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的网
九、电话动物
我害怕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害怕极了。《善恶》的书里女巫说:午夜前半个小时是
为了行善,午夜后半个小时是为了行恶。我相信她说的话。
我最好的女朋友梅芸送给我一个木头雕的女巫,女巫的头发很长,戴着橄榄枝的手
镯,她的右手平放在胸前,她的脸总是笑着,我不明白她笑什么,我把她放在我的电脑
前面,我每天都看着她,她每天都在笑。我看到她,我就充满了恐惧。我不停地看她,
不停地恐惧。
有一天深夜,我写小说,我写到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起先有些忧郁,后来开始懒
惰,后来她开始不知道自己是谁,后来她过马路,被车撞死了。然后我就觉得有一把刀
从窗口伸进我的房间里来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把刀,然后我打电话给梅芸,我问她,
为什么我如此恐惧?梅芸说,因为你不宽容,你的心里有太多恶了,你的心里有一把刀,
那么那一把刀就出现了。我认为她的话很有道理。
我不宽容,我的心里充满了仇恨,所以天一黑就果真什么都黑了。
很多恨是突如其来的。我翻杂志,我又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喜欢这样陈述故事:我
在桥洞下看见了一个小妓女,我给她钱可是我不要与她做爱,因为我可怜她;我上街,
我看见了一个下岗工人,我给他钱可是我不期望回报,因为我可怜他……几次三番,反
反复复,我恨那个男人,我恨极了,我不宽容他。
曼·亨利希说,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守护天使在天空抓牢他,让他没有危险,好好长
大。可是我恶毒地相信,那个男人的天使把手放开了很长时间,所以他才会这么陈述故
事。
我以为天使终有一天会出现,所以我每天都对自己说,对神要虔诚,对人要公正,
不伤害任何一个人,永远憎恨邪恶,永远维护正义。可是我的朋友有了欲望,他说他忏
悔,可是我说,即使你忏悔,神也不宽容你,我知道是我的过错,可是我哭了,可是我
的心中仍然充满了仇恨,所以我每天对自己说的话,一点用处也没有。
《天使之城》里天使受难,死去,又重生,可是他最终变成了一个人,他最爱的女
人在安排下死去,他在水里,他笑了。我不明白,他笑什么,我有很多东西都不明白,
我努力地想过了,我还是不明白,但是我知道事实,这个堕落的时代还要持续下去,还
要持续下去。
——《天使有了欲望》
我什么也不想写,我也应该什么都不写,我说过,我厌倦了写作,想一想都会头疼。
既然我已经厌倦了一年,那么就应该继续厌倦下去,可是我又开始写了。
电话铃惊天动地响起来的时候,我盯着我的电话看了很久,我居然没有在网上,于
是电话可以接进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快地说,我们有一个专号,谈爱情的专号,你
弄一个访谈来吧。我说你真奇怪,现在的女人一听到爱情这个词马上就全部逃光了,我
到哪里去找人?
她好像吃了一惊,她说,怎么会?
我和她曾经在南京见过一面,我们在夫子庙走了很多很多路,她需要买很多很多雨
花石项链带回北京,我们还拍了一张可爱的合影,站在一棵大树下,靠得很近。我一直
都认为女人要比男人更容易靠近,可是不能比男人靠得更近。
给我们拍照的是一个每天都可以写一万字小说的男人,他到哪儿都抱着相机,他有
一个众所周知的坏习惯,那就是不管你乐不乐意,如果他要拍你,他就要拍你。
后来他终于趴在一条船的甲板上拍到了我这一生最奇怪的照片,我坐在一根空心钢
管上,穿着吊带裙,腿分得很开,侧脸,右手盘起自己的长发,背景是很多男人,有些
坐着,有些站着,那些男人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曾出现在我的照片里,衬托着我的
脸和腿,使我看起来格外美艳。
后来这张照片成为了我第二本书的封面,它的全部制作都在电脑里完成,他们把我
的脸弄得太郁闷了,我没那么郁闷,而且他们居然把那些背景男人全部都抹掉了,他们
在我的背后画了一大片碧绿的原野,他们说,在电脑里看这本书的封面效果,有一种很
怀旧的感觉。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爬泰山,下大雨,我扔了我的伞和鞋,爬了六个小时,夜已
经很深了,我只爬到中天门,我的心情很坏,他们还打电话给我,他们说,不管你乐不
乐意,书已经出来了,书名叫做《长袖善舞》。
我的左手捧着一碗热汤面,右手拿着我的电话,我的样子一定很古怪,我说为什么
我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得憎恨书商,我的第一本书,他们弄了一个嘴很大的女人在我的
封面上,很多人都以为那个女人是我,可她不是我,而我的第二本书,他们把我弄在我
的封面上,很多人都以为那个女人不是我,可她是我。
后来摄影者打电话给我要那本书,我说我一本也没有了,但是如果你愿意把底片给
我,我就能再找到一本。他就在电话那边笑,他说如果一个人的眼睛生得很靠近,就很
像一个痴呆,茹茹你的眼睛生得很开,真好。我说我同意,可是你的眼睛为什么生得那
么靠近呢?
我还对他说,你不应该乱拍,你应该在人最丑陋的时候拍他们。他说他不知道,什
么时候人最丑陋。我说,也许是吃饱了饭的时候,人吃饱了才会满足,每一张满足的脸
都是丑陋的,你可以自己想,人还会在什么时候满足,总之所有满足的脸都是丑陋的。
我真的觉得他笨,他曾经问过我喜不喜欢他,我说我不喜欢,可是他又问,你要不
要想一想再回答,喜不喜欢?我说我想过了,我还是不喜欢,他就又问我为什么不喜欢?
我觉得他太笨了,就再也不想理他了。
其实没有一个男人是笨的,他们都很聪明,看起来越笨的男人就越聪明,真的。
来南京买雨花石的北京女人很快地又说了一遍,谈爱情的专号,你一定要弄一个访
谈。
我想如果我再说奇怪她就会真生气了,我好像经常会惹别人生气,上次她来我就惹
她生气了,因为我一直反反复复地问她,你要结婚了吗?你什么时候结婚呢?可是你为
什么要结婚呢?我问得太多了,问到后来她根本就不愿意搭理我了,可怕的是我在三亚
时又犯了同样的错误,我又反反复复地问一个上海女人,你要结婚了吗?你什么时候结
婚呢?可是你为什么要结婚呢?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太恐惧婚姻了,我一直都认为所有的
女人一结婚就什么都不是了,我不愿意她们结婚,真的,直到现在我还这么想。
上海女人很善良地看着我,她说,女人过三十岁的时候心里会格登一下,就这样,
她把那个“格登”念出来给我听,果真是这样,格登了一下。
可这并不是我的问题的答案。
我说真奇怪,什么是访谈,我可从来都没有访谈过,要泡一杯茶吗?要有采访机和
话筒吗?还要找个速记员,把磁带上的话翻录成文字?
她在电话那边生气,说,是啊是啊,就是这样啊。
我说真奇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费神费力的事情,以后所有的访谈都应该在ICQ
里做,只要把ICQ记录给你就好了,不过,你大概不知道什么是ICQ吧。
她在电话那边尖叫,我知道我知道,ICQ就是两个人开房间嘛,可以锁门的那种。
我说真奇怪,连你这么不喜欢电脑的人也知道了,不过我实在找不到有趣的女人联
ICQ,说完这句话我就想到了甜蜜蜜。
我是在一个繁荣的北京聊天室里认识甜蜜蜜的,每天凌晨两点以后,都有很多奇异
的人在里面互相勾引,然后互相谩骂。也有少部分只想说说话,只不过说说话的,他们
被认为性无能或者性冷淡。
那个晚上我进去只是因为已经凌晨三点了,可是我的房子外面还有一个人,她在踢
我的门,那是一个很凶恶的女人,起先她从她遥远的城市来电话,说她爱我的小说,后
来她就上门来拜访我了,再后来她要求住在我这儿,再到后来我就不得不呆在自己的书
房里,反锁了房门,任由她在外面踢我的门。我知道我的房门很坚硬,我一点儿也不担
心她会破门而入,然后我在房里打电话给我的朋友们,他们都要求我打110报警,当然
那是很糟糕的建议,我并不想第二天就上我们日报娱乐版的头条。
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说的是一个男作家,被他的女读者囚禁,那个女人长了一
张丑恶的脸,她用棍子打飞了他的腿骨,逼迫他改变小说的结尾。后来我又看过无数部
电影,它们纷纷讲诉被捆绑的故事,男人由于过了份地爱女人,绑架她并且带她到一个
阴暗的小屋,把她捆绑在床上,不侵犯她,并且给她饭吃,但是逼迫她嫁给他,不幸的
女人总是在他外出时,只找到一个拔掉了线的电话机,至于其他,连一个小指甲钳都不
会有,女人们通常选择在婚纱店逃跑,可她们总是逃不掉的,她们只在最最危急的时候
才被解救,而那些绝望的男子们,他们通常被警方击毙,鲜血梅花,真可怜。
所以我在小时候就知道,做一个作家是很危险的事情。
后来我的读者累了,她歇了一小会儿,随后再踢我的门,几次三番以后,她终于躺
在我的房门外面熟睡了。
我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可我又无处可去,于是我不得不上聊天室去说说话。
在我批评了一个矫揉造作的男人以后,有一个名字叫做甜蜜蜜的女人送了我一朵硕
大的电子花。我们都有点儿吃惊,因为我们俩好像都认识那个男人。
那是一个奇丑无比的男人,可是酷爱Gucci香水,他导致我从此以后一看到Gucci
香水就开始呕吐。我曾经在一组名字叫做《天使有了欲望》的文章里骂过他,我很爱自
己的文章,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它是一篇散文,并且出现在一九九九年中国散文排行榜
的提名里。真奇怪。
虽然我很爱自己的文章,可是它也为我招来了一大筐匿名举报信,那些信源源不断
地寄到我们的市委市政府,文联和报社,它们写得真好,方格稿纸,纯蓝墨水,一个错
别字都没有,真奇怪,最后它们都到我的手里来了。
原来它们都出自一人,他每天都写一首诗寄给我,那些诗赞美我,说我像太阳那么
美丽和纯洁,可是同时他又写信给我们的市长和文联主席,说我是一个婊子。总之正如
他每一封信的结尾所说,他不过是反映了一位勤奋的老读者的赤诚之心,因为他看过奇
文《天使有了欲望》以后吓得晕过去了,他建议文章应该改名为《一个堕落的女人的自
白》,他还建议把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都抓起来,为我们专门开设
一个“二十年来文艺健康发展的历史经验”的学习班。
可是他把所有的人都吓坏了。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现在的老同志们在想什么,我想我真是失败,我总是不明白现
在的孩子们在想什么,现在我连老同志们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了。
其实我很喜欢那些信,我把它们贴在我的电脑机箱上,每次心情很坏的时候我就会
看它一眼,心情马上就会好起来。
我从来都不担心他们每天寄一些奇怪的东西到我的电子信箱里,即使他们找到了我
住的楼,并且踢我的门,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曾经在凌晨一点,两点,三点到四点接
到几百个骚扰电话,那个男人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操你,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我很
温柔地说,可是我不认识你,真的,请你不要操我,因为我不认识你。
我发现自从我开始写作,我就变得越来越温柔。真好。
我的一个在C市日报工作的朋友曾经对我说,他很想在他的副刊上用我的这篇文章,
如果我愿意把里面关于做爱的字眼删掉的话,我不过也只说了四个字,我是这么说的,
去你妈的。
那真是一篇好文章,我直到现在还很爱它。就像我1997年的小说《你疼吗》,它是
我的极致和绝望,我再也写不出那么漂亮的好小说了。我回不去了。
我知道我和它都没有犯错,如果我必须要改它的名字,如果我必须要把“做爱”那
两个字删去,我会死掉的。真的。
我不知道甜蜜蜜为什么要送我花,我不过是骂了一个我们两个人都认识的男人,她
就送我花。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甜蜜蜜说,我找了你很多次,第一次你妈接了电话,说你在睡觉,第二次你妈又接
了电话,说你在洗澡,第三次还是你妈接了电话,说你去海南了,这是第四次了,我终
于在聊天室里找到了你。
她给我来了电话,我们谈了谈她和老苏的爱情,我们还谈了谈我们共同的广州朋友
吉米,我们都认为她比我们要幸福。然后我们各自抱着电话睡着了。我们都喜欢电话,
我们只喜欢电话,即使有聊天室和ICQ,我们还是喜欢电话,在电话里我们可以听到对
方呼吸的声音,是声音,不是文字造出来的声音。
我们是电话动物。
后来一个经常与我在网络上大打出手的名字叫做菩提树的男人问我,甜蜜蜜是一个
什么样的女人?我说甜蜜蜜是一个电话动物,你可以在电话里和她做爱。
自从我在自己的小说里说,有时候在电话里做爱好过真正地做爱以后,我就被很多
人问这个问题,怎么在电话里做爱?
也是在那个晚上,我被一个名字叫做秋天的男人爱上了,那纯粹是因为甜蜜蜜的一
句玩笑话,甜蜜蜜说,我们过得多么没意思啊,我们或许应该这样,你和吉米到北京来,
我们杀掉一个男人取乐吧,或者我和你到广州去,我们杀掉一个男人取乐,或者我和吉
米到常州去,我们杀掉一个男人取乐……我让甜蜜蜜闭嘴,我说我们就是杀了全世界的
男人也取不着乐。
秋天总是夹在我和甜蜜蜜的对话中间,尽管那不是他的错,据说他是整个聊天室里
最天真可爱的好男人,每天都经过《IT经理世界》编辑部去上班。可是如果我和我的朋
友说话,他总是出现在我们俩的名字中间,就很多余。于是我说,秋天好孩子你真倒楣,
因为我和甜蜜蜜决定杀你得了,怕了的话您就别经过《IT经理世界》了,或者绕道可以
缓你几天活。
可是他爱上我了。
我再也没有在聊天室里见到甜蜜蜜,她忙于一台晚会,而我沉迷于网络,直到我在
一本杂志上看到了她的小说,漂亮极了的好小说,讲诉她和老苏的爱情,看得我心都碎
了。我认为每一个人都应该看一看甜蜜蜜的小说,我想每一个人都会心碎的。
在一个奇怪的深夜,我和甜蜜蜜再次在聊天室里相遇。我们开始谈论爱情。
我说甜蜜蜜老苏毁了你一生。
甜蜜蜜说可是我爱他,到现在我还爱他。
我说可是老苏爱你吗?
甜蜜蜜说老苏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说一个还会说对不起的男人,心里总还有一块柔软的地方,他就在那一块柔软里
爱你。
甜蜜蜜说你在干什么呢?嫁人了么?
我说,我们俩电话动物,也佩嫁人?
在我与甜蜜蜜说话的同时,一个名字叫做咖啡的男人开始追求甜蜜蜜,他是一个IT,
我第一次见他,不知道他长得帅不帅,也不知道他没有结过婚。可是我对甜蜜蜜说,希
望那个咖啡IT给你爱和幸福。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在网络上找到爱。说完了这句话以后,
我被网管踢了出来。
然后我给北京女人打了个电话,我说现在我有一段关于爱情的对话了,你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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