人很多,站台上旅客云集,显得热闹
而又匆忙。时间正是中午,都市特有的浓密空气,早已透过车窗,弥漫进来。
“你婶儿知道你回来吗?”我走前一步,对她问。
小七摇摇头,说:
“她怎么会知道?不过,我回去,她一定很乐意就是了。”
我一时忘了她的身世,没有想通其中道理,冲口而出地问了一句:
“那是为什么呢?”
话一问出,我立刻就发觉自己的疏忽,我怎么忘了她是她“婶儿”的一棵摇钱树呢?
幸亏这时已经走到门口,大家簇拥着下车,小七也就没有回答我这问话。也许她是
没有听见,至少我希望她是没有听见。
在走出售票口之后,小七忽然对着那车站前的广场站住了,她把包袱和小提箱都放
在地上,招手叫住一辆三轮车,对我说:
“你先上车吧!”
我迟疑了一下,说:
“你何必这么周到?你先上车不也是一样?”我一面说,一面忽然想起她曾说过她
以前住在东门,而我的朋友也正是住在东门,我们原是顺路的。所以我就未假思索地接
着说道:“我们又是顺路,我也是到东门。”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我的话,只匆匆地接过我手中的小箱帮找放在车上,催促
地说:
“快上车,快上车,我还要在附近买点东西。”
我被她催促得来不及多说什么,又见那三轮车夫在那里露着不耐久等的神色,也就
只得上了车。
小七见我上了车,却忽然露出很多留恋的神色,把右手伸出来,拍了拍我放在扶手
上的手背,一双深沉的黑眼睛在我脸上盘旋了一阵,我以为她一定还有话要说,却不料
她只这样看了我一会儿,就突然地把手收回去,弯腰提起东西,一转身,低着头走了。
我猜她一定是在流泪,心中不觉十分黯然。这时,三轮车夫已经踩动了车于,回头问我
去什么地方,我怅惘地说了“东门里”三个字。车子就穿过了广场,走上了车辆行人如
织的万国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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