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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那个下大雨的海南
我要了杯牛奶,睡不着才要喝牛奶,谁都知道。我要了牛奶。
那是很奇怪的,喝再多的咖啡我都不兴奋,吃再多的药我都睡不着,喝再多的牛奶
我还是睡不着,可是我喝了Modern talking的牛奶以后,我非常地想去睡,我的眼睛
都睁不开了。
后来他来了,他和他的朋友们,我看到他,在夜中,他是不老的,没有皱纹,还很
漂亮。他果真喝醉了,因为他说歌手们唱得好,我实在不觉着好来,可是我应酬他,我
说,好,真是好。
后来歌手唱了两次《Hotel California》,我感激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上海的夜在下雨,那些雨很凉,把我的头发弄湿了。我对自己说,我错了,可是我
原谅自己,我没有过份地投入,因为我的脑子里还有有很多别的,碎片,错,或局限,
它们飞来散去。
我紧紧地挽住他,希望能长久。心里什么都有,心里什么都没有。悲凉的爱。
可是,很多时候并不是爱,只是互相安慰。
——《从这里到那里·Modern talking》
我在天涯海角走路的时候走到一块铁皮上去了,我看到自己的血马上就晕了过去,
然后我就被两个男人送进了三亚市人民医院。
医生是个很瘦很高的男人,像风一样飘过来了。医生开始缓慢并且温柔地处理我的
伤口。
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就说,医生,是不是要给她打一针破伤风针呢?
两个男人中的另一个就说,是啊医生,我看见她踩到的那块铁皮很锋利,并且长满
了锈。
医生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说,不必要打破伤风针的,不必要。
这时候我已经清醒了,我说,要打,一定要打。
医生望着我,如果你一定要打,也可以的。
我说,那么就不打吧,可是你告诉我,如果不打我会死吗?
医生望着我,这个,我是不能保证的。
我说,那么就打吧,就打吧。然后我又说,那么就不打吧,不打吧。
医生望着我,然后他就不理我了,他从后面的柜子里弄来了一堆棉花棒和一瓶红药
水,我看见他拿出红药水,我就尖叫起来了,不要红药水!不要红药水!!
那些红药水还是涂上来了,它像一朵花,开在我的脚趾上。
我本来打算从广州转机回家,可是我受伤以后,就不想再去广州了。
我按原路回上海,然后再从上海坐车回家。我到达上海的那一分钟,我往窗外看,
就看见有一架飞机滑出了跑道,我没有揉自己的眼睛,我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对自己说,
是梦选择了我,还是我选择了梦。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然后打电话到日报社,我说我要找你们的副刊部主任,电话那
头是个娇娇的女生,女生说,主任不在。
那好吧。我说,请你告诉我他的传呼。
娇娇的女生说,我不告诉你,如果你要知道我们主任的传呼,你自己去问他。
我说完谢谢以后就在床上回忆她说的话,我想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呢?
我想完之后,就想再打一个电话去,我想我一定要弄明白,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
什么?
我按完号码,就听到小艾在电话那边柔柔地问,谁啊?
我吃了一惊,才发现我按错了,我按到晚报去了,那两个号码实在太相像,很容易
就会按错。我吃了一惊,然后说,小艾,你好吗?
小艾说,你呢?
小艾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女人,可她在她们报社是一个异类,我曾经和小艾讨论过她
的问题。我说,你不要穿得那么破,也不要被很多人看到你抽烟,你做出放荡的姿态是
没什么好处的。
小艾说,你说什么话?每一个真正放荡的都做出了不放荡的姿态。
我说你的话当然很有道理,可你是不自由的,而且我们都在服装的问题上吃过苦,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在上班的时候抽烟,并且穿太奇怪的衣服,因为我已经自由了,而
你还没有。我当然是为了你好。
小艾又说,你呢?你好吗?
我说我走路不看脚,结果脚破了。
小艾说,打针了吗?
我说没有,医生不给打,你出来吧,我给你看一下我的脚。
我们约在肯德基,肯德基在报社大楼的前面,很多时候它就是一个报社食堂,肯德
基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成为茶酒楼,阳光吧,或者艺术家聚集的咖啡馆,它就是一个
食堂。中午十二点以前,里面的每一张脸都很饥饿,十二点以后,里面的每一张脸都很
蠢,因为很多人吃饱了以后就会露出一张蠢脸。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两个男人的对话,一个男人说,阳萎怎么办才好呢?另一个男
人说,吃一下伟哥是必要的。我吃了一惊,因为那两个男人就站在报社大楼的台阶上面,
他们长得很健壮,他们面对着一条繁华的大街,光天化日,他们就说出了上面的那些话。
我太吃惊,就没敢靠近报社的门,我拐了一个大弯,绕过去了。
这样的事情我只遇到过一回,那是一个日暮的傍晚,我和一个长得美极了的女人站
在一家酒店门口等什么人,那个美少女说,你知道吗?那个名字叫做某某的傻逼,她跑
到某某城市去找某某睡觉啦。我吃了一惊,因为我们就站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台阶上面,
我们两个女人,打扮得都很文雅,我们面对着一条繁华的大街,光天化日,我们中间的
一个女人就说出了上面的那些话。我太吃惊,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敢靠近那个美少女,我
一直担着心,以后,她会不会把不是我的故事也算做我的故事生动地说出去呢。
我认为一句话也很重要,有时候比什么都重要。
比如我的电脑,那是一段屏幕保护程序,我的电脑说,能意识到自己的欲望就叫自
由。
比如小说《洛丽塔》,一个老男人对另一个老男人说,她真是一个尤物,好好享受
吧。
比如国产电视剧《牵手》,一个老男人对另一个老男人说,一个男人的状态,反映
了他的女人的质量。
比如电影《巴黎最后的探戈》,一个小女人对一个老男人说,你越来越老,越来越
肥。老男人说,可是我有个性。小女人说,哼,过时了。
最近我很奇怪,我总是看到很多奇怪的东西,它们说的都是一个小女人和一个老男
人的爱情。
我还听过一个故事,我总想把它写下来。年轻的女子和年老的男子恋爱,当然他们
的恋爱是很痛苦的,有一天,女人数着男人头上的白发,一根一根地拔去,男人就说,
如果,你每拔掉我的一根白发,我的年纪就可以减去一岁,那,该有多好啊。
我坐在肯德基喝可乐,我很恨肯德基,认为它反动,可是我又很喜欢肯德基,我可
以在肯德基看到很多孩子,我喜欢小孩,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有一个小孩。
我曾经和我的父母商量过这件事情,我说我想要小孩,真的,我想极了。
我的父母就说,那么你去结婚好啦。
我说,问题就是我不要结婚,可是我要小孩。
我的父母暗暗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其中的一个就说,你最好现实一点,不要做怪。
然后我又坚持了一下,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不要丈夫,可是我要我的孩子,难道
我不现实吗?
我喝可乐,一会儿,小艾来了,过了一会儿,小艾的朋友小金也来了,再过了一会
儿,小金的朋友小陈也来了,我知道再坐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人出现。就像在网络聊天
室里,只要出现一条鱼,那么就会有第二条,第三条,最后聊天室里全部都是鱼。
小艾,小金和小陈都仔细看了一看我的脚,只有一个脚趾,它受伤了,包扎得很好,
藏在一只银色的高跟拖鞋里,其他的脚指甲都是银色,除了受伤的那一只,它现在是红
色的。
小艾说,一定是你干了什么,这是一个微妙的惩罚,它不太严重,可是足以警告你。
我有一点紧张,可是我假装镇静地说,小艾你给我闭嘴,我什么都没干,在那个下
着大雨的海南。我还可以干什么呢?
我在八月去海南,我到的第一天,我走的那一天,海南的大雨,像水一样从天上倒
下来。
我在虹桥机场,一群人,都是我不认识的,我们在等什么,我不知道,我等得要晕
过去了。早晨六点,我已经在机场了,他们说你不可以迟到,所以你要早一点到,所以
我早饭也不吃,我就拖着我的箱子到了。
我一晚没睡。昨夜,我跑到一间酒吧,看叶叶弹吉他,我要了一杯牛奶,然后哭了
一小会儿。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女朋友逼他结婚,他不肯,就是不肯,可是他多么爱她。
后来她结婚了。后来我说,你实在不愿意和她结婚的话,你就做她的情人好了。可是叶
叶说,我就是因为爱她,才要她生活得好,我怎么可以再出现,打扰她的生活呢?我觉
得他可怜,又觉得他自作自受,所以我矛盾得很,所以我只哭了一小会儿。
我喝完牛奶就出去了,然后我开始打电话,我打了很多电话,他们问我在哪儿,我
就告诉他们,我在上海,一条肮脏的大船上,明天我就到普陀山啦。
凌晨,我开始找车去机场,我找到了一辆漂亮的红色桑塔纳,后来他微笑着把我扔
在了一条名字叫做番禺路的路上,他说,我的车不能过去,前面的路分单双的,今天我
的车不能过去。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说,现在我很恨你。他微笑。
我提着箱子,站在番禺路上,前面在修路,有很多灰,很多石头,很多卡车,还有
很多民工,他们站在很远的地方观看我。我的眼睛肿着,我提着一个硕大的箱子,我的
白色吊带裙,它越来越黑。
我看到很多单数车,它们在我的面前掉头了,我看到很多双数车,它们都很满,它
们得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绝尘而去。
我等到天也亮了。我终于等到了一辆三轮车,踩三轮车的是个老头儿,笑嘻嘻地,
看着我,我飞快地爬上了他的三轮车,我说,师傅帮帮忙,载我离开这条路吧。
我还是最早到机场的,我要感谢踩三轮车的老师傅,他使我赶上了飞机。
在虹桥机场,我实在累极了,我客气地问一个站在我旁边的女人,我说对不起,我
可以蹲下吗?
她看了我一眼。最好不要,她说,因为不好看,可是,如果你实在累的话,你可以
坐在你的行李箱上。
好吧。我说,谢谢。
我不知道我们还要等什么人,总之现在我很恨那个人,我想如果我还年轻着,我会
在他终于出现的时候踢他。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做过这样的事情,我踢过很多男人和
女人,我踢过椅子和墙,还踢翻过一桌好菜。
我一直在想我的旅行会没有意义,我已经开始后悔了,我拖着我的箱子,可是我怎
么也打不开我的箱子,里面有很多我爸亲手放进去的小零食,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就知识
分子的问题翻脸,我爸很关心我,可是他忘了告诉我新密码。
我打电话给我妈,那时候我妈和我爸都在周庄,他们每年都要去很多次周庄,我爸
喜欢三毛茶楼,他会关掉所有可以找到他的机器,坐在那儿,从早到晚,他只听《橄榄
树》,一首曲子,来来回回地听。
当我爸坐在茶楼里的时候,我妈就去丹桂园看兰花,我妈喜欢一切花,我一直都担
心她只喜欢花。我在小时候也喜欢花,我种过夜来香,自己采集的花籽,我曾经看到夜
来香在盛开,可是我再也不能看它了,一看到,心就疼痛。
后来有人在KTV唱《夜来香》,她们唱到“丧失了天良,满足了欲望”的时候我就
疼痛起来,我不停地喊,闭嘴,给我闭嘴!我差一点就疯了。
我妈的白茶花在冬天开放,真奇怪,我看着她的花,一直看,一直看,就觉得世界
上最好看的花就是茶花,我希望它永远都开在那儿。我就问我妈,明年还有吗?它还开
吗?
我妈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为什么?
因为它已经死了,为了这次的开花,它已经竭尽了所有,它不会再开花了,它已经
死了。我妈平静地说,做茶花就是这样,它自己选择的。
我总觉得我妈在说很多话的时候,其实都是有别的意思的,可是我说不出来,她的
意思。我妈从来都不明确表示她的意思,当我长大以后,懂得说对不起,懂得说是我这
个坏孩子消磨了您这一辈子的时候,她却说,不是这样的,我以有你这样的女儿为荣,
我有一种莫明的愉悦。
莫明的愉悦?说不出来的愉悦?自己也不明白的愉悦?完全迷惘的愉悦?
当周庄还没有被发现的时候,他们每年都要去很多次扬州。他们是一对很会享受并
且恩爱的夫妻。
当我爸坐在富春茶社喝茶的时候,我妈就去瘦西湖公园看琼花,我又问我妈,琼花
有什么好看的?它太单调了,没有香气。我妈又说,所有没有香气的花都是最美的。
现在我告诉在周庄看兰花的我妈,我说,我打不开我的箱子。我妈说,那怎么办呢?
我说,我试过了很多密码。我妈说,那怎么办呢?然后我妈对我说,或者,你应该试一
下你机票上的编号。
我在十五分钟以后打开了箱子。我试过了所有客票行李票和保险单上的编号,如我
所愿,那是一个编号,取自保险单的前六个数字。我爸会把他看到的任何一个数字做密
码,这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
他们终于出现了。两个迟到的男人,神清气爽的脸,一定都吃过了老婆做的早饭。
他们看我,于是我低头,发现我没有扣好钮扣,它们上搭下绊,就像我在幼儿园的
时候,我直到四周岁还弄不明白什么是左,什么是右,我就会做出很多古怪的事情,我
会把“7”这个数字写反了,并且把扣子们扣得像一根扭曲的黄瓜。直到今天,我还是
会犯同样的错误,所以我从来就没有长大过。
于是我开始重新扣扣子。两个男人看着我。我扣好扣子以后就开始看他们。
然后领队说,人到齐了,大家走吧。
我坐在一个活泼得像太阳那样的男子旁边,自从我在机场认识他,他就一直帮我提
箱子,和我说话,照顾我。他很活泼,飞机起飞的时候他安慰我,不要害怕。
我说我不害怕,我说我在两年前每个月都要飞一次,去看我的男朋友。
后来呢?他说。
后来我遇到了一次强烈的气流。我说,那是冬天,深夜十一点,我的城市和他的城
市都下大雨,那趟航班人很少,连空服在内,一共才四十个人,我们都分散着坐,散得
很开,飞机颠簸得非常厉害的时候,有几个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他们在我的身边走来
走去,还有一个男人,他居然拿出了他的手提电话,然后,很突然地,灯都灭了,一片
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时间都好像凝固了。我对自己说,如果我死了,就好了。
后来呢?他说。
后来飞机就着陆了。我说。
再后来呢?他说。
再后来我们就分手了。我说,就这样。
可是你来来去去的。他说,还是分手了。
我说是啊,不过我也没办法,因为那时候我要坐班,我不能迟到,也不能早退,我
们单位总是把我的年度休假折合成一天三十元的人民币给我,我说我不要钱我要休假,
他们就会取笑我。于是我不得不坐新疆航空公司的班机,我总是星期五下午六点的飞机
走,星期天晚上十一点的飞机回来,后来新航所有的空姐都认识我了。
我遇到过很多奇怪的事情。
有一次,坐在我旁边的男人不停地和我说话,每次我睡着了,他就把我摇醒,然后
不停地问我住在哪儿?要去哪儿?后来下了飞机,他还紧紧地跟在我的后面,他说他没
有零钱买机场车的车票,他诚恳地拉住我,小姐你是不是可以帮我买一张票?
有一次,我看错时间,差一点没赶上飞机,我是穿着睡衣和拖鞋上飞机的,当我在
洗手间里换衣服的时候,空姐拼命地敲洗手间的门。
有一次,我看到了一个英俊的无人陪伴儿童,我对他笑,我以为他会喜欢漂亮阿姨,
可是当我企图坐到他的旁边时,他白了我一眼。
有一次,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飞机还没有起飞,他就开始穿桔色的救生
衣,我坐在他的旁边,很不自然,因为很多人在看他的同时也看我。我不得不瞪他,我
瞪了很多眼,我没有说话,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他说,小姐不要看的啦,我系自己
化钱买的啦。
当然我的朋友念儿遇到的事情比我惊险得多,念儿坐在去海南的飞机上,那时候海
南的机场还在市中心,念儿的飞机到达了海口上空才发现自己的起落架放不下来,它飞
来飞去,在天空中犹豫了半个多小时。念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密集的楼房,念儿安慰
自己说,如果他们能够把飞机开进海里的话,我的生还概率就会比在陆地上高一倍,多
么好。
好啦好啦。我说,我们马上就要到海口了。
那个像太阳一样活泼的男子笑了笑,说,你和你的朋友一定是什么都有了,所以你
们怕死。
你呢?我说,你不怕死吗?
我不怕。他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死了,我的小孩就可以得到一笔钱,他会生活
得好。
我笑了一笑,我说,你真蠢,我们的命不止二十万人民币。
这时候坐在我后面的一个女孩子开始难受,她说她和她的耳朵难受得要死过去了。
那个女孩子是从西安来的,比我大两岁,可是她做出了比我小两岁的姿态。
太阳转过头安慰她,太阳说,你闭上眼睛,深呼吸。
我说太阳你闭嘴,我说,好孩子你听我的话,你睁着眼睛好了,你把嘴张大,张到
最大。
西安女孩子看了我们一眼,然后闭上眼睛,深呼吸。
然后坐在她旁边的那两个男人开始笑,他们笑完以后从口袋里找出一包话梅来,分
给每个人吃。我说我不吃,可是有老婆真好,老婆会在你们的口袋里放话梅。
飞机着地的那一个瞬间,我听到了一片欢呼声。
海口在下大雨,那些大雨,像水一样从天上倒下来。
太阳帮我拿行李箱,太阳说你的故事真好听,可是后来呢?
什么后来?我说。
我坐上车,刚把头发盘起来,幸福的电话就来了,他说你在哪儿?我说我在海口。
他说,你和谁在一起呢?我看了一下周围,然后说,这些人你都不认识,不过,我又说,
也许你会认识健康。健康是那两个上海男人中的一个,有迟到的恶习,上飞机前他刷了
牙,刮了胡子,吃过了丰盛的早餐,口袋里有话梅。
幸福说,是啊,我认识他,他是一个好男人。我回头望了健康一眼,他坐着,头发
湿了。一个中年男人,我对电话那边的幸福说,可是他保养得不错。
幸福住在广州,是我最爱的男人。我爱他是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男人。我
以前以为他是一个天使,能够带我上天堂,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堕落了的天使,他只
会使我下地狱。可是我宁愿下地狱,也要爱他。
我在车上睡过去了,可是导游不断地把我弄醒,导游是个土著,姓蔡,长得很瘦,
又很黑,如果他说话的声音好听,我就会乐意被他弄醒,可是他的声音很难听,像一只
成长期的小公鸭子。
我只要看到导游就会想起我的做兼职导游的时代,我挂着实习塑料牌,摇着我供职
的国际旅行社的小白旗,带着一大群成年人去杭州,因为我很可爱,所以我在花港观鱼
丢了他们中间的两个人以后,他们也不恨我,他们说,我们走吧,早点回家,我们都知
道不是你的错,就让他们永远留在红鱼池里吧。
蔡导游说,那位小姐,那位小姐请不要睡。
我睁开了眼睛,说,听着呢。
蔡导游就说,大家往左面看,左面的树名字叫做橡胶,大家再往右面看,右面的树
名字叫做椰子。大家都吃过椰子了吧。
没有,我说。
那么大家都吃过芒果了吧。
也没有,我说。
那么大家总该吃过西瓜了吧。
没有。这次是健康说的,他的声音很大,招了很多人回头看他,可是他若无其事,
他又说了一遍,没有。
不会吧,蔡导游和颜悦色地说,你们那儿会没有西瓜?
没有,健康说,我们那儿什么都没有。
可是蔡导游不理他了。现在给大家做一道脑筋急转弯题目,他说,答对有奖。
一只公乌龟和一只母乌龟,爬进一个山洞里,过了一会儿,公乌龟爬出来了,可是
母乌龟没有爬出来,为什么?
我听见有人吃吃地笑,我看见一些男人痛苦地思索,我还看见一些女人闭上了眼睛,
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话,于是蔡导游又复述了一遍。还是没有人说话。
局势有点紧张。过了好一会儿。
那么,蔡导游小心翼翼地,说,我来告诉大家吧,答案是,母乌龟翻不过来啦!
没有人说话。
这时候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那清脆可爱的女高音啊,就像一把尖利的银制小
刀,漂亮极了。她说,她是这么说的,如果母的在上面,公的在下面,那就是公乌龟翻
不过来啦。
然后,很多人就笑起来了。蔡导游很高兴,他埋头在他的口袋里找,找半天,找了
一枚海南旅游纪念币出来,然后扔过来,那个清脆可爱的女生伸出手,漂亮地接住了。
女生来自上海,穿厚底鞋,指甲墨绿,有两个女伴,她们的眉毛挑得都很高,像三十年
代,蝴蝶在上海。
第二个问题,蔡导游说,答对还是有奖。
蔡导游,我说,对不起打断一下,请问我们晚上住的地方有没有艳舞看。
蔡导游装出吃了一惊的样子。没有,他说,晚上我们住兴隆,兴隆没有艳舞,不过,
晚上有一场人妖表演,一百五十元一位,如果哪位要去,请与我联系,一定要与我联系,
因为如果你们自己去,就要二百元啦,好的,晚饭后八点,要看表演的,找我,我会带
你们去,我们统一买票,人妖表演,也是很难得的啦,正宗泰国来的人妖,不是每天都
能看到的啦……
好啦好啦。我说,你可以问下一个脑筋急转弯啦。
蔡导游意犹未尽,又说,大家都知道的啦,有一句名言嘛,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
不到上海不知道名牌少,不到海南,不知道身体不好。说完,往九十年代末的上海蝴蝶
飞了一眼。
好的,第二个脑筋急转弯,答对有奖。
我睡着了。然后就到了兴隆。
我和一个南京女人住在一个房间,她刚刚生完她的小孩,一进房间,她就扑向电话,
在我洗完澡,换好衣服,化好新鲜的妆以后,她还在打电话。我喜欢这样的女人,像母
亲一样的女人,全身心都给了丈夫和孩子。
她挂了电话,斜靠在床上,沉思了好一会儿。我真希望明天就回家,她说,我就可
以抱我的女儿了。
是啊,我说。
她说,我女儿会叫妈妈啦。
是啊,我说。
她掏钱包,说,我给你看我丈夫的照片。
看完,我觉得我也应该给她看点儿什么,于是我也把我的钱包拿出来。我给你看,
我妈的照片,我说。我的钱包里只有一张我和我妈的合影,照片上我们像姊妹,尤其我
妈,笑得人面桃花。
你妈很美。她说。
是啊,我说,然后有一点伤感。后来当我坐在海口的一条船上看日落的时候,我想,
生活多么美,可是我仍然悲伤。
她说,好了,我要去温泉游泳了,你不去?
我不去。我笑了笑。有人告诉过我,那是一个很诡异的男人,精通邪术,他说,从
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你不能近水,因为你会死在水里。然后,我就再也不敢靠近水啦,
也许就像太阳说的,我什么都有了,所以比谁都怕死。
我上街走了一走,我看到了健康和他的男伴,他们紧紧跟随在蔡导游的身后,往一
个阴湿的地方走,拐了个弯儿,不见了。然后我买了一袋波萝蜜,然后我坐在酒店的台
阶上吃那袋菠萝蜜,我一边吃,一边想,如果以后我恨人,并且要杀人,我就骗他吃菠
萝蜜,再骗他吃蜂蜜,毒死他。想完,得意得很。然后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我妈说,
你在吃什么?
第二天我没赶上吃早饭,我甚至连脸都没赶上洗,我就穿着睡衣抱着箱子出大堂了。
我一晚没睡,我想我大概接了几百个电话,其实我接第二个电话的时候就想把电话
拔了,我开大灯,研究那部电话,我发现兴隆的电话真是太奇怪啦,它没有连接口,那
根电话线就像是长在电话机里面的,除非把电话砸了,不然怎么也拔不了那根线。
接完第三个电话我就打电话到总机,我说小姐啦,我是4402房间,我是一个女生
了啦,请不要再转电话进来啦,OK?
总机小姐很镇定,对不起,我们这里是绝对没有这种情况的,这样吧小姐,你可以
把话筒拎起来放在旁边……
我让她闭嘴,然后耐心地告诉她,有没有什么技术?可以让拎起的话筒不再发出哮
叫声?因为那种声音就像,就像尖利的指甲,在玻璃黑板上划啊磨啊,吱吱吱吱……
我突然意识到我什么都没有说,于是我挂了电话,发了会呆。
我抱着箱子,眼睛肿着,有人给我槟榔。
我谢过他们,然后把槟榔放进嘴里。几分钟后,我开始呕吐。西安女人坐在我的旁
边,她说你的牙红了,我说我知道,她说你的脸也红了,我说我也知道。这时候健康说,
醉槟榔?我说我知道。
我趴在一个洗手池里呕吐,我把嘴里所有的槟榔都吐了出来,在我吐的时候,有人
问我,什么感觉?我说我很HIGH。
叶叶抽过大麻烟以后说他看什么都是静止的。我坐在叶叶的对面,很悲伤,我说叶
叶你看你面前飘着的那些烟,它们是什么样的?叶叶说,它们是直的,像一根线。
过了五分钟,我追上了我的团队,他们正在围观一棵名字叫做“见血封喉”的树,
那树长得很瘦弱,像一只猴子那么瘦弱,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它会见血封喉。
然后我想,如果以后我恨人,并且要杀人,我就在指甲里涂见血封喉的树汁,然后
划破他的皮,毒死他。想完,得意得很。
我小时候看过一部新加坡电视剧,一个女人要害死负她的男人,她架起一个烧烤炉,
然后用夹竹桃的树枝串肉在炉上烤,那个蠢男人不知情,他笑嘻嘻地,愉快地吃,吃了
很多串,然后往后仰去,仰去,嘴里喊,你,你,你……然后女人狂笑,哈,哈,哈……
现在我有三种优雅的杀人方法了,我在心里想。我想完以后就跑到昨夜与我睡一个
房间,给我看照片,我也给她看照片的南京女人身旁,她供职于江苏省公安厅。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我说,像这种原始的通过植物杀人的方法,现代的法医也可以
侦破吗?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不知道,我是做行政工作的。
下午,我就在天涯海角划伤了脚趾。
我想那是念儿的错,念儿在天涯海角最险恶的一块石头上拍了一张照,念儿在照片
上很美。于是,我找到了那块石头,石头在海里,有人架了一座木板桥,通向它。
上桥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它太高,而且离海太近,如果我只顾桥不顾打来的浪,或
者我顾打来的浪不顾桥,我都会脸朝下扑倒在海里。所以我站着旁观,我看到一个健壮
的女人,她爬了三次,都没有爬得上去。那些浪把木板冲得飞起来,又落回去,桥上的
人在尖叫。
我看了一会儿,健康和他的男伴来了。健康说,你想上去吗?我说我需要人看守我
的鞋子,然后我才可以上去。健康笑了一笑,然后吩咐他的男伴看守我的鞋,然后拉着
我的手,走向那块石头。他上去了,然后把我也拖了上去。
我们走到桥的尽头,我看到了很多很多水,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听到健康说,
我喜欢你。我就睁开了眼睛。
我从石头上下来就给念儿打电话,我想告诉念儿我去过你的石头了。电话接不通,
我关掉电话,突然意识到,念儿接不了电话,她需要休息。而且那块石头实在没什么好。
我看了一眼健康,他也在打电话,不过他找了一个树荫,离我很远,他的男伴笑咪
咪地望了他一眼,又望了我一眼。
我招手,把他的男伴叫过来,我说,他打电话给他老婆是不是?
他的男伴吃了一惊,他说,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微笑地看着远处健康的嘴,他会这么说,老婆,是啊,我在天涯海角,这里天真
蓝,是啊,我很想你,好好好,我不会的,你要相信我,我爱你,拜拜。
我就再一次对男人和婚姻绝望,如果我是这个男人的老婆,我就会哭,因为他对别
的女人说我喜欢你。可是我是这个男人的情人,我仍然会哭,因为他还对自己的老婆说
我爱你。
婚姻不过如此。很多时候婚外情不过是骑在墙楼上看外面的风景,身体还在城里,
心早已经飞出去很远很远了。
我是一个喜欢骑在墙楼上往里面张望的好孩子,通常我只看一小会儿风景,就被城
内的险恶吓坏,赶忙跳回原处,喝一口热茶,死了心。
他的男伴说,健康的老婆是有名的美女。我笑了一笑,说,可她不再是了。
我甩开了他,慢慢地走,然后我就踩到了一样东西,我又走了几步,才发现鲜血涌
出来了,我晃了一晃,跌倒在地,疼痛铺天盖地地来,我都要哭出来了。
我看到太阳和健康都奔跑过来,他们拦住了一辆旅游电瓶车,把我扛了上去。开电
瓶车的小男孩一点儿也不吃惊,他说,今天这日子可不太好,刚刚还有人被浪打到海里
去,才送到医疗室,现在又来了一个。
太阳让他专心开自己的车,而健康说,我要告你们。
我坐在风景区医疗室的小板凳上,太阳和健康站在我的旁边,医疗室的工作人员正
往我的脚上泼冷水。我们都看到了那个被浪打到海里去的男人,他的半边身体全部都碎
了,他坐在那里,痛得颤抖。他的导游警觉地看着我,最后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她站起
来指着我说,你怎么可以先给她治?
医疗室的工作人员冷冷地看着她,说,那你说先给谁治?
然后太阳回过头看我的脚,太阳吼叫起来,你怎么可以用冷水清洗伤口?
医疗室的工作人员冷冷地看着他,说,那你说用什么洗?
健康说,这是你们旅游公司的错,好端端地走着路,还穿着鞋呢,怎么就划伤了?
她又说,那我怎么知道?
后来她问太阳和健康收取治疗费的时候,他们问她为什么?这个喜欢反问的医疗室
工作人员又一次反问,说,你不给我们吃什么去?
然后她把一个地产创可贴卷在了我的伤口上面,说,好了。
健康安慰我,这里就只有这种条件,我们简单处理一下,马上再去医院……你还想
说什么?
我站起来,对那个忧愁的导游说,别着急,会好起来的,毕竟人没丢,还在。
她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不理我。
我请求太阳帮忙丢了我的鞋,太阳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不要看到它,我很恨它,
因为我穿着它仍然受伤,我要扔了它。其实也不能怪我的鞋,我所有的鞋都是露脚趾的
细带高跟拖鞋,它们非常不适合在沙子上行走。所有充满了风尘味道的鞋都会使我们受
伤。
在他们送我去三亚市人民医院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八月,我开始了第一次
真正自由的旅行,我再也不用赶上班了,可是,我怎么受伤了?为什么?
小艾的话真的很有道理,她说那是一个惩诫,点到即止。
三亚市人民医院的医生用酒精处理了我几个小时前被冷水冲洗过的伤口,并且给我
涂上了红药水,最后,他还是用了一张创可贴。
我赤着脚,到处乱走,其实我每走一步都很疼痛。太阳和健康都劝我休息,不要再
走了。我说,我很好,你们不用再管我了,你们应该追上团队,千万别为了我一个人耽
误你们的旅游行程。太阳说没事,他刚跟导游通过电话,现在他们都在一家茶楼喝苦丁
茶,喝完茶他们就得买,不去更好。
他们陪我坐在一个大凉棚的下面,我们谁也不说话,我们的周围有一群鸡跑来跑去,
我以前以为海南没有鸡,也没有牛羊,后来我才发现,他们什么都有。
太阳有点坐不住了,他说他到别处看看,然后他走进了路边的一家海产品超市。
现在只有我和健康两个人了,我们在晒太阳,我知道他很热,热得都受不了,可是
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然后他说他喜欢我。我说然后呢?他说他爱我。
然后呢?我们做爱。
然后呢?我们做第二次。
然后呢?他爱我。
然后呢?他发呆,他说,什么然后?
我说,这不就是吗?我们已经把什么都说清楚了,我们谈恋爱,感情很深,然后我
们做爱,做无数次,然后我们的感情越来越淡,就会慢慢地断绝来往。那么一切就完成
了。还有什么呢?既然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结果,我们还需要做什么呢?
健康说,可是我们会在过程中快乐。
我说,很多男人从过程中取乐,而很多女人更喜欢在美好的结局中快乐。
健康说你怎么这么说话,你是不是念工科的?我说我即使念中文也这么说话。
健康埋着头,有一点儿伤感,他说我不是你想像的这样,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说,我知道你喜欢,可是我们必须省略掉一些过程,这是一个节奏很快的社会,
我们都是成年人,就更不必要浪费双方仅剩的那一点爱的能力了。
不做爱和一夜情的性质其实很相似。一夜情是因为节奏太快,要快乐,不要爱的牵
挂和缠绵,所以做爱,一夜过后,忘得彻彻底底,可是没有爱的做爱只在瞬间快乐,过
后,身体和心才开始疲乏,就会深深地厌恶自己。
不做爱也是因为节奏太快,要快乐,可是做爱也做不出什么乐趣来,既然做爱这么
短暂,这么累,过后还会厌恶自己,还不如不做,于是就要快乐,不要做爱。可是他们
亮出了更漂亮的旗帜:没有爱。不做爱。果真是绝望极了。
健康说他总是不明白小女人想什么?
我说你还不明白?我们已经花费了整整一个小时了,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为什么做
爱?要不要做爱?以及一切与之有关的理论,我们还可能做爱吗?
健康说,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你不爱我。
我说也许是吧,不相爱就做不出来好的爱。最完美的做爱,就是相爱的男女,做使
对方幸福的爱,做完以后,会更幸福。你知道,我是一个精神女人。
健康说,你这个奇怪的精神女人,你会一辈子都找不到合适的男人做爱。
我甜美地笑了一笑,像一个孩子。然后我打电话给蔡导游,我说我要离团,我会自
己一个人在三亚住几天,我不会再跟你们去植物园、鹿场、民俗村,以及玳瑁珍珠宝石
专卖店,我想一个人呆几天,请把我回去的机票钱退给我吧。
蔡导游说机票早已经订好了,而且不可以签转。我笑了一笑,我说,那么就送给你
吧,我不要了。
我在酒店的沙滩上哂了三天三夜太阳,我穿着睡衣,像一个真正的泳客那样躺着,
我每天都喝掉五个椰青,我吹着海风,听着海浪的声音,和远在广州的幸福煲电话粥,
我把自己晒成了一个橄榄颜色的精神女人。
幸福说,怎么啦?一个人度假?是不是健康欺负你啦?
我笑了一笑,然后说,是啊,他欺负了我,你怎么着?
幸福说,不会吧,他是一个好男人,你来广州转机吧,我可以见你一面。
我说我的脚破了,我谁也不见,我只想回家。
我在上海停了一个小时,我打电话给叶叶,叶叶说你又没什么事,多住两天吧。我
说我不,你们的城市都像车站,不得不路过的时候才来,飞一样地飞过去。
然后我拦到了一辆很空的快鹿车,我上车,坐到最后一排,外面下起了大雨,我躺
在座位上,听着雨一直下的声音,我很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长久。
我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网。如果我没有及时把信箱里的电邮取走,电邮们
越来越多,多到我的信箱里塞不下了,电信局就会在我的帐单上扣掉很多钱。于是我一
回家就上网。
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刚上去,一个名字叫做平安的男人就冲过来,说,小贱人,你
终于来啦。
我说平安大叔,我从来就不认得您,您为什么骂我?
平安不理我。
我想了很多,因为平安在聊天室里很有权威,聊天室是一个等级分明的地方,如果
他每天都在聊天室里,他每天都聊足六个小时,他伶牙利齿,打中文字飞快,那么他就
是一个权威。于是我不敢放肆,我忍气吞声说,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多有得罪,平安
大叔您大人有大人量,放过我吧。说完,我开始后悔,于是我又说,平安臭小子别狂,
你等着。说完,我离开聊天室,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是健康,健康说,我很想你。
我说谢谢。
你的脚怎么样了?真让我担心。
谢谢,好些了。我说,可是,我们很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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