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故事两篇            
  
                               螺蛳姑娘
    有种田人,家境贫寒。上无父母,终鲜兄弟。薄田一丘,茅屋数椽。孤身一人,艰难度
日。日出而作,春耕夏锄。日落回家,自任炊煮。身为男子,不善烧饭。冷灶湿柴,烟熏火
燎。往往弄得满脸乌黑,如同灶王。有时怠惰,不愿举火,便以剩饭锅巴,用冷水泡泡,摘
取野葱一把,辣椒五颗,稍蘸盐水,大口吞食。顷刻之间,便已果腹。虽然饭食粗粝,但是
田野之中,不乏柔软和风,温暖阳光,风吹日晒,体魄健壮,精神充沛,如同牛犊马驹。竹
床棉被,倒头便睡。无忧无虑,自得其乐。忽一日,作田既毕,临溪洗脚,见溪底石上,有
一螺蛳,螺体硕大,异于常螺,壳有五色,晶莹可爱,怦然心动,如有所遇。便即携归,养
于水缸之中。临睡之前,敲石取火,燃点松明,时往照视。心中欢喜,如得宝贝。
    次日天明,青年男子,仍往田间作务。日之夕矣,牛羊下来。余霞散绮,落日熔金。此
种田人,心念螺蛳,急忙回家。到家之后,俯视水缸:螺蛳犹在,五色晶莹。方拟升火煮
饭,揭开锅盖,则见饭菜都已端整。米饭半锅,青菜一碗。此种田人,腹中饥饿,不暇细
问,取箸便吃。热饭热菜,甘美异常。食毕之后,心生疑念:此等饭菜,何人所做?或是邻
居媪婶,怜我孤苦,代为炊煮,便往称谢。邻居皆曰:“我们不曾为你煮饭,何用谢为!”
此种田人,疑惑不解。
    又次日,青年男子,仍往作田。归家之后,又见饭菜端整。油煎豆腐,细嫩焦黄;酱姜
一碟,香辣开胃。
    又又次日,此种田人,日暮归来,启锁开门,即闻香气。揭锅觑视:米饭之外,兼有腊
肉一碗,烧酒一壶。此种田人,饮酒吃肉,陶然醉饱。
    心念:果是何人,为我做饭?以何缘由,作此善举?复后一日,此种田人,提早收工,
村中炊烟未起,即已抵达家门。轻手蹑足,于门缝外,向内窥视。见一姑娘,从螺壳中,冉
冉而出。肤色微黑,眉目如画。草屋之中,顿生光辉。行动婀娜,柔若无骨。取水濯手,便
欲做饭。此种田人,破门而入,三步两步,抢过螺壳;扑向姑娘,长跪不起。螺蛳姑娘,挣
逃不脱,含羞弄带,允与成婚。种田人惧姑娘复入螺壳,乃将螺壳藏过。严封密裹,不令人
知。
    一年之后,螺蛳姑娘,产生一子,眉目酷肖母亲,聪慧异常。一家和美,幸福温馨,如
同蜜罐。
    唯此男人,初得温饱,不免骄惰。对待螺蛳姑娘,无复曩时敬重,稍生侮慢之心。有时
入门放锄,大声喝唤:“打水洗脚!”凡百家务,垂手不管。唯知戏弄孩儿,打火吸烟。衣
来伸手,饭来张口,俨然是一大爷。螺蛳姑娘,性情温淑,并不介意。一日,此种田人,忽
然想起,昔年螺壳,今尚在否?探身取视,晶莹如昔。遂以逗弄婴儿,以箸击壳而歌:“丁
丁丁,你妈是个螺蛳精!
    橐橐橐,这是你妈的螺蛳壳!”
    彼时螺蛳姑娘,方在炝锅炒菜,闻此歌声,怫然不悦,抢步入房,夺过螺壳,纵身跳
入。倏忽之间,已无踪影。此种田人,悔恨无极。抱儿出门,四面呼喊。山风忽忽,流水潺
潺,茫茫大野,迄无应声。
    此种田人,既失娇妻,无心作务,田园荒芜,日渐穷困。神情呆滞,面色苍黑。人失所
爱,易于速老。
    一九八五年四月四日
    仓老鼠和老鹰借粮
    “仓老鼠和老鹰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红楼梦》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嘛哪?耗子大爷穿套裤哪。
    来了一个喜鹊,来跟仓老鼠借粮。
    喜鹊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小胖墩,回去告诉老胖墩:‘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
就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哦!喜鹊。他说什么?”
    “小胖墩,回去告诉老胖墩:‘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借给他两担!”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嘛哪?耗子大爷梳胡子哪。
    来了个乌鸦,来跟仓老鼠借粮。
    乌鸦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小尖嘴,回去告诉老尖嘴:‘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
就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从南来个黑大汉,腰里别着两把扇。走一走,扇一扇,‘阿弥陀佛好热的天!’”
    “这是什么时候,扇扇?!”
    “是乌鸦。”
    “他说什么?”
    “小尖嘴,回去告诉老尖嘴:‘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借给他两担!”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嘛哪?耗子大爷咕嘟咕嘟抽水烟哪。
    来了个老鹰,来跟仓老鼠借粮。
    老鹰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小猫菜,回去告诉老猫菜:‘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
不定归还不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钩鼻下,黄眼珠,看人斜着眼,说话尖声尖气。”“是老鹰!——他说什么?”
    “他说:‘小猫菜回去告诉老猫菜——’”
    “什么‘小猫菜’、‘老猫菜’!”
    “——‘有粮借两担’——”
    “转过年来?”
    “——‘不定归还不归还!’”
    “不借给他!——转来!”
    “……”
    “就说我没在家!”
    小老鼠出去对老鹰说:“我爹说他没在家!”
    仓老鼠一想:这事完不了,老鹰还会来的。我得想个办法。有了!我跟它哭穷,我去跟
它借粮去。
    仓老鼠找到了老鹰,说:“鹰大爷,鹰大爷!天长啦,夜短了,盆光啦,瓮浅啦。有粮
借两担,转过年来两担还四担!”
    老鹰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这可真是:“仓老鼠跟老鹰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
有!”——“好,我借给你,你来!你来!”
    仓老鼠往前走了两步。
    老鹰一嘴就把仓老鼠叼住,一翅飞到树上,两口就把仓老鼠吞进了肚里。
    老鹰问:“你还跟我借粮不?”
    仓老鼠在鹰肚子里连忙回答:“不借了!不借了!不借了!”一九八四年二月
    日规
    西南联大新校舍对面是“北院”。北院是理学院区。一个狭长的大院,四面有夯土版筑
的围墙。当中是一片长方形的空场。南北各有一溜房屋,土墙,铁皮房顶,是物理系、化学
系和生物系的办公室、教室和实验室。房前有一条土路,路边种着一排不高的尤加利树。一
览无余,安静而不免枯燥。这里不像新校舍一样有大图书馆、大食堂、学生宿舍。教室里没
有风度不同的教授讲授各种引人入胜的课程,墙上,也没有五花八门互相论战的壁报,也没
有寻找失物或出让衣物的启事。没有操场,没有球赛。因此,除了理学院的学生,文法学院
的学生很少在北院停留。不过他们每天要经过北院。由正门进,出东面的侧门,上一个斜
坡,进城墙缺口。或到“昆中”、“南院”听课,或到文林街坐茶馆,到市里闲逛,看电
影……理学院的学生读书多是比较扎实的,不像文法学院的学生放浪不羁,多少带点才子
气。记定理、抄公式、画细胞,都要很专心。因此文学院的学生走过北院时都不大声讲话,
而且走得很快,免得打扰人家。但是他们在走尽南边的土路,将出侧门时,往往都要停一
下:路边开着一大片剑兰!
    这片剑兰开得真好!是美国种。别处没有见过。花很大,比普通剑兰要大出一倍。什么
颜色的都有。白的、粉的、桃红的、大红的、浅黄的、淡绿的、蓝的、紫得像是黑色的。开
得那样旺盛,那样水灵!可是,许看不许摸!这些花谁也不能碰一碰。这是化学系主任高崇
礼种的。
    高教授是个出名的严格方正、不讲情面的人。他当了多年系主任,教普通化学和有机化
学。他的为人就像分子式一样,丝毫通融不得。学生考试,不及格就是不及格。哪怕是考了
59分,照样得重新补修他教的那门课程。而且常常会像训小学生一样,把一个高年级的学
生骂得面红耳赤。这人整天没有什么笑容,老是板着脸。化学系的学生都有点怕他,背地里
叫他高阎王。他除了科学,没有任何娱乐嗜好。不抽烟。不喝酒。教授们有时凑在一起打打
小麻将,打打桥牌,他绝不参加。他不爱串门拜客闲聊天。可是他爱种花,只种一种:剑
兰。
    这还是在美国留学时养成的爱好。他在麻省理工学院读化学。每年暑假,都到一家专门
培植剑兰的花农的园圃里去做工,挣取一学年的生活费用,因此精通剑兰的种植技术。回国
时带回了一些花种,每年还种一些。在北京时就种。学校迁到昆明,他又带了一些花种到昆
明来,接着种。没想到昆明的气候土壤对剑兰特别相宜,花开得像美国那家花农的园圃里的
一般大。逐年发展,越种越多,长了那样大一片!
    可是没有谁会向他要一穗花,因为都知道高阎王的脾气:他的花绝不送人。而且大家知
道,现在他的花更碰不得,他的花是要卖钱的!
    昆明近日楼有个花市。近日楼外边,有一个水泥砌的圆池子。池子里没有水,是干的。
卖花的就带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池子里,把各种鲜花摊放在池沿上卖。晚香玉、缅桂花、康乃
馨,也有剑兰。池沿上摆得满满的,色彩缤纷,老远地就闻到了花香。昆明的中产之家,有
买花插瓶的习惯。主妇上街买菜,菜篮里常常一头放着鱼肉蔬菜,一头斜放着一束鲜花。花
菜一篮,使人感到一片盎然的生意。高教授有一天走过近日楼,看看花市,忽然心中一动。
    于是他每天一清早,就从家里走到北院,走进花圃,选择几十穗半开的各色剑兰,剪下
来,交给他的夫人,拿到近日楼去卖。他的剑兰花大,颜色好,价钱也不太贵,很快就卖掉
了。高太太就喜吟吟地走向菜市场。来时一篮花,归时一篮菜。这样,高教授的生活就提高
了不少。他家的饭桌上常见荤腥。星期六还能炖一只母鸡。云南的玉溪鸡非常肥嫩,肉细而
汤清。高太太把刚到昆明时买下的,已经弃置墙角多年的汽锅也洗出来了。剑兰是多年生草
本,全年开花;昆明的气候又是四季如春,不缺雨水,于是高教授家汽锅鸡的香味时常飘入
教授宿舍的左邻右舍。他的两个在读中学的儿女也有了比较整齐的鞋袜。
    哪位说:教授卖花,未免欠雅。先生,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您不知道抗日战争期
间,大后方的教授,穷苦到什么程度。您不知道,一位国际知名的化学专家,同时又是对社
会学、人类学具有广博知识的才华横溢而性格(在有些人看来)不免古怪的教授,穿的是一
双“空前绝后”的布鞋——脚趾和脚跟部位都磨通了。中文系主任,当代散文大师的大衣破
得不能再穿,他就买了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粗毛氆氆一口钟穿在身上御寒,样子有一点像传
奇影片里的侠客,只是身材略嫌矮小。原来抽笳立克、35牌香烟的教授多改成抽烟斗,抽
本地出的鹿头牌的极其辛辣的烟丝。他们的3B烟斗的接口处多是破裂的、缠着白线。有些
著作等身的教授,因为家累过重,无暇治学,只能到中学去兼课。有个治古文字的学者在南
纸站挂笔单为人治印。有的教授开书法展览会卖钱。教授夫人也多想法挣钱,贴补家用。有
的制作童装,代织毛衣毛裤,有几位哈佛和耶鲁毕业的教授夫人,集资制作西点,在街头设
摊出售。因此,高崇礼卖花,全校师生,皆无非议。
    大家对这一片剑兰增加了一层新的看法,更加不敢碰这些花了。走过时只是远远地看
看,不敢走近,更不敢停留。有的女同学想多看两眼,另一个就会说:“快走,快走!高阎
王在办公室里坐着呢!”没有谁会想起干这种恶作剧的事,半夜里去偷掐高教授的一穗花。
真要是有人掐一穗,第二天早晨,高教授立刻就会发现。这花圃里有多少穗花,他都是有数
的。
    只有一个人可以走进高教授的花圃,蔡德惠。蔡德惠是生物系助教,坐办公室。生物系
办公室和化学系办公室紧挨着、门对门。蔡德惠和高教授朝夕见面,关系很好。
    蔡德惠是一个非常用功的学生。从小学到大学,各门功课都很好。他生活上很刻苦,联
大四年,没有在外面兼过一天差。
    联大学生的家大都在沦陷区。自从日本人占了越南,滇越铁路断了,昆明和平津沪杭不
通邮汇,这些大学生就断绝了经济来源。教育部每月给大学生发一点生活费,叫做“贷
金”。“贷金”名义上是“贷”给学生的,但是谁都知道这是永远不会归还的。这实际上是
救济金,不知是哪位聪明的官员想出了这样一个新颖别致的名目,大概是觉得救济金听起来
有伤大学生的尊严。“贷金”数目很少,每月十四元。货币贬值,物价飞涨,这十四元一直
未动。这点“贷金”只够交伙食费,所以联大大部分学生都在外面找一个职业。半工半读,
对付着过日子。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有的在中学兼课,有的当家庭教师。昆明有个冠
生园,是卖广东饭菜点心的。这个冠生园不知道为什么要办一个职工夜校,而且办了几年,
联大不少同学都去教过那些广东名厨和糕点师傅。有的到西药房或拍卖行去当会计。上午听
课,下午坐在柜台里算帐,见熟同学走过,就起身招呼谈话。有的租一间门面,修理钟表。
有一位坐在邮局门前为人代写家信。昆明有一个古老的习惯,每到正午时要放一炮,叫做
“放午炮”。据说每天放这一炮的,也是联大的一位贵同学!这大概是哪位富于想象力的联
大同学造出来的谣言。不过联大学生遍布昆明的各行各业,什么都干,却是事实。像蔡德惠
这样没有兼过一天差的,极少。
    联大学生兼差的收入,差不多全是吃掉了。大学生的胃口都极好:都很馋。照一个出生
在南洋的女同学的说法,这些人的胃口都“像刀子一样”,见什么都想吃。也难怪这些大学
生那么馋,因为大食堂的伙食实在太坏了!早晨是稀饭,一碟炒蚕豆或豆腐乳。中午和晚上
都是大米干饭,米极糙,颜色紫红,中杂不少沙粒石子和耗子屎,装在一个很大的木桶里。
盛饭的杓子也是木制的。因此饭粒入口,总带着很重的松木和杨木的气味。四个菜,分装在
浅浅的酱色的大碗里。经常吃的是煮芸豆;还有一种不知是什么原料做成的紫灰色像是鼻涕
一样的东西,叫做“魔芋豆腐”。难得有一碗炒猪血(昆明叫“旺子”),几片炒回锅肉
(半生不熟,极多猪毛)。这种淡而无味的东西,怎么能满足大学生们的刀子一样的食欲
呢?二十多岁的人,单靠一点淀粉和碳水化合物是活不成的,他们要高蛋白,还要适量的动
物脂肪!于是联大附近的小饭馆无不生意兴隆。新校舍的围墙外面出现了很多小食摊。这些
食摊上的食品真是南北并陈,风味各别。最受欢迎的是一个广东老太太卖的鸡蛋饼:鸡蛋和
面,入盐,加大量葱花,于平底锅上煎熟。广东老太太很舍得放猪油,饼在锅里煎得*甑叵
欤翟谑呛艽蟮挠栈蟆
    蔡德惠的衣服倒是一直比较干净整齐的。
    联大的学生都有点像是阴沟里的鹅——顾嘴不顾身。女同学一般都还注意外表。男同学
里西服革履,每天把裤子脱下来压在枕头下以保持裤线的,也有,但是不多。大多数男大学
生都是不衫不履,邋里邋遢。有人裤子破了,找一根白线,把破洞处系成一个疙瘩,只要不
露肉就行。蔡德惠可不是这样。
    蔡德惠四五年来没有添置过什么衣服,——除了鞋袜。他的衣服都还是来报考联大时从
家里带来的。不过他穿得很仔细。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而且换洗得很勤。联大新校舍有一
个文嫂,专给大学生洗衣服。蔡德惠从来没有麻烦过她。不但是衣服,他连被窝都是自己折
洗,自己做。这在男同学里是很少有的。因此,后来一些同学在回忆起蔡德惠时,首先总是
想到蔡德惠在新校舍一口很大的井边洗衣裳,见熟同学走过,就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他还会
做针线活,会裁会剪。一件衬衫的肩头穿破了,他能拆下来,把下摆移到肩头,倒个个儿,
缝好了依然是一件完整的衬衫,还能再穿几年。这样的活计,大概多数女同学也干不了。
    也许是性格所决定,蔡德惠在中学时就立志学生物。他对植物学尤其感兴趣。到了大学
三年级,就对植物分类学着了迷。植物分类学在许多人看来是一门很枯燥的学问,单是背那
么多拉丁文的学名,就是一件叫人头疼的事。可是蔡德惠觉得乐在其中。有人问他:“你干
嘛搞这么一门干巴巴的学问?”蔡德惠说:“干巴巴的?——不,这是一门很美的科学!”
他是生物系的高材生。四年级的时候,系里就决定让他留校。一毕业,他就当了助教,坐办
公室。
    高崇礼教授对蔡德惠很有好感。蔡德惠算是高崇礼的学生,他选读过高教授的普通化
学。蔡德惠的成绩很好,高教授还记得。但是真正使高教授对蔡德惠产生较深印象,是在蔡
德惠当了助教以后。蔡德惠很文静。隔着两道办公室的门,一天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很
少大声说话。干什么事情都是轻手轻脚的,绝不会把桌椅抽屉搞得乒乓乱响。他很勤奋。每
天高教授来剪花时候(这时大部分学生都还在高卧),发现蔡德惠已经坐在窗前低头看书,
做卡片。虽然在学问上隔着行,高教授无从了解蔡德惠在植物学方面的造诣,但是他相信这
个年轻人是会有出息的,这是一个真正做学问的人。高教授也听生物系主任和几位生物系的
教授谈起过蔡德惠,都认为他有才能,有见解,将来可望在植物分类学方面取得很高的成
就。高教授对这点深信不疑。因此每天高教授和蔡德惠点头招呼,眼睛里所流露的,就不只
是亲切,甚至可以说是:敬佩。
    高教授破例地邀请蔡德惠去看看他的剑兰。当有人发现高阎王和蔡德惠并肩站在这一片
华丽斑斓的花圃里时,不禁失声说了一句:“这真是黄河清了!”蔡德惠当然很喜欢这些异
国名花。他时常担一担水来,帮高教授浇浇花;用一个小薅锄松松土;用烟叶泡了水除治剑
兰的腻虫。高教授很高兴。
    蔡德惠简直是钉在办公室里了,他很少出去走走。他交游不广,但是并不孤癖。有时他
的杭高老同学会到他的办公室里来坐坐,——他是杭州人,杭高(杭州高中)毕业,说话一
直带着杭州口音。他在新校舍同住一屋的外系同学,也有时来。他们来,除了说说话,附带
来看蔡德惠采集的稀有植物标本。蔡德惠每年暑假都要到滇西、滇南去采集标本。像木蝴蝶
那样的植物种子,是很好玩的。一片一片,薄薄的,完全像一个蝴蝶,而且一个荚子里密密
的挤了那么多。看看这种种子,你会觉得:大自然真是神奇!有人问他要两片木蝴蝶夹在书
里当书签,他会欣然奉送。这东西滇西多的是,并不难得。
    在蔡德惠那里坐了一会的同学,出门时总要看一眼门外朝南院墙上的一个奇怪东西。这
是一个日规。蔡德惠自己做的。所谓“做”,其实很简单,找一点石灰,跟瓦匠师傅借一个
抿子,在墙上抹出一个规整的长方形,长方形的正中,垂直着钉进一根竹筷子,——院墙是
土墙,是很容易钉进去的。筷子的影子落在雪白的石灰块上,随着太阳的移动而移动。这是
蔡德惠的钟表。蔡德惠原来是有一只怀表的,后来坏了,他就一直没有再买,——也买不
起。他只要看看筷子的影子,就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不会差错。蔡德惠做了这样一个古朴
的日规,一半是为了看时间,一半也是为了好玩,增加一点生活上的情趣。至于这是不是也
表示了一种意思:寸阴必惜,那就不知道了。大概没有。蔡德惠不是那种把自己的决心公开
表现给人看的人。不过凡熟悉蔡德惠的人,总不免引起一点感想,觉得这个现代古物和一个
心如古井的青年学者,倒是十分相称的。人们在想起蔡德惠时,总会很自然地想起这个日
规。
    蔡德惠病了。不久,死了。死于肺结核。他的身体原来就比较孱弱。
    生物系的教授和同学都非常惋惜。
    高崇礼教授听说蔡德惠死了,心里很难受。这天是星期六。吃晚饭了,高教授一点胃口
都没有。高太太把汽锅鸡端上桌,汽锅盖噗噗地响,汽锅鸡里加了宣威火腿,喷香!高崇礼
忽然想起:蔡德惠要是每天喝一碗鸡汤,他也许不会死!这一天晚上的汽锅鸡他一块也没有
吃。
    蔡德惠死了,生物系暂时还没有新的助教递补上来,生物系主任难得到系里来看看,生
物系办公室的门窗常常关锁着。
    蔡德惠手制的日规上的竹筷的影子每天仍旧在慢慢地移动着。
    一九八四年六月五日初稿,六月七日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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